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源
风口
柳园这个名字,他有着浓浓的江南味,闭上眼,凭名字就有一幕柳絮、长裙、彩蝶同舞的景象。下车前我做了准备,出了火车站第一件事要看一看嘉峪关外的柳树,听一听这里的鸟啼。背着行囊走出火车站时,才早上八点左右,四下里寻找,可找不到柳树,也听不到鸟鸣,尽是些水泥房和卖臊子面的叫声。来来往往多是矿工。叫喊臊子面的站在门口,店门尽是虚掩着,门前的胶帘在人流风流中摆动着,碰来撞去,声声作响。这个架势,明摆着这里有三足:日光足、风劲足、沙尘足。
热腾腾的臊子面上来了,我鼓腮吹去面上的那层黄油,把一次性的小木筷向大碗深处伸进,想挑起面来,面条才如鲸浮背,可筷子被压弯了,知道这量的可靠。我喜欢面食,不怕量多,然而一入口,味重得让我吃惊。可馆里的人个个吃得带劲,我没有理由嫌弃,便大口嚼,大口吞。
柳园不是我西行的目的地,只是在西部双脚着地吃到第一碗臊子面的地方。我们又上了汽车,驰向世界风库——瓜州!
瓜州城很新,新得让人觉得自己都老了。瓜州的大街宽敞,宽敞到没有人流车流可以填得满。瓜州的大街非常干净,干净到见不着半片的纸屑,干净到我们走到大街上,像是刚丢下的树叶,立即被发现。
到瓜州城正是周末,无法与当地宣传部取得联系,找不到采访的对象,只好在街上逛着。看到博物馆,看到广场。博物馆前公布的文物保护单位还真不少,国保就有好多项。再看广场的雕像更让我吃惊,草圣张芝原来就是这一带的先贤,瓜州并不年轻,这年轻正是因为风刮的结果。
年轻是风刮的结果,这是我在这里一周采访后的结论,是在这里呼呼风声中滤下的一声清音。西王母与秦穆公相会昆仑山,手下驾风献瓜,不小心瓜破籽落,遍地是瓜,始称瓜州。一直到唐朝大将薛仁贵征西,平定了叛乱,君民同盼,西境平安,改称安西。2006年,安居乐业的人,更加向往满地是瓜,又恢复瓜州之称。当然安西有安西的内涵,瓜州有瓜州的故事,换来易去自然饱含着时下人的心愿。瓜州不仅易名还两度迁址,风沙和盐碱就是主要的原因。改头换脸的瓜州当然让人感觉年轻。
年轻有力气,有思想,有叛逆心,面对着这世界风库之称的生存大境,他们坚守阵地、修筑防线、因势利导,慢慢地驯服它。惊奇、惊服、惊叹,总觉得在这里我的各种感受前面都可以加上一个惊字。在石岗墩治沙指挥所采访时,我与风一照面,就饱受风沙的猖狂戏弄。风呼呼敲窗诱人,我走到二楼平台,想照面寒暄,没想到我的所有浩然之气经不起一阵风沙袭击,一下子眯住了双眼,头上的太阳帽随即被摘取,随风沙飞走,我本想拍点东西,但风沙大到无形无象,不容许开机取景,我只好在惊奇中蹲着从阳台下来躲到办公室。
采访中知道,这里七级以上大风一年有70天左右,大小风沙口有42个,侵害风沙线长达250多公里。俗语云:“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防风洽沙是这里的主题,是生存的保障。栽草、截木、种树,当然种树是一种能守又能进的好办法。然而要种活一株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水源不足不说,就说那风,人白天种下,风夜里拔起,多少次的重复才能种活一株树。走过如是种活的一排排整齐的防护林,能不惊叹吗!42个风口就是在这一次次治理中,33个风口被治理得相对老实,还有9个依然活动猖獗,石岗墩就是其中之一。当然瓜州并没有被这风口吹倒,他们相持着,且瓜州不断转劣处优,他们设置沙障40多公里,防护林一万五千多亩,形成了四十多条防沙天然屏障。看到这些能不惊服这瓜州人吗!
