尤婷婷 張 覺
為了使先秦時期吴國、越國的世系及其史事系統而清晰地呈現於讀者面前,今根據《春秋》《左傳》《公羊傳》《穀梁傳》《竹書紀年》《國語》《戰國策》《史記》《越絶書》《吴越春秋》等史籍的記載將其史事按年編列於下。為了更完整而正確地反映歷史和説明問題,又酌情摘録了《孟子》《莊子》《韓非子》《吕氏春秋》《新書》《韓詩外傳》《淮南子》《説苑》等早期典籍中的相關述説,並擇要採録了許慎《説文解字》、《國語》韋昭注、《左傳》杜預注、《史記》三家注、范成大《吴郡志》、錢塘《淮南天文訓補注》、王國維《今本竹書紀年疏證》、楊寬《戰國史》的説法。由於各書對其年代、世系、名號及史事等記載詳略不一且有抵牾,而古史渺遠又難以考定,故今姑且兼採各種記載而斟酌折中之,以供研究吴、越歷史者參考。
公元前1940?~(夏帝少康之時)
越王句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於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髮,披草萊而邑焉。後二十餘世,至於允常。(《史記·越王句踐世家》P.2087)【按:自夏帝少康之少子無餘至允常當為三十餘世而不止二十餘世。】
禹以下六世而得帝少康。少康恐禹祭之絶祀,乃封其庶子於越,號曰無餘。餘始受封,人民山居,雖有鳥田之利,租貢纔給宗廟祭祀之費。乃復隨陵陸而耕種,或逐禽鹿而給食。無餘質朴,不設宫室之飾,從民所居。春秋祠禹墓於會稽。(《吴越春秋·越王無餘外傳》P.194)
公元前1191?~(約當商帝祖庚之時)
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去邠,逾梁山,邑於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孟子·梁惠王下》P.2682)
古公亶父復修后稷、公劉之業,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已復攻,欲得地與民。民皆怒,欲戰。古公曰:“有民立君,將以利之。今戎狄所為攻戰,以吾地與民。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民欲以我故戰,殺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為。”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於岐下。豳人舉國扶老攜弱,盡復歸古公於岐下。及他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於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築城郭室屋,而邑别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樂之,頌其德。古公有長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太姜生少子季歷,季歷娶太任,皆賢婦人,生昌,有聖瑞。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長子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歷以傳昌,乃二人亡如荆蠻,文身斷髮,以讓季歷。(《史記·周本紀》P.148)
公元前1147?~(約當商帝武乙之時)
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聖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於是太伯、仲雍二人乃犇荆蠻,文身斷髮,示不可用,以避季歷。季歷果立,是為王季,而昌為文王。太伯之犇荆蠻,自號句吴。荆蠻義之,從而歸之千餘家,立為吴太伯。太伯卒,無子,弟仲雍立,是為吴仲雍。(《史記·吴太伯世家》P.1739)
吴,國號也。太伯居梅里,在常州無錫縣東南六十里。至十九世孫壽夢居之,號句吴。(《史記·吴太伯世家》“吴太伯”《正義》P.1740)
公元前585年(周簡王元年)
簡王元年,吴壽夢元年。(《史記·十二諸侯年表》P.755)
去齊卒,子壽夢立。壽夢立而吴始益大,稱王。自太伯作吴,五世而武王克殷,封其後為二:其一虞,在中國;其一吴,在夷蠻。十二世而晋滅中國之虞。中國之虞滅二世,而夷蠻之吴興。大凡從太伯至壽夢十九世。(《史記·吴太伯世家》P.1741)
公元前515年(周敬王五年,魯昭公二十七年,楚昭王元年,晋頃公十一年)
(吴僚)十二:公子光使專諸殺王僚自立。(《史記·十二諸侯年表》P.790)
公元前514年(周敬王六年,魯昭公二十八年,楚昭王二年)
王闔廬元年,舉伍子胥為行人而與謀國事。楚誅伯州犁,其孫伯嚭亡奔吴,吴以為大夫。(《史記·吴太伯世家》P.1762)
闔閭元年,始任賢使能,施恩行惠,以仁義聞於諸侯。仁未施、恩未行,恐國人不就、諸侯不信,乃舉伍子胥為行人,以客禮事之,而與謀國政。闔閭謂子胥曰:“寡人欲强國霸王,何由而可?”伍子胥膝進,垂淚頓首,曰:“臣,楚國之亡虜也。父兄棄捐,骸骨不葬,魂不血食。蒙罪受辱,來歸命於大王。幸不加戮,何敢與政事焉?”闔閭曰:“非夫子,寡人不免於縶御之使。今幸奉一言之教,乃至於斯。何為中道生進退耶?”子胥曰:“臣聞謀議之臣,何足處於危亡之地?然憂除事定,必不為君主所親。”闔閭曰:“不然。寡人非子無所盡議,何得讓乎?吾國僻遠,顧在東南之地,險阻潤濕,又有江海之害。君無守禦,民無所依,倉庫不設,田疇不墾。為之奈何?”子胥良久對曰:“臣聞治國之道,安君理民,是其上者。”闔閭曰:“安君治民,其術奈何?”子胥曰:“凡欲安君治民、興霸成王、從近制遠者,必先立城郭,設守備,實倉廪,治兵庫。斯則其術也。”闔閭曰:“善!夫築城郭,立倉庫,因地制宜,豈有天氣之數以威鄰國者乎?”子胥曰:“有。”闔閭曰:“寡人委計於子。”子胥乃使相土嘗水,象天法地,造築大城,周廻四十七里,陸門八以象天八風,水門八以法地八窗。築小城,周十里,陸門三,不開東面者,欲以絶越明也。立閶門者,以象天門,通閶闔風也。立蛇門者,以象地户也。闔閭欲西破楚,楚在西北,故立閶門以通天氣,因復名之破楚門。欲東併大越,越在東南,故立蛇門以制敵國。吴在辰,其位龍也,故小城南門上反羽為兩鯢鱙以象龍角。越在巳地,其位蛇也,故南大門上有木蛇,北嚮首内,示越屬於吴也。城郭以成,倉庫以具,闔閭復使子胥屈蓋餘、燭傭,習術——戰騎射御之巧,未有所用,請干將鑄作名劍二枚。干將者,吴人也,與歐冶子同師,俱能為劍。越前來獻三枚,闔閭得而寶之,以故使劍匠作為二枚,一曰干將,二曰莫耶。莫耶,干將之妻也。干將作劍,採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陰陽同光,百神臨觀,天氣下降,而金鐵之精不銷淪流。於是干將不知其由。莫耶曰:“子以善為劍聞於王,使子作劍。三月不成,其有意乎?”干將曰:“吾不知其理也。”莫耶曰:“夫神物之化,須人而成。今夫子作劍,得無得其人而後成乎?”干將曰:“昔吾師作冶,金鐵之類不銷,夫妻俱入冶爐中,然後成物。至今後世,即山作冶,麻絰葌服,然後敢鑄金於山。今吾作劍,不變化者,其若斯耶?”莫耶曰:“先師親爍身以成物,吾何難哉?”於是干將妻乃斷髮剪爪投於爐中,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鼔橐裝炭,金鐵乃濡,遂以成劍。陽曰干將,陰曰莫耶;陽作龜文,陰作漫理。干將匿其陽,出其陰而獻之,闔閭甚重。既得寳劍,適會魯使季孫聘於吴,闔閭使掌劍大夫以莫耶獻之。季孫拔視,劍之鍔中缺者大如黍米,嘆曰:“美哉!劍也。雖上國之師,何能加之?夫劍之成也,吴霸;有缺,則亡矣。我雖好之,其可受乎?”不受而去。(《吴越春秋·闔閭内傳》P.65)
公元前510年(周敬王十年,魯昭公三十二年)
夏,吴伐越,始用師于越也。史墨曰:“不及四十年,越其有吴乎!越得歲而吴伐之,必受其凶。”(《左傳·昭公三十二年》P.2127)
五年,吴王以越不從伐楚,南伐越。越王允常曰:“吴不信前日之盟,棄貢賜之國而滅其交親。”闔閭不然其言,遂伐,破檇里。(《吴越春秋·闔閭内傳》P.94)
公元前500年(周敬王二十年,魯定公十年)
是時,太子亦病而死。闔閭謀擇諸公子可立者,未有定計。波太子夫差日夜告於伍胥曰:“王欲立太子,非我而誰當立?此計在君耳。”伍子胥曰:“太子未有定,我入則决矣。”闔閭有頃召子胥,謀立太子。子胥曰:“臣聞:‘祀廢於絶後,興於有嗣。’今太子不禄,早失侍御。今王欲立太子者,莫大乎波秦之子夫差。”闔閭曰:“夫愚而不仁,恐不能奉統於吴國。”子胥曰:“夫差信以愛人,端於守節,敦於禮義。父死子代,經之明文。”闔閭曰:“寡人從子。”立夫差為太子,使太子屯兵守楚,留止自治宫室。(《吴越春秋·闔閭内傳》P.114)【按:此文“波太子”當作“次太子”,“波秦之子”當作“次泰子”,均指次子。據《左傳》,闔閭有子三人:太子終累(見《左傳·定公六年》)、夫差(見《左傳·定公十四年》)、子山(見《左傳·定公四年》)。《左傳·定公六年》“吴大子終累敗楚舟師”杜預注:“終累,闔廬子,夫差兄。”可見夫差為次子。】
