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山区无星无月的夜晚真个是伸手不见五指。突然,院子里的大黑狗一阵狂吠,引得左邻右舍的狗们也都跟着乱吠。屋子里的人呼隆呼隆地从炕上翻起来,惊恐地蹬裤子穿衫子。树桩来不及趿拉上鞋,光脚蹦下地,猫一样蹿出去,经过灶间的当,顺手操起一把镢头。
闩紧的柞木板院门被冲得咣咣山响,大黑一挣一挣地对着狂吠。门缝间传进来一声吼:“别叫了,开门!”
是三叔的声,树桩听出来了,大黑也听出来了。树桩拽了门闩,满嘴酒气的三叔离啦歪斜地撞进来,哼着小调奔他的东偏厦去了,忽地又返回身来对树桩低声道:“明天头晌,别上东山……”
夜太黑,对面不见人,可臭烘烘的酒气顶得树桩差点儿栽个趔趄。东偏厦房门一响,院子里就剩了树桩和大黑。树桩闩紧院门,回屋睡觉。
爹和娘早听清楚了怎么回事,重新躺下了。二弟和妹子却仍然睡得死。树桩褪了衣裳上炕躺下,却再睡不着。自从“集家并屯”归大堡子,鬼子逼着在村四周建了高墙碉堡,拉了铁丝的刺网,四面修了岗楼,白天黑夜有满军站岗,村里的人出入都得检查通行证,出去种地都得按点回来,什么放牛放羊放猪赶集,不管干啥都得严加盘问,控制。村长年轻的时候喝过几滴墨水,学着日本人的腔调管这大堡子叫个那啥“集团部落”,听着就膈应,还把这围子里的人都集合到大场院里,嘴对着个洋铁皮的喇叭喊,这“集团部落”里边实行“保甲连坐”,一人通“匪”,全家株連。不就是想掐断和红军的联系,让红军没吃没穿啥都没有么?鬼子这招够阴毒。
隔着东山墙,传过来三叔狼嚎似的小调:“想小妹一天又一天呐啊,心里边就像滚油煎呀哈……”
心烦意乱的树桩使脚跟蹬了几下山墙,三叔的小调就哑谜了。这年头日子过得就够熬糟了,家里又摊上三叔个不着调的“二八月”,二十七八的汉子游手好闲,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弄着点儿钱不是赌就是嫖。上回村长领着到鬼子的炮楼里,把个外来的货郎告了密,得了两块大洋,回来好顿显摆……不对,三叔今晚有些反常,他哪来的钱去喝酒?小半夜回来,咋进的围子?还不让明天头晌去东山,娘吔,东山那不是红军的秘密医院么?这么说他……树桩感觉头皮发麻,脑袋一下子就大了,呼地坐起来,又硬着身子躺下。是为俺好?呸!他是怕俺通了“匪”,他连坐!
下半夜,树桩终于困着了。鸡鸣声叫得他激灵一下滚起来,却见天还没亮,可再也合不上眼,就那么躺着,合计着天亮怎么出围子上东山去报信。终于熬到二遍鸡叫,三遍鸡叫,天亮了,他穿衣裳蹬鞋。爹娘知道他干啥去,也不拦,习惯了。树桩揣了一包黄烟叶,赶了自家的三只羊,直奔围子东岗楼。还离挺远,岗楼上站岗的满军就喊:“回去,今儿个封围子!”
树桩抻脖一望,是三愣的叔伯哥。三愣跟树桩一样,都是红军自卫队的队员,二人要好,听三愣说,他这叔伯哥其实也是反满抗日的,只是身不由己,在满军里混差事。树桩心里就有了底,根本没停脚,一边苦着脸仰头说:“二哥,你看这羊都饿瘦了,全家就指着它活呢,你放俺出去吧!”树桩伸手去掏那包黄烟叶,还没掏出来,三愣的叔伯哥已从岗楼的梯子上下来了,开了围子东门,一边小声说:“别往东山赶啊,皇军可是叫封围子。”树桩心里明白,不觉一热,把黄烟叶往三愣哥的手里一塞,却被推回来,小声催他“快走”。树桩就赶着羊出了围子,直奔西山的杂木林子,看准一处林密的山坳,把羊拴了,转身往东山蹽。
东山半山腰的山洞是红军两年前建的“抢子”,也就是密营,洞口小,隐蔽,洞内却大,能容进四五百人,洞里的石壁上有一眼天然泉水。这的地理位置也好,东边靠着老秃顶子根据地,西边挨着山深林密的和尚帽子山区,经高丽盘道岭与八里甸子游击区相通,北边经五兰子岭可到达外三堡根据地,南边通八河川、不达远、太平哨游击区。这里作为红军的秘密医院再合适不过了,洞里除了储备粮食,还能放二百多床位供伤员养伤。可自打鬼子“集家并屯”,这里就不安全了,当地百姓都知道这山洞,放羊砍柴都不往这边来,因为山洞四周很大范围就有红军的便衣游动哨。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鬼子建了围子,离这么近,太危险了,可没想到这危险来得这么快。半月前,红军伤员已开始陆续转移,可现在洞里还有三四十伤员呢!
