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沟》的艺术特点和审美价值

孔润年

李巨才先生的长篇小说《书房沟》（陕西太白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已经出版好几年了，我虽有耳闻，但一直未见。最近听说这个小说快要拍电影上银幕了，我才有缘相见并挤时间拜读了一遍。

这部小说主要描写了龙中县龙尾乡书房沟的两个大家族——王茂德家族和贴家孝家族的兴亡史，其中也涉及到中国抗战史、革命史、土改史的一些内容。在此，我不想涉及本书的思想内容和社会效应，仅就其艺术特点和审美价值，谈一点肤浅认识。

一、艺术特点鲜明生动

1.善于在矛盾冲突中制造故事悬念

《书房沟》主要描述贴家堡、王家堡、李家堡三个自然村及其家族。其中以贴、王两家族存在历史纠葛和旧怨新仇为主。

贴家堡的没落地主贴家孝出身高贵，祖上是元顺帝时的贴元帅后裔，曾经一门三进士十五举人，清同治年间，全贴家有180多口人，雇工丫鬟300多人，最鼎盛时有近百所院落，一千多间房子。到民国十八年时，贴家堡还留有皇家气派，共有六进三十六院，四百多间房子。十五世祖上出了败家子，一次赌博就输了六十六万两白银，造成家道中落。抗战时又遭日本飞机轰炸烧了六天六夜，彻底败落。祖上留下的千亩良田到贴明儒时只剩百十亩贫瘠薄田了，贴家堡的这一场大火气死了老财东贴明儒，到其子贴家孝掌家时只剩五十多亩地了。

王家堡的新兴地主王茂德祖上是贴家孝祖上贴元帅的营前亲兵和每次上马前的“垫脚石”，贴元帅去世后，王家人给贴元帅守墓就有五代人，直到明朝末年，贴家祖上念其旧情，给王家划了几十亩地安置下来，后来逐渐自强自立了。王茂德的祖父，是个桀骜不驯的西府刀客，给凤翔军阀党玉琨当过大队长，杀人从不用第二刀，外号“一刀王”，因获不明之财而发了家。到王茂德（任书房沟保长和龙尾乡自卫队队长）这一代便成了王家堡的大财主，全族有近四百口人，有一千多亩土地，成了书房沟第一大户。

以王茂德为代表的王家与以贴家孝为代表的贴家，互不服气，都有争强好胜之心，但走向衰落的贴家无奈处于下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贴礼志身上。贴家孝儿子贴礼志与王茂德女儿王芸在参与革命热潮中产生爱情，遭到家长激烈反对，导致两个年轻人离家出走。由此，也表现出当时西府农村人思想观念的封闭落后。

外号“王大善人”的王茂德保长颇有眼光，捐巨资兴建了一所龙泉完小，还从西安省城请来雷天星校长（后来秘密参加了地下共产党）和一些新派教师。结果他们的新式办学理念与以贴老秀才为代表的守旧势力发生严重矛盾，造成村民上访的事件。

龙中县龙尾乡乡长贾天行（外号“大老鸦”）与保长王茂德（外号“王大善人”）之间始终存在互不服气、明争暗斗的关系。这里面还穿插着贾乡长和王保长对袁景珏县长（省主席亲外甥）和能够通天的官商杨啸天（皇亲国戚）总经理这两个靠山的明争暗夺。

王茂德保长是个思想性格都很矛盾的人物。他一方面是造福乡里，名满西府的风云人物。捐资创办龙泉完小。加固城防、组织力量英勇击退灵山土匪罗玉成的武装进攻。支持回乡的三叔父王绅（曾留学日本，并在张学良手下公干）办企业。灵山土匪罗玉成袭击李家堡，导致老财主李景财家破人亡。王茂德保长来到李景财坟头吊唁，并给其一败涂地可怜巴巴的三个儿子李龙、李虎、李豹各施舍了兩块大洋，帮其办起了打铁的营生。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又利用自己的权势欺男霸女，设计欺负贴宝树、李秋婵夫妇，逼贴宝树去当壮丁（后来成了西府游击队队长，后英勇牺牲），还打李秋婵的坏主意。

官商杨啸天，扶轮中学校长刘家春，袁景珏县长，县自卫队队长乔大疤子，贾天行乡长，王茂德保长之间，既存在合作共事的关系，又存在个性、权势和利益方面的复杂矛盾。杨啸天依赖国戚背景做事霸道、残忍、贪婪、狡黠，但又在书房沟附近的田家坡创办了雍兴纱厂。后来，他又与老同学刘家春（扶轮铁路中学校长）联手夺走了王茂德三叔王绅创办的面粉厂和榨油厂。

