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战马

2018-03-05 17:26杨永东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京汉铁路军警张国焘

杨永东

一半历史,一半虚构,让一半的虚构去丰满另一半的历史。

一九二三年,汉口江岸。若夏日来,不远处的池边,也会是柳荫匝地的,一溪烟柳万丝垂。而此时此刻,仍是二月刚立春的冬季,一道残阳铺于水中。

而江岸的二月,二月的七日,中午时分。林祥谦从怀中用手探取地掏出分工会的图章,凑近嘴角边吹了吹,又哈了哈几口热气,鲜红反刻着的汉字顿时变得似乎滴着血。

他看了看,立马将它藏在家里的炭火盆里。火盆旁边盛了一搪瓷蝌蚪,它们原本在溪流里,而此刻在搪瓷容纳的静水之中。

此时正值正午,盆中的火早已熄灭尽、冰凉透。黑黑的木炭烧尽,已经变得十分僵硬。长尾的蝌蚪们,椭圆状的,也是炭黑色。蝌蚪摆动着游来游去,吃着水中漂浮的孑孓。

原本四月才有的蝌蚪,这一年二月已经出现,这是很奇异的天象。

寒风中,院落里的一匹古老战马,昂着它高贵的头颅,嘶吼了一声,地上的枯草随之摇动开来。传言,这战马是古时候蒙古可汗与沙俄皇帝两爱马交配杂交生成的,后來伏尔加河四周陆续出现这样的骏马。它们交配恰逢在二月,便有了二月战马的美名相传,多用于战场。而往往交配后的雄性种马,在一月内会耗精而亡。

它看着林祥谦,看着寒风中的野草,野草间的一棵桃树,桃树底下长着两棵白菜。雨量丰沛的江岸,在冬季也不吝惜一些细雨与丝丝晨露。院中杂草间,时隐时现地散乱冒出一些青稞。青稞也注定是马食,它第一个主人是一苏联诗人,诗人的最后一句诗是:溘逝于客栈,便是客死他乡。他将这首诗系于马尾上,拍打烈马让它远离客栈。它夜里跑入马阳的院子里,便成了马阳的马儿。后来,这匹战马被一苏联垦荒者枪杀,倒在血泊之中!

刘家庙福建街,林家。一张松木四方桌下,放置着一炭火盆。

一阵铿铿锵锵的倒腾,饭菜上桌。谁会想到,这是林家永别的离宴。

而前几日,也是正午时分。中国劳动组合部书记张国焘也正襟危坐在这张桌子旁,与林家一起吃饭。

吃着吃着,张国焘脱下牛皮底厚重的皮鞋。

那是在莫斯科一家医院女护士送给他的。张国焘大口大口地嚼着洪山菜薹,不住地说:“很香的菜梗啊!记得在莫斯科有一次,有一种菜也很像这个。莫斯科人是将其凉拌,喝着烈酒,围着火炉取暖。”

洪山菜薹生长迅速,抽薹力强,其嫩薹与叶可食。

林祥谦说:“只能说你不嘴刁吧。”

张国焘说:“起初,我还以为是我萍乡老家的菜蕨。菜蕨一般长在山谷林下湿地,可以吃嫩叶。”

说着说着,张国焘将穿着的棉袜在火盆上晃悠,一阵恶臭熏人。

他赶忙将脚收入俄罗斯鞋中,连声说:“不雅,不雅。”

张国焘的一举一动,在院子里的战马眼里也显得狼狈不堪、局促不安。它朝天空吼了一声,又一次震落了一些枯枝落叶。

张国焘惊叹道:“好马!好马!”