沙山
敦煌广场中的两棵长满绿色的大树吸引了我的目光,这些天风吹沙碜,疲惫的双眼在这里仿佛找到了家园。舒眉亮目浸渍在绿色中,那种感觉活像一个疲惫的旅人泡在家中的浴池里。
敦煌的树比起瓜州要多、大、老。在我的感觉中,西部的树不像南方的树,南方的树长的是季节,而西部的树仿佛长的是一个地方的生命力。由此而论,敦煌有着勃勃生机。可是后来几天的采访,从他们那里“盘剥”来的一些论述、数字及树的征象,才知这沙山包围的敦煌原来潜伏着危机。据说1964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出关时要乘船和皮筏子,而如今敦煌西湖基本上见不到水,从1975年-2001年这里的地下水位下降了近11米。一位大学者说:不重视敦煌的生态问题,再过五十年到一百年,敦煌将会成为第二个楼兰。
楼兰沙海下的一座“珊瑚城”。只因为一个远字,它的消亡没有给我带来任何阴影,过去没有,前些日子还没有,然而今天让我感觉到了可怕,比起战火焚烧还可怕。我看过埋在沙里的锁阳城,老米兰,还知道罗布泊的消亡。锁阳城能见到生机的就是一些红柳、芨芨草和一棵老唐柳。老米兰则只有残墙和一座寺塔的尖顶。这飞天女神荫庇的敦煌也将这样吗?没有人会答应的。
用过午餐,我到了鸣沙山,游客真不少,马帮悠悠,驼铃声声,花伞簇簇,金黄的沙山昭然着金黄的富丽。这样寄情于景的生活我很向往,景中生情,情中造景,向药师佛殿遗址一个鞠躬,便向沙山深处行走。走走停停便到了月牙泉。月牙泉真的美,美在不合常理,四周燥热的沙山中居然有一泓绿水。水从哪来呢?前人给好事小孩儿的答案,成了这泓水的来历。它是青龙与黄龙恶斗中败北的眼泪,是白云仙子从广寒宫借月打水的偃月。两个传说一个取形,一个取质,合起更完美。
站在泉邊,我看沙山连着沙山的四周,不管怎么努力,只能看到连绵40公里的大沙山的几个坡面,沙面坡度不陡,线条柔和,展示出一派慈祥之美。爬坡滑沙的人个个都忘情体验着沙山带来的快乐,有的躺着,有的张开双臂欲作飞翔状,有的欢呼跳跃。这带有体温的快乐情境,活像一个个刚会嬉戏的婴儿欢悦在母亲的怀抱上。我若不是心存芥蒂,一定也会如婴嬉耍,可我表现得特别冷静,看着攀爬的,登一脚把沙推下一步,看着下滑的,一路带着沙而下,感觉林林总总都是助长沙山填谷,我担忧着月牙泉的生命。
我找到管理员,询问为什么管理部门能让游客登沙山玩滑沙,把山顶上的沙踩到山脚。管理员见我问得认真,再说我来这里,当地宣传部给他们打过招呼,便认真作了解释。不用担心,这里夜幕降临就起风,且风只向两个方向吹,从东到西或从西到东。风多空谷就显小,风便从谷中升起漫向山上,风漫如水涨,自然就把沙子带回山上,沙山又恢复了昨天的高度。曾有人一度想保护月牙泉并搞旅游开发,在月牙泉边种过树,盖过楼,结果这一来阻碍了风的路线,风吹不到山顶,这滑下的沙就积在了山脚下。专家看出原因后,拆房移树恢复原貌,让风畅通无阻,这沙山又活了起来。默然!默然!自然之道真不可违啊!endprint
鸣沙山的断崖下就是莫高窟,离敦煌只有25公里。这早漠奇迹的莫高窟,每一个黑色的洞口仿佛都在对着世人诉说它的故事。一个个洞窟走过,感觉两耳轰鸣,没想到佛门净土也如此嘈杂,这就是所谓在世觉悟吗?我想不是的,看着窟内的壁画,一层破损里面还有一层,导游说这里诸多的壁画都是一层重着一层,前代留芳,后一代盖过他,后一代则又被新一代盖过,原来嘈杂来自尘世。
我不知道莫高窟与鸣沙山之间是种什么缘缔,鸣沙山会移沙埋没一切,而莫高窟则凿下一个个永生的祈望。不知道它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契约,黄沙埋没过洞窟,而总又引来信仰人清沙开封,鸣沙山四季一色,而莫高窟壁画色彩斑斓。是相克则又是相生,思来想去,觉得莫高窟是一封上苍所赐的救生符贴在这条温柔杀手的黄龙身上。
是这样的,只要莫高窟永生的信仰在,敦煌城的树就会长青,鸣沙山这条黄龙就只是一道风景。如今敦煌人大力奉崇遵天道地道之行,退牧还草退耕还林,发展滴灌农业,禁止乱采地下水,保护天然林和植树造林。一个个举措如焚一把把心香,是供奉莫高窟众佛,也是供奉居住在这里的一切众生。野骆驼来了,野马群来了。七彩的飞天女神永远看护着这块天地。
河流
巴州石棉矿成了我途中的一个驿站,在路上行走了十多天,一直没梦到故乡,留宿在巴州石棉矿当夜我梦回故乡。大概是当天在这里采访中多次地联想到故乡而致。石棉矿的工人们告诉我洗一次澡要耗一天时间,四十元钱。从石棉矿到芒崖来回交通费30元,公共澡堂门票加上午餐10元,可见水离这里有点远。家乡的溪水,离我们是那样近,且是那样的洁净,能不梦故乡吗!
