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草事

2018-03-05 17:32张玉泉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2期
关键词:荒草兔子叶子

张玉泉

每一棵草都有自己的年华。从她们枯色连天的荒芜中吐出鹅黄的芽脉,我就注意上了她们。朴实而简单的成长之路,一路跌跌撞撞,走进了春天的殿堂。无论曾经多少寒风雨雪,无论遭受过多少践踏和蹂躏,青草的根深埋在土地深处,在一条小路边,或是田埂上,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幼小的枝片,伸展着柔弱的腰肢,坚强无比地挺立在阳光的喜悦里。执着地面对天空,面对一望无际的绿。

我的心也飞出了胸膛,在草丛间自由地穿梭。

绿意盎然的春意铺展在山野之中,让你觉察到多样的生命所勃发出的旺盛生机。我深入到一片草丛中,身体低矮成一棵草的形状。目光也随着视野的变换,停留在草的葱茏之中。我嗅到了每一棵草特有的味道,有的带着清凉,有的带着苦涩,有的带着芳香。每一种草香都带着阳光的暖意,刺激着我的鼻孔。而她们叶子的形状、根茎的颜色和身体的构造也各不相同。有的叶子浑厚,叶面带着沟壑和褶皱。有的窄仄细长,叶子的边缘带着白色的毛刺。有的则娇嫩细腻,枝茎牢牢地匍匐在地面上。有的则站立在稻田地的沼泽中,繁茂地簇拥在一起。

早先家里养过兔子、驴子和牛。这些家畜,都以草为生。驴子除了拉磨,基本上就拴在驢房里,等待着吃草。在我印象里,驴子并不必吃太多的草,因而每天放学后,大概割一篮子草就够驴子一天吃的了。牛因为吃得较多,暑假的每天下午,我都要赶着它们到田野里去放牧。一直到太阳落山,等到牛的肚子吃得浑圆,才渐渐地赶下山来。到了河边,饮了水,重新赶进家门。

在我印象里,兔子吃的草样数最多。除了气味熏鼻的青蒿和那些质地坚硬的草类,其余的野草基本上都是兔子的佳肴。每当我把自己割回来的草放在兔子的嘴边,看到兔子轻轻地把草举起来,快速地蠕动小小的嘴唇,不禁发出了咯咯的笑声。一片片草叶子,很快就被几只兔子吃下肚子。它们轻轻地在院子中间跳动着,寻找着地上残剩的叶柄。

有时候,放学回来得晚,来不及到田野里割草,便从院子里高高的杨树上打下带着枝条的叶子,作为兔子的晚餐。奶奶称这些兔子为“安古拉”。至于这些兔子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在我家养大,并且在屋内的地上打洞生出更多的小兔子,我几乎难以从记忆中挖掘出更加详细的枝节来。但这些兔子,在院中啃食杨树叶子的情景却记忆犹新,仿佛就在昨日,一枚枚孩童手掌大小的叶子,很快就被几只雪白的“安古拉”消灭殆尽。

我曾经以为这些杨树叶子,应该会有很好的味道。直到有一天我亲自品尝了一枚杨树叶子,才发现叶子的苦涩,几乎要赶得上黄连的味道。但兔子却吃得格外香甜。这些带着绿色的苦涩,竟可以养活世界上的生命。实际上,我也和所有那个时代农村的孩子一样,几乎是吃着野菜长大的。

在田野翠绿的草丛中,只要仔细地找寻,便可以发现不同品种的野菜。冬天的麦地里长满了面条菜,也长满了荠菜。每天薅野菜也曾经一度成为我放学后的必修课。面条菜青嫩,带着淡淡的甜意和滑腻,漂浮在面条汤碗中,仿佛让一碗稀疏的面条充满了诗意。

有时候我敬重大地,是因为她确实像母亲一样,用青草一样的生命将我养育。

我走在草丛里,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早已和大地上的草融在了一起。我像草一样,行走在无边的阳光下,行走在风雨无常的世界。

草的深情

一片草已经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她们带着深情,在风中飘拂。青嫩纤细的叶脉,整齐地向着天空伸展,接受着天地之间的馈赠。

