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昌的倚聲及倚聲之學

2018-03-05 00:54澳門施議對
词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自然

(澳門)施議對

内容提要 吴世昌學識淹博,述作繁富,畢生以紅學與詞學聞名於世,而於填詞與詞學即倚聲及倚聲之學,則尤有心得並多特别創造。於填詞,提倡「説真話,説得明白自然,切實誠懇」;於讀詞,主張讀原料書,自己下功夫,作深切的了解或研究;於論詞,標舉結構分析法,爲新變詞體結構論的創立奠定基礎。本文就倚聲填詞、詞學鑒賞及詞學論述三個方面探尋其業績及取得業績的方法與門徑。

關鍵詞 自然、誠懇 深切瞭解 結構分析與詞體結構論

「平生未作干時計,後世誰知定我文」(吴世昌《鷓鴣天》語)。先師吴世昌教授學識淹博,述作繁富,但於今生今世,卻從不作自我標榜。一直到晚年,還是「只顧耕耘,莫問收穫」;對於畢生治學成績,並未作歸納、總結。正如先生所云:

我自弱冠弄翰,至於皓首,五十年間,大約寫了二、三百篇文章,其中純粹學術的論文約二百篇,卻從未結集。〔一〕

最後,因各方催促,爲便於閲讀、查考,乃將過去發表的文章題目,以及刊載自己文章的刊物名稱,編纂成兩個目録。一爲中英文著述目録,一九三年至一九八○年。一爲刊載自己文章的國内外報刊目録,一九二六年至一九八年。前者列舉可以查考的論文及其他著作二百餘篇,包括英文著作六十餘篇;後者列舉國内外中英文刊物一百餘種。

先生稱:除了專書如《中國文化與現代化問題》、《紅樓夢探源》(英文版)、《紅樓夢探源外編》、《羅音室詩詞存稿》等四書已在國内外先後刊行外,兩個目録所列舉的學術論文則從未進行編輯。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策劃編輯《羅音室學術論著》,先生將有關述作,按文體性質,暫擬輯爲四卷:

第一卷,文史雜著(包括考古學及其他論文);第二卷,詞學論叢(包括詩話、詞札);第三卷,序跋之屬(包括書評);第四卷,時論雜文(包括其他文藝作品)。〔二〕

先生爲學,其涉獵範圍之廣,時空跨度之大,只就以上所羅列,即可獲知大概。本文所説,僅限於詞學一門所獲成就。相關述作,大致以第二卷《詞學論叢》爲準。四卷論著,第一卷之編集與出版,其間各個環節,包括插頁安排、版式設計,乃至清樣校核,先生均親力親爲,親自把握。至第二卷之編集,因遲了一些,先生竟未能親手校訂而遽歸道山矣。不過,大的框架既經親手搭建,整座學術大殿,也就在眼前浮現。

縱觀先生對於倚聲及倚聲之學所作探索及開闢,其成就大致可包括三個方面:倚聲填詞、詞學鑒賞及詞學論述。本文將依次,逐一加以闡述。

吴世昌字子臧,浙江海寧人。一九○八年(清光緒三十四年)重九後一日(十月五日)出生於海寧縣峽石鎮一個貧民家庭。八歲喪母,十歲喪父。十二歲到杭州望仙橋直街立大參號當學徒。依靠自己的努力,進入高等學府,登上學術殿堂,創造人生的輝煌。

青年時代,在燕京大學七年。以圖書館爲家,不捨晝夜,埋頭書卷,而又時刻不忘家國天下。當年,有兩件事最值得記述。一爲第一篇學術論文的發表,另一爲著名的「絶食哭陵」事件。先師第一篇學術論文《釋〈詩〉〈書〉之誕》,發表於《燕京學報》一九三○年第八期,當時還是英文系二年級學生。胡適見之,在《我們今天還不配讀經》一文加以引述。謂:詩書裏常用的「誕」字,前人解釋都「不能叫人明白」,燕京大學的吴世昌先生釋「誕」爲「當」,「才可以算是認得這個字了」〔三〕。這是一件事。另一件事,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之後,先生與四哥其昌,赴南京拜謁中山陵,絶食請願,逼蒋抗日〔四〕。兩件事,轟動一時,令其聲名大震。

先生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思考問題,發表議論,包藏、吞吐,並非只是局限於一時、一事,而能夠通古今以觀之。目標十分高遠。用王國維的話講,就是以詩人之眼觀物,而非政治家之眼。生逢亂世,國難當頭。先生深感所肩負使命之重大。青年時代,即將其所有的著述及活動,自覺地看作是新的文化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

「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白居易《與元九書》語)。大學畢業,先生投身愛國救亡運動。於四十年代,參與儲安平主編《觀察》雜誌的編輯工作。爲時、爲事,議政、干政;指點江山、針砭時弊。以天下爲己任。無論政論文字,或者是學理性文章,大都思路清晰,語言犀利。《觀察》雜誌,乃《新觀察》之前身。一九四一年創刊,儲安平主編至第十二期,十三期起改由先生主編。學界以爲:《觀察》雜誌已成爲當時自由主義思想運動的一面旗幟。

對於現實政治,先生除了以時文、政論,直接參與,並以詩、詞、文創作,記録當時歷程。有關詩與詞,包括古、近各體詩歌的創作及倚聲填詞,先生生前,曾經兩次親自訂稿,將其正式刊行。一九五九年旅英期間,先生輯録舊稿,得詩一卷,凡近體、古風五十六首,又詞一卷,凡小令、長調四十七首。起一九三○年,迄一九四七年。其《羅音室詩詞存稿》一九六三年一月於香港由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排印。一九八二年居北京,搜輯舊稿,連同近年所作,棄其奉命執筆者,得詩若干,併入初版之五十六首,凡一百二十八首,分列二卷;又得詞十七首,與初版所録,計六十四首,爲一卷。成《羅音室詩詞存稿》(增訂本),由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於一九八四年九月出版。之後,另有所作,尚待搜輯入編。據吴令華編《吴世昌全集》第十一卷《羅音室詩詞存稿》(增訂本)附録一「羅音室詩詞存稿補遺」,先生未入編作品,尚有抗戰前所作律絶三首、竹枝詞五首(其一已見增訂本),旅居海外所作絶句一首,歸國後所作律絶二首、新樂府及《仿子夜歌》各一首;又,抗日戰爭前所作詞三首。至此,先師傳世古、近各體詩歌合計一百四十一首,長短句歌詞合計六十七首。此外,是否仍有所遺漏,尚待進一步查考。

先生羅音室詩詞數量雖不太多,而可傳之精品卻不少。詩與詞合而觀之,其著力之處,在於重大題材的敷衍及陳列;詩與詞分而察之,其著力之處,則在於入門塗徑的抉擇及演示。

在一百四十一首古、近各體詩歌中,先生最著緊的,除了書感五十韻以外,應當是《題〈紅樓世界〉——仿子夜歌》。前者題稱:「乙酉八月二十七日書感五十韻」。初版以爲「喪亂所失」者,回國後於舊存書中覓得。作於抗日戰爭時之陪都重慶,並曾於重慶《客觀》雜誌發表。詩篇所歌詠,「爲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我中華史上一無比大事」——「烽火八年餘,乾坤百戰場」。對此無比大事,詩篇從各個不同層面、不同角度加以展現。既表現作者因此大事高興得「淚淋浪」,乃至「顛倒著衣裳」的狂態,又對當權者「外懼强鄰,内憂閲墻」,「臠割任虎狼」的一系列行徑,以及對於這一系列行徑,「雖舉國悲憤,而噤若寒蟬」,深表憂慮。而當此之際,「國人方以對倭勝利之虚驕,掩其喪權辱國之奇恥」,「吞聲之泣,世不可聞」。直至三十七年後,乃見陳寅恪之《寒柳堂集詩存》中,有與所作不謀而同者,題曰:「乙酉八月二十七日閲報作。」先師稱:「余乍見而觸目驚心,讀竟則悲不自勝。」故予補輯,並且鄭重其事地將其前後因緣録以備忘。後者乃其絶筆,一九八六年八月二十二日晚,入住醫院前所口授。以「紅樓一世界」及「世界一紅樓」,展現宇宙與人生。兩個世界,紅樓世界及世界紅樓,將宇宙與人生,天上與人間,界限打通。當其時,先生曾戯曰:「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我最後一首詩。」不意竟一語成讖。兩首詩,前者對於人與事的揭露與批判,著重於現實社會;後者由一個「夢」字,實現古今之间及人天之間的溝通與提升。前者感歎:「茫茫禹甸,藹藹神州,望邊州而飲恨,攬輿圖而殷憂者,豈獨僕與陳公二人而已哉!」後者感歎:「紅樓復紅樓,世上原無有。可憐癡兒女,只在夢中遊。」二者之著眼處雖各不同,其醒世、警世,卻同樣具有巨大的魅力。

「書生豪氣渾如虎,不搗黄龍誓不休」(《重遊燕園口號》其二)。大體上説來,在大題材的處理上,先生早歲所作,體現大胸襟、大氣派,大關懷:至晚歲,「不解知難退」,其包藏與吞吐,亦無比高遠。

詩篇中,《詠史》四首和書感五十韻一樣,同爲早歲的代表作。其云:

