镌刻于心的生活烙印

2018-03-05 17:34缨足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大姐兔子母亲

送 别

母亲头戴黑绒底子镶金边的凤冠,凤冠上用金黄丝线绣着一只展翅凤凰,沿着金边还扎着一个一个明晃晃的珍珠。母亲眉毛描得弯弯黑黑的,腮红扑得粉粉的,口红涂得艳艳的;还有宝石兰缎面烫金的花棉袄,藏青色压花的裙子,粉底金边的绣花鞋。母亲躺在莱钢医院的殡仪馆,端庄华丽,像个

皇后。

母亲生我、养我三十八年。三十八年里,我唯一一次见化妆后的母亲。儿时常听邻居六婶子说,你娘可是个讲究的人,年轻那会儿,梳着菊花头,穿对襟小花褂子,脸又白手又细,就像画里人。六婶子的话只是留在我的幻想中,因自我记事以来,母亲就是短发,随意夹在耳后,衣服也是灰蓝色、核桃扣子、带大襟的,与村里的大娘婶子并无两样,且母亲的衣服总算不上整洁,要不缺个扣子、要不袖口毛着边。手又粗又糙,摸上去都拉得慌。还有,母亲的额头总是有汗水。在厨房做饭时额头有汗,推着碾子、石磨时额头有汗,摇着水车浇地时额头有汗……母亲洗脸总是一把水,头也随便梳几下,那个“画里的人”我从没见过。

旁边,堂哥跟弟弟商量,让母亲在这待一晚,明天直接去……还是回老家?在这只需交90元费用,回老家,来回租车费,加上再去……的费用得五百多,二叔就是直接去的……

没等堂哥说完,我和姐姐就坚定地说,回老家!

母亲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不想与儿女诉说的愿望:回老家住。

父亲走后的八年多中,母亲的家就是她手中那个紫红色的提包,里面装着她起居的必需品,说去哪家,带上提包就走。

父亲去世时,大姐在家待了半个月,走时想带母亲走,母亲当时很不情愿。大姐说你一个人在家,哪个会安心呢?母亲就笑笑,跟着大姐去了。

母亲在厦门大姐家一待就是一年,后来大姐跟我们说母亲想家了。我们问大姐是怎么知道的。大姐说她每次下班回来,一打开电视机就是山东台。大姐还说,很后悔父亲一去世就把母亲接走了,儿女只想到自己的感受,没有体谅母亲的心思。

回山东后,为了让儿女安心,母亲就开始了莱钢、泰安、济南三地的流动生活。三姐说,到我那里待几天吧。母亲就带上自己的“家”,从莱钢到了泰安。我说,到我那里玩几天?母亲就带上“家”跟我来济南。弟弟说,还是跟着儿子吧。母亲就带上“家”回到莱钢。

过去的几十年中,母亲一直是一家之主,从吃喝拉撒,到孩子的前程,都躲不掉地操心。母亲心快、手快、话也快,一生培养了七个儿女,个个都让她感到骄傲自豪。父亲去世后,她就变了。也不过是两三年前,节假日我们回去,十几口人的饭菜,在姐姐的协助下,她很快就摆上一桌,可现在她竟连煤气灶都不敢用了。很多时候是躲在一边,我们说话她也不掺和,话很少。父亲去世后,三姐与母亲相处的日子最多。我们让三姐和她聊聊,看她到底有什么心结。一开始母亲总是说,哪里有什么事啊,我现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滋润着呢。三姐就说,你这样是诚心折磨我们,让我们过得不安生。母亲就叹了口气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父亲会走到我前头。那年你大姐搬了大房子,说让我俩一起去厦门过年,我觉得我们两个都去了太给你大姐添麻烦,他比我年纪小,身体也好,以后有的是机会,就把他拦下了,可没想到第二年他就走了,飞机也没够上坐。