跑到东山根的时候,树桩原本露脚趾头的那只鞋开了帮,他使腰上的柴刀割了根杏条勒上。遇上游动哨也来不及说话,只摆了摆手,就急三火四地往山洞攀。刚到洞口,李政委已迎出来,他老远就望见了树桩,料定他一大早上山必有情况。树桩呵哧带喘地闯进山洞,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出话,李政委递给他半搪瓷缸热水,树桩咕咚咕咚地喝了,说:“快,快转移,暴露了,敌人马上就上来了!……”李政委立即喊来警卫排长,命令马上准备转移,一边让树桩把情况说详细。
说是警卫排,其实加上派出去的游动哨一共才十几个人,再加上医生护士炊事员,总共不到30人,这山洞里目前的30多个伤员大都是重伤员,多半都得用担架抬,人手奇缺呀。警卫排长跑过来小声说:“准备好了,只是还有六七个重伤员缺人抬……”这时候,一个满头白绷带只露着嘴的伤员抢着说:“政委,你们赶快走,到安全地方,赶紧派人返回来接俺们!再磨蹭,啥都晚了!”
李政委是少年营政委,也负责卫生队,这些日子来这就是负责伤员转移的。李政委命令马上转移,往老秃顶方向!树桩你去通知游动哨,马上回来抬这几个伤员,快!正要走,李政委又被叫住,留下的几个重伤员要求要武器,李政委就叫警卫排长给每人发两颗手榴弹。抓着黄烟包的树桩想喊李政委,可李政委已经走远了。
红军医院经常遇到紧急情况,动作快,转眼就转移了。树桩下山刚找到游动哨,传达了李政委的命令,其时已经晚了,只见鬼子和满军黄乎乎一片片地从三面包围上来。游动哨转身离去,树桩也无法逃脱,连滚带翻躲进一条砬子缝。
树桩看见走在头里的三叔比比划划地上来了。果真是他!愤恨和耻辱同时从心底涌上来,牙咬得咯吱响。三叔带着鬼子满军们堵在洞口。突然身后传来几声枪响,鬼子们一惊,就有一拨满军向山下追去。枪声来自西边,树桩心想一定是那几个游动哨。endprint
树桩看见鬼子把一个洋铁皮喇叭递给三叔,三叔把嘴贴上去喊:“哎!洞里的红军……啊赤匪,听见没?麻溜儿出来,皇军不杀你们!”
没等树桩的一句“败类”骂出口,只听洞外轰轰几声巨响,硝烟裹着几个支离破碎的鬼子和满军飞起来,落下。敌人的机枪哗哗地往山洞里扫,也有轰轰的爆炸声。一阵狂风暴雨过后,山间安静下来,只见淡蓝色的硝烟从山洞口的上边飘出来。树桩看见一些满军把树枝杂木往洞口里扔。畜生们要放火!
果然放火了,大火苗子呼呼地烧起来,浓烟一股一股地往洞外冒,洞里传出一声声惨叫,随之几声轰隆轰隆的爆炸声……毕毕剥剥的大火烧了一阵,树枝杂木烧尽了,烟更大了。山间归于肃静。鬼子和满军进洞搜了一阵,又往东边追去。三叔跟着一股满军下山,就从树桩藏身的砬子缝前经过,树桩看见三叔那张得意的长脸,恨不得一口咬断那根黑脖子……
树桩蹭蹭地蹿进山洞,抓起一根燃着的树棍,借着火光,他看见了几段被烧成木炭的尸体,还有一片惨不忍睹的狼藉。树桩瘫软地坐下去,呜呜地哭着。火光熄灭了,眼前漆黑,只有洞口透进的一束亮光。
李政委出现了,稳稳地坐在对面,浓浓的眉毛挺直的鼻梁,那眼神像似啥都能看透。李政委一只手抵在膝盖上,说:“中国共产党在南满地区磐石县成立了磐石工农反日义勇军,现在,已正式改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十二军南满游击队,也就是说,我们都已经成为正式的红军战士了!……自卫队员虽说年龄小,但同样是红军战士,你们是红军的后备队,是红军的希望!……”
树桩直起身向洞外走。一出洞口,眼睛就被强烈的阳光刺得闭上了。透过眼皮的红光,树桩看见了爹娘和弟妹,还有拴在西山坳的三只羊。完了,回不去了。就那个败类三叔不想“连坐”,也得把俺递出去,那时候,别说俺自己,就连爹娘全家都得连累上……树桩呜呜地哭,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再睁开眼的时候,树桩好像猛然发现这深秋遍山的枫叶是那么红,那么美,啊呀,叠叠赤橙,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红彤彤一片,像晚霞,像旗帜,像鲜血。这漫山的红叶,是红军的血染红的吗?