昨夜邊城奏凱歌,將軍神武試横磨。十年養士知堪用,躍馬先操同室戈。

漢家艷説霍膘姚,一駐輪臺意更驕。解道國仇猶可緩,從來私恨最難消。

直把杭州作汴州,更誰風雨濟同舟。桓靈滅國千年後,還見清流投濁流。

剩水殘山殊不惡,斷歌零舞總關情。百官耗盡陳倉粟,已辦歸舟向二陵。

先生於題下注明:「乙酉(一九四五年)八月在渝聞淳化事變作」。淳化事變,指胡宗南奉密令向陝甘寧邊區關中分區發起進攻這一重大事件。詩篇既以史爲詩,用歷史上同室操戈的事例説時事;又以詩爲史,將操戈者只顧私恨,不管國仇,大敵當前,「直把杭州作汴州」的事實記録下來。清濁分明,鐵證如山;專權誤國,聞之喪膽。詩篇由柳亞子録寄發表於同年十月重慶《新華日報》副刊。

詩如此,詞亦然。例如,一九三六年(民國二十五年)春,經南京所作《滿庭芳》,同樣具有一定針對性。其云:

玉樹聲消,臺城煙散,緑楊還映朱樓。舊時王謝,歸燕覓新儔。樓外哀鴻慘切,未吹到、歌舞樓頭。偏安久,遼陽信斷,情味似杭州。 悠悠。休更説、南朝曠達,東晉風流。但秦淮吞恨,鍾阜凝秋。妝點升平景色,有嬌客、陌上春遊。憑誰問,河山萬里,幾處缺金甌。

歌詞藉古諷今,以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比喻南京國民黨政府。對其不抵抗政策進行嘲諷。謂:「樓外哀鴻慘切,未吹到、歌舞樓頭」;「憑誰問,河山萬里,幾處缺金甌」。相比於詩,歌詞所歌詠,儘管較爲委婉,但其所展示「偏安久,遼陽信斷,情味似杭州」的現實,卻可當詩史看待。

以上四詩一詞,以詩爲史,或者以詞爲史,皆頗能體現先生早歲「故國登臨」,「縱目關山」(《金縷曲》詞句)的情懷。至晚歲,所謂「身漸老,情猶在」,其所作有關重大題材的篇章,如《放歌二十三韻》及《浣溪沙·息縣幹校「威虎山」值夜》等,亦頗能體現其敢於「説真話,説得明白自然,切實誠懇」的作風與氣派。如其詩云:

君不聞西楚霸王鄙文字,但記名姓無他利。又不聞斛律六敦更嫵媚,自己名也不會記。自古英雄起草莽,何須占畢操觚弄。上馬殺敵勢如龍,提筆卻有千斤重。知識越多越反動,讀破萬卷又何用。君不見東坡願子愚且魯,庶幾無知無識無災無難到三公。外行從來領内行,古今革命意相通。咸陽一炬連三月,大破四舊立首功。今之咸陽在通州,百宋千元同銷溶。民可使由不使知,老莊儒法將無同。吁嗟乎人生識字憂患始,七竅鑿而渾沌死。古來聖賢皆寂寞,子云識字終投閣。昔者倉頡作書鬼夜哭,奈何不見天雨粟。天不雨粟也不妨,如是我聞傳秘方。只要階級鬥爭年年講,工農生産自然而然會跟上。

又其詞云:

新漲池塘緑漸盈。荒村無酒暖寒更。安排枯坐到天明。 遍地横流行不得,終宵蛙鼓夢難成。曉鐘穿霧到殘燈。

詩篇針對‘文革’中各地流行的革命口號,諸如「讀書無用論」、「知識越多越反動」、「外行領導内行」等,以及相關行爲,以古今對比的方式,歌而詠之,巧妙地將其荒謬的一面,展出示衆。例如,破四舊。這是由革命口號所引發的革命行爲。詩篇將其與「咸陽一炬」聯繫在一起,謂「今之咸陽在通州」。對於眼下「百宋千元同銷溶」的現狀,表示無比痛惜。詩篇所述,亦古亦今,非古非今;古典與今典,已完全融合爲一。詞章題稱:「息縣幹校『威虎山』值夜」。描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生涯。谓「遍地(遍地)横流」,「終宵蛙鼓」,無酒、無夢,只好「安排枯坐到天明」。其間,「池塘」、「荒村」,「蛙鼓」、「殘燈」,一系列意象,構造值夜當晚的環境及心境,爲神州大地,平添又一景觀。

‘文革’中,河南息縣「五七」幹校,當年的錢鍾書、楊絳以及俞平伯、余冠英諸教授均在此。先生作爲「臭老九」的一分子,曾在菜園班勞動,並且燒過鍋爐、站過崗,對於勞動改造生涯,有著真切的體驗。但其不改敢言作風,能於權貴面前説「不」,卻並非一般讀書人所能做到。那是一九七一年的某一天,突然接到通知:一批知識份子可以提前返回北京。大家都非常高興。於是,駐校軍代表趁熱打鐵,即時召開座談會,讓大家暢談收獲,亦順便爲軍代表歌頌一番。會上發言相當踴躍,唯獨先生不出聲。軍代表要求説一説。卻問:「要我講真話,還是講假話?」軍代表未加思索,即回答:「當然要講真話。」那好,先生即説:「我認爲,五七幹校並没有什麽好處。」軍代表問:「爲什麽没有好處?」先生説:「要我們回去,不是正説明問題了嗎?」這一來,可把大家急壞了。都説老吴亂講話。在此關鍵時刻,當著軍代表的面這麽説話,弄不好又得留下來繼續接受勞動改造。而先生就是這樣的人,與年青時代時,無私無畏,一身充滿正氣,並無不同。

在《羅音室詩詞存稿》(增訂本)中,先生所傳歌詞六十七首,相當於王國維的半數。篇章不多,仍不乏精致之作。如依題材劃分,大致三大類别:感事、傷時及言情。三大類别,皆各有目標,而其共通之處,還是一個「真」字。而就時賢所作看,其癥結則在於失真。即「言情者曲諱其情,感事者故掩其事」。這是近世詞風所以不振的表現。故此,在「詞跋」中,先生曾指出:「第欲返此積習,以復元真,惟有先溯其源,求之兩宋。」並且以前人的經驗與教訓,從正與反兩個方向,予以參證。就此三大類别,細加尋繹,對於先生之家法及路數,也許可探知一二。

首先看感事詞例。羅音室歌詞中,明確記事者,如《滿庭芳·二十五年春經南京作》以及《浣溪沙·息縣幹校「威虎山」值夜》,上文已引述。這是直接與時事相關的篇章。此外,《減字木蘭花》(「文章誤我」)記敘燕京大學學生抗日會至長城前綫各口勞軍事,《鷓鴣天》(「謀國年年説帝秦」)記敘平津淪陷後車站所見,亦與時事密切相關。而《南鄉子》(「新柳薄如煙」)之志絶藝以及《鷓鴣天》(「暖日疏林漾渌波」)之寫村女,只是描述一種風土人情,則與時事無關。與時事相關的歌詞,與歌詩同等看待,尤其在重大題材的處理上,爲時、爲事,關係到國家、民族的生死存亡,在羅音室歌詞中,占居重要位置。不過,所謂「别是一家」,先生看待歌詩與歌詞,顯然亦有所不同。即於「國仇」、「私恨」之外,展示另一世界。因此,有關風土人情諸篇章,所記亦頗富風采。

例如《南鄉子》:

新柳薄如煙。柳外朱樓掛縠簾。簾後佳人紅袖舉,窗邊。斜對菱花整翠鈿。 此景憶當年。層次分明映燭前。尺幅神功傳妙態,針尖。若比丹青覺更妍。

峽石春燈,以紙繖爲勝。新柳如煙,柳外朱樓。佳人於簾後窗邊,斜對菱花,整頓翠鈿。尺幅神功,針尖妙傳。金繡燦爛,輝映燭前。曩時所見,民間絶藝。構成一幅美麗畫圖。

又,《鷓鴣天》(桂林郊外看村女拾紅豆):

暖日疏林漾渌波。遊人長見影婆娑。誰家種得癡情樹,粒粒枝頭醉欲酡。 呼女伴,挽輕籮。相思共拾不嫌多。春風一夜吹紅豆,遍地相思奈爾何。

上片佈景。暖日疏林,渌波蕩漾。遊人來去,人影婆娑。誰家種得,粒粒枝頭。自然物象的展現。語語如在目前。下片敘事。招呼女伴,手挽輕籮。春風一夜,遍地相思。社會事相的鋪排。形象鮮明生動。以王維《相思》的意旨入詞,令勞動場面充滿詩情畫意。

此等篇章,其所狀寫,皆眼前實物。一個「真」字。有如《花間集》中,描摹南國風光諸篇什。

其次看傷時詞例。時與事密切相關,傷時接著感事而來。皆有所針對。又非就事論事,停留於時與事,實際乃藉歌詠時事以抒寫懷抱。

例如《金縷曲·弔圓明園與四哥聯句》:

