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伟
(吉林财经大学 外语教研部,吉林 长春 130117/北京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北京 100089)
文本的含义与叙事相关,含义的生成往往体现在叙述者对某些事情的坚持或否定上。然而,“叙述者有时使自己成为一个戏剧化的人物”(Booth,1961:212),他的话语是不可靠的。《荒谬斯坦》①(Absurdistan,2006)是俄裔美国犹太小说家加里·施泰恩加特②(Gary Shteyngart,1972—)的第二部小说,讲述的是俄国③富豪的独子米沙·鲍里索维奇·温伯格(Misha Borisovich Vainberg)迂回返美的故事。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和情节的参与者,米沙·温伯格诉说了他对俄国的厌弃、对坚持犹太性的质疑和对美国生活的向往。但是,从文本结构上看,叙述者将诸多无厘头的情节,根据主人公俄国、犹太、美国三重杂糅身份分门别类地编排,建构起三重叠套的叙事结构,即嵌套回环结构、复调结构和破碎性结构。这些并列且互为的结构,间接地传递出主人公对俄国的担忧、对犹太性的坚守以及对美国不切实际的奢望与想象。结构挤压叙述者表述内容的真实性,颠覆其话语的可靠性,形成结构对话语的反拔。
所谓故事,即“连续的事件”(申丹 等,2005:174)。在叙事文本中,故事事件以文字的形式得以再现,故事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叙事内容与形式之间的相互作用。从内容上看,《荒谬斯坦》属于移民叙事,情节始于列宁格勒④,主人公在历经种种世事之后,结局定格在其奔向通往纽约的路上。米沙竭力重返美国的故事贯穿整个文本始终,是最主要的情节。而从结构上看,在这个主要事件里,又层层嵌入了多个小故事,如米沙曲线返美,误入荒谬斯坦;在被困荒谬斯坦时,又获悉当地两个民族之间的渊源与纠葛等。文本前一半情节层层向内深入,推进叙事进程;后一半又与前文遥相呼应,向外一层一层补遗,最终回到叙事原点,形成大回环结构。这种层层嵌入的文本结构,在形式上逐渐累积自身的涵义,构成对内容的挤压,以此揭示故事的真实意图。此外,正文前后分别加以序言和尾声,将米沙返美的故事再次包裹起来。序言以“这本书讲的是爱的故事”(Shteyngart,2006:vii)*为方便起见,小说引文仅视需要标注原文页码。译文参考吴昱译《荒谬斯坦》(北京:新星出版社,2009),部分译法有删改;关于作者译名,本文采用美国通行读音,译为加里·施泰恩加特。开篇,尾声再述主人公对美国女友的爱慕,二者共同承担起最外层“玫瑰叙事”的作用。俄国人弃俄赴美的移民叙事,由此,转变为俄国青年的爱情童话。嵌套回环结构的应用,最大限度地将故事限制在大西洋以东——美国本土之外,使主人公割舍不断的俄国身份表达得淋漓尽致。
嵌套回环结构,也称“俄罗斯套娃*“套娃”是俄罗斯颇具民族特色的玩具,它通过中空且大小不一的木质玩偶层层嵌套组成。套娃每层图案可以相同,也可不同。”结构。这种结构将故事主题与俄罗斯民族性最为直接地联系在一起。小说的结构如此安排,远非单纯创作技法上的别具匠心,而是要揭示叙述者的真实态度。《荒谬斯坦》采用第一人称叙述形式,叙述者与主人公均以“我”的形式出现。作为“故事中的我”,米沙被塑造成一个体型笨重、奇胖无比、呆头呆脑的形象。他对当下的俄国十分厌弃:“什么沙皇之城,北方的威尼斯,俄罗斯的文化之都……都见鬼去吧”,“圣列宁斯堡已经沦落成一副变幻莫测的第三世界模样”,“那些新古典建筑都陷入了粪水横流的运河里”(3)。然而,作为“讲故事的我”,米沙深邃且洞见。他把诸多离奇的经历嵌套起来,让结构的意义跃然纸上,消解人物话语的内涵。人物米沙要建一个儿童慈善组织叫“米沙的孩子们”*这里指俄国的孩子们,而不是主人公“米沙”的孩子们。米沙在俄语中是小熊的意思,是俄罗斯的吉祥物,此处代指俄罗斯。,而他本人连它能做什么也没说清楚,结果也什么都未建成。而叙述者搭建的嵌套结构,惟妙惟肖地勾勒出大小不一的套娃意象,弥补了话语的失败。处于隐含位置的文本结构,反而彰显了俄国文化在主人公身上留下的深刻印记。