姑蘇臺在姑蘇山……《吴地記》云:“闔廬十一年起臺於姑蘇山,因山為名,西南去國三十五里。夫差復高而飾之。越伐吴,焚之。”又云:“闔廬十年築,經五年始成,高三百丈,望見三百里,造曲路以登臨。吴王春夏游姑蘇臺,秋冬游館娃宫。”(《吴郡志》卷八P.52)
公元前497年(周敬王二十三年,魯定公十三年)
允常之時,與吴王闔廬戰而相怨伐。允常卒,子句踐立,是為越王。(《史記·越王句踐世家》P.2087)
公元前496年(周敬王二十四年,魯定公十四年,楚昭王二十年)
五月,於越敗吴于檇李。吴子光卒。(《春秋·定公十四年》P.2150)
(越句踐)元年,吴王闔廬聞允常死,乃興師伐越。越王句踐使死士挑戰,三行,至吴陳,呼而自剄。吴師觀之,越因襲擊吴師,吴師敗於檇李,射傷吴王闔廬。闔廬且死,告其子夫差曰:“必毋忘越。”(《史記·越王句踐世家》P.2088)
公元前495年(周敬王二十五年,魯定公十五年)
王夫差元年,以大夫伯嚭為太宰。習戰射,常以報越為志。(《史記·吴太伯世家》P.1766)
公元前494年(周敬王二十六年,魯哀公元年,蔡昭侯二十五年,陳湣公八年)
元年春,楚子圍蔡,報柏舉也。里而栽,廣丈,高倍。夫屯晝夜九日,如子西之素。蔡人男女以辨,使疆于江、汝之間而還。蔡于是乎請遷于吴。吴王夫差敗越于夫椒,報檇李也。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會稽,使大夫種因吴大宰嚭以行成,吴子將許之。伍貟曰:“不可。臣聞之:‘樹德莫如滋,去疾莫如盡。’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鄩,滅夏后相,后緡方娠,逃出自竇,歸于有仍,生少康焉,為仍牧正,惎澆,能戒之。澆使椒求之,逃奔有虞,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諸綸,有田一成,有衆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謀,以收夏衆,撫其官職;使女艾諜澆,使季杼誘豷,遂滅過、戈,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今吴不如過,而越大於少康,或將豐之,不亦難乎?句踐能親而務施,施不失人,親不棄勞,與我同壤而世為仇讎,于是乎克而弗取,將又存之,違天而長寇讎,後雖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蠻夷而長寇仇,以是求伯,必不行矣。”弗聽。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敎訓,二十年之外,吴其為沼乎!”三月,越及吴平。吴入越,不書,吴不告慶,越不告敗也。……吴之入楚也,使召陳懷公。懷公朝國人而問焉,曰:“欲與楚者右,欲與吴者左。陳人從田,無田從黨。”逢滑當公而進,曰:“臣聞國之興也以福,其亡也以禍。今吴未有福,楚未有禍。楚未可棄,吴未可從。而晋,盟主也,若以晋辭吴,若何?”公曰:“國勝君亡,非禍而何?”對曰:“國之有是多矣,何必不復?小國猶復,况大國乎?臣聞國之興也,視民如傷,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楚雖無德,亦不艾殺其民。吴日敝于兵,暴骨如莽,而未見德焉。天其或者正訓楚也!禍之適吴,其何日之有?”陳侯從之。及夫差克越,乃修先君之怨。秋八月,吴侵陳,修舊怨也。……吴師在陳,楚大夫皆懼,曰:“闔廬惟能用其民,以敗我於柏舉。今聞其嗣又甚焉,將若之何?”子西曰:“二三子恤不相睦,無患吴矣。昔闔廬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壇,器不彤鏤,宫室不觀,舟車不飾,衣服財用,擇不取費。在國,天有菑癘,親巡孤寡,而共其乏困。在軍,熟食者分,而後敢食;其所嘗者,卒乘與焉。勤恤其民而與之勞逸,是以民不罷勞,死不知曠。吾先大夫子常易之,所以敗我也。今聞夫差,次有臺榭陂池焉,宿有妃嬙嬪御焉;一日之行,所欲必成,玩好必從;珍異是聚,觀樂是務;視民如讎,而用之日新。夫先自敗也已,安能敗我?”(《左傳·哀公元年》P.2154)
(句踐)三年,句踐聞吴王夫差日夜勒兵,且以報越,越欲先吴未發往伐之。范蠡諫曰:“不可。臣聞兵者凶器也,戰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陰謀逆德,好用凶器,試身於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越王曰:“吾已决之矣。”遂興師。吴王聞之,悉發精兵擊越,敗之夫椒。越王乃以餘兵五千人保棲於會稽。吴王追而圍之。越王謂范蠡曰:“以不聽子故至於此,為之奈何?”蠡對曰:“持滿者與天,定傾者與人,節事者以地。卑辭厚禮以遺之,不許,而身與之市。”句踐曰:“諾。”乃令大夫種行成於吴,膝行頓首曰:“君王亡臣句踐使陪臣種敢告下執事:句踐請為臣,妻為妾。”吴王將許之。子胥言於吴王曰:“天以越賜吴,勿許也。”種還,以報句踐。句踐欲殺妻子,燔寶器,觸戰以死。種止句踐曰:“夫吴太宰嚭貪,可誘以利,請閒行言之。”於是句踐以美女寶器令種閒獻吴太宰嚭。嚭受,乃見大夫種於吴王。種頓首言曰:“願大王赦句踐之罪,盡入其寶器。不幸不赦,句踐將盡殺其妻子,燔其寶器,悉五千人觸戰,必有當也。”嚭因説吴王曰:“越以服為臣,若將赦之,此國之利也。”吴王將許之。子胥進諫曰:“今不滅越,後必悔之。句踐賢君,種、蠡良臣,若反國,將為亂。”吴王弗聽,卒赦越,罷兵而歸。句踐之困會稽也,喟然嘆曰:“吾終於此乎?”種曰:“湯繫夏臺,文王囚羑里,晋重耳犇翟,齊小白犇莒,其卒王霸。由是觀之,何遽不為福乎?”吴既赦越,越王句踐反國,乃苦身焦思,置膽於坐,坐卧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曰:“女忘會稽之耻邪?”身自耕作,夫人自織,食不加肉,衣不重采,折節下賢人,厚遇賓客,振貧弔死,與百姓同其勞。欲使范蠡治國政,蠡對曰:“兵甲之事,種不如蠡;填撫國家,親附百姓,蠡不如種。”於是舉國政屬大夫種,而使范蠡與大夫柘稽行成,為質於吴。二歲而吴歸蠡。(《史記·越王句踐世家》P.2088)
孔子遂至陳,主於司城貞子家。歲餘,吴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趙鞅伐朝歌。楚圍蔡,蔡遷於吴。吴敗越王句踐會稽。(《史記·孔子世家》P.2316)
公元前492年(周敬王二十八年,魯哀公三年,蔡昭侯二十七年)
秋七月丙子,季孫斯卒。蔡人放其大夫公孫獵于吴。(《春秋·哀公三年》P.2157)
越王句踐五年五月,將與大夫種、范蠡入臣於吴。群臣皆送至浙江之上,臨水祖道,軍陣固陵。……越王曰:“孤雖入於北國,為吴窮虜,有諸大夫懷德抱術,各守一分以保社稷,孤何憂焉?”遂别於浙江之上,群臣垂泣,莫不感哀。越王仰天嘆曰:“死者,人之所畏。若孤之聞死,其於心胸中曾無怵惕?”遂登船徑去,終不返顧。……於是入吴,見夫差,稽首再拜稱臣,曰:“東海賤臣句踐,上愧皇天,下負后土;不裁功力,污辱王之軍士,抵罪邊境。大王赦其深辜,裁加役臣,使執箕箒。誠蒙厚恩,得保須臾之命,不勝仰感俯愧。臣句踐叩頭頓首。”吴王夫差曰:“寡人於子亦過矣。子不念先君之讎乎?”越王曰:“臣死則死矣。惟大王原之。”伍胥在旁,目若熛火,聲如雷霆,乃進曰:“夫飛鳥在青雲之上,尚欲繳微矢以射之,豈况近卧於華池、集於庭廡乎?今越王放於南山之中,游於不可存之地,幸來涉我壤土,入吾梐梱。此乃廚宰之成事食也,豈可失之乎?”吴王曰:“吾聞:‘誅降殺服,禍及三世。’吾非愛越而不殺也,畏皇天之咎,教而赦之。”太宰嚭諫曰:“子胥明於一時之計,不通安國之道。願大王遂其所執,無拘群小之口。”夫差遂不誅越王,令駕車養馬,秘於石室之中。(《吴越春秋·句踐入臣外傳》P.197)
公元前489年(周敬王三十一年,魯哀公六年,陳湣公十三年,楚昭王二十七年)
六年春,城邾瑕。晋趙鞅帥師伐鮮虞。吴伐陳。夏,齊國夏及高張來奔。叔還會吴于柤。秋七月庚寅,楚子軫卒。(《春秋·哀公六年》P.2161)
(楚昭王)二十七年春,吴伐陳,楚昭王救之,軍城父。十月,昭王病於軍中,有赤雲如鳥,夾日而蜚。昭王問周太史,太史曰:“是害於楚王,然可移於將相。”將相聞是言,乃請自以身禱於神。昭王曰:“將相,孤之股肱也,今移禍,庸去是身乎!”弗聽。卜而河為祟,大夫請禱河。昭王曰:“自吾先王受封,望不過江、漢,而河非所獲罪也。”止不許。孔子在陳,聞是言,曰:“楚昭王通大道矣。其不失國,宜哉!”昭王病甚,乃召諸公子大夫曰:“孤不佞,再辱楚國之師,今乃得以天壽終,孤之幸也。”讓其弟公子申為王,不可。又讓次弟公子結,亦不可。乃又讓次弟公子閭,五讓,乃後許為王。將戰,庚寅,昭王卒於軍中。(《史記·楚世家》P.2058)