你看淒涼否。臧 這茫茫、蘆田一片,荒煙幾縷。馨 傑閣瓊樓蹂躝盡,零落遺址如舊。臧 依偎著、兩三殘柳。馨 剩有西山愁黛在,算多情、蹙損蛾眉皺。臧 黄葉盡,白楊瘦。 何須更説心傷透。馨 只那邊、赭牆半截,消魂已夠。臧 碎瓦琉璃堆彩礫,鋪作地衣似繡。馨 長埋卻、歌脣舞袖。荆棘頻牽遊客袂,問當年、朱轂可還有。臧 興亡恨,堪回首。馨

子馨、子臧,兄弟聯句。圓明園憑弔。上片是整體描述,謂圓明園原來的傑閣瓊樓,蹂躝殆盡,眼前只剩下茫茫蘆田,幾縷荒煙,兩三殘柳,依偎著西山愁黛,呈現一片淒涼景象。是爲佈景。下片就景説情。謂何須心傷,早已將心傷透。那邊厢半截紅牆,消魂已夠。碎瓦琉璃,彩礫堆積,歌脣舞袖,永遠埋卻。叢生荆棘,頻牽客袂。興亡之恨,可堪回首。配合著淒涼景象,其心境顯得更加淒涼。這是眼前景、眼前事,所觸發的興亡感慨。此詞曾付刊於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爲故都八哀詞之六〔五〕。

又,《金縷曲·答寄四哥武漢用圓明園聯句原韻》:

此意兄知否。自重陽、孤懷寥落,倦歌金縷。故國登臨長嘯客,縱目關山非舊。漸凋盡、御溝枯柳。聞道團城移玉佛,想而今、佛也眉兒皺。誰怨得,黄花瘦。 傾城消息今初透。又無非、和親策妙,歲金輸夠。叔侄君臣前日事,此日輿圖换繡。費幾度、新亭沾袖。書卷生涯兄莫問,算書生、到此真何有。南去雁,屢回首。

寄四哥武漢,用圓明園聯句原韻。針對時局,歌詠時事。上片著重於眼前景,下片藉古諷今,以宋時故事説當前事。謂用原韻,同抒家國襟抱。寄慨遥深,頗堪琢磨。

又,《御街行》:

鳳城入夏勝春暮。初日射朝露。行人認得舊宫牆,閑傍紅泥小駐。回看九陌,香車寶馬,冉冉揚塵霧。 長街十里擁高樹。展盡京華路。沉沉鐵轍走征輪,直指廛煙深處。流光一霎,緑槐陰裏,只見移朱柱。

這首歌詞附小序云:

坐北平電車,經東西長安街,最饒風致。昨夏某晨,自西徂東。車中乘客寥落。經朱漆牌樓,偶得《蝶戀花》半闋曰:‘九陌輕塵揚紫霧。十里長街,展盡京華路。一霎流光留不住。緑槐樹底移朱柱。’人事流轉,未竟全闋。忽復憶及,改成此解。乙亥仲夏,記於成府。

小序稱,乙亥(一九三五年)仲夏某日,坐電車經過長安街,偶得半闋《蝶戀花》,今忽憶及,即爲譜入《御街行》。詞上片佈景,謂鳳城入夏,初日朝露,冉冉塵霧,掩映著舊時宫牆。下片敘事,謂長街十里,鐵轍征輪,直指廛煙深處。指電車在緑槐陰裏,飛馳而過。感歎:流光一霎流光,挽留不住。雖一般傷春悲秋,仍包含著人生感慨。

再次看言情詞例。言情述志,最見真情,最具特色。孔夫子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論語·憲問》)。爲己、爲人,表現出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以上所述,爲時、爲事,此則爲己。而其所謂情者,包括情愛與情志。

例如,《瑞龍吟·揚州記遊用清真韻》:

蕪城路。長憶蒲滿雷塘,鶯啼高樹。綿綿芳艸相思,山長水闊,魂消甚處。 恨延佇。惆悵探春來晚,緑遍庭户。不堪檢點餘香,難尋蝶夢,愁聽燕語。 遊子天涯初到,曚騰倦眼,慵看歌舞。無奈近來風懷,疏懶猶故。抛殘密約,多少傷春句。誰知我,高樓醉卧,長堤孤步。意逐流波去。爭教料理,年時舊緒。幽恨千千縷。都輸與、繽紛飄零紅雨。世間萬事,但看飛絮。

歌詞説故事。謂探春來晚,緑遍庭户;難尋蝶夢,愁聽燕語。乃爲上片,説初到情景。下片説抛殘密約,長堤孤步;飄零紅雨,但看飛絮。乃初到感受。如依先生説清真的方法説子臧,即其情調亦大致與崔護詩相同。崔詩云:「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二者相比,子臧首句即:遊子初到,慵看歌舞。次句即:蒲滿雷塘,鶯啼高樹。三句即:誰知我,高樓醉卧,長堤孤步。末句即:世間萬事,但看飛絮。其結構模式,與清真原作,同屬「人面桃花型」。

又,《疏影·漢南秋柳》:

山城望極。正暮鴉萬點,寒霧如織。繋馬橋頭,解纜堤邊,無端折了千尺。當年司馬嗟摇落,料未省、行人淒惻。想異時、再到江潭,細數盛年虚擲。 應是横塘舊種,淡煙晚照裏,來伴岑寂。爾許青青,不管相思,只管人間離别。深知身在情長在,奈夢繞、千山難覓。甚西風、吹老梧桐,更舞瘦條殘碧。

歌詞詠秋柳。謂暮鴉萬點,寒霧如織;繋馬橋頭,解纜堤邊。正是别離時刻。謂横塘舊種,爾許青青;不管相思,只管離别。更舞瘦條殘碧。這是秋柳。而離人呢?儘管夢繞千山,也難尋覓,亦仍身在情長在,堅定不移,追尋到底。又,《千秋歲·七十自述次淮海韻》二首:

雁來天外。暑氣今全退。深院靜,街聲碎。百年飛似羽,銀漢飄如帶。春去也,何當再與芳菲對。 月旦誰都會,論定須棺蓋。身漸老,情猶在。讀書常不寐,嫉惡終難改。今古事,茫茫世界人如海。

道存言外。不解知難退。曾見慣,山河碎。只今方一統,山礪河如帶。誰可語,深宵我共青燈對。 見説群英會,阡陌騰冠蓋。天下事,人民在。已看除四害,更喜滄桑改。君不見,京華冉冉塵如海。

生日自述。説情志。謂百年飛似羽,銀漢如帶;讀書常不寐,嫉惡難改。乃平生之志向。此其一。乃自爲論定。篇後加注,曰:「末句藉用妙總偈語。總爲北宋宰相蘇頌孫女,汴梁陷寇,南奔爲尼。有偈聯云:『茫茫世界人如海,幾個男兒是丈夫。』蓋痛南宋之振作無人也。」即謂,古往今來,幾個男兒是丈夫。其二,説天下事。謂山河一統,群英會集;冉冉京華,冠蓋阡陌。於「山礪河如帶」句加注:「《漢書》:『黄河如帶,泰山若礪,國以永存,爰及苗裔。』」謂人民天下,喜看滄桑改换;胸懷家國,至老未改初衷。

以上就先生歌詞的三大類别,感事、傷時及言情,作了初步解讀。現在,回過頭來,看看先生所作《羅音室詩詞存稿》的「初版編後記」及「再記」,而後探討先生倚聲填詞的家法、路數及門徑。

在「初版編後記」中,先生有云:

右一卷,凡小令長調四十七首。起庚午,迄丁亥。除末四首外,皆戰前舊稿之僅存者。戰時不常作,唯在粤北時,有步小石、沅君原韻《點絳脣》若干首,悉已失去,不復可憶。元遺山云:「也知醉被旁人笑,無奈風情未減何。」存此殘稿,倘天壤間有樂於笑人者覽而笑之,不亦可乎。己亥長夏編後記。

又,「再記」稱:

右詞存初版編後記,二十三年前寫於英國牛津。當時手邊所有記憶所及可資選存者僅四十七首。所缺《點絳脣》四首及其他詩詞舊稿爲親友所保存者,回國後承以見惠。連同近年偶有所作,汰其蕪雜,得詞十七首。略依寫成次序編入詞存,共六十四首爲一卷。壬戌春分,識於北京乾面胡同寓樓。

「初版編後記」及「再記」,記述《羅音室詩詞存稿》初版、修訂版的刊行背景。一爲其早年創作的初步結集,一爲晚年的增訂。謂其風情未減,不怕旁人,覽而笑之。爲此,於三大類别的闡釋之外,尚須通過全部作品,追查、尋繹,看其如何從花間進入北宋,又如何達致其心中的目標。就目前狀况看,初版、修訂版,收録歌詞作品六十四首,另得三首,爲集外所添加,總數合六十七首(詳上文所述)。相關作品,既有明顯仿花間者,又有直接取徑於北宋諸家者,其蹤跡似皆可得尋見。

例如,《浣溪沙·仿花間體》:

春困覺來記夢多。池邊涼雨點新荷。憑闌無語托微波。 曾傍香肩量翠袖,佯將纖指認箕籮。此時憶得薄情無。

《花間集》中欧阳炯所作《浣溪沙》,著重在一個「恨」字,謂「此時還恨薄情無」,是一種當下的狀况。而先生則著重在一個「憶」字,謂「此時憶得薄情無」,是對於當時狀况的一種重構。都説「薄情」,一個相對於多情,作形容詞用;一個代指人物,作名詞用。其所謂仿者,乃仿效之謂也。但先生所作,與「鳳屏鴛枕宿金鋪」相比,仍然有所不同。其所謂「憑闌無語托微波」,可見其所尋求是一種美好的記憶。