树桩出家了,成了铁刹山三清观里的道士,道号玄真。那天,树桩攀上这九顶铁刹山,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精疲力竭的树桩仄仄歪歪地走进三清观,扑通跪在道长面前。他听李政委说过道长曾救过红军战士的命,也不隐瞒,实话实说了,恳求道长收留。
穿上道袍的玄真和先前一样勤勤快快实实沉沉,道长很是喜欢。原来只同大黄狗相依为命,这回不仅驱散了孤独,更重要的是三清观有了接续香火的人。
对面的云台卷舒山是铁刹山的前身。玄真站到高处望去,但见那山俊逸陡峭,崖壁似刀劈斧削,层层叠加,高耸入云,雾霭在山腰缭绕,心想,那真是红军建“抢子”的好去处呀!玄真兴奋地问道长:“那云台卷舒山这么好的去处,三清观为啥要移到这铁刹山来?”道长叹道:“缺水呀!”玄真的兴奋立时就给打消了,自言自语道:“多好的‘抢子地呀,可惜了。”道长看出了他的心思,口念“善哉,善哉”。
那天,道长带着玄真来到东山口的关帝庙时,玄真终于说出了要说的话。玄真说:“师父,要是哪天俺找到了红军,你肯放俺走么?”道长凝视着武圣关羽的泥塑,想到了当年关公对曹操说的话。他双手合十,闭目念道:“善哉,善哉!”
玄真向道长要求外出云游,说自己道行太差,需修道。道长心知肚明,便由他去。玄真“云游”了两回,毫无收获。每次回来,道长亦不闻不问。玄真心里自然清楚,把道长的恩牢牢地记在心里。
大雪封山之前,玄真再次“云游”,終于在老秃顶子西北山麓下的小冰沟找到了队伍。他紧紧抱住李政委放声大哭。李政委告诉树桩,咱的队伍壮大了,还成立了少年营。树桩同志,你已经是少年营的红军战士了,得有战士的样,不能哭。树桩就不哭了。李政委还告诉他,咱的队伍与海龙工农义勇军会合后,成了东北第一军独立师,后来,中国共产党满洲省委的《东北抗日联军统一军队建制宣言》,又把队伍改编成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杨靖宇是总司令。警卫员插嘴说:“李政委是第一师的参谋长。”树桩更是敬佩得不得了,着急地问:“那你还管不管咱们少年营啦?”见李参谋长点头,树桩兴奋地说:“那俺就还叫你李政委。”可是,后来,李政委还是让他继续“出家”。李政委只大树桩5岁,可队伍上的人敬重他就像敬重长辈似的,和他在一起干啥都有主心骨。
那天晚上,李参谋长支走了警卫员,让树桩和他睡一个被窝。第二天上午,一师的齐政委来了,闩了门,关严窗,在山墙上挂了党旗。树桩头一回见党旗,认出上面的标记是一把铁锤和一个带把的弯月亮。李参谋长告诉他,那不是月亮,是镰刀,外国的镰刀是弯的。铁锤和镰刀代表工农,工农联合,打倒反动派,让穷人过上好日子。李参谋长说:“树桩同志,现在你要入党了。”树桩体验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后来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庄严”。
齐政委拿出纸和笔,让树桩说他记,写了树桩爹娘的名字,家里和亲戚都有什么人,都干啥的,家里有几间房几分地,爹娘及亲属过去都做过什么事。树桩就把败类三叔告密的事又说了一遍,越说越觉得心口堵得慌。李参谋长说:“树桩同志,你不要有负担,这更说明你有阶级觉悟呵。”齐政委和李参谋长都在纸上盖了印章,由齐政委收了。然后,郑重地面对党旗,学着政委的样子,举起右手的拳头,一字一顿地说:“对党忠诚,不怕困难,坚决抗日,在敌人面前死不投降,绝不卖国!”
齐政委说:“树桩同志,你已经正式入党了。现在的党员都是秘密的,绝不能暴露身份。党内的联络暗语是‘西皮,外国字‘CP,或‘一九三五年。今天就是你入党的日子,你一辈子也不要忘记。”
李敏焕把一个带黄五星的红袖标发给树桩,对他说:“这袖标在部队就得戴在胳膊上,可你不能公开戴,要随身携带,秘密藏好,这是你今后和部队联系的标志。你远离部队,独自一人战斗,任务更加艰巨。今后,我们要办什么事,给你去信儿你就跑一趟,我们缺什么,得你去买。为了抗日,要随时准备牺牲。树桩同志,你能做到吗?”endprint
树桩郑重地说:“只要首长信得过俺,俺不怕死!”
李敏焕说:“是党信得过你!”