本质上,所有的故事都诉诸人们的好奇心,引发读者追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荒谬斯坦》的结构不仅颠覆了移民叙事的线性结构,还通过嵌套回环的形式将最具内涵的情节置于文本的核心位置,故事的主题借助这种特殊的安排得以显现。查特曼曾说,“陈述需依赖于特殊的表述媒介”(Chatman,1978:31)。这里的特殊媒介即结构的隐喻性,其功能与张力在此可见一斑。在文本的核心位置,米沙讲述了两个民族——塞翁族和斯瓦尼族之间的纠葛。他们原本一家,由于俄、美两个超级大国先后介入使之最终分道扬镳。塞翁人成为“愿意和西方交好的城里人”,而斯瓦尼人则保留了牧羊和“祈求救赎”的传统(191-193)。俄、美两国共有的狂妄和救世使命意识,加速了弱小民族的分化,他们对其他民族的干涉,制造了其内部的对立。故事主题被层层包裹起来,而一旦内核被触及,其批判效果不言而喻。
有关俄、美两国的叙事在文本中常交替出现、同时在场,故事在渐入结局时,被猛然拉回叙事原点,用最外层的回环结构把移民者无法回避的祖国、父子、乡愁等复杂的文化联结和盘托出,增强文本的感染力。在第41章结尾处,当米沙打算带着塞翁姑娘娜娜逃离荒谬斯坦时,文本执意透过其父之口,揭示谜团:“你还不明白么?……你爸杀了个俄克拉荷马人就是为了让你回不成纽约。”(312)此时,文本章节所剩无几,读者也早已忘记第1章提及的米沙父亲与美国商人之间的恩怨,而故事执意在此旧事重提,与开篇遥相呼应,将米沙复杂的身份用世仇与生命的代价牢牢锁定在俄国一侧。
此外,作为故事叙述者的米沙不断闯入文本,反复提醒读者“自己”与剧中人米沙的区别:“容我先向读者简单描述一下那个住宅区的景象”(50);“那么,告诉我,讲述这些陈年往事的意义何在?”,“事情是这样的”(233)。这种元小说叙事的手法将“故事的形式作为素材,(再造)其他的故事形式并凌驾之上”(Gass,1970:25)。最直接的效果就是通过间离的方式,暴露剧中人话语本质上的不可靠。叙述者强迫读者从故事中跳出,重新审视情节的发展,增强对人物话语的警惕性。形式即意识形态。故事表面上讲述的是米沙重返美国的轶事,而实际上,文本一再展示米沙无法剪断的俄国情结。叙事结构颠覆了人物话语,最终将文本真正含义呈现在读者面前。
在讨论犹太性问题时,复调结构的应用重现了犹太民族古老的历史与文化。Howe曾认为,犹太移民叙事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犹太移民经历,“所以它必将面临创作资源枯竭、记忆匮乏的尴尬局面”(Howe,1977:16)。然而,《荒谬斯坦》不但再现了犹太人绵延不断的文化史,还追问21世纪是否要坚持犹太性的问题,颇具时代意义。故事引入多个角色,与米沙展开对话,说话人各自秉持自己的观点且不妥协,形成有关犹太性存留与否的复调声音。这些声音此起彼伏,从多个方面、不同角度记录了犹太人的割礼、大屠杀的记忆、犹太民族流散的经历等。文本因此呈现出涟漪荡漾的层次感,形成复调结构。米沙自始至终参与这种结构的建构,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他所说的要做一个“世俗化的犹太人”的论调,含蓄地表明了自己对犹太性甚至宗教的坚持。