林祥谦说:“它上过苏联战场的,叫伏尔加河马,隔壁马爹爹的。”

马爹爹是马阳的祖父。马阳母亲来自东北,父亲来自离江岸不远三百多公里水路的襄阳。一年前,父母却都纷纷遁入空门。

而这一天,张国焘回到汉口住处已是掌灯时分。楼下一藏族小男孩正在玩空竹,绳子抖动,发出嗡嗡作响的声音。上楼,张国焘推开门,用一根襄阳火柴点燃了油灯,倚在床边借着油灯之火,在一个笔记本大小的记事本子上,写了一些概况:

一九二二年四月九日,在长辛店召集全路代表开第一次会议,筹商组织总工会,统一全路的工会组织。

八月十日在郑州召集全路代表开第二次会议,成立总工会筹备委员会。

一九二三年一月五日,筹备委员会在郑州开第三次会议,草定总工会章程,并决定二月一日在郑州正式举行成立大会。

写着写着,这时张国焘感觉肚子有点饿,遂将笔记本合起来叩打了几下桌面,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他匆匆下楼,在一藏人小食店里,买了几个刚做好的糌粑,又匆匆折回楼上来。这种糌粑,是将青稞麦炒熟磨成面,加上酥油茶拌和,有时用青稞酒搅拌,再捏成团。这是藏族人的主食,到了江岸便成了小吃,很对张国焘胃口。

而此时的林祥谦,躺在床上想到自己风风雨雨走过来的这一两年,尤其初见陈潭秋的那一天。他瞪着屋顶黑暗上空的梁木,十分硕大,大得可以刳木为舟,可以用此舟从江岸的一岸划向另一岸。想起矻矻终日工厂里的工人们,他心头排山倒海着,深信一场革命将汹涌澎拜而来。而他,被随之推上了浪尖,尤其当一个写信自称项德龙的青年到来后。

项德龙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项英。

项英与林祥谦、张国焘、施洋等人,在中国历史上都如一匹匹战马。而说到那院中的战马,那是马爹爹的孙子马阳骑回来的战马。

马阳带着一个俄罗斯女孩,翻过高加索山脉,越过东北,回到湖北江岸老家。

马阳是画家,记得第一次见到俄罗斯女孩,在一处白雪皑皑的公园里。他将她带至他的住处,幽静的院子里有一白桦树,拴着一匹战马。马阳将战马牵至后面一间差不多一百平米的仓库式的画室里,他燃起了炉火,整个屋子顿时暖了起来。

俄罗斯女孩倚着马,慢慢地褪去衣裳,画布上顿时出现她的倩影。不知画了多少时日,一卷巨画收入当地的一家画廊,后被一博物馆购买,传言最后落到列宁同志的手中。画的名字叫《伏尔加河战马》。

据传,马阳视俄罗斯女孩为女神,画在马背上,地面画成海水,海水映着她柔软的身影。

这一天正是一月三十日,马阳回到湖北江岸的日子。家门口一棵老榕树,其板状根从树干基部生出,斜向入土。夜幕降临时,马阳铺开画纸,以京汉铁路为主题连画了三张画。第一张,画的是直隶总督王文韶、湖广总督张之洞奏请设立铁路总公司,以大官僚买办、天津关道盛宣怀为督办大臣,统筹卢汉铁路的修建。第二张画的情景是:借款筑路的消息一经传出,美、英、法、比等国的公司派代表蜂拥来华,竞相兜揽。第三张画画的是张之洞与袁世凯一道验收工程,后来改卢汉铁路为京汉铁路。endprint

一月三十一日。

京汉铁路总工会筹委会代表杨德甫、凌楚藩、史文彬、李振瀛、李焕章五人,前往洛阳与吴佩孚交涉。他们决意准备战斗,不在军阀们面前卑躬屈膝。

谈判桌上,筹委会据理力争提出:一、根据《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人民有集会结社的自由;二、“保护劳工”的通电是吴佩孚的“四大政治主张”之一,不应出尔反尔;三、大会筹备已久,并经铁路管理局局长同意,各地代表已齐集郑州,大会势在必开。

