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黄昏

2018-03-05 00:42傅菲
当代人 2017年12期
关键词:廊桥二胡小镇

傅菲

拉锯声从隔壁的一个木材场传来,咕——咕——咕——木材咕咚,断裂。我一个人正在一个小餐馆里吃饭。一会儿,手扶拖拉机嘣嗵嘣嗵碾过砂子,拉着一车木材从场院里出来——像一个蚱蜢。我放下碗,去木材场。

场里堆了一码一码的木头和竹子。木头全刨了皮,裸着光溜溜的赤黄色。院墙是旧砖块黄泥砌起来的,黄泥上长了许多幽蓝幽绿的苔藓和蕨类地衣。几个工人坐在简陋的工棚车间里抽烟。将沉的斜阳炽热地焚烧。大鄣山的余脉缓慢地奔跑。新鲜的木香从空气里扩散,有太阳的烘烤味和深山泥土的惺忪气息。这是南方初秋的傍晚,乡民还没晚归。斜阳把山脊的投影拉长,放大,水一样漫过来,最后将盖过整个田野和小镇。也盖过一个漫游者的沉睡。我站在场院里,斜阳刚刚挂在屋顶的翘角,屋顶有了一层闪闪的麻灰色,弥散的光晕给这个小镇笼罩了薄薄的晚霞,有了几分恬淡。地上翻晒了很多木屑,细细的木屑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体香,贡献了出来,坦诚,相亲相爱般美好。隔壁巷道里,有一个酒厂,陈旧的厂房有些晦暗。酒糟味扑降下来。那是个老酒厂,出产当地酒。铁门半开着,片状的铁锈显得过于沉默。我上午去过。一个老旧的院子,蒸气在蒸房里翻滚。更远一些,是一条从密林里淌出来的河流。河流呈半椭圆形,绕过小镇。密林沿河岸生长,有洋槐、香樟、柳树,还有一些灌木和芦苇。芦苇叶油绿,压在低低的风里,哗哗哗,和寂寞的水流聲交织。芦苇在深秋会开一枝穗状的花,白白的,坚韧而孤独,独自摆着眉梢——给人暗喻,衰老是不可避免的。在还没抽穗之前,我看到了光滑柔和的叶片上,残留着还没消失的阳光,和我自己部分的阴影。鸟从对岸汇集而来,是一些山雀和莺,叽叽喳喳。

在木材场转了一圈,我准备搭最后一趟班车返城。我听到了二胡声。我怔怔地站在场院门口,分辨二胡声来自哪里。二胡声是游过来的,慢慢游。我辨不出那是什么调,轻快,明亮,悠扬。我循声而去,到了彩虹桥。拉二胡的人坐在桥下的石埠上,穿一件灰白色的短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也判别不了他的年龄。夜色完全降了下来,水面涌着滑溜溜的清爽。

埠头从一块菜地边一直伸到河里。河石的台阶和青石板的洗衣埠,掩藏在一棵树下。小镇稀稀拉拉地亮起了白炽灯,从窗户,从半掩的木门里漏出来,斜斜的,轻轻的,以至于这个夜晚没有重量。菜蔬和熟稻露出淡淡的疏影,临近的山峦有模糊浓黑的弧线。埠头下,有一条石头堆起来的水坝,矮矮的,水可以漫上去,有了白色的水花和叮叮咚咚的水声。水坝下,是一块小小的河滩,疏淡的柳树和几丛枯瘦的芦苇,在水花的映照下,有别样的忧伤感,假如河滩站一个人,衣衫单薄,秋风吹奏,月色朦胧,会是怎样呢?屋舍有稀稀寥寥的人声,有小孩在啼哭,有辣椒呛起来的喷嚏声,有划拳声。不时有鸟掠过,Ⅱ只口只,Ⅱ只Ⅱ只,孤单柔和的嗓音,并不急促,仿佛常年适应了形单影只的生活。在闽北、赣东北、皖南,有一种黑头鹊,就是这样叫的。黑头白羽长尾,喜欢在屋檐、菜地、河边啄食昆虫和蚯蚓,从不成群结队,巢筑在灌木枝桠间。是一种投宿很晚的鸟。

廊桥上,只有我一个人。我坐在廊里的长木凳上,斜靠着。水生昆虫嗡嗡嗡,在四周飞舞。偶尔有路过的人,提着篮子或端一把锄头,穿走路会响的凉鞋。弄堂里,有自行车铃铛叮叮叮响起。有人在石埠上洗脸洗手,用手掬水,吸一口,咕噜噜,潽出来,散散的线状,落在水面。拉二胡的人始终坐在石埠上,略躬起身子。他已经拉了好几个曲调了,但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廊桥是木质的,宽阔的桥顶落下厚重的黑影。河水从不远的弯口转来,沉静了下来。它再也不想走了。它要安歇一下一直在路途上的身子,安歇一下最终会无影无踪的身子。现在,它是一条偃卧的蟒蛇,在夜晚清晰的天光里,吐出长长的信子,油滑的鳞片发出荧荧的蓝光。廊桥把整个投影沉入了水里,在水的荡漾里,露出了远古的前生。

