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在决明子只是一种野生的会开花的植物,而不是我們眼里可以换来金钱和针头线脑的药材之前,它们是最不被人注意的生命。也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就在村子所有闲置的泥土上,茂盛地一丛一丛地生长起来。不管是砍了还是烧了,第二年春天,那泥土里又有新的决明子,野草一样一簇簇地挤满了山坡、沟垄,墙角,或者掩埋垃圾的深坑。它们随处可见,生命力旺盛到甚至让人产生厌倦。
于是我们小孩子们玩耍的时候,随时会因为无聊而撸下决明子的一把黄色的小花来,又随手撒到路边碎砖乱瓦里去。那离了枝头的花朵,很快地脏了,萎了,最后被蚂蚁们随意践踏,混入泥土,踪迹全无。有时候我们还会比赛谁的力气更大,一棵一棵地将墙根的决明子拔下来,谁一口气拔得多,谁就是胜利者。决明子连根拔下后,被随便丢弃在路边。如果遇到一场雨水,它们会奇迹般地将根基斜斜地重新扎回到泥土里去,于是它们就这样倾斜着身体,抵达果实成熟的秋天。没有人注意它们在短暂的一生中,怎样努力地朝着泥土靠近,就像雪夜中的人,靠近遥远的一盏灯火的温暖。它们在田地里被人挖下后,随手丢在地头上,靠着根基残留的泥土,重新生机勃勃的如野草一样,因为命贱,而愈发地被人轻视。
决明子基本是自生自灭的植物,春天的时候,人还没有注意到,它们就已经铺满了低矮的山坡、土堆,路边或者野外所有适宜野草生长的废弃的泥土里。没有人负责给它们浇水施肥,它们的一生,全凭上天是否眷顾。年月好的时候,它们能够将领土扩展到苹果地里,或者山楂林里。只是,这样的侵占,很快会被勤快的人给一锄头下去,断了生命。所以它们还是更愿意在荒野里,无人关注的地方,播撒下种子,以便可以平安无事地从春天走到秋天。春天它们卖力地向高处生长,有时候可以高达两米,即便是矮小的,也有一米。夏天小孩子钻到决明子丛中去,走着走着,就只看到枝叶晃动,却不见了人影。黄色的花朵已经开满了决明子的枝头,它们蝴蝶一样轻盈地飞舞在风里,远远看去,宛若天边的黄云,只不过那云朵是飘忽的,时断时续,又被穿行在其中的小孩子们弄得摇晃起来。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决明子是草药,所以闻到它不像玫瑰海棠蔷薇等花朵的香气那样馥郁,心里便有些轻慢;在丛中穿行的时候,很随意地将花朵摘下来,顺着风,抛撒到半空中去。那小小的秀气的花朵,在风里飘飞片刻,便纷纷扬扬地落入泥地里去,被我们一次次践踏,最后连影子也寻不见。
不过我们女孩子更喜欢将这些轻盈的“蝴蝶”戴到耳朵上,或者插到辫梢上。尽管那味道是草药的浅香,可是那一串串小小的花朵着实美极了,戴在鬓边,穿再普通的衣服,也会让走在小巷子里的人,一下子有了光泽。而且它们也不招摇,不像蔷薇那么抢眼,碰到了熟人,马上带着嘲弄说:才多大一个孩子,就这么阔气,将来要嫁个有钱的还好,如果没钱,可怎么是好?戴花的女孩子羞红了脸,心里也微微生了气,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不嫁你的!这话当然不会说出来,只是眼含着怨意,白那人一眼,便飞快地跑了过去。倒是那吃了白眼的男人,嘿嘿笑起来,好像占了什么便宜一样。
秋天的时候,决明子挂满了细长的荚果,那果实有时比巴掌还要长,因为荚果和剥开来的细小的果实,很像田野里绿豆的形状,所以也有人称决明子为假绿豆。不过这样不浪漫的名字,也只有对决明子丝毫不爱惜的乡下人,才会想得出来。除了村子里的中医,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决明子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它有“明目”的功效。想来起名字的中医一定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先生,喜欢读孔子孟子道子老子的书,因此执意要在“决明”后面,加个颇有意境的“子”字,于是这一在乡间漫山漫野生长的普通的植物,也便具有了美好的古意。