三年,而吴人遣之。歸及至於國,王問於范蠡曰:“節事奈何?”對曰:“節事者與地。惟地能包萬物以為一,其事不失。生萬物,容畜禽獸,然後受其名而兼其利。美惡皆成,以養其生。時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自若以處,以度天下,待其來者而正之,因時之所宜而定之。同男女之功,除民之害,以避天殃。田野開闢,府倉實,民衆殷。無曠其衆,以為亂梯。時將有反,事將有閒,必有以知天地之恒制,乃可以有天下之成利。事無閒,時無反,則撫民保敎以須之。”王曰:“不穀之國家,蠡之國家也。蠡其圖之!”對曰:“四封之内,百姓之事,時節三樂,不亂民功,不逆天時,五穀睦熟,民乃蕃滋,君臣上下交得其志,蠡不如種也。四封之外,敵國之制,立斷之事,因陰陽之恒,順天地之常,柔而不屈,强而不剛,德虐之行,因以為常;死生因天地之刑,天因人,聖人因天;人自生之,天地形之,聖人因而成之。是故戰勝而不報,取地而不反,兵勝於外,福生於内,用力甚少而名聲章明,種亦不如蠡也。”王曰:“諾。”令大夫種為之。(《國語·越語下》P.644)【按:韋昭注:“句踐以魯哀元年棲會稽,吴與之平而去之。句踐改修國政,然後卑事夫差,在吴三年,而吴人遣之,此則魯哀五年也。”韋説為推測之詞,未必正確。《吴越春秋》載句踐五年入臣於吴(見公元前492年條),在吴三年,當為句踐八年。錢塘《淮南天文訓補注》卷下云:“句踐以哀公三年入臣於吴,至六年,夫差欲釋之,以伍胥諫而止。其年正月戊寅朔,越以為年前十二月,亦置閏不同之故。十二月水王,故戊囚。此時太陰在丙戌,故寅為陰後辰。庚辰,其月三日也,為歲後會。後三月,夫差終釋句踐,伍胥諫不納。三月甲戌者,哀公六年四月二十九日也,太陰在丁亥,故為歲後會將。”今取錢塘之説而繫於魯哀公六年。】
越王句踐臣吴,至歸越,句踐七年也。百姓拜之於道,曰:“君王獨無苦矣。今王受天之福,復於越國,霸王之迹自斯而起。”王曰:“寡人不慎天教,無德於民。今勞萬姓擁於岐路,將何德化以報國人?”顧謂范蠡曰:“今十有二月己巳之日,時加禺中,孤欲以此到國,何如?”蠡曰:“大王且留,以臣卜日。”於是范蠡進曰:“異哉,大王之擇日也!王當疾趨車馳人走。”越王策馬飛輿,遂復宫闕。吴封地百里於越,東至炭瀆,西止周宗,南造於山,北薄於海。越王謂范蠡曰:“孤獲辱連年,勢足以死,得相國之策,再返南鄉。今欲定國立城,人民不足,其功不可以興,為之奈何?”范蠡對曰:“唐、虞卜地,夏、殷封國,古公營城周、雒,威折萬里,德致八極,豈直欲破强敵、收鄰國乎?”越王曰:“先君無餘,國在南山之陽,社稷宗廟在湖之南。孤不能承前君之制、修德自守,亡衆破軍,棲於會稽之山,請命乞恩,受辱被耻,囚結吴宫。幸來歸國,追以百里之封。將遵前君之意,復於會稽之上,而宜釋吴之地。”范蠡曰:“昔公劉去邰而德彰於夏,亶父讓地而名發於岐。今大王欲國樹都、併敵國之境,不處平易之都、據四達之地,將焉立霸王之業?”越王曰:“寡人之計未有决定。欲築城立郭,分設里閭。欲委屬於相國。”於是范蠡乃觀天文,擬法於紫宫,築作小城,周千一百二十二步,一圓三方。西北立飛翼之樓,以象天門;為兩蟉繞棟,以象龍角。東南伏漏石竇,以象地户。陵門四達,以象八風。外郭築城而缺西北,示服事吴也,不敢壅塞;内以取吴,故缺西北,而吴不知也。北嚮稱臣,委命吴國,左右易處,不得其位,明臣屬也。城既成,而怪山自至。怪山者,琅琊東武海中山也。一夕自來,百姓怪之,故名怪山;形似龜體,故謂龜山。范蠡曰:“臣之築城也,其應天矣,崑崙之象存焉。”越王曰:“寡人聞崑崙之山乃天地之鎮柱也。上承皇天,氣吐宇内;下處后土,禀受無外。滋聖生神,嘔養帝會,故五帝處其陽陸,三王居其正地。吾之國也,扁天地之壤,乗東南之維,斗去極北,非糞土之城,何能與王者比隆盛哉?”范蠡曰:“君徒見外,未見於内。臣乃承天門制城,合氣於后土,嶽象已設,崑崙故出,越之霸也。”越王曰:“苟如相國之言,孤之命也。”范蠡曰:“天地卒號以著其實。”名東武,起游臺其上,東南為司馬門,立增樓,冠其山巔以為靈臺。起離宫於淮陽,中宿臺在於高平,駕臺在於成丘,立苑於樂野,燕臺在於石室,齋臺在於襟山。句踐之出游也,休息石臺,食於冰廚。……越王曰:“吴王好服之離體,吾欲採葛,使女工織細布獻之,以求吴王之心,於子何如?”群臣曰:“善!”乃使國中男女入山採葛,以作黄絲之布,欲獻之。未及遣使,吴王聞越王盡心自守,食不重味,衣不重彩,雖有五臺之游,未嘗一日登玩。“吾欲因而賜之以書,增之以封。東至於勾甬,西至於檇李,南至於姑末,北至於平原,縱横八百餘里。”越王乃使大夫種賫葛布十萬、甘蜜九欓、文笥七枚、狐皮五雙、晋竹十廋,以復封禮。吴王得之,曰:“以越僻狄之國無珍,今舉其貢貨而以復禮。此越小心念功、不忘吴之效也。夫越,本興國千里,吾雖封之,未盡其國。”子胥聞之,退卧於舍,謂侍者曰:“吾君失其石室之囚,縱於南林之中。今但因虎、豹之野而與荒外之草,於吾之心,其無損也。”吴王得葛布之獻,乃復增越之封,賜羽毛之飾、机杖、諸侯之服。越國大悦。(《吴越春秋·句踐歸國外傳》P.233)【按:此文云句踐七年歸國,與韋昭之説同,未當。今取錢塘之説而繫於魯哀公六年。】
公元前488年(周敬王三十二年,魯哀公七年)
夏,公會吴于鄫。吴來徵百牢,子服景伯對曰:“先王未之有也。”吴人曰:“宋百牢我,魯不可以後宋。且魯牢晋大夫過十,吴王百牢,不亦可乎?”景伯曰:“晋范鞅貪而棄禮,以大國懼敝邑,故敝邑十一牢之。君若以禮命於諸侯,則有數矣。若亦棄禮,則有淫者矣。周之王也,制禮,上物不過十二,以為天之大數也。今棄周禮,而曰必百牢,亦惟執事。”吴人弗聽。景伯曰:“吴將亡矣,棄天而背本。不與,必棄疾於我。”乃與之。太宰嚭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貢辭。大宰嚭曰:“國君道長,而大夫不出門,此何禮也?”對曰:“豈以為禮?畏大國也。大國不以禮命于諸侯,苟不以禮,豈可量也?寡君既共命焉,其老豈敢棄其國?大伯端委以治周禮,仲雍嗣之,斷髮文身,臝以為飾,豈禮也哉?有由然也。”反自鄫,以吴為無能為也。季康子欲伐邾,乃饗大夫以謀之。子服景伯曰:“小所以事大,信也;大所以保小,仁也。背大國,不信;伐小國,不仁。民保于城,城保于德。失二德者,危,將焉保?”孟孫曰:“二三子以為何如?惡賢而逆之?”對曰:“禹合諸侯于塗山,執玉帛者萬國。今其存者,無數十焉。惟大不字小,小不事大也。知必危,何故不言?魯德如邾,而以衆加之,可乎?”不樂而出。秋,伐邾,及范門,猶聞鐘聲。大夫諫,不聽。茅成子請告于吴,不許,曰:“魯擊柝聞於邾,吴二千里,不三月不至,何及于我?且國内豈不足?”成子以茅叛,師遂入邾,處其公宫,衆師晝掠,邾衆保于繹。師宵掠,以邾子益來,獻于亳社,囚諸負瑕。負瑕故有繹。邾茅夷鴻以束帛乘韋自請救于吴,曰:“魯弱晋而遠吴,馮恃其衆,而背君之盟,辟君之執事,以陵我小國。邾非敢自愛也,懼君威之不立。君威之不立,小國之憂也。若夏盟于鄫衍,秋而背之,成求而不違,四方諸侯,其何以事君?且魯賦八百乘,君之貳也;邾賦六百乘,君之私也。以私奉貳,惟君圖之。”吴子從之。(《左傳·哀公七年》P.2162)
(夫差)七年,吴王夫差聞齊景公死而大臣争寵,新君弱,乃興師北伐齊。子胥諫曰:“越王句踐食不重味,衣不重采,弔死問疾,且欲有所用其衆。此人不死,必為吴患。今越在腹心疾,而王不先,而務齊,不亦謬乎!”吴王不聽,遂北伐齊,敗齊師於艾陵。至繒,召魯哀公而徵百牢。季康子使子貢以周禮説太宰嚭,乃得止。因留略地於齊魯之南。(《史記·吴太伯世家》P.1768)【按:據《春秋》《左傳》,艾陵之戰在夫差十二年,吴、魯會鄫在夫差八年,《史記》此文統一記於夫差七年,不但與《春秋》《左傳》不同,而且與其《十二諸侯年表》所記不一致,顯屬誤記,故繫於此。參見公元前484年條。】
句踐自會稽歸七年,拊循其士民,欲用以報吴。大夫逢同諫曰:“國新流亡,今乃復殷給,繕飾備利,吴必懼,懼則難必至。且鷙鳥之擊也,必匿其形。今夫吴兵加齊、晋,怨深於楚、越,名高天下,實害周室,德少而功多,必淫自矜。為越計,莫若結齊,親楚,附晋,以厚吴。吴之志廣,必輕戰。是我連其權,三國伐之,越承其弊,可克也。”句踐曰:“善。”(《史記·越王句踐世家》P.2091)
公元前487年(周敬王三十三年,魯哀公八年,楚惠王二年)
吴為邾故,將伐魯,問于叔孫輒。叔孫輒對曰:“魯有名而無情,伐之,必得志焉。”退而告公山不狃。公山不狃曰:“非禮也。君子違,不適讎國。未臣而有伐之,奔命焉,死之可也。所托也則隱。且夫人之行也,不以所惡廢鄉。今子以小惡而欲覆宗國,不亦難乎?若使子率,子必辭。王將使我。”子張疾之。王問于子洩,對曰:“魯雖無與立,必有與斃;諸侯將救之,未可以得志焉。晋與齊、楚輔之,是四讎也。夫魯,齊、晋之脣,脣亡齒寒,君所知也。不救何為?”三月,吴伐我,子洩率,故道險,從武城。初,武城人或有因于吴竟田焉,拘鄫人之漚菅者,曰:“何故使吾水滋?”及吴師至,拘者道之,以伐武城,克之。王犯嘗為之宰,澹臺子羽之父好焉。國人懼,懿子謂景伯:“若之何?”對曰:“吴師來,斯與之戰,何患焉?且召之而至,又何求焉?”吴師克東陽而進,舍于五梧。明日,舍于蠶室。公賓庚、公甲叔子與戰于夷,獲叔子與析朱鉏,獻于王。王曰:“此同車,必使能,國未可望也。”明日,舍于庚宗,遂次于泗上。微虎欲宵攻王舍,私屬徒七百人三踊于幕庭。卒三百人,有若與焉,及稷門之内。或謂季孫曰:“不足以害吴,而多殺國士,不如已也。”乃止之。吴子聞之,一夕三遷。吴人行成,將盟。景伯曰:“楚人圍宋,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猶無城下之盟。我未及虧,而有城下之盟,是棄國也。吴輕而遠,不能久,將歸矣,請少待之。”弗從。景伯負載,造于萊門,乃請釋子服何于吴,吴人許之,以王子姑曹當之,而後止。吴人盟而還。……六月,齊侯殺胡姬。齊侯使如吴請師,將以伐我,乃歸邾子。邾子又無道,吴子使大宰子餘討之,囚請樓臺,栫之以棘。使諸大夫奉大子革以為政。(《左傳·哀公八年》P.2164)
