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喜俊
(上接第10期第30页)
奶奶怕付三妮悲伤过度病倒,让她回娘家休养几天。
付三妮见到母亲忍不住嚎啕大哭,母亲深知女儿心中的悲苦,极力劝慰,变着法给她做好吃的,可她吃不下睡不着,闭眼就听到女儿稚嫩的喊“爹”声,就能看到女儿穿着虎头鞋蹒跚走路的小脚。
付三妮在娘家住不下去了,她想回去到女儿常玩耍的地方坐会儿,想躺到女儿睡过的枕头上闻闻孩子的气味儿,想看看女儿那双虎头鞋还在不在,这是丈夫留给孩子的唯一礼物。她神情恍惚出了娘家村,晕头晕脑走到婆家门口,一抬眼看到碾子上搭着女儿的衣服,扑上前抱在怀里,泪水如断线的珠子簌簌滚落。哭够了,脑子也清醒了,丈夫一走五年杳无音讯,唯一的女儿也没了,自己还回这个家千啥呢?她想到了娘家人的劝说:“你才二十三岁,趁着年轻,再嫁个好人家,生儿育女,老了也能有个依靠。”
付三妮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小姑子隔着窗户看见了她,没顾上穿鞋就追了出来,边跑边哭喊:“二嫂回来了,二嫂回来了,二嫂别走啊,我好想你……”
這声声哭喊,拖住了付三妮挪动的脚步。她用双手拍拍发僵的脸颊,暗自埋怨自己:“你咋能这么自私?丈夫临走把这个家托付给你,你要是图清爽走了,这一大家子人怎么办?你的孩子没了,志尧的亲人们还在,你要是扔下他们不管,能对得起丈夫的信任吗?”付三妮想到这些,长长叹了口气,擦干眼泪,抱起小姑子又走进了家门。
偏瘫的奶奶听见付三妮回来,扶着凳子蹭到门口迎接,眼含泪花说:“俺就知道你心眼儿好,不会丢下这些没娘的孩子们不管。好人有好报,说不定哪天俺‘个半儿就回来了,你们俩再生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咱这个家就热闹起来了。”
奶奶的期盼,付三妮何尝不希望尽快变为现实,可丈夫在哪儿呢?他们新婚八个月别离,至今怎么连个口信也没有?白天付三妮用一刻不停的忙碌,压抑着内心的忧伤。漫漫长夜,她拿出自己的嫁衣抱在怀里抚摸着,任凭泪水满面流淌。
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日寇铁蹄在中华大地肆意践踏,行唐人也不可幸免,每次日本鬼子进村“扫荡”,付三妮特别留意那些掩护百姓转移的八路军和游击队,她觉得丈夫就在这支队伍中。国难当头,百姓遭殃,此时她终于明白了丈夫寻求的“真理”。他们撇下自己的小家,不惜牺牲生命和敌人斗争,就是为了让众多家庭过上幸福日子,没有这些人的付出,哪有老百姓的安宁?这么一想,她就有了一种精神力量,觉得更应该为丈夫管好这个家,让他安心去干大事。
付三妮终于等到了丈夫的消息,1938年,崔志尧从江西寄回一封没有具体地址的家书。家里人都不识字,请本家一个读过书的长辈给念了,信中除对奶奶和父亲表示问候外,重点问妻子生的是男是女,孩子是否健康?对妻子辛辛苦苦照顾全家老小表示歉意。说他可能还要很长时间不能回家,妻子是去是留全凭她自己做主,要是留在家中,希望弟弟们帮她把孩子抚养成人。要是妻子想走,家人千万不要干涉,她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
付三妮听完这封信大哭一场,她日夜思念的丈夫还活着,这让她燃起了新的希望,不管多苦多累多难,她都不会离开这个家。可丈夫惦记的孩子没了,一想到女儿咽气前还在等爹回来,她的心都要碎了。她找出女儿穿过的那双虎头鞋刷洗干净放在柜子里,想等丈夫回来给他一个交待。
一晃几年过去,三个小叔子陆续到了结婚年龄,付三妮倾其所有,一个个给他们成了家,甚至连自己的房子和娘家陪送的家具都给了他们。她带着大妯娌留下的女儿和两个小姑子搬进了后院低矮的柴房。柴房面积太小,盘不下大炕,她只能蜷着腿和三个女孩子挤在一起,还风趣地说:“我每天晚上给她们当‘团长。”
