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人的文化心理

☉胡波

不能忽视的岭南人

关于岭南人的性格，利希霍芬在《中国——亲身旅行和据此所作研究的成果》一书中给予我们较形象生动和细致有趣的描述，他说：“在广东，居住和杂居着语言、相貌、肤色、社会地位千差万别的不同种族。广州市及其附近的开化种族，在所有的智能、企业精神、美术情趣方面优于其他所有的中国人。广东人几乎掌握着中国所有的工业，其工业制品数百年前就传到了欧洲，说不定这个种族是当年海洋殖民者中有才能的人种的后裔。当地居民有客家族和土生土长的广东人。客家族有特殊的方言，客家话完整保存着太古的语言形式，除北部和东部的若干地方外，省内大部分地区说客家话。客家族人是劳动人民，从事农耕，在城市和港口从事交通和劳动。省内都市、商市中，没有客家族人，或者说，处于上层的是广东人。广东人对经营大商业和大交通业有卓越的才能，他们生长在自古形成的氛围中，受其熏陶，形成了一个典型的人种。广东人活跃在其他各省，尤其是沿海诸省的大城市中。他们受过良好的礼节和学校教育，肤色淡黄、有色，体格健壮、肥硕，这种肤色和体格，在客家族中是看不到的。”但这仅仅是一个外国人较为直观的肤浅的印象和看法，多少有些片面和武断。因此，要进一步了解岭南人，我们不妨作全面深入的考察和心理学的透视。

岭南人的文化性格

就性格而言，岭南人的性格是一个极为复杂的矛盾统一体，它充满着神秘浪漫和喜剧色彩。具体说来，大概有以下几个方面的表征：

第一，开放的文化心态和外倾的性格。岭南人无论是对己还是对人，都具有这种心理倾向。他们活跃和热情奔放，易于接近新的东西，注重引进吸收和开发利用。与内地人相比，他们更注重外来的经验、认识、技术和新成果，时刻准备迎接新的事物和向更高级台阶冲刺。他们豁达开朗、乐观进取，对自己对人生充满信心，待人处事表现出热情而有分寸，严肃认真而又随和灵活。在生存竞争激烈的环境里，他们学会了“因时而变”、“适时而行”，学会了保存自己而不侵犯他人，学会了宽容和随和，学会了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学会了忍耐和等待，学会了适应环境和利用改造环境。生活经验告诉他们，必须善于适应环境，不断地吸收别人的经验，学习他人的长处，鞭策自己和完善自己。他们中，有一种对己对人、对事对物的特殊宽容精神。他们可以与不同文化成分、不同特点、不同语言和风俗的人和睦相处、太平无事。岭南人的开放心态和外倾性格从他们那富于岭南风情的民间歌谣中亦可窥见一斑。所谓“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欢乐”，“其歌也，辞不必全雅，平仄不必全叶，以俚音土音附贴之”，“曼节长声，自回自复，不肯一往而尽，辞必极其艳，情必极其至，使人喜悦悲酸而不能已。”

第二，急功近利、注重实际的功利价值观。岭南人在行动上大都注重实际。他们不太喜欢不切实际的幻想，也不太喜欢奢谈主义和大道理。他们感兴趣的是事物本身和行动本身是否具有实用的价值。美国观察家亚瑟·亨·史密斯在《中国人气质》一书中就说：“广州一位老师看到一名外国女子打网球便问佣人：‘她那样跑来跑去付给她多少钱？’假如告诉她‘不付钱’，他是不会相信的。”显然，在岭南人眼里没有价值的劳动或事情是不可取的。如果说北方人追求外在的评价与赞赏所引起的心理愉悦这种由外入内的境界，岭南人则更喜欢由外在的物质结构和功能构成的物我合一的世界；如果说北方人对事、对物、对人注重形式和外表，岭南人则更倾向于实在的内容和价值；如果说北方人重视行动计划的完美，岭南人则重视行动的可能性和现实性，并在行动中不断修改和调整自己的计划。在对待西洋文明和外来文化上，北方大多数人总是先从道义、原则和义理上作审慎选择与吸收，岭南人则是先大胆地学习、引进吸收和为我所用。先思考后行动、重经验、讲原则、重道义，是北方人的习性；先行动后思考、重实干、讲效益、重感觉，则是岭南人的特点。