(楚)惠王二年,子西召故平王太子建之子勝於吴,以為巢大夫,號曰白公。白公好兵而下士,欲報仇。(《史記·楚世家》P.2059)
越王句踐十年二月,越王深念遠思侵辱於吴,蒙天祉福,得越國。群臣教誨,各畫一策,辭合意同,句踐敬從,其國已富。……越王乃請大夫種而問曰:“吾昔日受夫子之言,自免於窮厄之地。今欲奉不羈之計,以雪吾之宿讎,何行而功乎?”大夫種曰:“臣聞:‘高飛之鳥,死於美食;深川之魚,死於芳餌。’今欲伐吴,必前求其所好,參其所願,然後能得其實。”越王曰:“人之所好,雖其願,何以定而制之死乎?”大夫種曰:“夫欲報怨復讎、破吴滅敵者,有九術,君王察焉?”越王曰:“寡人被辱懷憂,内慚朝臣,外愧諸侯,中心迷惑,精神空虚,雖有九術,安能知之?”大夫種曰:“夫九術者,湯、文得之以王,桓、穆得之以霸。其攻城取邑,易於脱屣。願大王覽之。”種曰:“一曰尊天事鬼以求其福;二曰重財幣以遺其君,多貨賄以喜其臣;三曰貴糴粟槀以虚其國,利所欲以疲其民;四曰遺美女以惑其心而亂其謀;五曰遺之巧工良材,使之起宫室以盡其財;六曰遺之諛臣,使之易伐;七曰强其諫臣,使之自殺;八曰君王國富而備利器;九曰利甲兵以承其弊。凡此九術,君王閉口無傳,守之以神,取天下不難,而况於吴乎?”越王曰:“善。”乃行第一術,立東郊以祭陽,名曰東皇公。立西郊以祭陰,名曰西王母。祭陵山於會稽,祀水澤於江州。事鬼神二年,國不被災。越王曰:“善哉,大夫之術!願論其餘。”(《吴越春秋·句踐陰謀外傳》P.254)
公元前486年(周敬王三十四年,魯哀公九年,齊悼公三年,陳湣公十六年)
九年春,齊侯使公孟綽辭師于吴。吴子曰:“昔歲寡人聞命,今又革之,不知所從,將進受命于君。”……夏,楚人伐陳,陳即吴故也。宋公伐鄭。秋,吴城邗,溝通江、淮。……冬,吴子使來儆師伐齊。(《左傳·哀公九年》P.2165)
種曰:“吴王好起宫室,用工不輟。王選名山神材,奉而獻之。”越王乃使木工三千餘人入山伐木。一年,師無所幸。作士思歸,皆有怨望之心,而歌《木客之吟》。一夜,天生神木一雙,大二十圍,長五十尋,陽為文梓,陰為楩楠。巧工施校,制以規繩,雕治圓轉,刻削磨礱,分以丹青,錯畫文章,嬰以白璧,鏤以黄金,狀類龍蛇,文彩生光。乃使大夫種獻之於吴王,曰:“東海役臣——臣孤句踐使臣種,敢因下吏聞於左右:賴大王之力,竊為小殿,有餘材,謹再拜獻之。”吴王大悦。子胥諫曰:“王勿受也。昔者桀起靈臺,紂起鹿臺,陰陽不和,寒暑不時,五穀不熟,天與其災,民虚國變,遂取滅亡。大王受之,必為越王所戮。”吴王不聽,遂受而起姑蘇之臺。三年聚材,五年乃成,高見二百里。行路之人,道死巷哭,不絶嗟嘻之聲,民疲士苦,人不聊生。越王曰:“善哉,第二術也!”(《吴越春秋·句踐陰謀外傳》P.262)
公元前485年(周敬王三十五年,魯哀公十年,齊悼公四年,楚惠王四年,陳湣公十七年)
十年春,邾隱公來奔;齊甥也,故遂奔齊。公會吴子、邾子、郯子伐齊南鄙,師于鄎。齊人弑悼公,赴于師。吴子三日哭于軍門之外。徐承帥舟師將自海入齊,齊人敗之,吴師乃還。……秋,吴子使來復儆師。冬,楚子期伐陳。吴延州來季子救陳,謂子期曰:“二君不務德,而力争諸侯,民何罪焉?我請退,以為子名,務德而安民。”乃還。(《左傳·哀公十年》P.2165)
(魯哀公)十年,伐齊南邊。(《史記·魯周公世家》P.1858)
(句踐)十二年,越王謂大夫種曰:“孤聞吴王淫而好色,惑亂沉湎,不領政事。因此而謀,可乎?”種曰:“可破。夫吴王淫而好色,宰嚭佞以曳心,往獻美女,其必受之。惟王選擇美女二人而進之。”越王曰:“善。”乃使相工索國中,得苧蘿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飾以羅縠,教以容步,習於土城,臨於都巷。三年學服,而獻於吴。乃使相國范蠡進曰:“越王句踐竊有二遺女。越國洿下困迫,不敢稽留,謹使臣蠡獻之大王。不以鄙陋寢容,願納以供箕箒之用。”吴王大悦,曰:“越貢二女,乃句踐之盡忠於吴之證也。”子胥諫曰:“不可!王勿受也。臣聞:‘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昔桀易湯而滅,紂易文王而亡。大王受之,後必有殃。臣聞越王朝書不倦,晦誦竟夜,且聚敢死之士數萬,是人不死,必得其願。越王服誠行仁,聽諫進賢,是人不死,必成其名。越王夏被毛裘,冬御絺綌,是人不死,必為對隙。臣聞:‘賢士,國之寳;美女,國之咎。’夏亡以妺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襃姒。”吴王不聽,遂受其女。越王曰:“善哉,第三術也!”(《吴越春秋·句踐陰謀外傳》P.267)
公元前484年(周敬王三十六年,魯哀公十一年,齊簡公元年)
為郊戰故,公會吴子伐齊。五月,克博。壬申,至于嬴。中軍從王,胥門巢將上軍,王子姑曹將下軍,展如將右軍。齊國書將中軍,高無將上軍,宗樓將下軍。陳僖子謂其弟書:“爾死,我必得志。”宗子陽與閭丘明相厲也。桑掩胥御國子,公孫夏曰:“二子必死。”將戰,公孫夏命其徒歌《虞殯》。陳子行命其徒具含玉。公孫揮命其徒曰:“人尋約,吴髮短。”東郭書曰:“三戰必死,于此三矣。”使問弦多以琴,曰:“吾不復見子矣。”陳書曰:“此行也,吾聞鼓而已,不聞金矣。”甲戌,戰于艾陵,展如敗高子,國子敗胥門巢。王卒助之,大敗齊師,獲國書、公孫夏、閭丘明、陳書、東郭書,革車八百乘,甲首三千,以獻于公。將戰,吴子呼叔孫,曰:“而事何也?”對曰:“從司馬。”王賜之甲、劍、鈹,曰:“奉爾君事,敬無廢命。”叔孫未能對,衞賜進,曰:“州仇奉甲從君。”而拜。公使大史固歸國子之元,寘之新篋,褽之以玄纁,加組帶焉。寘書于其上,曰:“天若不識不衷,何以使下國?”吴將伐齊,越子率其衆以朝焉,王及列士皆有饋賂。吴人皆喜,惟子胥懼,曰:“是豢吴也夫!”諫曰:“越在我,心腹之疾也。壤地同,而有欲于我。夫其柔服,求濟其欲也,不如早從事焉。得志于齊,猶獲石田也,無所用之。越不為沼,吴其泯矣。使醫除疾,而曰‘必遺類焉’者,未之有也。《盤庚之誥》曰:‘其有顛越不共,則劓殄無遺育,無俾易種于兹邑。’是商所以興也。今君易之,將以求大,不亦難乎?”弗聽,使于齊,屬其子于鮑氏,為王孫氏。反役,王聞之,使賜之屬鏤以死。將死,曰:“樹吾墓檟,檟可材也。吴其亡乎!三年,其始弱矣。盈必毁,天之道也。”(《左傳·哀公十一年》P.2166)
十二年,夫差復北伐齊。越王聞之,率衆以朝於吴,而以重寳厚獻太宰嚭。嚭喜受越之賂,愛信越殊甚,日夜為言於吴王。王信用嚭之計,伍胥大懼,曰:“是棄吴也。”乃進諫曰:“越在,心腹之病,不前除其疾。今信浮辭僞詐而貪齊。破齊,譬由磐石之田,無立其苗也。願王釋齊而前越,不然,悔之無及。”吴王不聽,使子胥使於齊,通期戰之會。子胥謂其子曰:“我數諫王,王不我用。今見吴之亡矣。汝與吾俱亡,亡無為也。”乃屬其子於齊鮑氏而還。太宰嚭既與子胥有隙,因讒之曰:“子胥為强暴力諫,願王少厚焉。”王曰:“寡人知之。”未興師,會魯使子貢聘於吴。十三年,齊大夫陳成恒欲弒簡公,陰憚高、國、鮑、晏,故前興兵伐魯。魯君憂之。孔子患之,召門人而謂之曰:“諸侯有相伐者,丘常耻之。夫魯,父母之國也,丘墓在焉。今齊將伐之,子無意一出耶?”子路辭出,孔子止之。子張、子石請行,孔子弗許。子貢辭出,孔子遣之。子貢北之齊,見成恒,因謂曰:“夫魯者,難伐之國,而君伐,過矣。”成恒曰:“魯何難伐也?”子貢曰:“其城薄以卑,其池狹以淺,其君愚而不仁,大臣無用,士惡甲兵,不可與戰。君不若伐吴。夫吴,城厚而崇,池廣以深,甲堅、士選、器飽、弩勁,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邦也。”成恒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難,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難。而以敎恒,何也?”子貢曰:“臣聞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所不聽者也。今君又欲破魯以廣齊、隳魯以自尊,而君功不與焉。是君上驕主心,下恣群臣,而求以成大事,難矣。且夫上驕則犯,臣驕則争,此君上於王有遽,而下與大臣交争。如此,則君立於齊危於累卵,故曰:‘不如伐吴。’且吴王剛猛而毅,能行其令;百姓習於戰守,明於法禁。齊遇為擒,必矣。今君悉四境之甲,出大臣以環之,人民外死,大臣内空。是君上無强敵之臣,下無黔首之士。