奶奶偏瘫多年,对付三妮成了习惯性依赖,别的孙媳妇谁照顾都不行,喂饭喂水背着上茅房都得付三妮伺候,只要离开一会儿,她就会喊:“‘个半儿媳妇,快来背背我。”公爹身体不好,后来又得了半身不遂,行动不便,每天晚上付三妮先给公爹铺好炕,打发他睡下,再去照顾奶奶。乡亲们都说,亲儿女未必能做到的事,付三妮做到了,她为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无休止地付出,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新中国成立后,不少在战争年代与家里失联的人陆续有了音讯,崔志尧却始终没有消息。有人说他牺牲了,有人说他去了台湾,还有的说他当了大官儿,在外边娶了个有文化的媳妇,早已儿女成群,不会回来了。公爹实在于心不忍,真诚地对她说:“你在这个家苦熬了二十年,如今全国都解放了,个半儿还不回来,怕是凶多吉少,你要是愿意往前走,爹不阻拦。”
娘家人也劝付三妮不要再傻等了,岁数不饶人,再不做打算,后悔都来不及了!等老了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靠谁给养老送终啊?她听不进别人的劝,总觉得丈夫有一天会回来的。就是见不到人,也要见到尸骨,否则她是不甘心的。
崔建强:报恩德万里迢迢寻祖父
岁月如梭,转瞬间付三妮已年过半百,她在崔家生活了三十多年,为奶奶和公爹送了终,给三个小叔子成了家,送两个小姑子和侄女出了嫁,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归宿,陪伴付三妮熬过漫漫长夜的,只有那架纺车了。
付三妮喜欢唱秧歌,最爱唱的是那首《想二哥》:“独坐屋内泪汪汪,思二哥来盼夫郎。你走一天我画一道,你走两天我画一双。不知你走了多少天呀,三间土房我画满了墙,要不是爹娘拦得紧,我一气画到那大街上……”这首歌好像是专门为她写的,她百唱不厌,每次唱的时候,泪水会情不自禁满面流淌。她暗自思念丈夫,一个人偷偷掉眼泪,但在家人面前从来都是乐呵呵的样子。即便这样,三个小叔子也知道二嫂心中的苦,他们想给她以安慰,让她享受快乐的晚年。
付三妮54岁那年,崔氏家族的长辈出面,把崔志尧三个弟弟召集到一起,说让付三妮从九个侄子中挑选一个中意的,过继到自己门下,赡养行孝。三个小叔子一致表示,只要二嫂喜欢,不管选谁家的,他们都乐意。付三妮平时对几个侄子视如己出,她不好挑选,说让长辈做主给指定,不管谁家的她都喜欢。经商量,最后确定把老五家的长子崔大平过继过来。endprint
崔大平已成家,妻子是付三妮的亲外甥女,亲上加亲。两口子对老人很孝顺,他们已有一儿一女,过继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建强。这孩子出生就有九斤重,脑袋很大,不会哭也不会动,崔大平夫妇担心是个傻子,他俩都在乡里上班,还有两个大孩子需要照顾,对能否养活这个小儿子很焦虑。付三妮说:“你们不用管,我养着,就算是个傻孩子,也是一条命。”
崔建强留在了老家,成了付三妮日夜为之忙碌的宝贝,在她一口水一口饭精心喂养下,这个大脑袋孩子健康成长,他不仅不傻,而且心灵手巧,从小就知道帮奶奶干活。奶奶对这个一手带大的孙子格外疼爱,从来舍不得捅一指头。
在崔建强的记忆中,奶奶只打过他一次。他五岁那年夏天,奶奶把蓝包袱和红嫁衣拿出来在院里晾晒,他和邻居的小伙伴儿从庙会上看戏回来,见到绣着龙凤的红嫁衣以为是戏装,便披到身上在院里追逐嬉闹起来,奶奶隔窗看见,踮着一双小脚从屋里跑出来,大声吼喊着,伸手抢过嫁衣,照建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建强从没见奶奶发过脾气,吓得哇哇大哭,奶奶把孙子搂在怀里也哭了。
从这时起,建強渐渐知道了红嫁衣背后的故事。奶奶每次讲起爷爷,脸色就变得格外生动。随着她日复一日的讲述,那个穿长衫,写一手好字,能编歌谣能教书敢和敌人斗争的英雄形象越来越清晰,他成了建强崇拜的精神偶像。随着年龄的增长,建强明白了奶奶几十年来对爷爷的思念,懂得了奶奶为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家庭做出的巨大牺牲,他想报答奶奶,想找到爷爷的线索,给奶奶以心灵抚慰。可他还是个孩子,没有这个能力,也不知道怎么去找。
奶奶年龄越来越大,晒嫁衣的次数也愈加频繁,夏天晒过了,秋天还要晒,每次晒过叠起来,用蓝包袱包好,放在腿上抚摸好半天,有时会下意识地哼唱那首《想二哥》。崔建强听了心里特别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年迈的奶奶,只能在生活中给她以悉心照顾。