第三，开拓创新与坚强柔韧。岭南人能在蛮荒之地扎下根来创造出富有特色的文化，显然与他们锲而不舍、坚强不屈、百折不挠和勇于开拓进取的性格分不开。他们敢于拼搏，勇于冒险。坚韧的毅力和持久的恒心与大胆探索、勇于任事、自强不息的精神糅合在一起，使岭南人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生存下来，并成为近代向西方学习的先驱。首先信教传教的是广东人，第一个赴异域留学的是广东人，漂洋过海到异国谋生的人中，又数广东最多。近代凡是与西学有关的事和物，大都是广东人最先尝试。改革也好，革命也好，广东人为天下先。修铁路、办工厂，广东人在近代独步于前。种牛痘、设立西式医院、创办西式学校、发行新闻报纸等，也是广东人首先提倡和积极行动。岭南人这种开拓创新，积极进取的求新求异性格与他们性格中的顽强、勇敢、坚定、果断等品质分不开。尽管与内地相比，岭南地区居民的生活环境条件相对说来要舒适优越得多，但为生存而竞争比内地也许显得更激烈。匪患威胁、自然灾害、种族和区域间的冲突和械斗、外来文化的冲击和挑战、气候的炎热潮湿，都足以抵消自然生活环境激发出来的生活热情和有限的精力。生活的艰辛和社会环境的压力，孕育了岭南人顽强拼搏的精神。这种顽强拼搏、冒风险、敢闯敢干的品格，我们从海外华侨开发东南亚和旧金山等地的历史中就能得到体认。

岭南人的精神气质

相对性格而言，气质则是比较稳定的个性心理特征，它是不依活动目的和内容为转移的典型的、稳定的心理活动的动力特性。气质在不同区域文化上常常也有不同的表现，如北方人豪爽豁达、沉稳持重、朝气蓬勃，言语迅速而有力量；江浙人冷静、敏感、伶俐，语言婉丽轻柔，等等。显然，这不仅仅是性格上的区别，而且还暗含着气质上的差异。“行如风，站如松，坐如钟”，显然不是南方人的气质表现；柔弱、敏感、内倾等无疑也不是北方人共有的气质类型。正如有人所说：“如果说江南风物可以给人以秀丽的气质，飘逸的才气的话，那么，北国的山川，塞外的旷野，则会给人以雄伟的气魄，深沉的情感，浑厚的才情。”至于岭南人的气质特征，则因特殊的地理环境、历史文化、社会条件等的影响，其表征自然与北方有很大差别。就是与情况类似的江浙人的气质相比也有所不同。我们可以从他们处事待人的风格、行动思考的特点、言谈举止的情态、反应的灵敏和动作的强度等方面来把握岭南人的气质特点。

首先，表现为热情持中、精力充沛、生气勃勃而又任性急躁的气质。岭南人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精力充沛，不知疲倦，拼劲十足。他们长年劳作在田地间，穿梭在蕉叶桑林里，漂泊在河港海湾上，甚至夜晚依然活跃在茶楼酒肆、花舫青楼里，似乎身上有使不完的劲，说不出的心里躁动。

岭南人的旺盛精力和洋溢的情绪，使他们热爱生活，也知道如何生活和改善生活。他们在吃、喝、玩、乐方面可以说发挥得淋漓尽致。林语堂曾有过很精细的描述，他说：“复南下而至广东，则人民又别具一种风格，那种种族意识之浓郁，显而易见，其人民饮食不愧为一男子，工作亦不愧为一男子；富事业精神，少挂虑，豪爽好斗，不顾情面，挥金如土，冒险而进取。又有一种奇俗，盖广东人犹承受着古代食蛇土民之遗传性，故嗜食蛇，由此可见广东人含有古代华南居民‘百越’民族之强度混合血胤。”

其次，机灵敏感、行为可塑而又缺乏黏着性和厚重性。这种气质类型的产生，是多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岭南地处热带亚热带，气候炎热，湿润多雨，这种炎热多雨的气候对岭南人的生理和心理无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广东人机灵敏感，动作迅速有力的气质特征，可以从他们说话的速度、记忆的速度、思考的敏捷度、注意转移的灵活程度等方面略见端倪。广东人说话“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如私语”，音既柔且直，“颇近吴越，大抵出于唇舌，不清不浊，当为羽音。歌则清婉浏亮，纤徐有情，听者感动”。他们说话时，几乎语句与语句之间没有太多的停顿，而是像机关枪似地噼里啪啦，虽然与吴越一带语言发音相似，但却令讲话抑扬顿挫的北方人感到颇为吃力。说话的高速度也说明一个人反应灵活敏捷、思维活跃。广东人接受新事物和对时代脉搏的把握速度之快和准确性之高，更说明他们具有敏感锐利，机动灵活，善于适应环境的气质特征。