那天晚上,树桩又和李参谋长睡一个被窝。睡不着,就唠嗑,一直唠到下半夜。树桩就愿意听李参谋长说话。参谋长告诉他:南方的红军遭到了挫折,从去年秋天就兵分几路开始了战略转移,挨饿受冻,翻雪山过沼泽地,穿越无人区,还有敌人的围追堵截,非常艰苦。日本人要吞并全中国,我们在这里牵制着敌人几十万的兵力,使他们不能入关作战,你说我们重要不重要?树桩听得血往上涌,浑身都是劲。
第二天一早,树桩又换上了来时的道袍,他又成了玄真。参谋长给他的那个带黄五星的抗联袖标,让他藏在了贴着心口的肚兜里。大雪封山也没能把玄真封在山外,道长发现这次“云游”回来的玄真似乎真的修高了道行,目光深邃,举止沉稳,像是换了个人。道长发现玄真每月的头一天肯定下山,而且外出“修道”的次数也多起来。道长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无国便无家的道理他自然懂。
玄真与抗联的秘密联络点就是铁刹山东山口的关帝庙,接受的任务都是搞情报弄盐购买被服药品枪支弹药。药品难搞,那回,玄真吞吞吐吐刚对道长说了半句,道长就从侧殿里拿来一大包黑膏药给了玄真,说:“这是铁刹山黑膏药,秘方,里面有石碾盘里许多年才能生长的石蛤虫的虫粪,要是不信儿你去高粱地割断一根高粱秆,贴上这黑膏药,第二天高粱秆就能长好。这黑膏药接骨治红伤百般灵验。”让玄真更加吃惊的是,山外搞情报的有一个就是三愣的叔伯哥满军排长。
玄真买子弹,都是到桓仁铧尖子警察署找袁署长,要么就去快到新宾的都督伙洛警察署找温署长,先接头,把子弹弄到一个地方,再去交换。手枪子弹一元一发,“水连珠”八毛,“七九”四毛,“三八”两毛。买回来的子弹用完后,拿一个弹壳还能换一颗子弹。玄真买了子弹就卷在行李卷里背着,每回二三百发,最多的一回四千发,是化装成货郎挑出来的。玄真前后给抗联跑过四五十回。有一回最有意思,他和另外一个人赶了两挂马车和十多匹牲口到奉天买枪,把牲口卖了,买回两把匣子两把撸子,用瓦盆挑子挑出城,空车赶出来,再到姚千户买粮食和咸盐,回来时在盐包里藏了八百发子弹,还买了些胶鞋火勺烟卷。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谁知走到木盂子却遇上了土匪“海字”帮,使枪逼住,二话不说就要卸车。玄真给逼急了,说:“这车上的东西都是给抗联买的!”土匪们一听,不但停了手,还派了人护送。后来一打听,那“海字”帮曾被杨司令收编,他们最敬重的人就是杨靖宇。还有一回,玄真从三愣叔伯哥那得到情报,李参谋长让玄真带路领着50多人到捞子沟岭劫车,在半山腰埋伏了。傍晌的时候,满军押着的马车队过来了,刚上了岭半腰,山顶上枪就响了。李参谋长命令不准打枪,迅速占领南山,然后吹冲锋号。工夫不大,号声响了,满军伏在大车底下喊:“你们是不是红军?!”李参谋长在半山腰答:“是!”满军说:“是就别打了,过来个人接头。”李参谋长就叫玄真换了军装,胳膊上戴了抗联的红袖标,下去和满军接头。结果再没费一枪一弹,满军交出了三千发子弹和一匹马。李参谋长只收下了子弹,还给了满军五百块钱。树桩问:“李政委,咱缴获的东西咋还给他们钱?”李敏焕说:“对这些还有中国人味儿的满军以礼相待,为以后铺路。这是跟杨司令学的。”
玄真真正的“还俗”是在抗联开始西征的时候。他从山下三愣叔伯哥那得到的一张敌人的报纸,居然成为了抗联领导核心下命令开始西征的导火索。
此前,抗联已经在思想上做好了西征的准备。1936年初夏,抗联主力一个漂亮的伏击战,全歼了尾随追踪的大汉奸邵本良的部隊后,来到本溪县草河掌山区的汤池沟沐浴征尘,杨靖宇主持召开了重要军事会议,分析了抗联所面临的险恶处境。杨司令说,从前年秋天中央红军开始长征后,与共产国际的联系便已中断,东北抗联更得不到党中央的任何指示。从缴获的日军文件中得知,去年十月,中央红军主力已经长征到达了陕北,正在扩大陕甘宁根据地。现在我们面前的形势是,日伪在本桓地区的“集家并屯”已经完成,我们与群众的联系被切断,根据地密营不断遭到破坏,还有革命意志薄弱的人投敌变节,东北党组织和抗联孤悬敌后,处境十分艰难。同志们,有一个好消息,不久前,中国共产党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向东北党组织和全体党员发出了指示信,信中对我们抗日联军有明确的指示,要我们西征,到广大区域之中去活动,到辽西再向热河和外蒙边境一带活动。同志们,抗联部队如向这一带发展,与那里的抗日武装结成民族统一战线,就能建立新的抗日游击根据地,进而威胁日伪统治的奉天、辽阳等中心城市,使东北抗日运动与关内的红军遥相呼应……会议做出了组织抗联部队西征,与党中央及关内抗日武装尽快取得联系的重大军事决策。杨司令部署:抗联一军一师向西挺进;二师转向长白山,吸引日伪军兵力;杨靖宇率军部主力返回辑安、宽甸一带,迷惑敌人,掩护一师西征。