先生對於《花間集》的創作十分重視,曾説:「北宋的詞人主要繼承了花間、尊前和南唐作品的傳統。南唐詞以哀艷勝,西蜀詞以婉約勝。這兩者的融合發展,造成了北宋幾個大家的光輝成就。」〔六〕

兩宋詞人中,除了晏幾道、周邦彦,先生對於柳永、辛棄疾,其路數、門徑,均頗爲熟絡。

例如《風韻好》和《意難忘》,或誰似伊人,「能酒能詩,能蹙還能笑」,或「相逢執手,款款問伊」,既頗得「柳七郎風味」,其敘事手段,亦略具屯田家法。

又,《鷓鴣天·戯仿稼軒》:

雨過蘚苔繡畫廊。初生藕葉散輕香。因看水底游魚樂,都忘池邊鬥雀忙。 躭懶病,欠疏狂。晚來庭樹送微涼。情知鄉願渾難學,怎與時賢競短長。

謂水底魚樂,池邊雀忙;難學鄉願,怎競短長。於平常物象,琢磨爲人、處世的道理,亦頗得稼軒雅趣。

以上説先生之如何采撷百家,於花間、兩宋詞人中吸取養分,以爲自己的創造。以下再以若干事例,説説先生對於晏幾道和周邦彦,如何進行有意識的仿效。

例如,晏幾道《鷓鴣天》云: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宫高。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先生《鷓鴣天》亦云:

人與春寒鬥夜長。從知此夜最思量。杏花枉自浮瓊島,新柳爲誰拂畫廊。 抛嫩約,負韶光。歸來獨自爇心香。安排夢到靈臺住,猶恐魂飛驚玉娘。

晏詞説初逢,也説别後的相思情狀。謂漫長春夜,楚宫高聳入雲,但夢魂不受拘檢,依然踏著楊花,來到謝娘居住的地方。先生説歸來獨自,有如供佛一般,中心虔誠如爇香,必欲安排夢魂直到靈臺(《莊子·庚桑楚》:‘靈臺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又恐怕驚動了玉娘。其縈繞思緒,明顯小山路數。

又如,周邦彦《少年遊》有云:

朝雲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門外燕飛遲。 而今麗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當時,小樓沖雨,幽恨兩人知。

先生《少年遊》亦云:

千山暖日媚初冬。俯瞰舊離宫。玉塔如燈,玉泉如綫,樓閣綴霜紅。 而今桃李競芳菲,萬一更相逢。記否當時,千山人寂,携手上高峰。

先生説,清真這首令詞寫兩段故事,中間只用「而今麗日明金屋」一句話中「而今」二字聯繫起來。前後兩段故事,形成鮮明對照。説明而今公開在一起,金屋藏嬌,還不如先時於柳泣花啼的境况下幽會,那麼富有韻味。以爲清真此詞寫兩段故事,這是先生所發現。先生對此備極讚賞。其所自作,亦兩段故事,一説千山人寂,携手高峰;一説桃李芬芳,獨立觀賞。同樣以「而今」二字加以連接。先生此詞,如與清真對讀,則更是清真。

就以上二例看,先生之學小山,乃以真情相見,無比坦誠,毫不後悔,其學清真,其中有故事,亦執著敦厚,真正道出内心的體驗。大致而言,先生的倚聲填詞,作品數量雖不算多,但其學《花間》,既似《花間》,又不似《花間》。其學柳永、辛棄疾,學晏幾道、周邦彦,亦在似與不似之間。須細加斟酌,方才得其真髓。

吴世昌先生既涉獵廣泛,又能夠融會貫通,其所治之學,是一股渠水般不斷湧現的清流。只就倚聲与倚聲之學而言,其創作實踐,既已爲填詞之道,積累下寶貴經驗,其於創作過程,有關理論上的歸納與總結,亦爲詞學鑑賞及詞學論述,奠定堅實的基礎。

有關詞學鑑賞,先生主要著述包括下列三種:(一)《羅音室詩詞存稿》自序及詞跋〔七〕,《羅音室詩詞存稿》(增訂本)再版自序、初版自序及詞跋;(二)《論詞的讀法》五章〔八〕;(三)《我的學詞經歷》〔九〕。此外,多種詞學書籍所保存先生的眉批,亦頗具參考價值。

就先生的經驗看,詞學鑒賞的基礎,關鍵在於讀詞。乃通過讀詞,認識詞體,以探知門徑。在《我的學詞經歷》中,先生曾有這麼一段記録。曰:

初中時讀詞,我曾經上當受騙,即:上了索隱派的當,受了注家的騙。我看的第一部詞書是張惠言的《詞選》,張氏評温庭筠的《菩薩蠻》曰:「此感士不遇也。」評馮延巳的《鵲踏枝》曰:「忠愛纏綿,宛然騷、辨之義,延巳爲人,專蔽嫉妒,又敢爲大言,此詞意蓋以排間異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弗疑也。」(《詞選》卷一)詞的内容與評語連不在一起,看不懂。當時我想:張惠言的評語一定是有道理的,大概是自己不行,天資差。因此,越看越糊塗,越不知其所以然。例如,張惠言説馮延巳進讒言、騙皇帝,我冥思苦想,就是想不通。後來,這部《詞選》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進入高中,忙著看外文,也就不再讀詞。

這是中學階段讀詞所經歷的故事。進入大學,由於對詩詞的興趣,先生曾經跑到國文系旁聽顧隨、聞宥講課,開始學詞,亦受到影響。在《我的學詞經歷》中,先生接著説了自己的經驗。曰:

聞宥講《清真詞》,是專門爲國文系開設的。我讀《清真詞》,選用汲古閣本及六十家詞本,自己找出韻腳,學會斷句。這是我規規矩矩讀過的一部詞集。除清真詞外,有的詞家作品,一時看不懂,就扔開,先看别的。當時,我還看了晏幾道、歐陽修、李清照以及辛棄疾等人的作品。經過一段時間摸索,我才大徹大悟,真正認識到:詞作本身是清楚的,是可以讀懂的。外加的政治意義不對頭。張惠言騙人,常州派的評語都是騙人的。讀者受政治解釋的騙,並不是受詞的騙。由此,我也得出一條經驗,要讀原始書,少讀或不讀選集和注本,才不至上當受騙。同時,還應當獨立思考,要有自己的見解。

先生於閲讀過程,嘗試斷句、找韻腳,查典故、求真意,逐漸形成對於詞這一文學體裁的理解。故之,得出經驗,知道應當怎麼樣讀詞與填詞。

大致而言,先生之於詞,不喜歡常州派,谓其評語騙人,易於上當;不滿意晚清諸老,谓其無真情實感,好爲掩飾;對於時賢以豪放、婉约「二分法」説詞,不重實際,崇尚空論,亦頗有微詞。先生主張,在讀詞與填詞過程中,經過獨立的思考、嚴謹的辯證,識别真僞,摸索途徑,創造具個性化的詞學學科。

對於詞學鑒賞,先生既從整體出發,又落實到具體作品當中。而其整體的規劃,已在大學之後一段時間讀詞與填詞的實踐中形成。在《我的學詞經歷》中,先生有云:

一九四六年隨中央大學復員船遷返南京。在大後方,結合教學工作,對於詞學研究也有所積累。我曾以《論讀詞》爲題,在重慶《讀書通訊》連載論詞文章。並且應羅根澤之約,在《中央日報》文史週刊上連續發表論詞文章:《論詞的句讀》、《論名物訓詁隸事之類》、《論詞的章法》及《論讀詞須有想像》。當時想以此爲基礎,編纂一部《詞學導論》,後因出國講學而中止。

論讀詞,這是個大題目。依先生的規劃,總的目標是寫成一部《詞學導論》,以構建其有關讀詞與填詞的理論體系。這裏所説四篇文章,包括《論詞的句讀》、《論名物訓詁隸事之類》、《論詞的章法》及《論讀詞須有想像》四文。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曾在《中央日報》文史週刊連續發表。當時,由於赴英講學,未能完成規劃。待到六十年代初,自英歸國之後,先生始將此四文,加上引言及餘論,合成《詞學導論》第一卷,作爲詞學講座教材,打印分發學員及研究生。八十年代初,應《文史知識》之請,重刊其中三篇。先生身後刊行《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所載「論詞的讀法」一卷,乃據油印本及《文史知識》重刊稿採録成編。「論詞的讀法」之作爲《詞學導論》第一卷,先生於引言,開宗明義,説明這是告訴方法,引導入門的一部著作。所謂「入門須正,立志須高」,先生論詞的讀法,目的在於告知有志於此道者,須「求甚解」,並須「不求依傍,自己下功夫,讀古人原集」。同時,先生亦告知自己下功夫的程序。曰:第一是了解,第二是想像,第三是欣賞與批評,第四是擬作與創造。先生所説程序,包括學詞、填詞以及鑒賞、批評、研究的全過程。這是導論所當提供的指引,也是先生治詞的目標。一卷四文,先論前二事。這就是先生所説詞的讀法,一般可稱作詞學鑒賞,而其具體的方法及途徑,則包括句讀與想像二事。以下,就此二事,逐一加以説明。