奶奶年轻时为挣钱补贴家用,常年在潮湿的地窨子里织布,上了岁数胳膊腿弯曲变形,行动不便,连梳头都很困难,建强每天早上起来给奶奶洗脸梳头挽纂,晚上回来给奶奶洗脚擦背做按摩,打发奶奶睡下后才去做作业。
崔建强上高三那年,学习任务很繁重,母亲担心他照顾奶奶会影响高考,把老人接到身边去住。老人没住几天就嚷嚷着要走,建强三姨又把她接到自己家,给她做了新棉衣棉裤,买了新围巾。尽管外甥女们想尽办法哄着,轮番精心伺候,可住了不到二十天,老人又闹着要回家。她离不开相依相伴了十八年的孙子,离不开住了几十年的土屋土炕。
此时正值1996年的冬天,建强得知奶奶要回来,找人帮忙把炉子收拾好,拉来好煤把火生旺。老人回到家,坐在暖烘烘的热炕上,高兴得眉开眼笑,说在哪儿也不如在自个儿家舒服,跟着谁也不如跟着孙子心里踏实。吃过晚饭,建强用热水给奶奶泡了脚,给她修剪了指甲。奶奶亲昵地抚摸着孙子的头说:“奶奶照顾不了你了,还得拖累你,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可奶奶就是离不开你。”建强说:“奶奶,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我伺候你不是应该的吗?你不在家,我心里惦记,在学校上课脑子总开小差,这下好了,奶奶在家待着,我就能踏踏实实学习了。”
那晚付三妮显得格外兴奋,让建强从柜子里拿出她的蓝包袱,把那件红嫁衣展开在身上比划着说:“你爷爷最喜欢这件嫁衣了。”还哼唱起丈夫教给她的歌谣:“小小麦苗儿慢慢长高,又锄又管又得浇,穷苦的人儿种下麦,闲着的富人吃面包。不知穷人耕种苦,富人都说享福好……”崔建强心里酸酸的,他知道奶奶又在思念爷爷了,这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至今未了的心愿。他对奶奶说:“等我大学毕业,就去找爷爷,不管爷爷在哪儿,都要把他找回来。”奶奶拍着建强的手,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二天早上,崔建强给奶奶洗了脸梳好头,祖孙俩吃过饭,建强去上学,奶奶像往常一样坐在炕头上,隔着窗户目送他出门。这时突然发现,昨天他生炉子弄脏的外套洗了没千,只穿着棉袄走了。奶奶担心他冷,想在煤火上把衣服烤干,让他中午回来穿上。她坐到炕沿上,双脚放在炉子两侧,两手撑着衣服烤,炉火燃着了她的绑腿带,等她感觉到烫,把手中的衣服扔到炕上就往外跑。没想到院里风大,火借风势迅速燃烧,她大声呼救,等乡亲们赶过来,她已经成了火人……
为崔家抚养了五代人的付三妮走了,而且是在大火中丧生,崔建强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深深陷入自责之中。奶奶下葬后,他精神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一想到奶奶苦等了64年的丈夫至今下落不明,陪伴她的只是一块冰冷的砖头,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疼,他暗自发誓一定要还奶奶一个团圆梦。
崔建强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结婚生子,妻子贤惠,儿子聪明,小家庭和睦幸福,越是这样,他寻找爷爷的想法就越强烈。为尽快实现这个愿望,他辞职经商,有了一定经济实力后,开始了漫漫寻亲路……
多年来崔志尧的三个弟弟一直在寻找二哥的下落,想给二嫂一个交代,始终未果。七十多年过去了,大多数当事人都已过世,再去寻找能有几分把握?有人劝崔建强,你爷爷的历史地位党史已经给予了肯定,你奶奶也去世十多年了,何必再去花费这闲工夫?崔建强听不进这些劝说,他觉得不能为奶奶圆了这个梦,一辈子良心都会不安的。
2010的春节,他在县党史办的一份资料中找到一个线索,1938年崔志尧曾给他介绍入党的苏一夫写过一封信,地址是江西高安108信箱。凭着这条线索,崔建强打电话和江西高安党史办取得联系,那边的人帮助查找后回复,说高安1980年才开始整理党史资料,1945年以前的史料很少,没有查到有关崔志尧的记载。崔建强不死心,他想爷爷既然在那里工作过,一定会留下一些线索,他决定亲自去寻找。