作为俄国犹太青年,米沙犹太身份的起点是历经苏联无神论“改造”后的“新”犹太人,本身已不具备太多的犹太性。这也是他所持立场的现实基础。米沙强调他崇拜斯宾诺莎、爱因斯坦、弗洛伊德,这些人被外族同化,却为人类做出巨大贡献;他鄙视那些“在哭墙那儿见到的留着大胡子前后摇摆的犹太人”(251)。所以,米沙所说的犹太性至多是“一种民族性或‘国家性’,而不是一种教义”(Wanner,2008:679)。然而,多个声音在此基础上引发振荡,米沙的形象从一个高呼同化与世俗化的俄国青年,转变为一个竭力展现犹太性的当代犹太人。
首先,最虔敬的哈西德派*犹太教中一个派别,意为虔敬者。教徒的在场,激起了犹太教仪式感的波澜。米沙要努力成为一个美国人,但他却“受制于父亲,父亲让他拥抱犹太教并确认自己的身份既不从属于美国也不从属于俄国”(Hamilton,2017:38)。米沙遵照父命施行了犹太割礼。而这种与上帝立约、确定犹太身份的行为,是信奉犹太教最典型的表现之一。米沙的犹太性因这种简单的仪式而确立。在割礼过程中,他与哈西德教徒仍然立场相悖,但已然开始扮演引导教徒言说犹太历史的角色:
“你们想拯救囚徒……瞧瞧我!我就是囚徒!是你们的囚徒!”
“所以你即将被拯救了!”
……
“亚伯拉罕亲手给自己施行‘布里斯’*布里斯:bris,指犹太教的割礼。时都九十九岁了。”
“可他是圣经里的英雄啊。”
“你也是啊!从现在起,你的希伯来名字叫摩沙,意思就是摩西。”
“我的名字叫米沙。那是我美丽的母亲给我取的俄文名字。”
“可你就像摩西一样,因为你帮助带领苏联犹太人走出了埃及。”(22-23)
米沙言语的不可靠性体现在其功能上。正是他不断地反驳,才使得摩西、亚伯拉罕以来的犹太隐喻再次呈现。对话的结果使他秉持的“去犹太性”的论调荡然无存,反而给人留下强烈的历史感与民族性。复调结构颠覆了米沙话语的可靠性。又比如,在他与柳芭的对话中,其话语也是不可靠的。柳芭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当父亲被人暗杀后,柳芭希望能皈依犹太教。米沙一再阻挠,但他的长篇大论非但没有说服她放弃皈依,反而让其觉得米沙是在以自己的方式信仰犹太人的上帝:
“帮我皈依犹太教吧”。
“变成犹太教徒可不是个好主意”。“不管你是怎么看待犹太教的,说到底它不过是一个典籍化了令人焦虑的体系。它是用来制约胆小而邪恶的世人的。对所有相关人员来讲,它都是一个失败的主张,所有相关人员包括犹太人、犹太人的朋友、到头来甚至犹太人的敌人,都是如此”。
“……要是咱俩能向同一个上帝祈祷该多好啊……”
“柳芭,你得明白上帝是不存在的”。
“上帝当然存在啦”。
“不,不存在。实际上,我们的灵魂里留给上帝的是一个消极的空间,我们最糟糕的感情就待在那儿,比方说我们的嫉妒、怒火、暴力和怨恨的根源等等。如果你真的对犹太教感兴趣的话,柳芭,你应该仔细地读一下《旧约》。你应该特别注意犹太教上帝的行为,以及他对一切民主和多元文化事务的极端鄙视。我觉得《旧约》的字里行间都十分有力地印证了我的观点”(88-89)。
作为受述者,柳芭是信息的接受方。信息接收的失败,源于米沙的话语正是对犹太教深刻理解的表现。米沙宣称自己“是一个彻底世俗化的犹太人,不管是民族主义还是宗教都和我无缘”(viii)。而二人的对话颠覆了他对教义的一无所知,相反增强了柳芭皈依犹太教的愿望。柳芭最终成长为一个立场明确的对话主体,其言语内在自由度也因此得以提升,这正是米沙“教导”的结果。“过去由作者完成的事现在由主人公(自己)来完成”(巴赫金,1998:64)。米沙承担了讲述犹太教义的任务,让原本只是因丧夫而寻求归属感的柳芭皈依犹太教的愿望更加坚定了。