首先,關於句讀。先生説,要了解詞,先決問題是通句讀。也就是依律標點,即斷句。其具體做法,大致可分爲二步:第一步,先求韻腳;第二步,了解詞的句法。例如,柳永《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悽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悽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淨,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禄,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侣,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别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顔。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這是詞中的長調,全篇二百十二字,僅次於《鶯啼序》。句式參差,韻腳錯落,頗難斷句。全篇三片,爲「雙拽頭」。先生的斷句從三片末了的韻腳開始。先生説:三片末了的韻腳「喧」、「延」、「眠」,其韻部歸屬於十三元和一先。並指出:「這些韻讀起來都是—n收聲,我們讀整首時,凡是遇到—n收聲的字,便應該特别注意。」依據先生這一提示,全篇的韻腳,便可依此一一加以落實。這是先求韻腳。同時,也看句法。先生説,篇中許多短句對仗很工整,也可以特别留意。如「檻菊蕭疏,井梧零亂」以及「遠道迢遞,行人悽楚」等等。先生提示:相關對仗,須看看是否獨立的一聯,是否韻腳,與上下文有無關係,有無「受領」、「被托」的情形?這是了解句法。但是,韻腳與句法,並非互不相干,如「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乃以三字領下兩六字句,萬樹以「堪」爲韻,先生指「不協」,謂「非下平十三覃收声—m」;龍榆生於「景」和「指」斷,將「思綿綿」以下兩個六字句分爲三句,亦忽略其句法安排上的用心。可見正確的理解,並非易事。不過,如依循先生的兩個步骤,逐一推進,這首詞的脈絡也仍清晰地得以呈現〔一一〕。上列作品就是依循先生斷句所作的編排:前段九平韻、一仄韻;中段六平韻、三仄韻;後段六平韻、三仄韻。龍榆生将其歸之於平仄韻通叶格,除個别句子判斷有誤,龍榆生的標示與先生的推斷基本一致〔一二〕。

其次,關於想像。在《論讀詞須有想像》一文中,先生説:「要欣賞或批評詞,光是了解字句、故實、章法等項是不夠的,還得要有想像力。」需要想像力與組織力,才能透徹了解。先生指出:「《花間集》中的小令,有的好幾首合起來是一個連續的故事,有的是一個故事或故事中的一段。」前一種情况,先生以孫光憲《浣溪沙》八首及《菩薩蠻》五首爲例加以説明。謂其《浣溪沙》八首,可以依次看出故事的輪廓;《菩薩蠻》五首,略爲更改一下次序,亦可看作一個連續的故事。後一種情况,不説花間,而直接以周邦彦《少年遊》一詞爲例加以説明。周詞有云:

朝雲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門外燕飛遲。 而今麗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當時,小樓沖雨,幽恨兩人知。

先生説:「這首詞雖短,情節卻相當曲折。假使我們缺乏『還原』的能力,只看字面是不會完全了解的。」指出:這首令詞寫兩個故事,中間只用「而今麗日明金屋」一句話中「而今」二字聯繫起來,使前後兩個故事——亦即兩種境界形成鮮明對照,進而重温第一個故事。前一個故事稱:他們曾在一個逼仄的小樓上相會過,那是一個雲低雨密的日子,大雨把花柳打得一片憔悴,連燕子都因爲拖著一身濕毛,飛得十分吃力。在這樣可憐的情况下,還不能保住他們的會晤。因爲某種原因他們不得不分離,他們沖著春雨,踏著滿街的泥濘,彼此懷恨而别。後一個故事稱:現在他已和她正式同居:「金屋藏嬌」。而且是風和日麗,正是桃花明艷的陽春,應該很快樂了。可是,又覺得有點不大滿足。回想起來,才覺得這情景反不如以前那種緊張、淒苦、懷恨而别、彼此相思的情調來得意味深長。先生説:這首詞用筆很經濟,但所造景象卻耐人深思。仿佛山水畫中的人物:一頂箬笠底下兩撇鬍子,算一個漁翁;在藝術的想像力上未受訓練的,是看不出所以然的〔一三〕。

以上,先生所説想像,是一種聯想,由此物到彼物的聯想,用以讀詞,亦孟子以意逆志之意。其發人之未曾發,言人之未曾言,頗能啟發思智。這一切,皆平日閲讀所得,零光片羽,除上述四文所載,大多見存於相關讀本眉批。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筆者曾以「吴世昌先生唐宋詞新解」爲題,撰为短篇,在《北京晚報》副刊連載,此後又在香港《大公報》藝林副刊發表。所謂新解,頗能見其超人的理解能力和豐富的想像。

例如,温庭筠《南歌子》:

手裏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

這首詞寫女子對於愛情的自白,敢於用「盡頭語」,其追求表現得甚是大膽、熱烈。粗略看過,意思大致能懂,如果逐字逐句過細分析,可就常見偏差。某選家解釋首二句,謂:「一指小針綫,一指大針綫。小件拿在手裏,所以説『手裏金鸚鵡』,大件繃在架子上,俗稱『繃子』,古言『繡床』,人坐在前,約齊胸,所以説『胸前繡鳳凰』。」如此説來,這位女子正在進行小件與大件的針綫活,「手裏」、「胸前」並不十分空閑,不知何故冒出一句「不如從嫁與,作鴛鴦」,歌詞大意很難貫通。因此,先生曾指出:「若如此説,第三句便無著落,首二句亦不通。一女子豈能同時繡二件?繡時『形相』誰?要嫁誰?嫁給鸚鵡、鳳凰嗎?」先生認爲:「首句謂公子手中持金鸚鵡,次句寫女子妝束,故有三句偷眼看少年,有心嫁他之意。」可見,這位女子並非正在做著針綫活。讀詞、品詞,不能見物而不見人。

又如蘇軾《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抒寫行人在旅途中的觀感:上片説絮飛花落,春已歸去;下片説鞦韆笑語,多情被惱。據説蘇軾在惠州時要侍姬朝雲唱這首詞,朝雲「淚滿衣襟」,説:「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歷來解説多引用朝雲的話,説明蘇軾善言情,即使柳永也未能過。但對這兩句話如何能令朝雲傷心落淚,多數選本與讀本都説不準。有的注云:「天涯,天邊,指極遠的地方。」有的注云:「二句言春光已晚,且有思鄉之意。」朝雲落淚,「可見感人之深」。有的則將傷心落淚的原因歸結於:「蘇軾對朝廷一片忠心,卻落得遠謫嶺南的下場。」諸如此類,均不得要領。先生説:「天涯」句,用《離騷》「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這是屈原命靈氛占卜去就時,靈氛所作結論,即勸他遠走高飛。但後來,屈原下決心以身殉國。先生指出:「朝雲在惠州唱這兩句,當然要聯想到靈氛勸告屈原的‘吉占’她知道這個『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大鬍子不會相信『靈氛』式的人物,但這並不是説大鬍子没有痛苦的思想鬥爭。」這就是説,朝雲想到蘇軾可能效法屈原採取什麼行動。這是朝雲傷心落淚的真正原因,也是這首詞的感人之處。經此點化,才真正將朝雲傷心落淚的原因揭示出來。

以上有關了解及想像二事,乃先生所説下功夫治詞程序四個環節中的兩大環節。此二事集中體現在《論詞的句讀》及《論讀詞須有想像》二文,這是先生計畫撰著《詞學導論》第一卷的第一章及第四章。其餘二事——欣賞與批評及擬作與創造,在《詞學導論》第一卷儘管未作專項論列,但是,由於四個環節自身的互相關聯以及先生的鑒賞均作整體考慮,因此,其所説讀法的具體步驟,實際已涉及此二事。這就是説,先生所作個案研究及方法運用,大都並非獨立的個體。先生的詞學鑒賞,均從高處著眼,爲進一步的研究和創造做好準備。這就是先生的高明之處。

先生讀詞,對於詞的理解,其高明之處,大致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爲史的聯繫,另一爲論的提升。史的聯繫,體現在個案與整體的關係上,著重在於總結、歸納,爲詞史、詞學史的撰著提供綫索;論的提升,體現在個别與一般以及偶然與必然的關係上,著重在於分析、綜合,爲詞學結構理論的構建奠定基楚。以下試分别加以列述。

在史的聯繫方面,先生以小詞説故事爲綫索,將《花間》、《尊前》與宋代作家的創作聯繫在一起,謂北宋初期的詞是《花間》與《尊前》的繼續,和凝、孫光憲「用小令來寫故事的本領」,由於柳永、秦觀、周邦彦的繼承而進一步得以發展。同時,先生并以樂府民歌,乃至詩經寫故事之具體事例,以与上述诸家的创作相印證,令花間詞中這一藝術手法之來龍去脈有個清楚的交待。史的聯繫,既有助於花間詞的解讀,亦有助於對宋詞作家的理解。例如,柳永与周邦彦。先生指出:柳永、張先在傳統的小令以外,創造了許多慢词。風靡海内的柳永新歌,連名滿天下的蘇軾也甚是羡慕其「柳七郎風味」(《與鮮于子駿書》)。但是,柳永的作品卻仍有點美中不足之處,未能寓景於情,情景交融,使得萬象皆活,致使其情景均並列如單頁畫幅。先生説,推其緣故,蓋因情景二者之間無「事」可以聯繫。這是柳詞創作的一大缺陷。周邦彦「集大成」,其關鍵處就在於,能在抒情寫景之際,滲入一個第三因素,即述事。因此,周詞創作便補救了柳詞之不足〔一四〕。由此可見,以小詞説故事,或者「用小令來寫故事的本領」,不僅關係到中國詩歌發展史上所謂敘事傳統的發展与演變問題,而且也關係到詞體自身其於佈景、説情之間所産生的作用問題。二者都值得进一步加以探究。這是在史的聯繫方面,先生所作總結、歸納爲提供的啟示。