对此,吴佩孚“顾左右而言他”,他还是老生常谈道:“我本人一直主张‘保护老工这一点不会变,比如设立劳工局啊,赞成劳动立法。你们工人的事,我没有不赞成的。现在民气大枭张,真不是好现象,北京学生把教育部打了,曹三爷想做大总统,又有人要杀黎宋卿。请你们不要开会。你们想,什么事我不帮助你们?不过郑州是个军事区域,岂能开会?你们不开会不行么?你们改期不行么?你们改地方不行么?其实会个餐亦可开会,在屋子里亦可开会。我是宣言保护你们的!岂能和你们为难?这是你们局长来的报告,我已经允许了他,我已经下了命令,要制止开会;我是军官,岂有收回成命的道理?我以后保护你们的日子还多咧。你们说开会没有什么,我亦知道;不过——你们若是非要开会不可,我可没有办法了……”

早上的太阳,射进屋子,照在茶杯上。

吴佩孚贴身侍卫站起身来说了《左传》里的一句话:“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散会吧!”

吴佩孚冷笑几声,接过侍卫手中的哔叽布料大氅外套,扬长而去。

当晚,赴洛阳代表赶回夜色岑寂的郑州。窗外夜雨涔涔,在重重叠叠的树林里滴流。

这时,马阳挑灯在夜读一本关于马的书。

开篇写了民国一年,武汉三镇有人吃马肉,中毒三百人。幸遇江岸马爹爹懂解药,煎芦菔汤、吃杏仁救了上百人。书中并列举了许多种马不能吃:马脊背黑而马臀色斑驳的,不能吃。马鞍下的肉呈黑色的和马自死的,不能吃。白马肉可以煮食,治疗头秃,但要浸以清水,捏出的水没有血后才可以煮食,且用冷水煮,不可盖上锅盖。

马阳看迷了这本书,几乎一口气读完。到最后一页,俄罗斯女孩突然跳起来尖叫一声,说:书中怎么会有你的照片啊?

马阳怔住了,最后一页书作者署名马襄,一张长得很像他的照片。原来,这本书是马阳的父亲写出来的。

简直是一脸尴尬!仔细端详,出版社是商务印书馆。一八九七年,商务印书馆于上海创办,创办人为夏瑞芳、鲍咸恩、鲍咸昌、高凤池等。

一九零一年,张元济投资商务印书馆,代印张元济与蔡元培创办的《外交报》。一九零三年,设第一个分馆于汉口。十月,正式成立商务印书馆有限公司,吸收日资,改进印刷,印的第一本书就是马襄这本书,并首次使用著作权印花。

二月一日,拂晓。

郑州全城内外军警当局宣布紧急戒严令,沿街排列武装士兵,荷枪实弹,如临大敌。黄殿辰派出大批荷枪实弹的军警,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郑州普乐园。军警查封了普乐园的会场,白纸写的黑字封条,十分煞目。

晨八点。各地代表、来宾手持紅旗,身佩总工会会员证章,从火车站五洲大旅馆门前整队出发,前往钱塘里普乐园参加总工会成立大会。

九时。沿街军警林立,荷枪实弹。景象肃杀,断绝行人。

十点。项英带领各路、站代表和各工团代表从五洲大旅馆向花地岗普乐园剧场进发,在离会场不远处,被武装军队阻拦,相持约两小时,代表们一鼓作气冲进戏院子。

张国焘登上讲台,以京汉铁路总工会秘书的身份主持会议,宣告京汉铁路工人总工会正式成立,并且在他的主持下,会议按照预定的议程逐一进行。杨德甫、施洋、李汉俊、包惠僧等也讲了话。

顿时,会场欢声雷动。代表们举起拳头,一遍又一遍地高呼:“京汉铁路总工会万岁!”