除对仪式、教义的揭示,米沙还参与了犹太民族记忆的重建。当他误入荒谬斯坦后,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路边的摄影师、酒店的经理、纳纳布拉高夫先生等。这些人在说话前大都重复同一句内容:“犹太人民在我们的土地上有着漫长与和平的历史。他们是我们的兄弟,他们的敌人是我们的敌人……我妈就是你妈,我的老婆就是你的姐妹,你永远都可以在我的井里讨到水喝。”(114)这段词语贫乏、令人费解的话是当地人谈话的开场白。作为一个整体性符号,它包含明确的能指,但所指让人困惑。当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引述时,所指发生偏向,形成了关于“我妈就是你妈”的复调声音。结构内部再次振荡,话语内涵渐渐清晰。语义重叠的部分构成了含义的内核,也就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此刻要传递的重要信息——犹太人背井离乡,流散并获助的历史。摄影师假借“咱妈生病”骗取救济,米沙愿意慷慨解囊,映射了犹太人对流散地人民的反哺;米沙不惧危险搭救柏悦酒店经理的母亲,源于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山里的犹太人自巴比伦流放时期,便和荒谬斯坦人同饮一井水,追溯了犹太人遭迫害而后被救助的历史;甚至那些重复此话却毫无实际意义的人,也是在以某种方式记录着犹太人的经历。这段话真实含义的揭示,恰是源自这些人以不同方式的重复。这种重复“事实上是一种思维的建构,在每一次重现过程中,消除了自身所有的特殊性,保留了同类事物之间共有的部分”(Genette,1980:113)。
最后,复调结构的建构,还体现在某些细节上。米沙与荒谬斯坦族人的对话还记录了犹太教与基督教的历史渊源、犹太民族惨遭大屠杀的厄运、犹太人被同化等现实问题。米沙说,“以色列*1948年5月14日,在巴勒斯坦地区建立第一个犹太人国家以色列。不是我的国家”,“纽约才是”(251)。这看似是他对以色列国的不屑,实际上是在号召世界范围内的犹太人当以民族性为纽带建立超越国别的更广泛的联结。至此,当主人公作为倡导“犹太人当世俗化”的代言人的使命终结,文本在各种声音的激荡中传达了新的内涵。米沙完结了对犹太民族的种种追述,作为不可靠叙述者的角色也随之终结。他的形象从一个彻头彻尾的世俗化的犹太人,转变为一个竭力保存犹太性的当代犹太人。
《荒谬斯坦》虚构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即若隐若现的美国。故事以主人公被困圣彼得堡开篇,以其逃出荒谬斯坦结尾。自始至终,米沙都没有以一个纯粹的、当下的形式,真正出现在美国的土地上。有关美国的记述,都以碎片化的形式呈现出来。美国时而出现在回忆里,时而出现在憧憬中,或者以零星的人或事昭示自身的存在感。美国无处不在,而美国又从来就没有“真实地”存在过。这种碎化的形式造成了历史、现实、想象之间的交错莫变。主人公误把记忆和憧憬当作现实,屡次表达对美国生活的热切期待。然而,真实却远非他设想的那样完满。破碎性结构制造了时空的错位,拉开了人物与对象之间的距离,使米沙渐渐明白大西洋彼岸的遥不可及。
空间意象的建构是主人公追逐美国梦的基础。列菲弗尔认为“空间是(建构的)产物”(Lefebvre,1991:26)。这表明,除物理要素之外,空间还可以以文化的形式存在。《荒谬斯坦》的全部故事都发生在大西洋以东,从地理上看,与美国并无直接联系。而叙述者以点状的人和物,搭建了一个近似的美国社会,时刻提醒自己赴美的初衷。无论在圣彼得堡,还是荒谬斯坦,米沙周围随处都散落着一个个与美国相关的东西:美国橄榄球运动员做的香烟广告、姑娘们穿的莱卡*美国杜邦公司全资子公司英威达的商品名(Lycra),此处代指氨纶纱等面料的时尚服饰。、卡尔文·克莱恩*美国设计师Calvin Klein从1968年开始创建自己的公司,并以自己的名字命名,Calvin Klein品牌迄今为止仍被认为是时尚的代表。牛仔裤、麦当劳、21世纪百货商店*美国著名的连锁百货公司。、美国使馆等。这些零零碎碎的日用品、服装和建筑无不印证着美国的在场,然而真实的美国却终不得入。其实,这种关联性是叙述者的呈现与人物视角合谋的结果。主人公对事物有选择性的聚焦,使其有如在之感,某种程度上,弥补了他无法入境美国而带来的心理缺憾。