至於論的提升,先生的分析與綜合,主要體現在長調句法的標舉及運用上。在《論詞的句讀》一文,先生説:詞之句讀,小令易通,而慢詞則雖文學史的作者,有時亦不免弄不清。但亦説,其中也並非全無法則可循。先生將詞中慢詞與唐人律賦相比,謂二者頗有相近之處,亦不盡相同。他説:駢文多四六句,慢詞則三四、三五、一四等參差不一。而且,駢文多偶句,慢詞則以一、二字或三字領下文兩個四字句、五字句,乃至六字句,或以二、三字托上文兩個四字句,五、六字托上兩個三字句。並説:「這種句法,初看似雜亂無章,細按則條理井然。」於是,先生將有易於唐人律賦的句法歸結爲「受領」與「被托」兩大類别,並將其領下與托上的句例統括爲二十三項。經此分析與綜合,先生既揭示其共同規律,謂慢詞中領下或托上的散句,大多以内向或平行的對句形式加以排列,又在格式上爲慢詞確定義界,謂:「慢詞是破五、七言詩句,而又融合律賦的作法,加以泛聲、襯字的一種體裁。」〔一五〕由此可見,從句讀入手,看清楚慢詞的句法類别,不僅有助於檢驗、辨别,詞作品自身斷句之是否正確,而且有助於結構分析以及結構理論的建造。這是在論的提升方面,先生所作分析、綜合所提供的啟示。

由以上兩個方面,史的聯繫及論的提升,可以見證,先生的鑒賞,並非只是從本本到本本,從詞話到詞話,不斷徵引,只有某某及某某,而没有自己,亦非只是從一座小山到另一座小山,不斷讚歎,其美與特美,或者特特美,而不理會其究竟何謂美,其美又是怎麼創造出來的。先生的鑒賞,即其所説諸法,皆平日自己下功夫治詞之體會有得之言。所謂發人之未曾發,言人之未曾言,或者未敢言,乃先生特具個性的一種鑒賞。既可以落到實處,又可以展现其生成發展的過程,令得到深切的了解。故之,兩種不同的鑒賞,何謂開卷有害,何謂開券有益,宜細察之。

綜上所述,吴世昌先生的治學經歷,大致可劃分爲三個階段:開拓階段(一九三—一九四七年),十七年;發展階段(一九四七—一九六二年),十六年;創造階段(一九六二—一九八六年),二十五年。而就三個階段的述作看,先生所治之學亦有不同的分佈。第一階段,文史之學及詞學;第二階段,紅學及詞學;第三階段,詞學及紅學。第一階段,包括前後兩個小階段。第一個小階段,燕大七年〔一六〕,治學的興趣較爲廣泛,但已嘗試填詞。燕大而後,大後方八年,爲後一個小階段,所撰有關詞學專論的發表,初步爲其奠定倚聲基業。第二阶段,赴英講學,爲其人生及治學的另一起點。因應當時的環境,結合課業的需要,將紅學與詞學作爲研治對象,而將紅學擺首位。第三階段,由英歸國,隨著環境的轉换及自己的專業歸宿,其研究对象,位置亦有所調整,這一階段,重整舊業,詞學擺在紅學之前。縱觀先生治學經歷,如果説從青年時代開始,先生所進行的求索,側重於研究領域的開拓和多種研究方法的嘗試,那麼是否應當説,中年以後至晚年,先生的這種求索則更多地體現在觀念的更新及學科的創建上。三個階段,三段歷程,其爲人、爲學皆逐漸臻於豐滿、成熟,相關述作,亦體現出階段性的成果。在某一情况下,先生的詞名或許爲紅學所掩,但其於倚聲與倚聲之學的精深造詣,堅定的立場和獨到的觀點,及其有關詞體結構的分析及論斷,卻爲詞界樹立起一面旗幟,並在詞學發展史上爲開闢一段新的歷程。這段歷程,我稱之爲吴世昌地段。先生的新變詞體結構論與李清照的傳統詞學本色論以及王國維的現代詞學境界説同是具有里程標誌的一種創造。

就當前情况看,在詞的創作及詞學鑒賞以外,先生有關倚聲與倚聲之學的專著雖僅存《詞學導論》中的《論詞的讀法》一卷,但若干單篇文章、多種詞籍眉批以及零星講堂記録,卻都保存著先生的思考與論斷。所謂靈光片羽,有的已作爲「詞學論叢」一部分收録在《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有的則尚待整理歸編。如依其論説要義,參照相關述作,對於先生尚未結撰完工的《詞學導論》,相信能够想像其整體規模及架構。他日若有機緣,希望能爲增補。今試將全編綱目(初擬)编排如下:

吴世昌《詞學導論》三卷

卷之一,論詞的讀法

引言

第一章 論詞的句讀

第二章 論詞中的名物訓詁和隸事

第三章 論詞的章法

第四章 論讀詞須有想像

第五章 餘論

卷之二,論詞的作法

引言

第一章 選調與立意

第二章 佈景、言情與敘事

第三章 鋪排與勾勒

第四章 成語運用以及和韻與聯句

第五章 餘論

卷之三,詞史與詞論

引言

第一章 詞史與詞論

第二章 晏幾道與辛棄疾

第三章 蘇軾與胡説派

第四章 結構分析法與詞體結構論

第五章 餘論

附編:本事考辨

這是依據先生對於倚聲填詞的理解及規劃所作設想及布局。先生《詞學導論》第一卷「論詞的讀法」,已見上文詞學鑒賞一段所述;有關詞的作法以及詞史與詞論問題,即有待增補部分,爲「導論」之卷之二及卷之三。循此以往,希望能將先生的治詞宏圖描繪出來。

以下,先就晚近詞壇問題、詞的作法問題以及詞體結構問題説説先生的論述及本人的學習心得。

首先,有關晚近詞壇問題。這是對於現狀的認識與批判,也是理論創造的依據和出發點。先生説:少時嗜好吟哦,就當時的潮流看,甚不合時宜;而積染稍久,已粗識蹊徑,對於時賢所作及所論,卻頗有不敢從同者在。而不敢從同者,究竟何在呢?其謂:「蓋自同光以來,詩家咸崇宋賢。遜清耆宿,步趨繩墨,號爲淡雅,誠至清而無魚;故作艱深,乃以文其淺陋。甚至晦澀險拗,直類村市春謎。」並謂:今人仿宋,只是追蹤循跡,未能另闢康莊,最多也只是西昆末流。這是对於同光以來步趣宋賢及其淺陋、晦澀詩風的批判。著重在取徑問題及學風與文風問題。至若倚聲填詞,先生亦曾作過這樣的表述。謂:「詞學則宗夢窗而祧《花間》,寶玉田而棄《尊前》。目蘇辛爲粗獷,退二晏之清麗。」並對況周頤之「誠有重拙,未見其大」以及朱祖謀之「不成文理」,逐一予以揭示。説明詞界的弊病,同在取徑及學風、文風的問題之上。先生指出:晚近詞風之變,乃從嘉、道時起。其謂:「二張所選,立論迂闊,然茗柯一集,猶高朗可詠。四家之辨,陳義甚高,而止葊長調,率纖薄淺露。」以爲張惠言兄弟及周濟,已爲詞風之變開了先路。立論之迂闊,指張氏《詞選》評詞,喜歡無限上綱,評語與歌詞的内容連不在一起;而製作之纖薄淺露,則指周濟之言行不一,眼高而手低。以爲二者之出,使得風氣漸壞。因此,先生即針對此風氣及與此風氣相關各家之得失利弊,逐一加以評判。其云:

皋文出入晚唐,留意北宋;語近自然,猶存本色。介存淫浸玉田,私淑碧山;刻意傷春,難免雕繪。悟此消息,可發深省。自順卿以聲律名家,較量錙銖,作繭自縛,了無生氣。淺學景從,高自稱譽。初辦韻語,便號倚聲。不知南宋以降,詩餘非可歌之曲;白石旁譜,並世少知音之客。停歌駐拍,既近千年;换羽移宫,更尠解人。爾來文士之作,但寫性情。縱有周郎之顧,誰唱旗亭?既不能被諸絃管,而猶詡辨乎毫芒,誠所謂誇飾明器,自矝富鬼者也。仲脩文采斐然,儼然選家。然富於才情,而窘於識力。因見前人摹擬文英,字鈎句棘之篇,不悟癥結所在,猥創「深澀」之論。又指南宋詞敝,則曰瑣屑餖飣;而《箧中》所録,正復此類。至其銓衡各家,尤無準則。如稱其年之筆重,又曰陳厭其率。以頻伽爲清疏,旋復斥其薄滑。長安遠近,隨口異辭。固知此老胸中,原無定見也。然自《箧中》行世,風氣漸壞。重拙之説,本諸深澀。一曲之士,奉爲圭皋。罔卹壽陵學步之艱,方以東施效顰爲美。大雅不作,月旦紛如。後生孤學,取徑何從?