下午四点钟,由张国焘致谢词后,京汉铁路总工会成立大会在军阀的武力高压下被迫宣布散会。

晚上,京汉铁路总工会筹备处召集各分会代表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会议决定,为抗议军阀吴佩孚和铁路当局非法干预和破坏总工会的成立大会,从四日上午起,京汉铁路全线总罢工,并将总工会的办公地点从郑州移至汉口江岸。

二日,总工会由郑州迁移到武汉江岸。

张国焘、陈潭秋、包惠僧、罗章龙、林育南与京汉铁路工会罢工委员会负责人等返回江岸。而这时,林祥谦回到江岸。他随即召开会员大会,传达总工会关于发动全路总同盟大罢工的决定,号召工友们用最大的力量反抗军阀的暴行。林祥谦带领工人们组织宣传队,贴标语、发传单,揭露敌人罪行。

武汉工团联合会的各工会代表到达汉口以后,当夜即召集紧急会议。会议决定全力支持京汉铁路总同盟罢工,并发动学生、工、商团体,一致声援。

三日。

京汉铁路总工会移至江岸,开始正式在江岸办公,其主要工作是统一指挥全路工人的罢工斗争。张国焘等人召开会议,决定按原定计划实施罢工。

中共武汉区委、劳动组合书记部武汉分部和湖北全省工团联合会成员陈潭秋、林育南、许白昊、项英、施洋、林祥谦、包惠僧、杨德甫、陈天等人组成罢工指挥中心。

罢工命令由三日早班北上快车的司机和加油工人分别送达。

总工会的罢工宣言、口号、传单贴满了武汉三镇的工厂、码头、电线杆及各主要交通路口。

当晚,林祥谦参加了总工会召开的紧急会议,决定向反动当局提出五项要求,限四十八小时内答复,否则将于二月四日举行全路总同盟罢工。与此同时成立总罢工委员会,林祥谦被指定为江岸地区罢工总负责人。

四日。

晨,三千余名工人聚集于长辛店娘娘宫。史文彬在会上报告总工会成立大会及被军阀破坏的经过,并宣布罢工命令。会后罢工正式开始,总工会发表罢工宣言,并提出复工条件。endprint

上午八时前后,正式罢工命令即已普遍分送到各分会。

林祥谦回到江岸,随即召开会员大会,传达总工会关于发动全路总同盟大罢工的决定,号召工友们用最大的力量反抗军阀的暴行。

罢工的重心在江岸。

上午九点,汉口江岸分会委员长林祥谦正式下达罢工命令,工人黄正兴使劲地拉响了汽笛。工人们听到笛声,立即熄灭灯火,剪断电线,拆开水泵……京汉铁路全线瘫痪。

至下午一时,全路车辆停止净尽,参加罢工人数约为三万人。

五日。早晨。

九时,有军队多人至工厂。

湖北督军萧耀南派参谋长张厚生到江岸,以强硬态度要挟工会交出重要领袖。总工会指出:除非曹锟、吴佩孚及交通部负责人前来,否则,恕不接待。

大批军队将工厂包围,并将2名开车工人捕去,工人闻讯后,集合2000多人。冲破军队防线,将2名工友抢回。冲突中,军警又拘捕工人纠察团的3名成员,总工会派人要求释放。

十二时,工人计5000余人,在刘家庙集合,举行示威运动,以白布画人头一颗,头旁画大刀一把,制为旗帜,表示决心一致送死之意。

接着下午一时起,先后有军队多起开来辛店,均系全副武装。

下午二时,有工人数名,被军警捕去,加以破坏秩序之罪名。

军阀企图用武力强迫工人复工。但是,工人们“没有总工会的命令,决不复工”!