母亲最后一次来济南,是她去世的头一年春天,总共在这待了不过五天。我上班离家有七八公里,爱人有近十公里。那年女儿七岁,刚上一年级,学校离家也有五公里。我早上送完孩子再上班,接了孩子再回家,基本上两头不见明。母亲说大城市真是不方便,你要息住气,别太累着自己。我住的房子的单元门是自动落锁的,母亲刚来时不太会用,一次下楼时推不开,误以为是别人家的门,就顺着楼梯走到了地下室。地下室像个迷宫,光线又暗,母亲一下迷糊了,待了大半下午,有邻居下去时才把她带上来。

我们上班后,母亲就一人在家。我每天下午回来,她都在楼下的水泥凳上坐着等我,手冰凉冰凉的。后来我就跟三姐说,你还是把母亲接过去吧,逢周六周日我去泰安看她。三姐说,你不打电话我也想去接她了,昨天你上班的点我给她打电话,母亲说在济南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囚得慌,又怕才待了四五天就走,你心里会不舒服,所以一直没跟你提。

正月二十二,是母亲的生日。春节时,我们计划着回老家给她过生日,然后让母亲在老家待上一段时间,我们轮流回去陪陪。什么时间母亲待够了,就接她走。母亲幸福地笑着,提前好几天开始收拾包袱。正月十九,距离她的生日还有三天,母亲就那么突然地走了……

紫红色的提包,满满当当的,就立在弟弟家母亲的床头边。

母亲回到老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半。老屋的顶棚上挂着蜘蛛网,墙上的挂钟停留在不知哪一天的八点半,那面书本大、红油漆木框的镜子以几十年来的姿势,依旧挂在门口,恍惚地照出人的面孔……母亲躺在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屋里,那么安详,那么踏实。

守夜时,堂哥硬要留下来陪我们,说大姐二姐还没赶回,你们太年轻,会害怕。我和三姐、四姐、弟弟坐在母亲身旁,都一夜未合眼,倒是堂哥的呼噜声很快响起。母亲的手袖在肥肥大大的缎子花袄里,白皙柔软还有些温热,展展直直地伸着,那么纤细瘦削,已无法看出一生的辛劳和操持。我跪在地上,轻轻抚摸着母亲的手,就像儿时她抚摸着我一样,这是今生,我与母亲最后的一次肌肤接触。是母亲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夜。

第二天下午,按着时辰,母亲被抬进玻璃盒子,放到了灵车上。在高一声、低一声的哀乐中,灵车向村口开去。

村口有口老井,井边有几棵老杨树,每次母亲都是站树下给我们送行。最早送大姐,大姐十九岁,远去南京读书,母亲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弟弟。大姐说秋麦二季的累活就找人帮忙吧,老二老三也能搭把手了,耽误几天功课没那么要紧。母亲说,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记挂着才是。

母亲留着旧式的小脚,并不是干农活的好手,但还是一天到晚在地里忙活着。熟人都知道母亲有个毛病,怕热。母亲的怕热真的是厉害,那时浇地都是用水车。我们家孩子多,地也分得多,只有母親一个劳力。每次浇地,母亲都是天不亮就去摇水车,一摇就是一上午。哗啦啦的水车,带上冰凉清澈的井水,母亲热了就舀起一水瓢,敞开肚子喝上一气,再舀起一瓢浇到胳膊上、头上。多年后,母亲的右手腕疼得拽不起一床被子,医生说是摇水车累的,再加上正是热时又用凉水激,种下了病根,不好治。endprint

大姐离家后三年,母亲又送三姐去上海上学;后来送我去湖南,再后来送弟弟去福建……母亲每次站在村口给我们送行,都是面带笑容。二大娘说,他婶子你的心真硬。母亲笑着回二大娘,孩子出去都是奔好前程,我心里只有高兴。二大娘又说,一个一个地都放出去,我看老了谁管你!母亲又笑着回二大娘,我这不还没老嘛。

母亲的一生不知在村口站过多少回,我们这一生,只有这一次在村口送别母亲!

