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故宫博物院副研究馆员、北京市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人权研究会理事。主要作品有《血朝廷》《纸天堂》《故宫的风花雪月》《故宫的隐秘角落》等。获郭沫若散文奖、十月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百花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主要纪录片作品(总撰稿)有《岩中花树》《辛亥》《历史的拐点》等。
我相信所有的元素都停在深不可测的地下,不停地发酵着,像酒一样,在时间中酝酿。有朝一日,当后人轻轻挖开那些温湿的泥土,就会呼吸到从前朝代的味道,只须轻轻地一触,所有沉睡的事物都会醒来。
一
我们常说“觥筹交错”,因为这个词,与我们推杯换盏的、热闹的、迷醉的现实生活关系密切。尽管这词里所包含的觥与筹——两种古老的器物,早已成了博物馆里的标本,对现实袖手旁观。
我没有见过筹的实物,但是我见过觥。故宫博物院里藏着很多古老的觥——流行于商代后期至西周早期的一种酒器,或者也有筹——古人行酒令时用的筹码。或许,只有在故宫,才谈得上“觥筹交错”。
那些觥,一般为椭圆形或方形器身,带盖,有的觥全器做成动物状,头和背为盖,身为腹,四腿做足。其中有一件商代后期的兽面纹兕觥,我百看不厌。它于三千多年以前由一個不知名的厂家生产,设计师没上过美术学院,但造型秀丽迷人,它的美,可以傲视时光。
我的许多同事也喜欢这只觥,把它选入“故宫人最喜爱的百件文物”。这一百件文物中,青铜器类只入选了11件。它的上部敞开着,觥盖已去向不明,口上有流,是用来倾酒的,以一个优美的弧度,确立了与饮者的联系,錾上铸一兽首,高圈足,流、腹、足上起扉棱。它的造型、纹饰,无不渲染着那个时代的高傲与华贵。
二
每个朝代都有自己的气质,商代是一个宽阔、野性、暴烈、充满想象力的朝代,充满了不可驾驭的力量和不可预知的变化。人们把现实中无法解释、无法解决的问题,都交给了神去解决。而酒,恰好是人与鬼神沟通的媒介之一。
记得有人说过,假如历史不掺杂一点酒精,它将变得多么无趣乏味。我知道这一定是一位酒徒说的,因为这话里洋溢着二锅头的味道。一个理智的人,说出的话一定是有逻辑的、四平八稳的、甚至是无懈可击的。但有时掺杂了酒精的语言也可以通向真理,比如京剧里最动人的一折,不正是《贵妃醉酒》吗?
根据《神农本草》的记载,中国人至少在夏代就开始酿酒了,只是当时的人们,在山地中采花做酒,到了商代,才开始以谷类酿酒。
这或许与商代农业的繁荣有关。那些多余的谷物,经过复杂的发酵程序之后,延伸出了酒,也让谷物克服了播种、生长、成熟和死亡的轮回,可以在时间中长存,而且越久越香。
酒的原料虽然来自于大自然,但它的味道却不是大自然原有的。它是一种人造的味道,我不知道从前的人类经过了怎样精密的筹划,才发明了这种味道,我只知道这种味道一经产生,就让人依赖,让人眷恋,让人从身体到灵魂都感到兴奋、颤栗和迷醉。
尤其在古老的商代,人生活的世界,鬼魅而神秘,烟雾缭绕的山岗、隐秘的丛林,还有组成复杂图案的星空,似乎都暗示着鬼神的存在。据说神灵一般对食物不大感冒,却对酒的香气格外敏感,时常被它吸引。《尚书·君陈》孔传:“芬芳香气,动于神明。”特别是鬯酒,香气浓郁,祭祀者手持青铜爵把它洒在地上,蒸发出来的酒香更加浓烈,鬼神更乐于享用其“芬芳条畅”之气。
反过来,在酒制造的幻觉中,人才能与神进行近距离的沟通。
酒是一种让人、神共high的神秘物质,没有酒,神就会变得缥缈无形、行踪不定。
没有了酒,商人们就失去与神鬼,与那个广大、深微而不可知的世界联络的渠道,就没有了安全感,就像今天的人们失去了手机就没有了安全感、就感觉自己完全与世界脱节一样。
三
有了酒,就有了各种形制的酒器。所以我们应该感谢那嗜酒的商人,把中国的物质文明带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起源于夏代的青铜器,一入商代,立刻花样翻新、品种繁多,仿佛进入繁花盛开的季节。在商代的各行各业中,有专门制作酒器的氏族,比如“长勺氏”和“尾勺氏”。他们在青铜器上,铸造出饕餮纹——一种近乎狞厉的美学符号,来为自己壮胆。还有蟠龙纹、龙纹、虬纹、犀纹、鹗纹、兔纹、蝉纹、蚕纹、龟纹、鱼纹、鸟纹、凤纹、象纹、鹿纹、蛙藻纹……就像人的指纹,乍看区别甚微,仔细看去却各个不同。以至于今天,我们几乎无法找到两件完全相同的青铜器。