这一天,湖北全省工团联合会又发表了《援助京汉铁路总工会总同盟罢工的紧急宣言》,总工会发行《罢工月刊》创刊号。

六日。晨。

上午九时,湖北工团联合会召集武汉各工团代表组织慰问队万余人。劳动组合书记部武汉分部和京汉路总工会,在江岸举行盛大集会,有一万多人参加。

大会开完,林育南、施洋、林祥谦等人带领参加大会的工人群众进行大游行。

林祥谦走在队伍的前头,带领工人们高呼口号,高唱反帝的战歌,中国第一次工人运动的高潮达到了顶点,红色风暴席卷京汉铁路全线。示威游行历经两小时才结束。

林祥谦意识到残酷的斗争即将到来。

七日。民国武汉三镇,三镇如瓮城。

黎明。六时许,泥里蚯蚓才开始萌动初醒,蚯蚓粪在冬霜里板结。马阳晨起,来到江岸码头。他发现,那里停有载运军队大驳船好几只,运来了许多士兵,附有机关枪好几挺,已登岸分驻三路。看来,是重兵围城来了。

一在机厂后面;一在丛生禾草的扶轮学校;一在车站,并带有很多绳索。绳索是席草做的,明显有蛀虫蛀的洞眼儿。

马阳偷偷接近船只,其中有一艘外国造的船,是A1级船,这是船级最好的船,有劳埃德船舶年鉴。

这时,马阳耳边响起了儿时特别熟悉的襄阳谷城一带的《拽船号子》:“蹬到(啊嗬哦嗬)(嗬哟嗬!哎嗨哟嗬!嗨哎!)莫畏大风浪(啊哟嗬嗨呀!哦嗬!嗨哟嗬嗨呀)。”

雾水濛濛下,浅水处,三五个壮实的纤夫在拉一艘巨轮直奔码头,伴随着一阵像木头似的沉闷声传来。

尽管天气寒冷,马阳一路小跑回来也出了一身汗,沿途一阵柏树与松树林的气味。他立即把这个码头上的情景告知马爹爹,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个人默默地面壁坐禅。墙壁上挂着他手绘的三镇地图,其中他用红笔将刘家庙着重涂写一个大大的火球。据说,一两百年前刘家庙是乾隆帝下江南的驻跸之一。

刘家庙,铁路总工会。两面砖墙,板壁门面系蓝色油漆,木纹却依旧清晰。左近有一片草地,门前乃水塘一块,此时冬日枯水。而夏日里,水塘中却水藻滋蔓。

马爹爹找到了杨德甫说了这些情况。杨德甫立即命令分会集合纠察团加紧防范,通知工友无事不要出外,在家守候,一动不如一静,采取“一静可以制百动”的办法。马爹爹一路回来,一路喝着携带的竹叶青酒,推门便倒在棕绷床上,沉入醉乡。

这一天,三镇虽有冬日阳光烛照万物,但空气里明显弥漫着十分凝固性的恐怖感,钻心地袭来。

十时,武汉各界派代表到江岸来慰问。

罢工进入生死搏斗的紧要关头,林祥谦深知斗争形势的严峻,意识到残酷的斗争即将到来。中午他把分工会的图章藏在家里的炭火盆里,草草吃了几口午饭便匆匆赶回工会去。工会院子中,有一群小孩儿骑着一根竹马,游戏着。他们围绕着一丛长在院子里的朱槿与柊树,嬉戏着。

到下午二时许,张厚庵来到江岸。

下午五时整,放哨的工人又报告:一批全副武装的军警正从江岸火车站、三道街、福建街向工会包抄过来。

情况已十分危急,林祥谦果断地命令纠察团副团长曾玉良带领纠察团迎敌。

一会儿车站上发出紧急集合的号音,纠察团员前来报告:张厚庵正检阅全副武装的军队,看样子要来包围工会。军阀肖耀南指使张厚庵带领两个营的军警,携带数百根绳索,分三路从车站出发,一路由福建街横抄工会左后,另一路由三道街横抄工会右后,第三路由车站直冲江岸京汉铁路总工会。张厚庵与江岸第八区警察分所所长站在总工会大门前指挥军警的行动。