就在这当口,玄真来了,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带来的那张报纸居然让李参谋长兴奋异常。李敏焕立即把报纸送到司令部,杨靖宇振奋不已,即刻命令一师开始西征。玄真不认字,问了参谋长才知道,其实那张《满洲时报》上透露的消息只有一句“林匪部队在热河一带活动”,杨司令由此判断是林彪率领中央红军到了热河。
玄真恳求参谋长,这回,俺说啥也要跟着部队一块西征!见他态度坚决,参谋长终于答应了。玄真接过那套黄土布军装,欢蹦乱跳的心像似要从嗓子里蹿出来,他一阵狂跑,蹽出帐篷挺老远,望着远处的山峦,任凭心“咚咚”地往心口上撞。好一阵才平静下来,想起了铁刹山三清观的师父。玄真面向东北方,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说:“师父,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弟子玄真向你拜别了。”玄真郑重地叩首,他相信修为高深的师父此刻一定会感觉到。玄真把脱下的道袍精心地叠好,使小包袱皮系了,心里说,师父,弟子要去打东洋日本鬼子了,你多保重。想着眼泪就要涌出来了。
身着黄土布军装的树桩回到帐篷,警卫员小汤使剪子把他的长发剪了。李参谋长说:“树桩你办事机灵,又有经验,就留在我身边,当警卫员兼通讯员吧。”树桩立正敬礼:“是!”endprint
按照军部的命令,一师迅速向本溪县境内和尚帽子密营集结。全师五百余人,装备精良,平射炮一门,掷弹筒两个,三挺“歪把子”,一挺“七九”,战士们一律“三八大盖”刺刀手榴弹。保卫连和少年营除了大枪每人都佩匣子枪。树桩一个人佩了三支抢,一支狗牌撸子,一把镜面匣子和一支小马枪。
1936年农历五月初十,傍晚,部队从本溪县铺石河出发,抗联西征正式开始。那一刻很是庄严,就连带路的抗日山林队的“占东洋”,神情都那么庄重。一师参谋长李敏焕率保卫连打先锋。为了隐蔽,队伍翻山越岭,钻山林走山路,没有说话声,只有脚步声,还有不时被惊飞的山雀“扑棱棱”的振翅,或野兔“噌噌”的逃窜。
傍晚时分,部队到了草河口东山隐蔽待命。李敏焕一个手势,树桩从背包里拿出缴获的日本手摇式电话机,把长线别在腰上,脱了鞋,猴子一样爬上电线杆,挂上电话线。参谋长仰头朝他一笑,就把电话听筒放到耳朵上。过了一阵,参谋长再仰头时,盘在电线杆上的树桩就摘了线,顺下杆子。李敏焕说:“树桩,你去报告师长,部队原地掩护,我带保卫连下去收拾日本守备队,然后请他们到街里吃晚饭。”
保卫连猫着腰,从草河口街北的铁路桥洞子穿过去,来到铁道西,从北门悄悄地进了街,来到日本守备队队部。偷袭摸岗是抗联的拿手好戏,眨眼的工夫,守备队门岗哨兵的脖子就被扭断了。守备队院子里的鬼子们正拿着猪腰子饭盒要去打饭,李敏焕一挥枪,保卫连“嗖嗖”冲进院子,“嘟……乓……”一阵子机枪“三八大盖”,就像晴天的隔道雨。枪声停下,一点数,26个鬼子一个不少全在这,整个战斗不到一袋烟的工夫,那叫一个利索。李敏焕下巴一点,树桩转身蹿出去,不一会儿东山上的队伍就下来了,二话不说,吃饭。
整个草河口街被刚才这阵爆豆似的枪声给惊得鸦雀无声。部队秋毫无犯,迅速撤出,继续西进。
抗联不缺枪,只留了弹药,25支“三八大盖”和一把“王八盒子”全都送给了“占东洋”,把个“占东洋”乐得满口白牙呲着满嘴的黑胡子笑,“王八盒子”往腰里一别,把“三八大盖”都藏在砬子缝里,用柴草掩了,卸下的枪栓捆成两捆搭在肩膀上继续带路。见树桩笑,就说:“这旮溜儿‘绺子多,万一谁得了这些枪,他也使不了,得找我‘占东洋来求我的枪栓。哈……”
敌人还是给惊动了。连山关守备队的鬼子开着摩托、卡车赶过来的时候,抗联一师早已无影无踪。问街里的商铺百姓,也都说不清楚。抗联不缺武器但缺物资,部队没有统一的服装,有穿日本军服的,有穿伪警察、伪满军服的,都是从战场上敌人身上扒下来的,没几个人像树桩这样能穿上抗联自己的黄土布军装,而帽子多戴鬼子的“战斗帽”,脚上大都穿着缴获的黄黑色高腰胶鞋。所以抗聯从草河口北门进街,一路大摇大摆直奔日本守备队的队部,也没引起谁的注意。连山关守备队队长松下敬二撇着鼻涕胡“八嘎八嘎”地骂。后来判断,袭击守备队的不是土匪,是抗联无疑,因为抗联属红军“红胡子”,纪律严明,走到哪秋毫无犯,土匪哪有进了街不抢商铺的?于是层层上报,直报到奉天的日本关东军司令部。随之,对抗联一师大规模的围追堵截开始了。
涂着膏药旗的日本飞机时常贴着树梢“呜呜”地飞过去,伴着侦察机枪“哒哒哒”的扫射,打得树枝断裂树叶纷飞,还有大雪片似的纷纷扬扬撒落的硬纸传单掺杂着一些实物。一个战士捡到一张一丝不挂的女人照片正直愣愣地看,被连长一把抓过去撕了。后来又一个战士捡到一个挂在树枝上的有两个圆窝窝的花布片,不认得,问是啥东西,“占东洋”说:“那是女人的‘小衣裳。”