月亮出来了,杜若花的颜色,野蔷薇的形状。

我不知道,拉二胡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夜晚,为什么会出现在河边。现在,他拉起了《二泉映月》。我站了起来。月光重重落下来。我似乎看见了深冬的南方小镇,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冻雨,在逼仄幽暗的巷道里,脚步声有长长的回声,屋檐挂着冰凌,冰凌滴着水滴,水滴在下落的过程中,变大变圆,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啪,碎在地面上。蒲公英一样的雪花来了,旋转着,飘下来。从街角转来一个拉二胡的人,破旧的短袄积满了碎碎的雪花,他一边走一边拉着二胡,雪花在他的两根弦上,融化,雪水滴满他的衣襟……我想起无名氏作的一首《二泉映月》词:

人生多苦重,莫若死之轻。

心痛如湖水,痛也似斯平。

人眼皆上翻,哪见蚯之弓。

为此作六曲,曲曲心中鸣。

闻之路人哭,听之鸟无声。

一曲道路难,难于上天青。

二曲言情苦,苦似莲心蓬。

三曲问世人,迷惘如蚁哄?

四曲愈心冷,暖风吹不融。

五曲忆离苦,月下乡无影。

六曲无所事,随处随起声。

当然,伤感是难免的,但我并不独自悲伤。我倒头在长凳上小睡一会儿。我合上眼,听到了月光落在水里,落在瓦楞上,落在草叶上,落在石埠上,落在路人头发上,叮叮当当的银铃脆响。星江静默的流淌声渐渐悠远而去。拉二胡的人何时离去,我无从知晓。

“清溪萦绕,华照增辉”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夜晚。我去过很多次清华镇。第一次是在1995年暑期。古朴的街道,有肉铺,有谷酒铺,有竹器铺。在街口圆角的拐弯处,有布匹店,旧式青砖的门,石灰把纯白色褪去,浅黄浅黑的岁月酱色渗出来,店堂里有两根木圆柱,明瓦透出稀薄的光。小镇安静,黄狗在巷道里摇着尾巴,走来走去。屋舍墙根底下,有浅浅的排水槽,青苔暗长上来。雨季的雨水从屋檐冲泻下来,哗哗哗,路面一下子涨满了油亮亮的天水。门槛是青石条,砌在两个青石墩之间,厚重的木大门有两个铁环,风拍打的时候,呛呛呛,清脆渺远地响彻巷子里,像是外出的人,经年不归,突然而至,叩击门环,夹带着沿途的灰尘和心跳,似乎只有这扇门,被叩响,他才得以安歇。若是大雪之夜,他身上的大氅还有积雪,夜归的人会独自恸哭一晚。远远亮起来的暗黄色的灯,从窄小的窗户透出来,映照着留有多年前体温的弄堂,那个窗户,就是不曾忘记的眼睛,默默地注视,默默地等待,默默地祈愿,夜归的人一下子鼻子发酸,脚步缓下来,手抚摸门,再抚摸,一次又一次,摁住门环,把脸贴在门上。他的脸涌起河流的波浪,山峦开阔,野花昨夜已凋零。

清华镇是唐开元年间婺源建县时,县府所在地,隶属歙州,被残月形的星江所包围。镇南,有狭长的山坳地带,肥沃的田畴以梯形和扇形的方式分布。彩虹桥跨江而起,取意于《秋登宣城谢眺北楼》:“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彩虹桥始建于南宋,桥长一百四十米,宽六米五,是古徽州最古老、最长的廊桥,有条石垒成的四个巨大桥墩,桥墩上建亭,桥墩与桥墩间以廊相连,形成六亭五廊的格局。1996年初秋,我从思口、秋口到清华、鄣公山,孤身旅行了四天。在我未成婚之前,我常常毫无准备地外出,去各个乡野游玩。去德兴,去铅山,去婺源。有时一天,有时一个星期,有时三个月。包里带一本软皮抄一本书,在乡野的小旅馆或乡民家里留宿。

我对默然的乡野,怀有一种敬畏,走进一片原野,能听到万物在生长,也能触碰到万物在死亡。人世间,大的境界在乡野里:茫茫的雪,从山梁拉扯过来的滂沱雨势,深秋大地上耸起来的芽霄,黑夜中山道上独行人的手提松明灯,墙缝里一枝抽叶的菖蒲……牛背上的牧童,厅堂里突然响起来的唢呐声。在清华镇,在黄昏与夜晚合拢之时,我与一个拉二胡的人不期而遇,虽然未曾谋面。在弓与弦之间,雏菊绽放了,夜莺沉默了,星江缓缓流过他的指尖,时而奔腾时而凝滞,如泣如诉,如歌如吟,时而嘈嘈时而切切,田野里的虫鸣互应,夹杂在水流里,湍湍,潺潺。对岸的水磨房,水车在兀自转动,咿咿呀呀,像一年又一年的歌声在传唱。

编辑:刘亚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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