枪声首先在三道街头响起。一时间,三道街内,烟雾迷漫,血肉横飞。

第二次的号音又响了。

顿时枪声四起,一时间,三道街内,烟雾迷漫,血肉横飞。

林祥谦命令工人纠察团副团长曾玉良销毁工会機密文件和名单,自己则率众迎敌。

张厚庵命令军队向工人进行疯狂的射击,工会门前及周围,弹痕累累。

在和敌人英勇搏斗中,曾玉良和三十多名铁路工人壮烈牺牲,两百多人受伤。敌兵到处搜捕工人,闯进工人家中抢劫财物,工会附近的商店也被洗劫一空。

不到半小时,三路军警在总工会门前会合,总工会办公室被围得水泄不通。杀人魔王张厚庵与警察所长移驻扶轮学校侧面坐镇指挥。军警们扫射了一阵,街上到处是尸首。张厚庵仍觉杀得不够,又令号兵吹冲锋号,用号令指挥军警继续进行屠杀,又一批工人倒在血泊中。endprint

此时,总工会门前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总工会的办公设施、匾额全部被砸毁,财物被抢砸劫一空。

在工人队伍中的林育南见伤亡很大,心在滴血。他冷静地思忖了片刻,觉得不应坐以待毙,也不能硬拼。他急中生智,暗中指挥工人向四周散开,减少损失。

林育南在混乱中,转瞬间随工人跑出了杀人场。

军警们扫射了一阵,当即就致三十七名工人牺牲,两百多人受伤。

军警冲进了工会和各厂处,逮捕工人,尤其是工会负责的人。

张厚庵下令军警将这六十余人捆绑在电线杆子上毒打。有的全身被打肿,有的头被打破,有的被打得鼻青脸肿……打完之后,军警们又在附近住宅搜捕参加罢工的工人,搜出一个,枪毙一个。

当时,江岸分会委员长林祥谦与林育南同住汉口笃安里一幢楼里。

军警冲进屋里时,林祥谦被捕。

林育南在楼上听到军警已到楼底下来抓人,连忙抓起一根绳子系在窗框上,然后翻窗吊了下去,从屋后面跑脱了。

林祥谦之弟林元成从家中逃出,被一军警发现,军警当即大喊道:“他是林祥谦的弟弟!”喊声一停,另一军警立即举起刺刀向正在飞跑的林元成刺去,林元成躲闪不及,死在刽子手的刀下。

张厚庵又令军警去杨德甫家中搜索。杨德甫一家已离开,军警撞锁,扑了一场空.

林祥谦和六十余名工人在同围捕的敌人搏斗中不幸被捕。

项英率领百余工人纠察队冲进车站,都快扑到林祥谦身边,军官一声吆喝,冲锋号音再响,枪声四起,弹如雨下,喊声、哭泣声……

这是一个血雨腥风的黑夜,武汉江岸车站站台。

北风呼啸,雪花纷飞。

张厚庵指挥军警在江岸杀、抓了两个多小时。随后,他又回过头来迫害林祥谦。他亲自提着“马灯”,与警察所长、车段段长一起,在被捆绑的六十余人中查找林祥谦。

晚上七点多钟,天降大雪,敌人把林祥谦绑在江岸车站站台的木桩上。北风呼啸,雪花纷飞,整个江岸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敌人把六十多名被捕工人捆绑在江岸车站站台上,林祥谦被绑在站台东侧的灯柱上。江岸广大工人听到林祥谦和许多工友被捕的消息后,冒着被敌人捕杀的危险,纷纷奔向车站。

张厚庵提着马灯走到林祥谦面前,奸笑着说:“林会长,受委屈了。你现在的唯一出路是下令工人赶快上工。这样做,保准有你的好处。不然,你就性命难保。”

随后,张厚庵晃了晃手中的马刀。

林祥谦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把头一转——怒目以对,不予理睬。

张厚生立即凶相毕露,恶狠狠地命令刽子手持刀朝林祥谦右肩砍去,鲜血顿时染红了林祥谦的上衣,不断滴落在飘洒着雪花的站台上。

这时,林祥谦妻子三步并成两步跑到车站。她知道凶暴的敌人一定会对林祥谦下毒手,急忙喊道:“祥谦,有什么交代?”