這段話,歷評諸家,以爲:張惠言(皋文)之立論固不可取,其所製作,出入晚唐,留意北宋,仍然保存著詞的本色;而周濟(介存)則不同,其淫浸玉田,私淑碧山,遂使其所作刻意、雕飾,纖薄淺露,就因爲取徑問題。至於戈載(順卿)與譚憲(仲脩),同樣不能示人予門徑。或者,只重聲律,不重性情;較量錙銖,作繭自縛。或者,富於才情,窘於識力;銓衡各家,尤無準則。先生指出:二氏皆爲後生孤學造成困惑。

「志存高遠,慕效先賢」(諸葛亮《誡外生書》)。先生之列述與評薦,縝密而嚴苛,但並非「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對於若干傑出之士,如王國維輩,先生仍極爲推崇。謂之「以漢學之殿軍,而未悔少作」。對其論詞,如「進花間、北宋,而短夢窗、白石」,以及於遜清諸家,首推容若,皆頗表認同。此外,先生對於毛主席(潤之)十九首之作之「典雅清真,而不礙其曉暢雄壯」及郭院長(沫若)詠朝鮮之遊之「溶鑄古今,亦未妨其韻致天然」,亦極爲讚賞。以爲可扭轉一代文風,令「向之黜律絶而崇分行者,無所用其喧嘩;尚艱澀而鄙明朗者,遂一返乎平易」。最後,先生説及自己之所作。謂:「此戔戔數十首,大都余廿餘年前所作。值國勢之危殆,宜有愴惻之音;留陳跡於鴻爪,未删閑情之賦。誠知語多淺俚,差勝矯飾遊詞;情與時違,聊記疇昔殘夢。非敢僭號詩人,妄預藝林。」以爲,只是自抒胸臆、自寫鬱陶而已。

以上引文,均見《羅音室詩詞存稿》(初版自序)〔一七〕。這篇「自序」,慧眼獨具,立論奇譎;字字警策,句句藥石。既可當一部詞論史看待,又是一篇典雅的四六文。不僅於當世罕有其匹,而且直可追逼易安,與其「詞論」,後先輝映。

在「自序」中,先生論現狀,自嘉道之二張(張惠言兄弟),直至於王國維、毛潤之與郭沫若。其時,先生仍旅居英國牛津。一九六二年,自英歸國,先生的視綫由晚近直到眼前,話題亦由故作艱深,文其淺陋,到豪放、婉约「二分法」。他説:一九四九年以來的詞學研究,其中有一個問題,就是以豪放、婉約劃綫,「言必稱蘇、辛,論必批柳、周」,並且人云亦云,形成了一種牢不可破的習慣勢力。並説自己非常不讚成這種錯誤做法。先生指出:産生這種錯誤,除了大家都知道的原因以外,尋根究底,還有兩個方面的根源:一是胡寅的謬誤,二是宋人筆記小説的謬誤。胡寅所謂「眉山蘇氏(蘇軾),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脱綢繆宛轉之度」,所謂「《花間》爲皂隸」,「柳氏(柳永)爲輿臺」云云,完全是一派胡言。其次,産生這種錯誤,與宋人愛編造「本事」也有一定關係。例如,有關柳永、周邦彦以及蘇軾等人的某些風流韻事都是筆記小説中胡編亂造的,而後世論者信以爲真,以之作爲論詞的依據,或者爲了證明自己的觀點,明知有誤,也要拿來虚張聲勢。故之,先生提出:這兩個方面的根源非徹底剷除不可〔一八〕。

先生於取徑以及學風、文風問題對於晚近詞壇的批判,深刻、尖鋭,鞭辟入裏。這是從少年時期起即下功夫治詞之才情與識力的體現。先生倚聲填詞既以之爲出發點,所謂破中的創立,其倚聲與倚聲之學的業績創造亦因此而奠定基礎。

其次,有關詞的作法問題。這是針對現狀及個人實際所提出的一種主張和具體做法。破中的一大創立。所谓作法,相對於讀法,在《詞學導論》卷之一,先生論讀法,道及擬作與創造,已將作法包括在内,但話題尚未展開。依筆者之見,擬者,度也(《説文》),所謂「擬之而後言」(《易·繫辭》),在一定意義上講,擬,就是一種模仿,而就創作者言,這種模仿,既是一種進取的目標,也是一種達至目標的具體方法與途徑。對此,先生的立論相當明確。他曾説:「我平生爲詞,不聽止庵之所謂『問途碧山』,而是取徑二晏以入清真、稼軒。」(《我的學詞經歷》)與前人相比,取徑二晏,與問途碧山,究竟有何區别?筆者以爲,二者所説,同是有關方法與途徑問題,但著眼點不一樣,周濟所説問途碧山,著眼於技法,主張由王沂孫的有寄託入,經過勾勒,達至周邦彦渾化之境;先生所説取徑二晏,著眼於立意,主張由晏幾道「古今不易」的情和事入,經過柳永、周邦彦的繼承及發展,達至辛棄疾石獅子般的精細與真摯〔一九〕。

在相關文章中,先生説及晏幾道,對於小山詞,曾將其看作後來歌詞創作的一個重要來源。其曰:

這個花間詞派的作者在他的《小山詞》的跋文中自己承認:他的作品都是爲他朋友家中的歌女們寫的勸酒之詞。但他認爲他詞中的内容卻是「古今不易」的「感物之情」和「悲歡合離之事」。並且因爲他不滿於當時的歌詞,才寫作這一編以「補樂府之亡」。這和李白所謂「大雅久不作」,「哀怨起騷人」有同一感慨,同一抱負。當然,晏幾道的作品只限於男女之情,合離之事,範圍較小,但可以説明古代詞中小令的性質和由來,和它在古代知識分子文娱生活中所占的地位,也即是這一文學體裁在當時文學史上所起的作用,所占的位置,尤其是它在北宋以後戲曲中所起的重大作用,所占的優越位置,所加於後世歌曲的長遠影響。如果在中國文學史上没有兩宋的提,就不會有元明的戲曲和散曲。而宋詞的主要來源是唐五代宴會中歌女們唱的酒令。

這段話從文學發展史的角度論花間詞與小山詞,将晏幾道与李白相提並論,謂晏之「補樂府之亡」与李之「大雅久不作」、「哀怨起騷人」有同一感慨,同一抱負。以爲晏幾道所作,「可以説明古代詞中小令的性質和由來」。而於辛棄疾則曰:

在我的空想中,有時往往喜歡把古人比成各種動植物。這當然不是對於古人的一種不敬——雖然偶而有些不敬之處也不算什麼大罪——這能夠幫助我們對於古人有一個更清楚的印象。拿菊花比陶潛,蓮花比周濂溪,那已經是人家説舊了的古話,也是他們自己承認的。我卻不管他們自己承認不承認,要比就很武斷的比。譬如説:我拿蘭比屈平;拿虎比李廣;拿柏比杜甫,不錯,老杜還可以用馬來比他;拿鶴比孟浩然。就是稼軒這個人,我一時竟想不出用什麼來可以比擬他,除了天安門前的石獅子。〔二一〕

這段話説自己喜歡以動植物比喻古人,以爲能夠帮助我们對於古人有一個更清楚的印象。並説,他曾以蘭比屈原、以虎比李廣、以柏比杜甫(也曾以馬比杜甫)、以鶴比孟浩然,但對於辛棄疾,一時竟想不出用什麼來比擬,以爲除了天安門前的石獅子,無法用以爲比。先生將辛棄疾當作自己進取的目標,並非一般偶像崇拜,而是對於中華民族偉大精神的崇拜。

先生説晏幾道和辛棄疾,其所谓目標的進取以及精神的崇拜,不僅在詞,而且在人。因其所说,除了門徑及作法,諸如小山用成語、清真以小詞寫故事外,更重要的還在性情。正如先生在《羅音室詩詞存稿》跋文中所说:「填詞之道,不必千言萬語,只二句足以盡之。曰:説真話,説得明白自然,切實誠懇。」他所在意就是:真言語,真性情。因此,他對於小山的癡,尤爲傾倒。謂其歌詞,「其語率真」〔二二〕。至辛棄疾,先生亦特别欣赏其「奔腾的豪情和狷介的傲骨」〔二三〕。

詞的作法,重在取徑。這是先生於創作實踐中所取得經驗。先生説:‘余年弱冠,偶喜吟哦’〔二四〕,‘初學填詞,雖有四哥吴其昌商榷,或和韻,或聯句,共同探討,亦不免上當受騙。但經過自己的摸索、抉擇,方才得出一條經驗:要讀原始書,少讀或不讀選集和注本,才不至上當受騙’〔二五〕。而且,正如上文所述,先生對於《花間》、《尊前》和南唐的創作既十分重視,對於兩宋詞人的路數、門徑亦非常熟悉,因此,他的作品,皆颇重視對於入門塗徑的抉擇及演示。這是先生有關作法問題的説明及實證。