孤主制齊者,君也。”陳恒曰:“善!雖然,吾兵已在魯之城下矣。吾去之吴,大臣將有疑我之心。為之奈何?”子貢曰:“君按兵無伐,請為君南見吴王,請之救魯而伐齊,君因以兵迎之。”陳恒許諾。子貢南見吴王,謂吴王曰:“臣聞之:‘王者不絶世,而霸者無强敵。千鈞之重,加銖而移。’今萬乗之齊而私千乗之魯,而與吴争强,臣竊為君恐焉。且夫救魯,顯名也;伐齊,大利也。義存亡魯,害暴齊而威强晋,則王不疑也。”吴王曰:“善。雖然,吾嘗與越戰,棲之會稽,入臣於吴,不即誅之,三年使歸。夫越君,賢主,苦身勞力,夜以接日,内飾其政,外事諸侯,必將有報我之心。子待我伐越而聽子。”子貢曰:“不可。夫越之强不過於魯,吴之强不過於齊。王以伐越而不聽臣,齊亦已私魯矣。且畏小越而惡强齊,不勇也;見小利而忘大害,不智也。臣聞:‘仁人不因居,以廣其德;智者不棄時,以舉其功;王者不絶世,以立其義。’且夫畏越如此,臣請東見越王,使出師以從下吏。”吴王大悦。子貢東見越王,王聞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問曰:“此僻狹之國,蠻夷之民,大夫何索然若不辱乃至於此?”子貢曰:“君處,故來。”越王句踐再拜稽首曰:“孤聞:‘禍與福為鄰。’今大夫之弔,孤之福矣。孤敢不問其説?”子貢曰:“臣今者見吴王,告以救魯而伐齊,其心畏越。且夫無報人之志而使人疑之,拙也;有報人之意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而聞之者,危也。三者,舉事之大忌也。”越王再拜,曰:“孤少失前人,内不自量,與吴人戰,軍敗身辱遁逃,上棲會稽,下守海濱,惟魚鼈見矣。今大夫辱弔而身見之,又發玉聲以教孤。孤賴天之賜也,敢不承教?”子貢曰:“臣聞:‘明主任人,不失其能;直士舉賢,不容於世。’故臨財分利,則使仁;涉患犯難,則使勇;用智圖國,則使賢;正天下,定諸侯,則使聖。兵强而不能行其威,勢在上位而不能施其政令於下者,其君幾乎難矣。臣竊自擇可與成功而至王者,惟幾乎!今吴王有伐齊、晋之志,君無愛重器以喜其心,無惡卑辭以盡其禮。而伐齊,齊必戰。不勝,君之福也。彼戰而勝,必以其兵臨晋。騎士鋭兵弊乎齊,重寳、車騎、羽毛盡乎晋,則君制其餘矣。”越王再拜,曰:“昔者吴王分其民之衆以殘吾國,殺敗吾民,鄙吾百姓,夷吾宗廟,國為墟棘,身為魚鼈。孤之怨吴,深於骨髓;而孤之事吴,如子之畏父、弟之敬兄。此孤之死言也。今大夫有賜,故孤敢以報情。孤身不安重席,口不嘗厚味,目不視美色,耳不聽雅音,既已三年矣。焦脣乾舌、苦身勞力,上事群臣,下養百姓,願一與吴交戰於天下平原之野,正身臂而奮吴、越之士,繼踵連死、肝腦塗地者,孤之願也。思之三年,不可得也。今内量吾國,不足以傷吴;外事諸侯,而不能也。願空國、棄群臣、變容貌、易姓名、執箕帚、養牛馬以事之。孤雖知要領不屬,手足異處,四支布陳,為鄉邑笑,孤之意出焉。今大夫有賜,存亡國,舉死人,孤賴天賜,敢不待令乎?”子貢曰:“夫吴王為人,貪功名而不知利害。”越王慥然避位。子貢曰:“臣觀吴王,為數戰伐,士卒不息,大臣内引,讒人益衆。夫子胥為人,精誠中廉,外明而知時,不以身死隱君之過,正言以忠君,直行以為國,其身死而不聽。太宰嚭為人,智而愚,强而弱,巧言利辭以内其身,善為詭詐以事其君,知其前而不知其後,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殘國傷君之佞臣也。”越王大悦。子貢去,越王送之金百鎰、寳劍一、良馬二,子貢不受。至吴,謂吴王曰:“臣以下吏之言告於越王,越王大恐曰:‘昔者孤身不幸,少失前人。内不自量,抵罪於吴,軍敗身辱,逋逃出走,棲於會稽,國為墟莽,身為魚鼈。賴大王之賜,使得奉爼豆、修祭祀。大王賜死且不敢忘,何謀之敢?’其志甚恐,將使使者來謝於王。”子貢館五日,越使果來,曰:“東海役臣句踐之使者臣種,敢修下吏少聞於左右:昔孤不幸,少失前人,内不自量,抵罪上國,軍敗身辱,逋逃會稽。賴王賜,得奉祭祀,死且不忘。今竊聞大王興大義,誅强救弱,困暴齊而撫周室,故使賤臣以奉前王所藏甲二十領、屈盧之矛、步光之劍,以賀軍吏。若將遂大義,弊邑雖小,請悉四方之内士卒三千人以從下吏,請躬被堅執鋭以前受矢石,君臣死無所恨矣。”吴王大悦,乃召子貢曰:“越使果來,請出士卒三千,其君從之,與寡人伐齊,可乎?”子貢曰:“不可。夫空人之國,悉人之衆,又從其君,不仁也。受幣,許其師,辭其君,即可。”吴王許諾。子貢去晋,見定公曰:“臣聞:‘慮不預定,不可以應卒;兵不預辦,不可以勝敵。’今吴、齊將戰,戰而不勝,越亂之必矣;與戰而勝,必以其兵臨晋。君為之奈何?”定公曰:“何以待之?”子貢曰:“修兵伏卒以待之。”晋君許之。子貢返魯。吴王果興九郡之兵,將與齊戰。……王遂伐齊,齊與吴戰於艾陵之上,齊師敗績。吴王既勝,乃使行人成好於齊,曰:“吴王聞齊有没水之慮,帥軍來觀,而齊興師蒲草,吴不知所安集,設陣為備,不意頗傷齊師。願結和親而去。”齊王曰:“寡人處此北邊,無出境之謀。今吴乃濟江、淮,逾千里而來我壤土,戮我衆庶。賴上帝哀存,國猶不至顛隕。王今讓以和親,敢不如命?”吴、齊遂盟而去。……吴王聞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賜屬鏤之劍。子胥受劍,徒跣褰裳,下堂中庭,仰天呼怨,曰:“吾始為汝父忠臣,立吴,設謀破楚,南服勁越,威加諸侯,有霸王之功。今汝不用吾言,反賜我劍。吾今日死,吴宫為墟,庭生蔓草,越人掘汝社稷,安忘我乎?昔前王不欲立汝,我以死争之,卒得汝之願,公子多怨於我。我徒有功於吴。今乃忘我定國之恩,反賜我死,豈不謬哉?”吴王聞之,大怒曰:“汝不忠信,為寡人使齊,托汝子於齊鮑氏,有我外之心。”急令自裁:“孤不使汝得有所見。”子胥把劍,仰天嘆曰:“自我死後,後世必以我為忠,上配夏、殷之世,亦得與龍逢、比干為友。”遂伏劍而死。吴王乃取子胥屍,盛以鴟夷之器,投之於江中,言曰:“胥,汝一死之後,何能有知?”即斷其頭,置高樓上,謂之曰:“日月炙汝肉,飄風飄汝眼,炎光燒汝骨,魚鼈食汝肉。汝骨變形灰,有何所見?”乃棄其軀,投之江中。子胥因隨流揚波,依潮來往,蕩激崩岸。(《吴越春秋·夫差内傳》P.119)
越國大饑,王恐,召范蠡而謀。范蠡曰:“王何患焉?今之饑,此越之福而吴之禍也。夫吴國甚富而財有餘,其王年少,智寡材輕,好須臾之名,不思後患。王若重幣卑辭以請糴於吴,則食可得也。食得,其卒越必有吴,而王何患焉?”越王曰:“善。”乃使人請食於吴,吴王將與之。伍子胥進諫曰:“不可與也。夫吴之與越,接土鄰境,道易人通,仇讎敵戰之國也,非吴喪越,越必喪吴。若燕、秦、齊、晋,山處陸居,豈能逾五湖九江、越十七阸以有吴哉?故曰‘非吴喪越,越必喪吴’。今將輸之粟,與之食,是長吾讎而養吾仇也。財匱而民恐,悔無及也。不若勿與而攻之,固其數也,此昔吾先王之所以霸。且夫饑,代事也,猶淵之與阪,誰國無有?”吴王曰:“不然。吾聞之:‘義兵不攻服,仁者食飢餓。’今服而攻之,非義兵也;饑而不食,非仁體也。不仁不義,雖得十越,吾不為也。”遂與之食。不出三年而吴亦饑,使人請食於越,越王弗與,乃攻之,夫差為禽。(《吕氏春秋·長攻》P.791)
公元前483年(周敬王三十七年,魯哀公十二年,衛出公十年)
夏五月,昭夫人孟子卒。昭公娶于吴,故不書姓;死不赴,故不稱夫人;不反哭,故不言葬小君。孔子與弔,適季氏。季氏不絻,放絰而拜。公會吴于橐皋。吴子使大宰嚭請尋盟。公不欲,使子貢對曰:“盟所以周信也,故心以制之,玉帛以奉之,言以結之,明神以要之。寡君以為苟有盟焉,弗可改也已。若猶可改,日盟何益?今吾子曰:‘必尋盟。’若可尋也,亦可寒也。”乃不尋盟。吴徵會于衞。初,衞人殺吴行人且姚而懼,謀于行人子羽。子羽曰:“吴方無道,無乃辱吾君,不如止也。”子木曰:“吴方無道,國無道,必棄疾于人。吴雖無道,猶足以患衞。往也!長木之斃,無不摽也;國狗之瘈,無不噬也。而况大國乎?”秋,衞侯會吴于鄖。公及衞侯、宋皇瑗盟,而卒辭吴盟。吴人藩衞侯之舍。子服景伯謂子貢曰:“夫諸侯之會,事既畢矣,侯伯致禮,地主歸餼,以相辭也。今吴不行禮于衞,而藩其君舍以難之,子盍見大宰?”乃請束錦以行。語及衞故,大宰嚭曰:“寡君願事衞君,衞君之來也緩,寡君懼,故將止之。”子貢曰:“衞君之來,必謀于其衆。其衆或欲或否,是以緩來。其欲來者,子之黨也;其不欲來者,子之讐也。若執衞君,是墮黨而崇讐也,夫墮子者得其志矣。且合諸侯而執衞君,誰敢不懼?墮黨崇讐,而懼諸侯,或者難以霸乎!”大宰嚭説,乃舍衞侯。衞侯歸,效夷言。子之尚幼,曰:“君必不免,其死于夷乎!執焉,而又説其言,從之固矣。”(《左傳·哀公十二年》P.2170)