除了觥,那时的酒器,还有角、觯、斝、尊、卣、方彝、科、勺、禁等等,一个也不能少,示威似的,显示那个年代的豪气,无限的耀眼,无限的精致,也无限的复杂,连今天的青铜器专家们,有时也难免感到头疼和茫然。
只是,在三里屯的灯红酒绿,与“二里头”的鬯酒芬芳之间,相隔着几十个世纪。有无数代人,像雾像雨又像风,在这漫长的时段里出现又消失了。自洛阳二里头遗址的夏墟到安阳的殷墟,在黄河中游两侧,有多少帝王、百官、宫女、士兵、能工、巧匠,在那里穿梭和游动。只是他们的生活早就被时光一层一层地覆盖,那个时代与我们的生活,已经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但是,我宁愿相信,在历史中,也存在着能量守恒定律。我相信所有的元素都停在深不可测的地下,不停地发酵着,像酒一样,在时间中酝酿。有朝一日,当后人轻轻挖开那些温湿的泥土,就会呼吸到从前朝代的味道,只须轻轻地一触,所有沉睡的事物都会醒来。
四
假若时光倒流,能够目睹那些城市里的生活,我们就会发现,这些美轮美奂的酒器,不仅作为礼器,用在祭祀仪式上,有些也作为现实生活中的饮器,让人们体验“觥筹交错”的热烈与糜烂。也就是说,这些青铜酒器不仅可以拿去孝敬神神鬼鬼,人们也可以用它们来款待自己。
对此,曾任大英博物馆东方部主任和牛津大学副校长、如今已是我所供职的故宫研究院顾问的英国东方考古艺术学家杰西卡·罗森,在她的著作《祖先与永恒》中写道:“在商代至周代早期(至少到公元前771年),礼器可能与高级贵族在普通宴会上使用的饮食器皿类似。”endprint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为自己准备的青铜酒器越来越多。在瑰丽浩大的礼仪之外,那些青铜酒器里,还盛满了商代贵族现实人生的高贵和丰腴。
我想,在所有的灾变来临以前,一定会有位不知名的饮者,坐在三千年前的风雨如晦里,姑且远离了怪力乱神,也远离了阴谋与爱情,把这只兽面纹兕觥里的酒液舀进一只青铜觚,然后擎起它,神色安然地,一饮而尽。
五
“酒可载舟,亦可覆舟。”商人或许没有想到,关于酒的剧情,竟然以商纣王的“酒池肉林”为结局。終于,在酒带来的晕眩与快感中,商朝晃晃悠悠地倒下了,再也没能站起来。
向商朝发出最后一击的,是一股以周为名的小部队。
那支部族,在建立周朝以前的历史中不见于任何文字记载,就像所有黎明前的景象一样,漫漶不清。可能有人抬扛,说《诗经》和《史记》中明明记有周人克商以前的活动路线,但是,且慢——那完全是后来的追述,而不是来自当时的现场记录。
有历史学家根据周人克商之后定都在西安附近(镐京)来推测,那里可能本来就是他们的根据地,况且,20世纪的考古发掘也证明了那里曾经活跃着一支与商文化完全不同的部族,他们在不断东移中,最终在西安附近落了脚。
不论怎样,当周朝在血腥与尘埃中建立起来,它就决心掌握住意识形态这个阵地。鉴于酒的负面作用,周武王迅速下达了禁酒的政策。周公还亲笔写了一篇诰词,名叫《酒诰》,我们今天仍然能从记录古代历史的经典著作——《尚书》里查到这个文件。
辉煌一时的青铜酒器,就这样在周代一步步没落了。到西周中后期,酒器已经很少出现,到春秋时代,更是凤毛麟角。
六
“文革”末年的1976年,一只考古队在陕西扶风的一片荒野上挖开一座古墓。当大地像粗糙的皮肤一样被撕开一道口子时,里面缓缓露出了103件青铜器。
在它们之上,四季已经轮回了几千次,却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它们始终沉埋在最深的地下,默不作声。
此刻,这些暗藏在我们身边已达三千年的旧物,不仅揭开了一个微氏家族的百年历史,而且见证了青铜酒器由商入周的神奇演变——
这个家族的第一代人,拥有的酒器类型最为繁多和复杂,有方彝,有尊,也有我们谈到的觥;到了第二代和第三代,青铜酒器的尺寸明显萎缩;到了第四代时,突然出现了令人惊异的变化,不仅几乎所有的酒器都消失了,还出现了一种全新的青铜器类型。
那是一套大型编钟。
钟鸣鼎食。
我几乎看见了属于人间的灿烂与淫糜,跨越朝代。
编辑:耿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