再次见到“母亲”,她已经住进了“宫殿”里。这座“宫殿”就像是故宫中太和殿,两层飞檐,四面围廊,屋脊雕着赤金色凤头,“大理石”的台阶,“汉白玉”的围杆,“琉璃”的门楣,刻花的门窗。门口正中,贴着母亲的一寸照片。这是属于母亲自己的宫殿!

母亲嫁到王家五十多年,一直住在被称作“南园”的宅子里。南园是早些年我们家族的私塾,只有两间土坯、茅草的正房。母亲嫁过来十几年后,孩子多了住不下时,就有盖了两间南屋,还是土坯茅草的。分家后,爷爷坚持跟着我们住,又在东边起了一间东屋。爷爷住正房,大姐、二姐住东屋,我们跟着母亲住南屋。南屋是里外两间,里间一进门两步就是床,贴着西山墙扯南到北的一张大“木床”,睡着四个孩子和母亲。那时候村里人睡的都是土坯砌成的炕,我们先一步睡上了“床”。父亲是木工,家里屯了很多木板,又没地方放,就搭了这个大“木床”。木板厚薄不一,床不平整,上面就铺了厚厚的一层麦秸。我在这张大“木床”上睡了十二年,母亲应是睡了二十多年。外间比里间大些,约有十三四个平方,是一家人的主要活动场地,迎门放着台缝纫机,贴着东山墙有个长条木板,是孩子的书桌兼母亲缝纫的操作台,木板下立着饭桌,吃饭时把它拉出。门后有个一人高的碗筷橱,里面藏着诱人的点心。爷爷去世之前,母亲一直住在南屋。爷爷去世后,我们搬进了正房。正房也不过就十五六个平方,只是后来把茅草换成了红瓦。

大奶奶住在家族的老宅里,老宅是个规规矩矩的四合院,正房前后出厦,还带着走廊。门前有六阶台阶,台阶都是完整的条石,台阶两边有光滑的、宽宽的青石板扶手,扶手上可以放水缸,也可以晾晒东西。上来台阶就是前厦,前厦和屋内一样铺着青灰色的方砖,又干净又敞亮。大奶奶常在前厦底下舒棉花、做针线。后厦出去是灶房,还有一口水井,井边种着薄荷、菊花等。

母亲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住上大奶奶一样的房子,可一直未能如愿。今天,母亲住进了远远超出大奶奶房子规格的“宫殿”里。

母亲,您住得可安好?

第三天下午,村北祖坟的西边,父亲的坟墓被打开,母亲回到了她劳作几十年的土地中。

墓碑面向东北,高高矗立着,遥望着进出村子的那条公路,就像当年母亲站在村口,目送我们一个一个离去。

兔 子

兔笼被我拆了,立在阳台的墙根上。

那曾是一个长方形的笼子,笼子里曾住着一对雪白的兔子。如今,那长方的笼子变成了一小摞铁丝网,立在了墙根。

兔笼立在墙根,再次告诉我,兔子送走了。

这对兔子陪伴了我一个月,这一个月我写了不少的文字。

兔子是朋友红送的。起初养在阳台上,每天去看它们数次。

其实我并不喜欢养狗啊、猫啊的小动物。我不是讨厌这些动物,而是养来让人费心、纠结。我们养这些个动物都是当宠物来养的,只是一想到“宠物”二字,我心里就很是纠结。宠物,就是玩偶。

在这宇宙之中,一切生灵都是平等的,谁也没有权利去把玩谁,各自都应该按着自己在自然中的习性,自然、自由地生活。我养了它来,如何能做到给它自然、自由的生活?我做不到,所以宁其不养。

然这对兔子……这对兔子是我主动向朋友索要的,为什么心血来潮养兔子?一种说不出的心结,大概那一刻真的是爱上兔子了。爱是自私的,爱了,就想占为己有,养在自己的身边来,时时看着,时时乐着。