二年,越王粟稔,揀擇精粟而蒸,還於吴,復還斗斛之數,亦使大夫種歸之吴王。王得越粟,長太息,謂太宰嚭曰:“越地肥沃,其種甚嘉,可留使吾民植之。”於是吴種越粟,粟種殺而無生者,吴民大饑。越王曰:“彼以窮居,其可攻也。”大夫種曰:“未可。國始貧耳,忠臣尚在,天氣未見,須俟其時。”越王又問相國范蠡曰:“孤有報復之謀,水戰則乗舟,陸行則乗輿。輿、舟之利,頓於兵弩。今子為寡人謀事,莫不謬者乎?”范蠡對曰:“臣聞古之聖君莫不習戰用兵,然行陣、隊伍、軍鼔之事,吉凶决在其工。今聞越有處女出於南林,國人稱善。願王請之,立可見。”越王乃使使聘之,問以劍戟之術。處女將北見於王,道逢一翁,自稱曰袁公,問於處女:“吾聞子善劍,願一見之。”女曰:“妾不敢有所隱,惟公試之。”於是袁公即拔箖箊竹。竹枝上枯槁,末折墮地,女即捷末。袁公操其本而刺處女。處女應卽入之〔7〕,三入,因舉杖擊袁公。袁公即飛上樹,變為白猿。遂别去,見越王。越王問曰:“夫劍之道則如之何?”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長於無人之野,無道不習,不達諸侯。竊好擊之道,誦之不休。妾非受於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户,亦有陰陽。開門閉户,陰衰陽興。凡手戰之道:内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滕兔;追形逐影,光若彿彷;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横逆順,直復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王欲試之,其驗即見。”越王大悦,即加女號,號曰“越女”。乃命五校之隊長、高才習之以教軍士。當此之時皆稱越女之劍。於是范蠡復進善射者陳音。音,楚人也。越王請音而問曰:“孤聞子善射,道何所生?”音曰:“臣,楚之鄙人,嘗步於射術,未能悉知其道。”越王曰:“然,願子一二其辭。”音曰:“臣聞弩生於弓,弓生於彈,彈起古之孝子。”越王曰:“孝子彈者奈何?”音曰:“古者人民朴質,飢食鳥獸,渴飲霧露,死則裹以白茅,投於中野。孝子不忍見父母為禽獸所食,故作彈以守之,絶鳥獸之害。故古人歌曰:‘斷竹屬木,飛土逐肉。’遂令死者不犯鳥、狐之殘也。於是神農、黄帝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四方。黄帝之後,楚有弧父。弧父者,生於楚之荆山,生不見父母。為兒之時,習用弓矢,所射無脱。以其道傳於羿〔14〕,羿傳逄蒙,逄蒙傳於楚琴氏。琴氏以為弓矢不足以威天下。當是之時,諸侯相伐,兵刃交錯,弓矢之威不能制服。琴氏乃横弓着臂,施機設郭,加之以力,然後諸侯可服。琴氏傳大魏,大魏傳楚三侯——所謂句亶、鄂、章,人號麋侯、翼侯、魏侯也。自楚之三侯傳至靈王,自稱之楚累世蓋以桃弓棘矢而備鄰國也。自靈王之後,射道分流,百家能人用,莫得其正。臣前人受之於楚,五世於臣矣。臣雖不明其道,惟王試之。”越王曰:“弩之狀何法焉?”陳音曰:“郭為方城,守臣子也。敖為人君,命所起也。牙為執法,守吏卒也。牛為中將,主内裹也。關為守禦,檢去止也。錡為侍從,聽人主也。臂為道路,通所使也。弓為將軍,主重負也。弦為軍師,禦戰士也。矢為飛客,主教使也。金為穿敵,往不止也。衛為副使,正道里也。又為受教,知可否也。縹為都尉,執左右也。敵為百死,不得駭也。鳥不及飛,獸不暇走,弩之所嚮,無不死也。臣之愚劣,道悉如此。”越王曰:“願聞正射之道。”音曰:“臣聞正射之道,道衆而微。古之聖人,射弩未發而前名其所中。臣未能如古之聖人,請悉其要。夫射之道:身若戴板,頭若激;左足縱,右足横;左手若附枝,右手若抱兒;舉弩望敵,翕心咽烟;與氣俱發,得其和平;神定思去,去止分離;右手發機,左手不知;一身異教,豈况雄雌!此正射持弩之道也。”“願聞望敵儀表、投分飛矢之道。”音曰:“夫射之道:從分望敵,合以參連;弩有斗石,矢有輕重,石取一兩,其數乃平;遠近高下,求之銖分。道要在斯,無有遺言。”越王曰:“善!盡子之道。願子悉以教吾國人。”音曰:“道出於天,事在於人。人之所習,無有不神。”於是乃使陳音教士習射於北郊之外。三月,軍士皆能用弓弩之巧。陳音死,越王傷之,葬於國西山上,號其葬所曰陳音山。(《吴越春秋·句踐陰謀外傳》P.274)
越王復召范蠡,謂曰:“吴已殺子胥,道諛者衆,吾國之民又勸孤伐吴,其可伐乎?”范蠡曰:“未可。須明年之春,然後可耳。”王曰:“何也?”范蠡曰:“臣觀吴王北會諸侯於黄池,精兵從王,國中空虚,老弱在後,太子留守。兵始出境未遠,聞越掩其空虚,兵還不難也。不如來春。”(《吴越春秋·句踐伐吴外傳》P.293)
公元前482年(周敬王三十八年,魯哀公十三年,晋定公三十年)
夏,公會單平公、晋定公、吴夫差于黄池。六月丙子,越子伐吴,為二隧。疇無餘、謳陽自南方,先及郊。吴大子友、王子地、王孫彌庸、壽于姚自泓上觀之。彌庸見姑蔑之旗,曰:“吾父之旗也。不可以見讎而弗殺也。”大子曰:“戰而不克,將亡國,請待之。”彌庸不可,屬徒五千,王子地助之。乙酉,戰,彌庸獲疇無餘,地獲謳陽。越子至,王子地守。丙戌,復戰,大敗吴師。獲大子友、王孫彌庸、壽于姚。丁亥,入吴。吴人告敗于王,王惡其聞也,自剄七人于幕下。秋七月辛丑盟,吴、晋争先。吴人曰:“于周室,我為長。”晋人曰:“于姬姓,我為伯。”趙鞅呼司馬寅曰:“日旰矣,大事未成,二臣之罪也。建鼓整列,二臣死之,長幼必可知也。”對曰:“請姑視之。”反,曰:“肉食者無墨。今吴王有墨,國勝乎?大子死乎?且夷德輕,不忍久,請少待之。”乃先晋人。吴人將以公見晋侯,子服景伯對使者曰:“王合諸侯,則伯帥侯牧以見于王;伯合諸侯,則侯帥子、男以見于伯。自王以下,朝聘玉帛不同,故敝邑之職貢于吴,有豐于晋,無不及焉,以為伯也。今諸侯會,而君將以寡君見晋君,則晋成為伯矣,敝邑將改職貢。魯賦于吴八百乘,若為子、男,則將半邾以屬于吴,而如邾以事晋。且執事以伯召諸侯,而以侯終之,何利之有焉?”吴人乃止。既而悔之,將囚景伯。景伯曰:“何也立後于魯矣,將以二乘與六人從,遲速唯命。”遂囚以還。及户牖,謂太宰曰:“魯將以十月上辛有事于上帝、先王,季辛而畢。何丗有職焉,自襄以來,未之改也。若不會,祝宗將曰:‘吴實然。’且謂魯不共,而執其賤者七人,何損焉?”大宰嚭言於王曰:“無損于魯,而衹為名,不如歸之。”乃歸景伯。吴申叔儀乞糧于公孫有山氏,曰:“佩玉繠兮,余無所繫之;旨酒一盛兮,余與褐之父睨之。”對曰:“粱則無矣,麤則有之。若登首山以呼曰:‘庚癸乎!’則諾。”王欲伐宋,殺其丈夫而囚其婦人。大宰嚭曰:“可勝也,而弗能居也。”乃歸。冬,吴及越平。(《左傳·哀公十三年》P.2171)
十四年,夫差既殺子胥,連年不熟,民多怨恨。吴王復伐齊,闕為闌溝於商、魯之間,北屬蘄,西屬濟,欲與魯、晋合攻於黄池之上。恐群臣復諫,乃令國中曰:“寡人伐齊,有敢諫者,死。”太子友知子胥忠而不用,太宰嚭佞而專政,欲切言之,恐罹尤也,乃以諷諫激於王。清旦,懷丸持彈,從後園而來,衣袷履濡,王怪而問之曰:“子何為袷衣濡履、體如斯也?”太子友曰:“適游後園,聞秋蜩之聲,往而觀之。夫秋蟬,登高樹,飲清露,隨風撝撓,長吟悲鳴,自以為安,不知螳蜋超枝緣條,曳腰聳距,欲援其形。夫螳蜋,翕心而進,志在有利,不知黄雀緣茂林,徘徊枝陰,微進,欲啄螳蜋。夫黄雀,但知伺螳蜋之有味,不知臣挾彈危擲,蹭蹬飛丸而集其背。今臣但虚心,志在黄雀,不知空埳其旁,闇忽埳中,陷於深井。臣故袷體濡履,幾為大王取笑。”王曰:“天下之愚莫過於斯。但貪前利,不覩後患。”太子曰:“天下之愚,復有甚者。魯承周公之末,有孔子之教,守仁抱德,無欲於鄰國,而齊舉兵伐之,不愛民命,惟有所獲。夫齊,徒舉而伐魯,不知吴悉境内之士,盡府庫之財,暴師千里而攻之。夫吴,徒知逾境征伐非吾之國,不知越王將選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屠我吴國,滅我吴宫。天下之危,莫過於斯也。”吴王不聽太子之諫,遂北伐齊。越王聞吴王伐齊,使范蠡、洩庸率師屯海、通江,以絶吴路。敗太子友於始熊夷,通江淮〔3〕,轉襲吴,遂入吴國,燒姑胥臺,徙其大舟。吴敗齊師於艾陵之上,還師臨晋,與定公争長,未合,邊候乃至,以越亂告。吴王夫差大懼,合諸臣謀曰:“吾道遼遠,無會、前進,孰利?”王孫駱曰:“不如前進,則執諸侯之柄以求其志。請王屬士,以明其令,勸之以高位,辱之以不從,令各盡其死。”夫差昏秣馬食士,服兵被甲,勒馬衘枚,出火於造,闇行而進。吴師皆文犀長盾、扁諸之劍,方陣而行。中校之軍皆白裳、白髦、素甲、素羽之矰,望之若荼。王親秉鉞,戴旗以陣而立。左軍皆赤裳、赤髦、丹甲、朱羽之矰,望之若火。右軍皆玄裳、玄輿、黑甲、烏羽之矰,望之如墨。帶甲三萬六千,雞鳴而定陣,去晋軍一里。天尚未明,王乃親鳴金鼔,三軍譁吟以振其旅,其聲動天徙地。晋大驚,不出,反距堅壘,乃令童褐請軍,曰:“兩軍偃兵接好,日中為期。今大國越次而造弊邑之軍壘,敢請亂故?”吴王親對曰:“天子有命,周室卑弱,約諸侯貢獻,莫入王府,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無姬姓之所振,懼,遣使來告,冠蓋不絶於道。始周依負於晋,故忽於夷狄。會晋今反叛如斯,吾是以蒲服就君。不肯長弟,徒以争强。孤進,不敢;去,君不命長,為諸侯笑。孤之事君,决在今日;不得事君,命在今日矣。敢煩使者往來,孤躬親聽命於藩籬之外。”童褐將還,吴王躡左足,與褐决矣。及報,與諸侯、大夫列坐於晋定公前。既以通命,乃告趙鞅曰:“臣觀吴王之色,類有大憂。小則嬖妾、嫡子死,否則吴國有難;大則越人入,不得還也。其意有愁毒之憂,進退輕難,不可與戰。主君宜許之以前期,無以争行而危國也。然不可徒許,必明其信。”趙鞅許諾,入謁定公曰:“姬姓於周,吴為先老,可長,以盡國禮。”定公許諾,命童褐復命。於是吴王愧晋之義,乃退幕而會。二國君臣並在,吴王稱公,前歃,晋侯次之,群臣畢盟。吴既長晋而還,未逾於黄池。越聞吴王久留未歸,乃悉士衆將逾章山,濟三江,而欲伐之。吴又恐齊、宋之為害,乃命王孫駱告勞於周,曰:“昔楚不承供貢,辟遠兄弟之國。吾前君闔閭不忍其惡,帶劍挺鈹,與楚昭王相逐於中原。天舍其忠,楚師敗績。今齊不賢於楚,又不恭王命,以遠辟兄弟之國。夫差不忍其惡,被甲帶劍,徑至艾陵。天福於吴,齊師還鋒而退。夫差豈敢自多其功?是文、武之德所祐助。時歸吴,不熟於歲,遂縁江泝淮,開溝深水,出於商、魯之間而歸。告於天子執事。”周王答曰:“伯父令子來乎?盟國,一人則依矣。余實嘉之。伯父若能輔余一人,則兼受永福,周室何憂焉?”乃賜弓弩、王阼,以增號謚。吴王還歸自池,息民散兵。(《吴越春秋·夫差内傳》P.154)