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林祥谦,突然听到身怀有孕的妻子的呼唤声后,着急地回答说:“你不要管我,快回去吧!”

张厚庵吼叫:“你到底同不同意复工?”

林祥谦怒视张厚庵,依然没有回答。

张厚庵把手一挥,旁边的刽子手提起刀朝林祥谦的左肩砍去。鲜血,染红了林祥谦的蓝色对襟上衣,滴落在洒满雪花的站台。

林祥谦巍然不动。

张厚庵嚎叫:“上不上工?”

“不上!”林祥谦语气坚定。

张厚庵又气又恼,命令刽子手朝林祥谦右肩又砍一刀,歇斯底里地狂叫:“你到底下不下复工令?”

每砍一刀,就问一句。

已成血人的林祥谦斩钉截铁地说:“上工要总工会下命令,我的头可断,工是不能上的!”

张厚庵气得脸色铁青,命令刽子手继续刀砍林祥谦。

林祥谦血流如注,晕厥过去。

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张厚庵狞笑着问道:“现在怎样?”

林祥谦切齿骂道:“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可怜一个好好的中国,就断送在你们这般混账王八蛋的军阀走狗手里!”

张厚庵勃然大怒,立命枭首示众。

刽子手的屠刀,一刀一刀地向林祥谦砍去,连砍六刀。天空飘落下的雪花,立时就被染得血红。

东北处的人群里,人声雜沓,马阳在战马上目睹了血腥的这一场面,林祥谦英勇地就义。他的最后一次心跳,他的最后一次呼吸,都深深烙在马阳的脑海里。

当江岸军警正在大肆地血腥屠杀工人时,项英和工人纠察队在一起。乱枪扫射时,他们死里逃生,潜伏在江边,待夜色深时,他们才搭上一只小划子到汉口法租界江边上岸。

岸边的芦苇有一人半高,寒风刮过,泥里有半枯烂的糜子,从那里往西有一个浅滩。

他们只能暂隐于法租界某处。下船时,项英踩踏着一处自地下喷出的泉水,溅了一裤脚。在夜空浓黛处,他突地感觉到有一种暗物质,不发光地蕴藏在那里。这种物质,似乎又变成一种向前的力量流泻在他心里面。

回头看,岸边的芦苇似残障的老翁,又似老翁手中的盲杖,难以固沙。

四周,飘尘四起。

而岸边不远处,有一香火一向不错的土庙。低矮的一扇窗透出来摇曳不定的烛火之光,一缕缕绒毛草挂在窗头。待他们潜入,神龛上的香火仍在徐徐燃着,正中摆着一碗祭肉。天助也,这碗祭祀肉倒成了纠察队工人们充饥的夜宵。队长吃出来了,大声嚷道:“这刀头不是猪肉,是上等的牛肉啊!是谁在今天来这里祭祀呢?”

神龛下,有几尊经幢与少许凌乱的经籍。那些经幢,多为石刻,是一些六角形的或圆柱形的石柱,伴有佛像与经文刻在上面。

香火炉里燃烧未尽一张宣纸写的半截卖身契,香火味浓熏得工人们颟顸,他们嘴里嚼着几丝牛肉。刀头旁,有好几块煮得半熟的蔓菁和十几个蒸熟的馒头。蔓延曲折的小路上长着许多曼陀罗,粗壮的茎,直立地长着。endprint

走出来,有馥郁的草香,在凝固的早春里,徐徐地弥散开来。

而此时,以“中共中央代表”身份前来“指导”工作的张国焘在干什么呢?