但由于太敏感，因而有时显得多疑和超前；由于太灵活机动，因而有时给人一种狡诈油滑和随波逐流的感觉。所以，鲁迅先生分析说：“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所以某先生曾经指出缺点道：北方人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方人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在近代，岭南人常常是开风气之先，但却很少持之以恒，坚持下去，他们往往是标新立异，却常常注意力不集中，容易发生偏转。与人结交权衡利弊而又绝不会错过机会，吸收新知迅速准确但又缺乏深度和持久性，嗅觉灵敏而与时俱进，表现出好动、敏捷、浮躁、易变等心理特点。

最后，广东人具有较强的形象思维和感性认识能力。重经验，轻理论；重感性，崇真实；重形象，求生动；注重事物的类比推理，而较少上升到逻辑分析的认识阶段，这是岭南人认识事物的特点。有人在谈到岭南人时曾认为，岭南人生存条件的相对优越，使他们对自然力量的体验，远不如环境更恶劣地区人们的体验刻骨铭心。岭南人对自身生存意义的思考和体验也有其特点，“岭南地区的自然环境及其生产方式，使个体在生存的过程中具有较大的独立性。岭南人的乡土家族观念虽然也很强烈，但是，由于其开放性，许多人远离家乡谋生，其乡情更多地转化为一种思乡之情，即使是固守于一隅的宗族，也常常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由于不同于中原地区那样承载着强大的自然力量和复杂的人群关系的双重重负，岭南人较少有生存的沉重感。随着历史的发展，这种轻重的差异也越来越大，反映在艺术审美情趣上，则是对轻松明快格调的自然的追求。”

岭南人“追求直观的、感性的、本能的文化形态”这种价值取向和文学的轻松明快，注重喜剧效果的审美风格，以及具有强烈的时代精神和浓郁的现代生活气息的岭南画派的艺术趣味，都带有实用主义的艺术思维和审美倾向。就是那粗犷雄浑的高棠歌和缠绵悱恻的咸水歌，以及委婉动人的民谣和语言精练、通俗易懂的民谚，也无不反映出这种注重实用而少理论，注重直观而少抽象，注重感性而少理性的思维认识特征。譬如很多广东民谚就直接反映了岭南人理性上重经验总结而不大热衷于理性思辨这一思维认识特点。诸如“冬在月头，卖被置牛。冬在月尾，冷死耕田公”，“东闪雨重重，西闪日头红，南闪长流水，北闪大南风”，“蓝带贯西东，隔日有台风”，“奸奸狡狡，朝煎晚炒；忠忠直直，终归乞食”，“官字两个口，兵字两只手”等等，既明白表达了生活的真实感受，又直截了当地将感受化作一种经验理性传授给后人。在岭南，我们找不到对现实生活和历史文化的哲理沉思和抽象的理论概括。即使要说明某道理或表明某一认识，也是经验理性和实用理性式的直观、形象、生动、朴素、大方的陈述。

不难看出，岭南文化自身的优势，不仅造就了一代又一代拥有这种优势性格和气质的岭南人，同时也刻下了各种文化消极因素的印痕。在岭南人的性格和气质的分析透视中，我们不难发现，无论是岭南人的文化性格，还是岭南人的文化气质，都充满了矛盾对立、积极与消极、进步与落后、激进与保守、开放与封闭、阴柔与阳刚、热情与冷漠等等错综复杂的现象，给岭南人的外表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同时也使人们对岭南文化的整体认识造成了许多难以索解的怪圈。从某种意义上讲，岭南文化是多元的、组合的，而岭南人的文化个性亦是复杂的、矛盾的、双重的。多元性，应该是岭南人个性的本质特征。正像有人所指出的那样，“岭南人的性格是充满矛盾的。活跃的生命力与老成垂暮的惰性并存；既有冒险开拓、进取、容纳、模仿、创造的气魄与智慧，又有下意识的保守、柔顺、重家族、轻个人、恪守中华民族传统的封建道德伦理准则的愚昧、麻木和奴性。每当封建王朝的压力加强时，岭南人恪守封建宗法规范的忠诚和愚昧，比起中原人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旦封建王朝软弱无力，或是适逢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刻，岭南人民传统的潜质，又往往会率先爆发出令人瞠目的力量。多元的文化，既为封建王朝培养了大批理想的治国良才，如张九龄、崔与之、海瑞、宋湘、梁鼎芬等等，都是政绩卓著、清正廉明、忠心不异的佼佼者；也孕育了无数叛逆不羁的英雄豪杰，如侬智高、张遇贤、洪秀全、黄萧养、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这绝不是偶然的历史巧合，而是岭南文化特质作用下的历史必然。”因此，对岭南文化和岭南人的认识，常常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更多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