我与草有着深厚的感情。少年时光,多半徜徉在村外的草野间。放学归来,或者是周末时光,到河边和田埂上割草,成为我每日必修的功课。

实际上,我每天都生活在青草的梦乡里。那些根本不用种植和打理的荒草,听任时光的飞逝。她们的快乐,没有任何理由能够阻挡。在风的吹拂下,欢乐地舞蹈。看到她们的时候,我忧郁的心情立刻烟消云散,像是一朵小花瞬间开放。

我坐在一片草丛间,抚摸着她们的脸庞。如此深情的目光,深入大地深处。或者是几只忙碌的蚂蚁,正在草丛间搬运食物。她们所带来的季节的草木版图画,像是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

夏天的时候,我照例去给驴子或者牛割草。一枚二寸大小的镰刀,在田埂上潜伏行进。一堆堆新鲜的草,带着特有的鲜嫩气息躺在我的身后。她们即将被我送到驴槽里,养活乡间最勤勉的动物。

也许会遇到乌云骤集,黑压压的天空覆盖了黑色的云朵。风忽然从村外的山头吹来,把草吹得东倒西伏。而我所观察到的草丛,在与风的抗争中愈加苍劲。她们即将经受一场暴雨的考验,洗净干燥的尘土,向着更加繁茂的荒芜繁衍。

很快,我的篮子已经装满了草,我感觉到了收获的快乐。我仿佛收获的是草的灵魂,她们即将完成养育村庄的使命。而整齐的草岔,在雨水的浸润下,又将快速恢复生命本来的面目。

一切都如此美好!在草丛里,你根本找不到高贵者的鄙视。我们都是大地的一棵草,沿着自己人生的轨迹,开花结果。

我的身边漫布着草的气息。仿佛整个世界因为浓密的草的记忆而恢复宁静。阳光挂在草叶间,闪耀着生命的光辉。一个村庄的记忆,全部浓缩进这些草的颜色,草的兴衰。

我听到一阵急促的风,带着雨点从后面赶来。草已经匍匐在田埂上,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一阵阵身体的痉挛。我的内心也缩成了一团,红色的闪电从乌黑的云朵后开放,迅疾照亮了远处的山河。

我将割来的草匆匆收进篮子,站在一片风雨即将覆盖的田野,像是面对自己的未来。一株草,体味着四季的炎凉,早已和泥土融在了一起。

荒草的灵魂

我被淹没在草的荒凉里。

像一块早已经失去了心跳的石头。那些早已经被我遗忘了名字的草,站满了整个河滩。

荒草从未停止生长,在一往无前的浪花的映照下,荒草的影子如此模糊,几乎难以辨别她们的个体。只能看到连片的绿色,在河滩上无声地绵延,堆积。荒草不再有自己的定义,或许除了曾经有一个名叫李时珍的药物学家,在他发黄的纸页上涂抹过她们的影子。endprint

若干年前,我记忆中的荒草原本没有如此沉默。她们只是一棵棵分布在清澈的河滩上。我可以很清晰地喊出她们的名字。例如,青蒿,水红花;例如,鱼腥草,水芹菜;还有水马石菜。如今,这些茂盛的荒草已经拥挤不堪,根本看不清她们的形体和表情,她们像是一团汹涌燃烧的绿色火苗,吞噬着村庄的寂寞,摇晃着迷茫的细雨。

我是在一个深秋的下午来到了这片荒草里。雨水时断时续,在村子的周围飘忽无常。原本以为可以轻松到达河流的下游,不料想那一条沿河的小路,却已经被结实而坚硬的无名草长满。我被阻隔在那里,荒草恣意地伸展四肢,覆盖着泥沙的路面。这条小路曾经如此地清晰,游弋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曾经踩着这条小路翻越山河,到外村的一个学校去上学。也曾经赶着牛,到下河去放牧。

一条小路退到了幕后,一个小学应该也不复存在,牛应该也不复存在。荒草就像是在回鄉的路上等你很久,她们就在你的记忆里繁衍,生殖,挤满了你眼中的疼痛。我尽量避开这些高大的荒草,她们的身体湿滑,每一片草叶上都带着灰暗的果实,沾满了硕大的雨珠。可是我的裤脚终究是被打湿了,刺骨的寒冷通过脚踝传递到我的感官里来。我的身体也跟着发出了颤抖,那是一种被记忆疏远的恐惧,被一座村庄遗忘的恐惧。