客观事物建构了物理空间,米沙身边的人为空间提供了人文信息。主人公与女友罗艾娜初识于纽约,后来,他们在圣彼得堡匆匆相处过两个星期。之后,便天各一方,以电子邮件保持间歇性的联系。邮件涵盖了二人在大西洋两岸各自的经历,包括罗艾娜移情别恋,后来又被抛弃的事。从邮件中米沙得知女友爱上别人,并怀上他的孩子,这本是对其赴美最大的阻力,但他在阅读这些邮件时,掺杂了大量的初心,罗艾娜的不忠并没有撼动其赴美的决心。米沙在“重建故事世界时,一定将交流的目的性纳入推断”(Herman,2009:38)。最终,他与人生的重大挫败取得心理上的和解,踏上重返纽约之路。这符合米沙对自己身份的定义,“一个被残忍地装载外国躯壳里的美国人”(187),但也说明,美国绝非想象中的天堂,一个相貌“异样”的人要成为美国人,必定要经历非凡的内心考验。
时间的扭曲也是破碎性结构的重要表现,主要体现在两方面:首先,文本穿插了许多米沙曾经生活的过往,这些经历以先于或迟于故事时间的形式呈现出来,如他在纽约读书,在曼哈顿生活等。米沙的经历宣示了其跨国主义身份,但也为其被拒绝入境增添了悲剧性色彩;其次,主人公对美国的想象闯入当下情节,干扰叙事进程的连续性,如第17章在米沙参观斯瓦尼城的美景时,他“张开想象的翅膀……径直向西北方向飞去,一直飞到曼哈顿的南端”(135),布朗克斯区、柏树山、罗艾娜、豪威尔斯等一股脑地出现在他的意识流中。前后并不直接相关的话题因叙述者的想象,或隔离、或接续起来,碎化的形式推进或延缓了情节的发展。这种有意识的间离,制造了破碎性的叙事结构,使主人公与北美大陆以非当下的形式汇合,含蓄地表明米沙所期待的美国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有选择的记忆或想象而已。“我们仅仅看到我们观看的东西,观看是一种行为选择”(Berger,1972:8)。米沙所展示的美国,无论是看到的或是想象中的,都是一种主观有选择性的聚焦罢了。一言以蔽,米沙从未放弃奔向美国,但他与美国之间的距离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全文的结尾定格在其奔向纽约的途中,而这条路更像一条移民者很难走完的征程。即使米沙厌弃俄国、抛弃犹太性,却也实难触及真正的美国。
《荒谬斯坦》无论在题材或是叙事文类上都体现了21世纪初美国犹太小说创作的新趋势。这部作品最大的创新性在于跳出美国与犹太的二元对立,让俄国成为杂糅身份的第三极。这不仅增加了身份的复杂性,还追溯了美国犹太人的来源与祖籍国问题。像主人公米沙一样,俄裔美国犹太人是21世纪许多犹太作家欢呼的身份特征。然而,俄裔美国犹太人也时常徘徊、踌躇。他们常被迫活在对过去或未来的想象之中,无法享受当下。作者施泰恩加特一代的作家打破了美、苏对峙遗留的阴影,抛弃20世纪犹太小说中对俄国避而不谈或一贯的批判态度,将俄国文化与俄国具体历史时期的政策区分开,实现对移民者复杂情绪的深切观照。此外,这部作品引入不可靠叙述者,将形式对内容的颠覆作为主要的叙事手段,体现了作者独特的叙事技巧。总之,《荒谬斯坦》是一曲多元文化的交响乐,终将成为一部颇具时代价值的重要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