几天后,部队携带的粮食吃光了,沿途的野菜树皮也难以填饱肚子。部队经套峪连山关穿过安奉铁路翻越摩天岭进入辽阳境内,再经兰花岭八盘岭滚兔子岭万两河挺进到岫岩。辽阳岫岩是新区,老百姓受日伪的欺骗宣传,把抗联当做土匪,组成了“棒子队”,各村联防持械相对,这让西征的抗联一师举步维艰,非战斗减员日益增多。怕暴露目标,部队昼伏夜行,一直在山岭中迂回前进。
后半夜,部队在山梁上停下来,李参谋长让树桩撑着衣服,揿亮手电棒看地图。参谋长叫来谢华贵和齐二柱说:“下了山是李家堡子,你们俩去侦察一下,咱们争取搞点给养,起码得吃上一顿饱饭。去吧。”部队就在山上等,从鸡叫头遍一直等到鸡叫三遍,才见谢华贵回来。参谋长问:“你怎么才回来?就你一个人?”谢华贵说:“走散了,要不是找他,我早回来了。堡子里没有动静,没发现敌人。”参谋长同师长一商量,指挥部队立即下山。
这李家堡子挺绝,跟别的堡子有些不一样,村街又窄又长,像县城里的胡同。已经是鸡叫三遍大天实亮,怎么家家户户一点动静也没有?李参谋长正待要问,只见在头里带路的谢华贵用手势叫停了队伍,他自己却兔子似的往街口跑。突然,街口“哒……”一阵机枪响,暴风骤雨一般,一师的战士“呼啦啦”被打倒了一片。
“隐蔽!”李参谋长高声命令,再一观察,这村街简直就是个死胡同!从来不吐粗口的李敏焕狠狠地骂道:“谢华贵你个叛徒,王八蛋!打!”
一师仅剩的三百来号人被挤压在死胡同里,危急万分。这时,只见树桩从一家院门跳出来喊:“参谋长,快!”
战士们交替掩护退进院子,跟着树桩左拐右拐,从后院冲出去上了后山。后山上有一座古炮台,一师的四挺机枪一齐架上去,“哗哗”一阵猛扫,部队转危为安。树桩气不过,要回去收拾谢华贵。李敏焕也觉得应该除掉这个叛徒,这个谢华贵对抗联太熟悉了。“占东洋”自告奋勇,说:“俺也去,抗联给了俺恁多条枪,俺得报个恩!”
见参谋长应允,树桩和“占东洋”原路返回堡子。堡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就连鸡狗也噤了声。树桩和“占东洋”猫一样潜伏着。终于有了动静,鬼子满军们在挨家挨门地搜查。
看见谢华贵了,也在敌人中间,比比划划地时隐时现。近了,更近了,树桩灵机一动,小声喊:“老谢,老谢!参谋长让俺来找你,快,这边来!”
谢华贵愣住了,探出身子往树桩这边望,就这一愣神的当,“占东洋”一甩匣子枪“当”的一枪,就把谢华贵的脑壳揭了。树桩转身便撤,“占东洋”却没跟上来,树桩回身去迎,却见“占东洋”手里攥着一块破布跟上来。上了山,随着部队往外撤,“占东洋”一边向李敏焕显摆:“就一枪,揭了那狗肏的脑壳!”一边打开破布包,竟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endprint
李敏焕认得那耳朵,那上边有一颗黑痣。“占东洋”说:“参谋长你告诉俺,他是哪的人,俺杀他全家!”李敏焕说:“兄弟,咱革命队伍不许干这个。他参加队伍的时候,也是为了打日本,现在条件艰苦,他受不了。这与他家人无关,不能伤害无辜啊。”李敏焕看着“占东洋”手里的破布包说:“埋了吧。”
又赶了二三十里,队伍在一个山梁上隐蔽下来。刚才在战场上精神紧张,一个个生龙活虎,现在真的疲惫不堪,饿得前腔贴后腔,无精打采,搂着枪背靠背坐在山上打盹。已断粮多日,整天饿着肚子行军打仗,许多人误食毒山菜毒蘑菇,全身浮肿,跑肚拉稀。伤员无药,疼痛难忍就给咬一点大烟。鞋磨烂了露出了脚趾头,甚至干脆光着脚,仗着都是穷苦人,原先就常光脚下河上山攀砬子,好歹能挺住。二百多人的队伍一个个灰头土脸瘦弱不堪,就连自称“天养活的”“占东洋”也瘦得尖了下巴。
去师部开会的李敏焕回来了,传达了师部的命令:停止前进,化整为零,返回本溪根据地。李参谋长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小声说:“同志们,现在情况非常危急,为了保存有生力量,师部决定放弃西征计划。为缩小目标,一师分三路分散撤退,师部和我们保卫连为一路,傍晚开始行动……”
哨兵报告,山下发现敌人!战士们立刻来了精神,“刷”地散开,隐伏在草丛里。敌人从东山坡上来了,是满军,速度很慢,使枪扒拉着树窠,一个个给太阳晒得懒洋洋的。离山梁越来越近了,说话声脚步声听得清清楚楚,就连刺刀碰屁股的声音都能听出来。保卫连的战士们挺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瞪着眼睛伏着,只要参谋长一声令下或一个手势,就会狼一样蹿起来!……奇怪的事发生了,只差十几步远,一个当官的居然喊:“弟兄们,撤了!”满军们就吊儿郎当地转了身,往西山去了。
傍晚时分队伍开拔,下半夜时停下来,原来在一个岗上发现了三间没盖完的空房子。连累带饿,见了房子更走不动了,干脆就地宿营。刚睡下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哨兵报告,敌人摸上来了!