河流几乎已经深陷在草丛里,像是一条匍匐在低处的蛇。我看不到她们的浪花,感觉不到她们的心。这条曾经被我趟过无数次的河流,变得如此陌生。我跳到靠近河边的草丛里,那里长满了薄荷。这些泛着紫黑色光泽的植物,一簇簇地绵延在河岸边。她们曾经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曾经在我的舌尖上逗留凉意,曾经被我贴在自己的眼睑上,防止眼皮跳动。

她们与深秋的寒雨一起,摇摆着河流的浪花,渐渐地收紧远去的乡愁。

我想在河岸上寻找到散发着苦辛的水芹菜,不料想记错了季节。这个只有春天萌发的植物,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团失意的黑色,依旧氤氲在下游的雨雾中。

抬头时,我看到了那片山谷。那是一片湿润的山谷。我曾经走过那个地方,穿过高高的石堰,爬过山岭去学校。小路下面是一个断崖,长满了酸枣树。在我童年的时候,这些遥远黑暗的地方,我大抵是不去的。但是有两个地方我是必去的。一个是西竹园上面的山岭,一个是小溪沟后面的山谷。

西竹园上面的山岭长满了粘皂。那是一种形似大蒜的植物,叶子柔软微厚,而根部的泥土下面却藏着圆形的白色根茎。我常常去那里挖粘皂,粘皂的根茎像是小蒜,放在玉米粥里煮熟,吃起来滑嫩柔软,也曾经是全家人的食粮。而我挖粘皂的根本原因,却是用来织网。最初我并未得知有如此的妙用,直到在乡里上中学的三哥发现了极其有趣的玩法。找来一个树杈、两块瓦茬儿,取来一个粘皂的块茎,放在瓦茬儿上轻轻地砸碎,粘皂那些细密的丝线就十分密集了。于是一个人撑树杈,一个人用瓦茬儿边砸边绕,一会儿工夫,一张粘皂的密网就织成了。

这真是一种神奇的植物,几乎可以超越屋檐下的蜘蛛。而粘皂的叶脉,粘皂的气息,粘皂所在的黄土的生长环境也被我熟知。

另一个我必去的地方,就是小溪沟后面的山谷。那里不仅有大片的蝴蝶兰,还有一棵年年结满梨子的梨树。所有的荒草都被我定义为生命中的朋友,蝴蝶兰在水边的蓝色小花,像是琉璃球中那枚诱人的彩仁。我常常在小溪沟活动,因为我家的几块沙地就在小溪沟。沙地的中间有一条小溪,曾经在地头的石堰下面,是汪汪的一潭清水,里面清晰地可见鱼虾和螃蟹的

影子。

奶奶带我在沙地里栽红薯苗,到了中午,就到沙地上面的山坡上,拔来几棵津津草。这是山野之中比较常见的草,草叶上从断口处不断流出白色粘稠的汁液。我跟着奶奶学会了生吃这种津津草,带着一种苦涩的味道,带着一种咀嚼的厚重,走进了我的身体。我饥饿的感觉果然减去了很多。

西面的山坡上长满了类似苔藓的植物,这种攀附在大地表面的植物,仿佛是将绿色固化在自己的体内,再干旱或者燥热,都异常坚强地匍匐在地上,一旦遇到雨水,立刻重新恢复了浓绿的颜色。

再没有比荒草更为神奇的东西。荒草生长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她们都有自己的风雨,悲欢。抑或被大火烧过,被牛羊啃食过,被人践踏过,甚至开荒中连根铲去。但野草从没有选择哭泣。

奶奶最终也葬在不远的道路下面。如果站在小溪沟的山梁上,就可以看见奶奶的坟丘,母亲的坟丘,还有爷爷的坟丘,大姑的坟丘,他们都在村子的周围,安静地守候着时光,就像是遍布山野的荒草,守护着自己清澈的灵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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