最後,關於詞體結構問題。這是從結構分析開始的一種理論創造。而其所謂結構云者,在《論詞的讀法》中,先生稱之爲章法、爲法度,謂乃表示佈景、説情的一種次序。先生説:「小令太短,章法也簡單,可是慢詞就不同了。」並説:第一流的作品都有謹嚴的章法。這些章法,有的次序分明,容易看出來;有的回環曲折、前後錯綜,不僅粗心的讀者看不出來,甚至許多選家也莫名其妙。先生以周邦彦《瑞龍吟》和柳永《引駕行》爲例,將詞中章法歸納爲兩種類型:‘人面桃花型’和‘西窗剪燭型’。先生説:「詞的章法當然不止這幾類,但這幾類是長調中比較習見的,卻倒也不是最容易瞭解的。」〔二六〕這就是先生所倡導的結構分析法。新舊世紀之交,筆者在一系列文章和學術講座中,演説詞學理論創造,曾將先生的結構分析法,上升爲詞體結構論,並將其与李清照詞學本色論、王國維詞學境界説相提並論,以爲中國詞學史上一大理論建樹。那麼,其所謂「法」(結構分析法),又如何上升爲「論」(詞體結構論)呢?筆者的回答是,先生没有詞體結構論,但他有結構分析法,結構分析法加上理論説明,不就是「論」了嗎?自然,理論上的説明是筆者加上去的。不過,這並非憑空想像。因爲筆者的説明,均以先生的論述爲依歸。例如,對於詞體結構論之作爲一種批評模式所當具備幾個主要因素(條件),包括標準及基本原理、方法及實際運用以及業績及里程標誌的説明,都有先生的嚴謹的論述作憑據。尤其是基本原理問題,更加須要嚴密的論證。在《吴世昌與詞體結構論》一文中,筆者以先生論詞之十六字玉尺,説其論詞標準,而後再推斷其原理。其曰:

余嘗謂小令之佳者,要即景傳情,緣情述事,就事造境,隨境遣懷。如不能俱此四者,即有一於此,亦足爲零金碎玉。讀是詞(指陳允平諸詞——筆者),亦可以此十六個字爲玉尺。問此句此聯能即景傳情否?如不能,則問能緣情述事否?能就事造境否?如此層層推敲,則情僞立見,玉石可辨。

以上四者,即景傳情,緣情述事,就事造境,隨境遣懷。十六個字,揭示出「景—情—事—境—懷」諸多方面之所謂「關係、限制之處」(藉用王國維《人間詞話》語),以爲,四者有其一,便足以當零金碎玉看待。這是先生用以論詞的標準。如進一步引而伸之,即此四者,有一關鍵物事,就是故事的事。就歷來的經驗看,凡所論述,似乎都只是停留於情與景二者,只説情景交融,甚少顧及於事,或者只是説情與景及境與懷,而忽略當中的事。先生論詞,留意於詞中説故事;説勾勒,著眼於情與景之外滲入故事。其所謂事者,已成爲聯繫情與景以及境與懷諸多方面之樞紐。此時,如將先生十六字玉尺所揭示的景、情、事、境、懷,依其相互間的「關係、限制之處」作一羅列,其所構成的三角關係,正與二元對立定律或二元對立關係(Binary Opposition)所構成的三角關係相應合。由此可見,先生十六字玉尺,既可作爲論詞的標準,用以見證情僞,辨别玉石,亦可作爲詞體結構論的构成原理,用作理論創造的基本要素。这就是先生結構分析法之由「法」上升爲「論」的依據。

以下二圖,其一爲二元對立定律或二元對立關係兩個相互對立而又相互依賴單元的組合圖,其二爲詞體結構論「景—情—事—境—懷」關係示意圖。二元對立定律或二元對立關係,兩個相互对应的单元,与一中介物,構成一三角關係。兩個單元,既相互對立而又相互依賴,中介物於其間,産生分解或者化合的作用。詞體結構論「景—情—事—境—懷」關係示意圖,形式上互相對立之二元,景與情以及境與懷,因某一折衷元素(中介物)之介入,構成一三角關係,以構成新境及新意。圖一所顯示爲西方結構主義的組成及運作模式,圖二所顯示爲詞體結構論的組成及運作模式。二者的相合或暗合,説明先生的詞體結構論和西方結構主義同樣以二元對立定律作爲理論建造的基本原理。

圖一:二元對立定律分解、化合圖

圖二:詞體結構論「景—情—事—境—懷」關係示意圖

吴世昌先生在倚聲填詞、詞學鑒賞及詞學論述三個方面的業績,上文已作粗略介紹。在中國二十世紀五代詞學傳人中,先生屬第三代,與民國四大詞人夏承燾、唐圭璋、龍榆生、詹安泰同一世代,而先生則稍晚。在世紀詞學的創造期,四大詞人皆專注於詞,畢生業績基本成就於這一時期。但這一時期,先生雖傾心於詞,卻尚未全力以赴。到了蜕變期,四大詞人中除唐圭璋外,其餘三人,其詩書事業大致至「文革」而終止。先生自天外而來,於「文革」之後,與繆鉞、萬雲駿、黄墨谷等人一起,奮其餘力,爲世紀詞學救弊補偏,撥亂反正。四人堪稱詞學蜕變期的中流砥柱、共和國四大詞壇飛將。在短短的十年時間内,繆鉞與葉嘉瑩共撰《靈谿詞説》,以體現詞中「要眇宜修」之特質。黄墨谷推出《重輯李清照集》,於李清照這一歷史個案,堅守「别是一家」的最後陣地。先生與萬雲駿,直面詞學蜕變的現實,以推尊詞體爲己任,對於豪放、婉約「二分法」,痛加批判。所謂「讀書常不寐,嫉惡終難改」(吴世昌《千秋歲》語),其耿直之秉性,老而彌堅,爲人、爲學之神勇不減當年。先生晚年,既以「要寫文章第一篇,不寫第一百零一篇」相期許,又以「發人之所未能發,言人之所未敢言」嚴格要求自己,其於倚聲與倚聲填詞,功業未竟,而典範長存。因撰此文以爲紀念,亦爲後來者提供參考。

附記:本文四個部分,説吴世昌先生的倚聲及倚聲之學。第一部分撰寫於二○○八年八月,赶赴先生百週年紀念而未成稿。餘下三个部分,尚未落筆,心想再多些思考,再予以補足。不知不覺竟耽擱了十個年頭。歲月不饒人,希望能將先生的詩書事業,進一步加以推揚。

丁酉春分後五日(二○一七年三月二十五日)於濠上之赤豹書屋

〔一〕 吴世昌《羅音室學術論著·前言》,《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一册,中國文聯出版公司,一九八五年,頁四。

〔二〕 吴世昌《羅音室學術論著·前言》,《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一册,頁五。

〔三〕 胡適《我們今天還不配讀經》,《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下册,頁五四九。

〔四〕 據陳翰伯《一二·九運動回憶録》,《文史資料選編》第八輯,北京出版社,一九八○年,第三七頁。

〔五〕 吴世昌《羅音室詩詞存稿(增訂本)·初版自序》。

〔六〕 吴世昌《花間詞簡論》,《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中國文聯出版公司,一九九一年,頁一一七。

〔七〕 吴世昌《羅音室詩詞存稿》,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一九六三年。

〔八〕 吴世昌《論詞的讀法》,《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一八—七六。

〔九〕 吴世昌《我的學詞經歷》,《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一八。

〔一一〕 吴世昌《論詞的章法》,《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三四—三八。

〔一二〕 龍榆生《唐宋詞格律》,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頁一七六—一七七。

〔一三〕 吴世昌《論讀詞須有想像》,《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六三—七二。

〔一四〕 吴世昌《周邦彦及其被錯解的詞》,《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二四九—二五一。

〔一五〕 吴世昌《論詞的讀法》,《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二—三八。

〔一六〕 吴世昌先生一九二八年入读燕京大學英文系,燕大畢業,獲哈佛燕京學社國學研究所獎學金,再當研究生,至一九三五年,獲得碩士學位。

〔一七〕 吴世昌《羅音室詩詞存稿·初版自序》,《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九一一二。

〔一八〕 吴世昌《我的學詞經歷》,《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一—八。

〔一九〕 以上參見吴世昌所撰《花間詞簡論》、《小山詞用成語及其他》以及《辛棄疾論略》(傳紀)諸文。据《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

〔二一〕 吴世昌《辛棄疾論略》(傳紀),《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二六七。

〔二二〕 吴世昌《羅音室詩詞存稿》跋,《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一五。

〔二三〕 吴世昌《辛棄疾論略》(傳紀),《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二七六。

〔二四〕 吴世昌《羅音室詩詞存稿·初版自序》,《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九。

〔二五〕 吴世昌《我的學詞經歷》,《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三。

〔二六〕 吴世昌《論詞的讀法》,《羅音室學術論著》(第二卷),頁五—六二。

猜你喜欢
自然
吟唱自然的歌者——米勒
日本导演河濑直美电影创作特征浅析
对自然万物的悲悯情怀
从环境批评视角解读狄金森诗歌中的自然
在“自然”课堂中探索幼儿教育新途径
电视民生新闻主持人分寸感的把握
《自然》:中国的生物伦理并不狂野
《自然》关注中国科技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