和衣而卧的李敏焕几步蹿到外面,四处一听,转身报告师长:“三面都是敌人,只西面没有动静。”师长命令“占东洋”和一个战士立即到西岗侦察,所有人准备战斗!
李敏焕听见北岗下的说话声,判断是满军,因为满军的纪律最差,就派树桩下去侦察。不一会儿,“占东洋”回来了,说:“西岗是悬崖陡砬子,下不去。”树桩呵哧带喘地跑回来,报告说:“巧了,北岗的满军连长正是先前咱们在捞子岭劫了他三千发子弹,参谋长给了他五百块钱的那个连长,他说东岗是鬼子,南岗是警察,西岗是大砬子下不去,让咱们从西北顺着砬子根下去再往西撤,他们不打抗联!”
李敏焕命令:“‘占东洋带路,师长率师部先撤,保卫连随我在后掩护,立即行动!”
队伍下到西岗沟底的时候,被东岗、南岗的敌人发现了,“歪把子”“三八大盖”疯了一样打过来。这时,北岗突然响起了“七九”机枪声,“哒……”的枪声向东岗、南岗盖过去,是满军的机枪!参谋长命令保卫连不要开枪,迅速撤退!
队伍又一回转危为安。一路奔波,来到鸡爪山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这一带“占东洋”熟悉,带路来到歪脖望一个堡子,直奔地主富户翁老邪家,从牛栏里拉出一头大牛杀了,七口大铁锅院子里一支,炖牛肉焖高粱米干饭,70多人这才吃了顿饱饭。
队伍迎着朝阳继续向东撤。夏日的辽东山区,群山万壑都裹盖着绿,谷底“叮叮咚咚”的溪流声伴着啁啾的鸟鸣,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李敏焕看到了自家的黄泥墙,还有挂在房檐下的一串串红辣椒……
偷偷嗅黄烟的树桩不经意间碰上了参谋长的眼神,很是难为情。李敏焕说:“想家啦?”树桩说“嗯”,就收了黄烟包。李敏焕说:“是荷包?”树桩的脸腾地红了,说:“不是,就一包黄烟叶。”就又拿出来,说:“参谋长,送你吧,这还是前年俺上山上的医院给你送信,临走的时候从家里包的,本来寻思万一出不了围子就用它答兑岗楼的满军,可没用上,就一直带在身上。参谋长,说真的,俺好几回都想送给你,可没舍得,给了你,俺再想家,想俺爹俺娘可就一点儿想头都没有了,你别寻思俺小气呀。”李敏焕嗅了嗅黄烟包,把它塞给树桩,说:“兄弟,要是我,我也舍不得。”树桩往回推,没推过,于是收了。先前包烟叶的那张草黄色的窗户纸早已破碎得没了踪影,现在用的是一块从死鬼子的裤兜里缴获的布帕子。树桩又偷偷地嗅了嗅,就又嗅到了家的味道。
已经远远地望见了摩天岭,那是辽阳与本溪的交界处,翻过岭,就到家啦。
突然,参谋长右手一举,战士们刷地散开,隐蔽。随着隆隆的马达声,日军的汽车开过来。李敏焕指着摩天岭右侧的“对面炕”命令:“迅速占领山梁!”
战士们迅速攀上山梁,隐蔽在山坡上的树丛中。日军的汽车已停在山脚下,鬼子从汽车上下来,一伙一伙地把枪架在一起。时值正午,日本人要开饭了。树桩在山梁后面的草丛里发现了敌人的电话线,截了线。电话里清清楚楚,眼前是日军连山关守备二中队,共50人,队长今田,是接到命令前来堵截抗联一师的。李敏焕收了电话,悄声对树桩说,传达命令:“不许说话、咳嗽,谁出动静,军法从事!”