牵情的水让我梦到故乡,温馨的故乡也让我梦得更远。西行一个月回家后,梦中牵挂最多的是西部的河。在西部我见过疏勒河,党河,塔里木河,子母河,孔雀河等。在我没见过这些河之前,唱起“多少回你从我的梦中流过,塔里木河,故乡的河!我爱着你呀美丽的河!”之词时,一句句如清澈之流淌过心房,把我的心洁净到无尘无垢。然而双脚膛过这些河后,梦在沙浆中沉浮,我的心,欲浮沙坠,欲游沙绊,欲静沙碜。这些河的目的好像不是流水,而是流沙,想把沿河太多太多的沙流走,西部每条河都是这样。
在故乡我看看水色能断定河水深浅,听听水声能断定水流的速度。故乡的经验在这流沙河中成了无知的胆小鬼,看党河滔滔黄沙水觉得这深不可测,无论如何也不敢探脚于河里。可是,不一会儿两个光膀子只穿裤衩的七八岁小孩儿居然能拄着一根竹竿涉河而过,我盯着他们前行,担心着他们脚下的水深,没想到他们居然还能时不时回首看看我,不到一刻钟,他们到了对岸。疏勒河的水向西而流汇聚党河,自党河由南北注入哈拉湖。我对水的概念是涓涓细水聚成溪流,条条溪流汇成江河,最后流入大海。水流一路走来是不断壮大的队伍,没想到这里的河水越流越小,最后注入哈拉湖大概没多少水,据说哈拉湖水域面积越来越小,只是一块湿地。
疏勒河、党河如是,就连塔里木河也如是。“这水流经不起层层截流,各地沟渠牵引。”我走访了农二师31团,听到了这句话。塔里木河流到这里,仿佛是强驽之末,我到了河边,看到的是整条河床晒在太阳下,看不到流动的水,几个低洼处蓄下的一点水,坚守着河的信念,我不知道这信念还能坚守多久。后来知道塔里木河已经不是一条自然河了,而是一条蓄排都受人控制的河。河,这一大地绿色生命的血脉,天地大道中的力量,居然受控于人,“青龙”要战胜“黄龙”,确实太难了。有人告诉我塔克拉玛千沙漠与库姆塔格沙漠之间相距最窄处只有3公里。农二师31团、34团就驻守在这里,承担起阻止著两大沙漠汇合的使命。塔里木河若是水不丰沛,流不动势,可以想象他们的艰难。
美丽的神话和传说生长在险恶的环境中,我想有一些是这样的。西部的每条河虽说河水流黄,沙土参半,然而这里流传下来的故事,一个个美丽动人。米兰的子母河就是其中一条,他们说日本有些客人听了传说,如得真谛,居然取着子母河的水空运回家,给不孕的太太饮用,祈求能得贵子。相传米兰曾经是女儿国,女人们就是靠饮用河水而孕,代代繁衍。唐僧师徒,西天取经,到了子母河边,误饮河水,结果个个腹鼓如孕,疼痛厉害,后来还是由孙悟空求土地神引导找到一眼泉,喝了泉水才化险为夷。
我站在西部的每条河边,都想着同样的问题,一个个美丽的传说,能否流到水中去,让水流动更为美好的东西。
编辑:刘亚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