公元前478年(周敬王四十二年,魯哀公十七年)
三月,越子伐吴。吴子禦之笠澤,夾水而陳。越子為左右句卒,使夜或左或右,鼓譟而進。吴師分以禦之。越子以三軍潛涉,當吴中軍而鼓之,吴師大亂,遂敗之。(《左傳·哀公十七年》P.2179)
公元前475年(周元王二年,魯哀公二十年,楚惠王十四年)
二十年春,齊人來徵會。夏,會于廪丘,為鄭故,謀伐晋。鄭人辭諸侯。秋,師還。吴公子慶忌驟諫吴子,曰:“不改,必亡。”弗聽。出居于艾,遂適楚。聞越將伐吴,冬,請歸平越,遂歸。欲除不忠者以説于越,吴人殺之。十一月,越圍吴。趙孟降于喪食。楚隆曰:“三年之喪,親暱之極也。主又降之,無乃有故乎?”趙孟曰:“黄池之役,先主與吴王有質,曰:‘好惡同之。’今越圍吴,嗣子不廢舊業而敵之,非晋之所能及也,吾是以為降。”楚隆曰:“若使吴王知之,若何?”趙孟曰:“可乎?”隆曰:“請嘗之。”乃往,先造于越軍,曰:“吴犯間上國多矣,聞君親討焉,諸夏之人莫不欣喜,惟恐君志之不從,請入視之。”許之。告于吴王曰:“寡君之老無恤,使陪臣隆敢展謝其不共。黄池之役,君之先臣志父得承齊盟,曰:‘好惡同之。’今君在難,無恤不敢憚勞,非晋國之所能及也,使陪臣敢展布之。”王拜稽首曰:“寡人不佞,不能事越,以為大夫憂,拜命之辱。”與之一簞珠,使問趙孟,曰:“句踐將生憂寡人,寡人死之不得矣。”王曰:“溺人必笑,吾將有問也,史黯何以得為君子?”對曰:“黯也進不見惡,退無謗言。”王曰:“宜哉。”(《左傳·哀公二十年》P.2180)
越師遂入吴國,圍王臺。(《國語·吴語》P.626)
又一年,王召范蠡而問焉,曰:“吾與子謀吴,子曰‘未可也’。今其稻蟹不遺種,其可乎?”對曰:“天應至矣,人事未盡也,王姑待之。”王怒曰:“道固然乎,妄其欺不穀邪?吾與子言人事,子應我以天時;今天應至矣,子應我以人事。何也?”范蠡對曰:“王姑勿怪。夫人事必將與天地相參,然後乃可以成功。今其禍新民恐,其君臣上下,皆知其資財之不足以支長久也,彼將同其力,致其死,猶尚殆。王其且馳騁弋獵,無至禽荒;宫中之樂,無至酒荒;肆與大夫觴飲,無忘國常。彼其上將薄其德,民將盡其力,又使之望而不得食,乃可以致天地之殛。王姑待之。”至於玄月,王召范蠡而問焉,曰:“諺有之,曰:‘觥飯不及壺飱。’今歲晚矣,子將奈何?”對曰:“微君王之言,臣故將謁之。臣聞從時者,猶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趨之,惟恐弗及。”王曰:“諾。”遂興師伐吴,至於五湖。吴人聞之,出而挑戰,一日五反。王弗忍,欲許之。范蠡進諫曰:“夫謀之廊廟,失之中原,其可乎?王姑勿許也。臣聞之,得時無怠,時不再來,天予不取,反為之災。贏縮轉化,後將悔之。天節固然,惟謀不遷。”王曰:“諾。”弗許。范蠡曰:“臣聞古之善用兵者,贏縮以為常,四時以為紀,無過天極,究數而止。天道皇皇,日月以為常,明者以為法,微者則是行。陽至而陰,陰至而陽;日困而還,月盈而匡。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與之俱行。後則用陰,先則用陽;近則用柔,遠則用剛。後無陰蔽,先無陽察,用人無藝,往從其所。剛强以禦,陽節不盡,不死其野。彼來從我,固守勿與。若將與之,必因天地之災,又觀其民之饑飽勞逸以參之。盡其陽節、盈吾陰節而奪之。宜為人客,剛强而力疾;陽節不盡,輕而不可取。宜為人主,安徐而重固;陰節不盡,柔而不可迫。凡陳之道,設右以為牝,益左以為牡,蚤晏無失,必順天道,周旋無究。今其來也,剛强而力疾,王姑待之。”王曰:“諾。”弗與戰。(《國語·越語下》P.650)【按:韋昭以此“又一年”為“魯哀十二年”,“玄月”“謂魯哀十六年九月”,並説“至十七年三月,越伐吴”。韋説很難圓滿地解説史實,因為此文顯然是指越圍吴之事而非指魯哀公十七年三月句踐率兵敗吴師於笠澤之事。《國語》此下緊接“居軍三年,吴師自潰”以及越滅吴之事,韋昭注云:“魯哀二十年冬十一月,越圍吴。二十二年冬十一月丁卯,滅吴。”既然如此,則此文所記應為魯哀公二十年(句踐二十二年)之事,指越國於此年初仍然採用去年麻痹吴國的策略,至九月興師伐吴,十一月圍吴而不與之戰。今據我們的分析而繫於此。】
公元前473年(周元王四年,魯哀公二十二年,楚惠王十六年)
二十二年夏四月,邾隱公自齊奔越,曰:“吴為無道,埶父立子。”越人歸之,大子革奔越。冬十一月丁卯,越滅吴。請使吴王居甬東,辭曰:“孤老矣,焉能事君?”乃縊。越人以歸。(《左傳·哀公二十二年》P.2181)
(元王)四年,於越滅吴。(《竹書紀年》卷下P.113)
(夫差)二十三年十一月丁卯,越敗吴。越王句踐欲遷吴王夫差于甬東,予百家居之。吴王曰:“孤老矣,不能事君王也。吾悔不用子胥之言,自令陷此。”遂自剄死。越王滅吴,誅太宰嚭,以為不忠,而歸。(《史記·吴太伯世家》P.1773)【按:《左傳·哀公二十四年》載太宰嚭為越國之臣,則太宰嚭此時尚未被殺,參見公元前471年條所引《左傳》。太宰嚭與夫差同時被殺,應該是漢代以後的説法,見以下數則引文。】
(越圍吴)三年,吴師敗,越遂復棲吴王於姑蘇之山。吴王使公孫雄肉袒膝行而前,請成越王曰:“孤臣夫差敢布腹心,異日嘗得罪於會稽,夫差不敢逆命,得與君王成以歸。今君王舉玉趾而誅孤臣,孤臣惟命是聽,意者亦欲如會稽之赦孤臣之罪乎?”句踐不忍,欲許之。范蠡曰:“會稽之事,天以越賜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賜越,越其可逆天乎?且夫君王蚤朝晏罷,非為吴邪?謀之二十二年,一旦而棄之,可乎?且夫天與弗取,反受其咎。‘伐柯者其則不遠’,君忘會稽之戹乎?”句踐曰:“吾欲聽子言,吾不忍其使者。”范蠡乃鼓進兵,曰:“王已屬政於執事,使者去,不者且得罪。”吴使者泣而去。句踐憐之,乃使人謂吴王曰:“吾置王甬東,君百家。”吴王謝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殺。乃蔽其面,曰:“吾無面以見子胥也!”越王乃葬吴王而誅太宰嚭。(《史記·越王句踐世家》P.2093)
居三年,越興師伐吴,至五湖。太宰嚭率徒謂之曰“謝戰者”五父,越王不忍,而欲許之。范蠡曰:“君王圖之廊廟,失之中野,可乎?謀之七年,須臾棄之?王勿許,吴易兼也。”越王曰:“諾。”居軍三月,吴自罷。太宰嚭遂亡,吴王率其有禄與賢良遯而去。越追之,至餘杭山,禽夫差,殺太宰嚭。越王謂范蠡:“殺吴王。”蠡曰:“臣不敢殺主。”王曰:“刑之。”范蠡曰:“臣不敢刑主。”越王親謂吴王曰:“昔者上蒼以越賜吴,吴不受也。夫申胥無罪,殺之。進讒諛容身之徒,殺忠信之士。大過者三,以至滅亡,子知之乎? ”吴王曰:“知之。”越王與之劍,使自圖之。吴王乃旬日而自殺也。越王葬於卑猶之山,殺太宰嚭、逢同與其妻子。(《越絶書·請糴内傳》P.124)
公元前472年(周元王五年,魯哀公二十三年,楚惠王十七年)
句踐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與齊、晋諸侯會於徐州,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賜句踐胙,命為伯。句踐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與楚,歸吴所侵宋地於宋,與魯泗東方百里。當是時,越兵横行於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范蠡遂去,自齊遺大夫種書曰:“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種見書,稱病不朝。(《史記·越王句踐世家》P.2095)
秋八月,叔青如越,始使越也。越諸鞅來聘,報叔青也。(《左傳·哀公二十三年》P.2181)