只见今田只身一人攀上山梁,“吱吱嘎嘎”的皮靴声清晰可闻,喘息声也听得清了,越来越近,居然停住了,一双皮靴就立在树桩的眼前。今田背对着树桩,拿出望远镜,面对山下往远处瞭望。山下的鬼子已团团围坐,拿出猪腰子饭盒准备开饭了。
饥肠辘辘的树桩饿得难受,心里骂着这个不争气的肚子,狠狠地告诫它千万别叫出声,一边悄悄地摸出腰里的狗牌撸子,使枪口准准地指着今田的脑袋。正午的日头毒毒地照射着。蝈蝈在草丛里“啯啯”地叫着。好长时间,今田终于收了望远镜,看样子是准备下山了。
这个该死的鬼子,竟然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正与树桩的眼睛四目相对!树桩清楚地看见了今田大张的嘴,却没听到那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来,树桩来不及犹豫,扣动扳机,“啪”的一声爆响,子弹命中今田眉心,今田一个后仰滚下山坡。李敏焕挥枪大吼:“打!”立刻,山谷里枪弹齐发,如旱天冰雹,鬼子措手不及,纷纷中弹。就一袋煙的工夫,战斗结束。据后来的史料记载,此次战斗即抗联著名的“摩天岭大捷”。endprint
迅速打扫战场,查得鬼子尸体48具,翻译官及一名鬼子漏网。尽管速战速决,但一师还是暴露了目标。围追堵截抗联西征部队的敌人成千上万,况且并非孤立作战,本来离此不远的敌人迅速围拢过来,对摩天岭形成了合围。撤离已不可能,于是迅速占领主峰,凭借有利地形和刚刚缴获补充的弹药与敌对峙。
不过,敌我兵力太悬殊了,岭下是1000多日伪军,岭上是六十几名抗联壮士。激烈的战斗从下午一直进行到傍晚。敌我双方都清楚,照这样下去,将是什么样的结果。
苍天有眼,就在这十万分危急的时刻,一个猎人出现了,他是摩天岭山间一个抗联的铁杆钉子户,后来的史料记载,此人名叫孙仁刚。当时,谁也来不及问他的名字。孙仁刚冒着枪林弹雨攀到摩天岭峰顶,对师长说:“快跟我走,我带你们出去!”
李敏焕说:“师长,师部先撤,我掩护!要是没有了枪声,敌人会发觉的!”
师长同参谋长对视良久,点头应允。李敏焕对留下来的十名战士说:“把枪打得激烈些,不能让敌人发觉师部撤离!”
黄昏时分,敌人新的进攻开始了,一团团蝗虫似的身影从四面围上来,激烈的枪声在峭崖险壑中回荡。突然,机枪手中弹倒下了,李敏焕搬过机枪,对着已看清了狰狞鬼脸的鬼子扫射,滚烫的枪口吐着火舌喷着蓝烟,像抱着它的人一样杀红了眼。
蓦地,一顆子弹洞穿李敏焕的胸口,鲜血汩汩地涌出来。眼看着参谋长仰身倒下去,树桩飞身扑过来,一把抱住,赶紧掏出来为首长准备的急救包,其实只不过是一团棉花和一卷纱布。那是一个穿透力极强的“三八”式步枪的弹洞,堵住了胸前但后背还在流血,束手无策的树桩下意识地摸到了怀里的黄烟包,拿出来,垫在参谋长的背下。树桩再无办法,“呜呜”地哭起来。
李敏焕用微弱的声音叫树桩,让他别哭。李敏焕说:“树桩,给我卷支烟。”
参谋长的血已浸透了黄烟包,树桩抓了些带着血的烟叶,却没有纸。李敏焕打开斜背着的牛皮文件袋,拿出文件撕下一条。树桩抖着手怎么也卷不好烟。参谋长微笑着看他,像平常一样。烟终于卷成了,参谋长划火柴点燃文件,用文件烧着的火苗点燃那支烟。参谋长美美地吸着烟,树桩已泣不成声。参谋长为他擦去眼泪,把烟插到他嘴里,说:“你来一口。”树桩就抽了一口。十七岁了,树桩还是头一回抽黄烟,有点辣,有点呛,但挺好受。参谋长说:“再来一口。”树桩就再抽一口。
怎么这么静?!树桩猛醒,转眼一望,所有的战士都牺牲了!
敌人在喊师长和参谋长的名字,让他们投降。听见了从四面逼近的脚步声!
参谋长丝毫不动声色,半靠着崖壁,美美地吸烟,一边将怀里的“歪把子”压满子弹。树桩把打空了子弹的小马枪扔下山崖,左手攥着撸子枪,右手提着镜面匣子。李敏焕一拉枪栓,那挺日本大正机枪“哗啦”一声子弹上膛。李敏焕说:“树桩,扶我起来!”
树桩手持双枪,用双臂从背后抱住参谋长,浑身一用力,两人“腾”地站起来,李敏焕背倚着岩壁稳稳地立住,树桩闪身立在参谋长身旁,眨眼间,三支枪异口同声,子弹喷射向近在咫尺的敌群!
敌人的子弹像铺天盖地的蝗虫,“嗡嗡”地振着翅膀,黄乎乎一片,迎面缓慢地飞过来,树桩感觉自己一下子飘起来,像树叶一样轻轻地落下。他清楚地看见了参谋长和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弹孔。树桩使劲看向参谋长,参谋长也同他一样,正大睁着眼睛张着嘴对着他,似要喊什么,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树桩拼尽全力想伸手去够参谋长,双手却似缚了千钧巨石,万般沉重。他看见参谋长笑了,身下压着染了血的黄烟包……
泪眼婆娑的树桩看到了蓝天,白云,遍山的绿。渐渐地,那遍山的绿变红了,层林尽染,红彤彤一片……
作者简介:晓寒,男,真名韩福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国家一级作家。曾在《鸭绿江》《芒种》《北方文学》《山东文学》《青春》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90余篇,140余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凡人作坊》、长篇小说《家丑》《绝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