在乡下的老中医尚未将决明子的独特功效传递给我们的时候,秋天的决明子,在阳光下爆开果实,露出晒干了的棕色的籽粒。男孩子们丝毫不关注它们怎样成熟,老去,脱落,掉入泥土。女孩子们则开心地将那些籽粒捡起来,剥开后晒干了,装入沙包。于是操场上,小巷里,麦场上,便有了我们的欢呼声。那沙包砸在人身上,比沙子温柔多了。捡起来闻一下,还有草药的香气。沙包都是我们一针一线缝制的,将六片正方形的好看的花布缝在一起,露一个小小的缝隙,以备装入决明子。女孩子在做这些针线活的时候,是很细心地想到出门去炫耀的。谁的沙包花色搭配最美,谁的踢起来觉得轻松,谁的小巧可爱玲珑秀气,女孩子们都会在心里好好地比拼一番。有输了的,一定请母亲帮忙,给做一个更高一筹的。
不过女人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业要做。她们需要将采摘下的决明子,好好翻晒干了,再将里面的籽剥出来,做枕头用。决明子的枕头,比荞麦皮的稍硬,可是味道却比荞麦皮好闻。夜晚睡在上面,会闻到青草的香味,朦胧中睡去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睡在草丛里的小小的蝴蝶,或者有绿色翼翅的飞虫,再或躺在叶片上小憩的蚂蚁。梦里还有风中吹来的决明子花朵的香气,它们的荚果隐匿在枝叶间,时隐时现,傍晚的阳光照射过来,让它们闪烁着梦幻股的光泽。一切都是轻的,美的,安逸的。枕上的孩子还会傻乎乎地笑起来,将旁边做母亲的吓一跳,继而骂一句:也不知道这孩子在做啥美梦,一个人笑成这傻样!做母亲的当然不知道孩子白日在田野里怎样奔跑和玩耍,大人们只顾着庄稼和鸡鸭牛羊,一个小孩子的日常生活,一点都没有生计更为重要,因为乡下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每一家都葡萄一样挂着一嘟噜,最后就连女人们自己,也记不清这些孩子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了。
决明子荚果里的菱形种子,一旦出了壳,缝入沙包,装入枕头,便不再被人记起。只有在天气好的冬日里,女人们将被褥枕头拿出来,搭在绳条上,矮墙上,或者棉花枯枝上晾晒,听到枕头里窸窸窣窣的响声,才会想起决明子从春天到秋天的短暂一生。但这样的想起,不过是瞬间,便被柴米油盐的琐事,给打断了。决明子又重新回归到一株野草应有的安静,被人忘记,并静待第二年春天的来临。
可是,村子里忽然有人来收购决明子的那年秋天,一切便都变了模样。决明子在我们的眼里,第一次成了可以换来货郎鼓老头儿箱子里所有好玩的东西的宝贝。女人们日常用的针头线脑也行,胭脂也可以。就连作业本和铅笔盒,甚至书包,男人们的茶叶和香烟,都能买得来。这样的一个发现,让村子里的女人和孩子们,全都兴奋起来。不过兴奋过后,女人们发现自己在秋天忙得没有时间采摘决明子。可是,很快她们又发现,自己生下的那一窝窝“小仔”们,已经可以挣钱补贴家用了。而无需走太远就能采摘很多的决明子,无疑是最好的挣钱门路。endprint
于是,母亲和其他的女人们一樣,给我和姐姐一人缝制了一个大大的口袋,那口袋是将化肥袋子拦腰截断,拴上两根绳子,而后系在腰上的,这样方便两只手都解放出来采摘决明子。当然,我和姐姐还会另外带着一个大麻袋,这样腰上的袋子满了,就能倒入麻袋里去。这跟摘棉花有些相似,可是感觉却完全不同。因为棉花采的是自己家的,不能额外生出钱来;可是决明子到处都是,那简直相当于满地都能捡到钱一样让人兴奋。更重要的是,我不再被母亲关在家里,天天守着炉灶烧水做饭了。相对于吃饭,当然还是挣钱更能吸引母亲的注意力。