范蠡事越王句踐,既苦身勠力,與句踐深謀二十餘年,竟滅吴,報會稽之耻,北渡兵於淮以臨齊、晋,號令中國,以尊周室,句踐以霸,而范蠡稱上將軍。還反國,范蠡以為大名之下,難以久居,且句踐為人可與同患,難與處安,為書辭句踐曰:“臣聞主憂臣勞,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於會稽,所以不死,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請從會稽之誅。”句踐曰:“孤將與子分國而有之。不然,將加誅於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裝其輕寶珠玉,自與其私徒屬乘舟浮海以行,終不反。於是句踐表會稽山以為范蠡奉邑。范蠡浮海出齊,變姓名,自謂鴟夷子皮,耕於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産。居無幾何,致産數十萬。齊人聞其賢,以為相。范蠡喟然嘆曰:“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乃歸相印,盡散其財,以分與知友鄉黨,而懷其重寶,閒行以去,止於陶,以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無之路通,為生可以致富矣。於是自謂陶朱公。復約要父子耕畜,廢居,候時轉物,逐什一之利。居無何,則致貲累巨萬。天下稱陶朱公。(《史記·越王句踐世家》P.2101)
公元前468年(周定王元年,魯哀公二十七年)
二十七年春,越子使后庸來聘,且言邾田,封于駘上。二月,盟于平陽,三子皆從。康子病之,言及子贛,曰:“若在此,吾不及此夫!”武伯曰:“然。何不召?”曰:“固將召之。”文子曰:“他日請念。”……公患三桓之侈也,欲以諸侯去之。三桓亦患公之妄也,故君臣多間。公游于陵阪,遇孟武伯於孟氏之衢,曰:“請有問于子,余及死乎?”對曰:“臣無由知之。”三問,卒辭不對。公欲以越伐魯而去三桓。秋八月甲戌,公如公孫有陘氏,因孫于邾,乃遂如越。國人施公孫有山氏。(《左傳·哀公二十七年》P.2183)
貞定王元年癸酉,於越徙都琅琊。(《竹書紀年》卷下P.113)
公元前465年(周定王四年)
句踐卒,子王鼫與立。(《索隱》:“《紀年》云:‘晋出公十年十一月,於粤子句踐卒,是為菼執。’”)(《史記·越王句踐世家》P.2096)【按:晋出公元年為公元前474年,十年即公元前465年。】
二十七年冬,句踐寢疾,將卒,謂太子興夷曰:“吾自禹之後,承允常之德,蒙天靈之祐、神祇之福,從窮越之地,籍楚之前鋒,以摧吴王之干戈,跨江涉淮,從晋、齊之地,功德巍巍。自致於斯,其可不誡乎?夫霸者之後,難以久立,其慎之哉!”遂卒。(《吴越春秋·句踐伐吴外傳》P.330)【按:據《左傳》,魯哀公於二十七年秋奔越,時為句踐二十九年,此文之“二十七年”顯然有誤。】
公元前333年(周顯王三十六年,楚威王七年,齊威王二十四年)
(顯王)三十六年,楚圍齊於徐州,遂伐於越,殺無彊。(《竹書紀年》卷下P.124)
楚威王興兵而伐之,大敗越,殺王無彊,盡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齊於徐州。而越以此散,諸族子争立,或為王,或為君,濱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史記·越王句踐世家》P.2100)
公元前244年(秦王政三年,楚考烈王十九年)
尊子親,失衆,楚伐之,走南山。親以上至句踐,凡八君,都瑯琊二百二十四歲。無彊以上,霸,稱王。之侯以下微弱,稱君長。(《越絶書·外傳記地傳》P.165)
越王句踐徙瑯邪,凡二百四十年,楚考烈王併越於瑯邪。後四十餘年,秦併楚。復四十年,漢併秦。到今二百四十二年。句踐徙瑯邪到建武二十八年,凡五百六十七年。(《越絶書·外傳記吴地傳》P.71)【按:此文所記年代顯然有誤,因為句踐徙都瑯邪在公元前468年(見公元前468年條),再過二百四十年楚考烈王(公元前262年—公元前238年在位)已卒,不可能再滅越,所以其“二百四十年”當從其《外傳記地傳》作“二百二十四年”方能自圓其説。公元前468年之後二百二十四年為公元前244年(楚考烈王十九年),這一楚滅越時間上距無彊公元前333年被殺之時凡八十九年,歷經玉、尊、親三代合乎常理(《説文解字·部》:“三十年為一丗。”可見每一代三十年左右在古代為常態),故今取其説。除此之外,楚滅越的年代尚有兩説,似都未當。一説越滅於楚威王七年(公元前333年)以前。《史記·楚世家》:“(楚威王)七年,齊孟嘗君父田嬰欺楚,楚威王伐齊,敗之於徐州。”《集解》:“徐廣曰:‘時楚已滅越而伐齊也。齊説越,令攻楚,故云齊欺楚。’”此説顯然不當,因為據《史記·越王句踐世家》,公元前333年楚威王僅殺了越王無彊,衹奪取了浙江之北的故吴之地,越雖然從此服朝於楚但仍然在海邊為王或為君(見公元前333年條所引《史記》),可見當時越並未被滅。另一説越滅於楚懷王二十三年(公元前306年)或稍前。楊寬《戰國史》第八章“楚懷王滅越”條注云:“楚的滅越,據《史記·越世家》説,是在楚威王時。但是《越世家》載齊國使者勸越王‘釋齊而伐楚’,是楚懷王十六、十七年間事。可證楚的滅越必在楚懷王十七年後。今本《楚世家》楚懷王二十年下載昭雎對楚懷王説:‘王雖東取地於越,不足以刷耻……韓已得武遂於秦,以河山為塞……樗里子必言秦,復與楚之侵地矣。’蘇轍《古史·楚世家》繫這事在楚懷王二十二年,吕祖謙《大事記·解題》卷四記在二十三年,這裏既説‘韓已得武遂於秦’,當以二十三年為是。從此可知楚的滅越,必在楚懷王二十三年或稍前。《戰國策·楚策一》載范環對楚王説:‘且王嘗用召(昭)滑於越,而納句章,〔唐〕昧之難,越亂,故楚南察瀨胡而野江東,計王功之所以能如此者,越亂而楚治也。’《史記·甘茂列傳》所載略同,惟作‘内行章義之難,越國亂,故楚南塞厲門而郡江東’(《楚策一》的‘楚南察瀨胡而野江東’,當是‘楚南塞厲門而郡江東’之誤)。而《韓非子·内儲説下篇》又作‘前者王使邵(昭)滑之越,五年而能亡越,所以然者,越亂而楚治也’。據《史記·甘茂列傳》,范環對楚懷王説這話是在甘茂由秦出奔齊前,即在楚懷王二十三年。這又可證楚的滅越,必在楚懷王二十三年或稍前。黄以周《儆季雜著·史説》有《史越世家補並辨》一文,對此事有所考證。”此説恐怕也不當,因為自無彊公元前333年被殺至公元前306年僅二十七年,其間歷經玉、尊、親三代,則平均每一代僅九年,史書未載這一時期越國有什麽變故,所以這種快速的君主更替恐怕不符合事實。再説,《戰國策》的“野江東”和《史記》的“郡江東”,都衹能表明楚國侵奪了越國的江東之地,即相當於《史記·越王句踐世家》所説的“盡取故吴地至浙江”,並不能説明楚國已同時佔領了浙江以南地區而滅掉了越國。至於《韓非子》,乃子書而非史書,其中的史料當謹慎使用,其所謂“亡越”之“亡”,應當和《韓非子·初見秦》“收亡國”之“亡”同義,是指侵奪其領土,而並不是指滅掉其國家。總之,認為越滅於楚懷王二十三年或稍前的説法尚缺乏有力的證據。】
參考文獻:
1. 《春秋》《左傳》及杜預注——引自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十三經注疏》。
2. 《竹書紀年》及王國維疏證——引自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今本竹書紀年疏證》。
3. 《國語》及韋昭注——引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國語》。
4. 孟軻等《孟子》——引自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十三經注疏》。
5. 韓非《韓非子》——引自知識産權出版社2011年版《韓非子校疏析論》。
6. 吕不韋等《吕氏春秋》——引自學林出版社1984年版《吕氏春秋校釋》。
7. 《戰國策》——引自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戰國策集注彙考》。
8. 賈誼《新書》——引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賈誼集校注》。
9. 司馬遷《史記》及裴駰《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引自中華書局2013年版修訂本《史記》。
10. 袁康、吴平《越絶書》——引自貴州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越絶書全譯》。
11. 趙曄《吴越春秋》——引自知識産權出版社2014年第2版《吴越春秋校證注疏》。
12. 許慎《説文解字》——引自中華書局1963年影印本《説文解字》。
13. 范成大《吴郡志》——引自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85册。
14. 錢塘《淮南天文訓補注》——引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續修四庫全書》第1121册。
15. 楊寬《戰國史》——引自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版《戰國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