2011年4月,大病初愈的崔建强带着行唐县党史办出具的介绍信,抱着奶奶的遗像和蓝包袱踏上了到江西的寻亲路。一路历尽曲折,疲惫和失望让他难以支撑的时候,他把奶奶的遗像紧紧贴在胸前,身上顿时有了力量。
在江西高安市查询了一星期,没有找到爷爷的任何信息。但从当地有关史料和老人们的讲述中了解到,江西高安位于井冈山和南昌之间,是非常重要的政治区域。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有很多私立学校,不少共产党员以教书为名,从事地下工作。1939年,这里曾发生过一起“团山寺大惨案”,六百多名逃到寺院避难的中国同胞惨遭日本鬼子屠杀,好多无名尸被当地百姓集体埋葬。endprint
这信息让崔建强心中闪过一道亮光,他马上找了辆摩的,直奔“团山寺惨案”遗址。他在高高矗立的“团山寺大惨案遇难同胞纪念塔”前祭拜,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爷爷可能就在这里!他看见旁边有个老乡在地里干活,便上前打问,这里是否还有团山寺惨案的幸存者。老乡得知他是万里迢迢来寻亲的,热情地带他去找两位年事已高的当事人。
崔建强没有想到,老乡带他找到的两位团山寺惨案幸存者,83岁的闵翠娥和93岁的邓芒英,同时提到一位在团山寺一所学校教書的崔先生,在这次惨案中为救百姓壮烈牺牲。他身穿蓝布长衫,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指挥百姓逃跑时说的是外地话,因特点明显,给大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两位当事人的回忆中,崔建强了解到这次惨案的大致经过:
1939年8月17日晚,崔志尧到高安县团山村参加地下工作者会议,次日赶上从上高战役中败下来的日寇进村扫荡,他和闵功教等地下党员带领数百名群众迅速转移到团山寺避难,日寇闻讯把团山寺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冲到庙内,先把群众转移到这里的财物抢劫一空,又把七名妇女拖到庙外轮奸,随即锁住庙门,在庙外架起了柴火堆点燃,要把所有人全部烧死。崔志尧挺身而出,踹开庙门,指挥百姓往外跑,鬼子手持刺刀想把百姓挡回去,崔志尧边赤手空拳与敌人搏斗,边呼喊群众快跑,数百群众在浓烟中逃了出来,鬼子的刺刀戳进了崔志尧的胸膛,又把他推进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
当时只有九岁的闵翠娥因躲在父亲背后,没有被敌人的机枪打中,她躺在死尸下面,侥幸逃过一劫。因崔志尧过去经常到闵功教家中秘密谈事,有时也在他家吃饭,闵翠娥对这个眼睛有明显特点的先生印象很深。
崔志尧和闵功教都在这次惨案中牺牲,死里逃生的闵功教遗孀为丈夫收尸时,偷偷掩埋了崔志尧的遗体,并在坟头上做了标记,盼着有一天他的家人来认领。闵翠娥母亲临终前还嘱咐儿女们,清明节别忘了给崔先生坟头添新土,免得坟头被雨水冲没,他家里人来找时找不见。
崔建强挖出爷爷的遗骨后,抱着奶奶的遗像嚎啕大哭:“爷爷,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和奶奶来接你回家。奶奶啊,你总算跟爷爷团聚了。”闵翠娥老人从坟地捧了一捧土放到崔建强的蓝包袱里,流着眼泪嘱咐:“回去安葬你爷爷时,把这捧土撒在他的坟上,你爷爷在我们这里几十年,别回去水土不服。”
崔建强找到爷爷的消息传到家乡,他的父亲、叔叔、哥哥火速赶到江西,迎接亲人的英灵回家。江西的干部群众闻讯赶来,眼含热泪为这位抗日英雄送行。共青团行唐县委第一任书记、共产党员崔志尧的骨灰,终于回到了阔别78年的家乡,与等待了她一辈子的爱妻付三妮合葬。这对共同生活了八个月的恩爱夫妻,在不同场地、不同背景下都葬身于大火之中,也许他们是一对涅槃的凤凰,在浴火中得到了重生。
崔志尧用血肉之躯抵御侵略者的爱国壮举,付三妮感天动地的人间大爱,崔建强知恩图报的忠孝美德,筑成了中华民族坚不可摧的万里长城。
编辑:安春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