离开家到田野里去,几乎相当于鸟儿飞出笼子,自由自在地在蓝天下飞翔一样快乐。尽管姐姐并不怎么喜欢我这个跟屁虫,总觉得我是父母的眼睛,监视着她,让她即便飞出了笼子,也无法畅快淋漓地翱翔。可是我在姐姐的白眼里,心情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照例欢天喜地地出了门,哼着欢快的小曲,朝大片大片生长决明子的南坡跑去。南坡上早已有了不少和我一样淘金的孩子,其中当然是爱臭美的女孩居多,因为我们都想换了钱去买头绳和发卡。男孩子们是没耐心做这件事的,单单不停歇地拽下决明子这个动作,就会让他们厌烦。不过,他们看女孩子是不厌烦的,而且还会津津有味地点评,或者隔着一段距离,唱歌给女孩子们听。于是,这大片的已经没有花朵的决明子坡地,在秋天的风里,忽然间就会变得浪漫起来。
一切都在蓝色的天空下,散发着成熟的味道。好像一个肚子高高隆起的孕妇,浑身每一个细胞都韵味十足。风吹起大地上的落叶,将它们卷到沟渠里,或者大道边。闲着没事的老太太们,会将树叶收集起来,用麻袋背回家去烧炕。我一边采摘着决明子,一边想,如果云朵也有用的话,比如可以用来裁剪漂亮的衣服或者裙子,再或挂在窗户上做窗帘,像棉絮一样做一件棉袄也好,那么秋天的乡下,一定也拥满了采摘云朵的人。
秋天的风是多么舒适啊,我几乎想要将它们收集起来,储存到炎热的夏天去用。就像可以将决明子储存到枕头里,枕一个又一个的四季一样。据说采摘的决明子是被卖到城市里做药材的,那么那些需要决明子来明目或者降压的人,会不会闻到秋天风的味道呢?或者是男孩女孩们隔着大片的决明子,互传爱慕的甜蜜?泥土湿润的气息,万物成熟时汇聚在一起的浓郁的味道,在浸泡的决明子茶里,会不会清晰地浮现?如果都不能够,决明子只是在药店里成为一种药,而不是植物、花草或者神秘的生命,那将是多么地无趣啊!
在我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惆怅的时候,我的姐姐,正避开我的视线,装作无意地,朝一个高个子男孩慢慢地走过去。当然,她的手里,并没有闲着。但是在我看来,那一刻她采摘决明子的动作,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她喜欢上了那个高个子男孩,她来之前之所以在镜子前打扮半个小时,连袜子内衣都提前一个星期洗了,精心地收起来放着,并因此让母亲一顿臭骂,不过是为了这一刻,她在他的面前,能够更美一些。那时我并不懂得美是什么,可是在那个阳光明亮的午后,看见姐姐穿着火红色的衣服,犹如热烈的晚霞,朝着男孩飘去,我还是因姐姐的美,给惊讶得忘记了自己应该去做什么,才不致于让姐姐怨恨我窥视她内心的秘密。
我并不知道那个男孩的名字,只从他归去的方向,判断他来自于邻村。而姐姐,就这样在我的严密监视下,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一个陌生的男孩,以至于最后对我视而不见,见到他,直接奔跑过去,站在高高的决明子丛中,跟他说一些细碎的话。当然,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是装作熟人一样,漫不经心地一边采摘决明子,一边假装无意中碰到而寒暄的。
决明子原来还有爱情的味道,这是我第一次从陷入朦胧爱情中的姐姐身上发现的。这种味道,跟村里成年男女的调情完全不同。它浓郁而且纯净,热烈而又清新,是初恋的芬芳,是尚未得到爱情之前的梦幻与深情。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我站在大片大片的决明子丛中,看着姐姐羞涩地抬头仰望着她心中的爱情,忽然,我的脸红了。好像,是我自己陷入了爱情里。
如果姐姐讨好我,给我一块糖,我一定边吃边告诉她,我不会给父母提及与这件事有关的任何细节。
我将一串决明子放入袋子里,很认真地这样想。
编辑:刘亚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