他在反革命的屠城江岸面前,显得惊慌失措。枪声大作而起,两三位负责探听消息的工人跑来向张国焘报告:“大批军队由江岸车站出发,分几路包围这个村庄。其先头部队向着江岸分会开枪,已经有人倒下去了,也有军队挨家挨户搜查。”

张国焘立即下命疏散。

而他本人转身拿着一个竹篮挽在手上,化装成卖花生的小贩子。他紧紧地跟在杨德甫后面,走着小路离开江岸。当他们走到小路与大路交叉点的时候,有几个武装士兵把守着。杨德甫经过士兵的盘问顺利通过后,张国焘正想跟着过去,两个士兵用步枪上的刺刀指着张国焘的胸口,问他是不是铁路工人。

张国焘答称是卖花生的小贩,也即通过。

随后,这位“花生小贩”躲进了汉口法租界内辛亥革命武昌首义之功臣熊秉坤的家中。当他躺下身时,江岸一带已是漫天大雪。半夜他惊醒时,伸手在案头摸着冰冰的杧果在手,觉芒刺在背。这一夜,对他而言似乎是生命中最长的一夜,他闻到了杀戮里的血腥味。

八日,张国焘就借口“赶回北京向中共中央报告”,匆忙离开了汉口。此时,洪山菜薹是当时的时蔬。他回头朝刘家庙望一望,想起在林家嚼菜薹的情形。寒冬、火炉与炊烟,在他心中,都已经熄灭,荡然无存。他怎会知道,早在东汉、三国时,这种紫菜薹已是普遍食用的蔬菜了。

翻开一本《中国共产党史稿》,可以看到:“这次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是在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统一领导下进行的,除中央特派代表张国焘外,罗章龙、包惠僧、项英、李震瀛、杨德甫、史文彬、凌楚藩、吴汝铭、高彬、张连光、康景星、陈潭秋、许白昊、施洋等,都参与领导了各个地区的罢工斗争。”

“二七”全路死难烈士约四十余人,他们是葛树贵、辛克名、刘宝善、杨诗田、林元成、施洋、林祥谦、徐言发、陈芝槐、陈道忠、王起鹏、叶志松、曾玉良、钱惠和、陈年伯、刘长发、朱仁斌、秦均、梅启发、吴采贞、王先瑞、李开元、龚德咏、陈端炳、刘文银、叶青山、梅才咏、刘耀亭、姜和顺、杨庆寿、郑成、李玉、柳成有、胡兴顺、邵成鹰、张福狗、刘寿真、林开广、武把、高斌、丁道启、晏佑来、吴海发、高顺田、胡如树、马襄等。

马襄正是马阳的父亲,一直传言他出家了,却出现在烈士名单上。

罢工遭到曹吴军阀残酷镇压。京汉南北各站在全路斗争中牺牲四十余人,入狱百人,负伤者五百余人,失业兼流亡估计达千余户,家属牵连被祸者不计其数。

而其中,林祥谦牺牲得最为壮烈。

转眼间到另一个二月,民国的二月到了共和國的第一个二月——一九五零年二月,苏联国家博物馆展出了一幅《伏尔加河战马》,引来数万人参观。

据解说员说,这匹战马还在,但画家与俄罗斯女孩已经故去。他们都早已停止了呼吸,长眠了。

战马在画家的伏尔加河畔的画室里。它的骨架与身躯打了半吨石膏被画家树立起固定,用一百零八块钢筋与近一吨半水泥混泥土浇灌而成。外部用江岸运来的青铜,塑造成一位英勇就义的中国战士,他很似……中间由一根约三米三长的圆形钢筋夯入地底下。

在崇山峻岭之间,茂林修竹早已成残垣。画室里,早已是草木丛生。画架有卯榫的痕迹,一只斑蝥爬在上面,那是唯一的活物。是谁,还是风吹携而来,丢下的草木种子?

也许是那二月,二月里的革命烈火吧!

仔细察看这座青铜雕像底座,刻着一行字:春之花华,夏之杜鹃,秋之冰镜,冬之□□。

末尾两个字,已经看不清了,在风中便成了蕞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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