兔子初领来时就有半尺长了,看了竟有些害怕,没想养了几日,爱得不行。一日三餐,早晚清扫兔笼,多一项家务,多了一种乐趣。随时可到阳台看兔子,兔子或傍地深思,或攀在笼前与你对视,红红的眼睛瞪着,花瓣样的嘴唇嘟着,一种说不出美意在心中荡漾开来。

天气开始炎热,气味难以消受,再加上引来了蚊蝇,不得不把兔笼移到门外走廊里。我家的防盗门两层,外层中间装的是纱网,开着里面的木门,时时还可以隔着纱网去看兔子。然邻居有了微词,只好将兔笼搬到了楼下小区的龙爪槐树下。龙爪槐高不足两米,密密匝匝垂下半米长的枝条,枝条上长满细细碎碎、密密麻麻的卵型叶子,龙爪槐就像一把美丽的大伞罩在兔子笼上方。也算给这对兔子找了个美丽的处所,心下稍有安慰。同样的一日三餐,早晚清扫,我一天里最多可见上兔子三四次。那日因写稿用工,早饭后就伏在案上,抬眼时已是下午两点,觉着腹中辘辘,煮一把面吃过,方想起兔子还没进食,匆匆端了一些兔粮送楼下去。见我到来,兔子兴奋地四肢攀在笼上,嘴巴急切地蠕动。我想,要是个孩子,该是大哭大闹了。心里顿生很多愧感。

再下楼时,见兔子身上有些肮脏,雪白的背上有褐色液体,再看笼中,有麻花、炒饭、芹菜叶,还有一块巧克力!门卫张大爷说,没事的,放在这里饿不着,院子里的孩子也常来看着玩,给它吃的。我出于礼貌,对张大爷笑笑,并说了声谢谢。然心里却极其不舒服。这对兔子本是我所爱才领来养着的,如今放在这里竟像是一对弃儿了,可还能放到哪里去呢?小区的院子很小,到处停满了汽车,若放到北墙根上,可躲开众人,但难免不被车子碰到,看了一圈,还是这门口的龙爪树下安全。

龙爪槐可以遮阳,但无法避雨。近期雨水频繁,每每见到要变天,就把兔笼收到走廊里,天好了,再放到树下。然到17日,我就要正常上班了,一天家中无人,兔子如何是好?不如送人?还有四五天时间呢,等等再说,我犹豫着。

前日外出回来,在菜市场买下一捆小白菜,嫩生生、绿油油的小白菜,兔子最爱。走进小区,来到龙爪槐树下,却只有一个空洞洞的籠子呆在那里。

“我的兔子呢?”“我的兔子呢?”

我在原地站着,像个找不到妈的孩子一样无助,一声比一声高地问着。门卫张大爷说,别问了,别问了。

这什么意思?是城管?防疫站?街道办?我脑子里飞速转着,一阵恼怒,继续问着。

张大爷也知晓我对这兔子的爱。见状,只好说,是你对象把它送人了,刚拿走。

眼泪无端充满了眼睛。

张大爷在一边好意地劝着,回家别吵架啊,天热了,这东西养不得,你们上班又这么忙。

心里恼过一阵,理智了下来。其实在很大成分上,我得感谢老公,是他帮我做了一个难做的决断。不送走,我又如何?

回到家,我问老公把兔子送到了哪里。他说送给大杨庄的那个同事了。老公大杨庄的同事,有个大院子,院子里养着鸡鸭鹅狗的,院外还有一亩多的菜地,或许,那里是兔子最理想的去处吧。愿我的兔子有个好生活。

这两日,常在午饭晚饭时,想拿着兔粮下楼去……

兔子笼立在阳台的墙根,再次提醒我,兔子送走了。

作者简介:缨足,本名王丽萍,女,20世纪70年代生于山东莱芜,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理事。山东省第三、八届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山东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20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以小说创作为主,作品先后在《山东文学》《朔方》《作品》等几十家刊物发表,2012年出版小说集《城市写真》。

——选自济南铁路局集团有限公司文联

《先行者》2014年第3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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