2.善于细致入微描写人物心理

书中细致刻画了贴家孝、王茂德、贾天行等主要人物相互争斗的利益关系、情感矛盾和心理活动。比如，贴家孝站在贴家堡的废墟前在想：他眼睁睁看着偌大的家业一天天的败落，自己却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他心里已经彻底没有了和王茂德争个高低上下的欲望，贴家在他手里算是真正的败落了。贴家堡被灭了，贴家祖先贴元帅的坟墓被掘了，唯一的儿子贴礼志离家出走，上了抗战前线，天天叫人操碎了心……他已没有一点儿光宗耀祖、重振家族的心劲儿……他家现在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中农了……这才不到两年的功夫，就叫他从人上人变成了普通的庄稼汉……上街时故意当着熟人的面，从头上沾满污垢的裹巾里，像地地道道的老农民般取出几枚铜板，大声吆喝着讨价还价……旱烟锅子往脖项里一塞，在村头巷尾与三三两两的老农蹲在一块儿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说着不凉不热的农时话，谝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市井事，活脱脱的一个老农样儿。一个人穿行在熟悉了五六十年的青石板老街上，“满心沮丧的贴家孝不由得回头望了望在清冷的寒月中依然张牙舞爪的老贴家进士及第牌坊。在他内心深处，老贴家撇开皇族后裔的光耀不说，光他家一门三进士五举人的星光，就够他们老贴家再享用个三五百年，谁料想才几年的日月轮回，他们老贴家那誉满关中道、名传陕甘川的不朽威名就荡然无存了，那可是在他眼皮底下眼睁睁地一天天消亡的。”“翻肠倒肚、百无聊赖的贴家孝望着黑压压的龙泉寺，由不得自己憋足了底气着魔般地呐喊了起来：老天爷呀，睁睁眼看看我们，救救我们呀！贴家孝这一嘶声力竭刺破天穹的呐喊，惊得满沟里的野狗家犬都漫无目的地狂吠起来，整个山沟仿佛在一瞬间都成了豪士走卒们的狩猎场。”在儿子贴礼志走上中条山抗日战场之后，“贴家孝心想，自己正如一个输光赌本、拆房卖老婆的赤条条的赌徒，除了一息尚存的生命，他还能有什么呢？”

在贴礼志挣扎着举办了一场虽有点张扬，但不很成功的冠笄大礼之后，引发了王茂德的一系列心理活动，主要是对贴家不甘失败蠢蠢欲动的不适、警惕和抗争之感。这里写得细致入微，精彩动人。王茂德不仅想到他们贴王两家的内斗史，也想到他与杨啸天、刘家春这些外敌的争斗过程。他不由得在心里骂道：“我王茂德现在守的是书房沟老祖先几百年留下来的家业，你贴家孝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把心思不用在对付杨啸天、刘家春他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外敌身上，你真是瞎了眼的被窝猫。”这些心理描写，让人对王茂德这个主人公的印象更加深刻，让人有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和掏心窝子的知心知肺之感！

3.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充满悬念扣人心弦

各类人物性格、神态的描写;闹市、澡堂等生活场景的描写等，蕴含着把握宏观与微观、特写与泛写、详写与略写、明笔与伏笔的艺术技巧和文学功底。对贴礼志血战中条山林家堡、陕军陌南镇之战和王保长勇战土匪武装等战争场面的描写，涉及双方战略战术的运用，战斗地点和时间的选择，增援与阻击的安排，还有军事指挥、武器装备、兵力调配、后勤保障等知识。书中写道，林家堡守军高天升营长留守，贴礼志副营长带人突围驰援在陌南镇作战的一七七师。“英勇不屈的陕军在这场事关全局命运的决战中，宁折不弯的赳赳秦武表现出了老秦人慷慨激昂、视死如归的大无畏气概，谱写了一曲曲可歌可泣、名垂青史的华丽乐章。”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过程和场景氛围清晰，如临其境，收放有度，立体通透，给人美感，让人提神。如何处理时间与空间，写近与写远，写浅（表）与写深（里），前台与后台，主角与配角，直接与间接的关系？如林家堡战场与茅津渡正面战场的关系，都蕴含着文学艺术的深厚功力。

4.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个性鲜明跃然纸上

例如，书中写到李秋婵时说，牵肠挂肚的男人死了，刚够得着门环高的儿子长大着，日子还得往下熬，穷日子里耗着的孩子不太知道什么食物好坏，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她把石磨扫刷了三四次后，才把包谷一马勺一马勺舀着倒进了石磨中间的小眼洞，然后，她静心屏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往两个手掌里啐了一口唾沫后才屁股一撅推起石磨，边推边用小笤帚把挤压出来的包谷楂子往里推扫，把没有进到磨眼里的包谷粒扫进去，一圈一圈推，一次一次扫，在她歇息的时候，儿子刚开始还抱着磨杆吊猴子、荡秋千。听着儿子咯咯的笑声，她一边抹着额头的汗珠也一边咯咯地笑。

二、审美价值丰富多彩

1.语言文字美

文学语言是否形象生动，内含丰富，信息量大，充满哲理，幽默诙谐，文字精练，是有无感人魅力的重要方面，要达到这些要求，很不容易，需要长期训练。本书做到了，例如，“长乐塬公馆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贴了杨啸天私人标签的珍稀之物，不小心哪天踩死了一只杨啸天眼皮底下的蚂蚁，你那可怜兮兮的一个月洋津贴就报销了。”书房沟“原来的村民们在没有农活的时节一直要睡到太阳照到屋檐头才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磨磨蹭蹭穿衣起床开始一天慵懒而乏味的生活，反正早起晚起都一样。”在田家坡扶轮铁路中学建成后，“书房沟百姓的生活有了比公鸡叫鸣灵验多的变化，原先天刚黑定就吹灯睡觉，翻了一觉翻二觉，现在是学校十点半喇叭的休息号一响，沟里的人们才彻底放下劳累了一天的身子骨，进入呼噜连天的梦乡。”这些语言写的是平常人和平常事，看似平淡无奇的生活场景，却写得形象生动，细致入微，让人看了，真有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之感。这就是作者有深厚文学语言功底的体现。在文学创作中，要处理好真实与虚构，客观与主观，形象与抽象，理性与感性，白描与想象，实写与夸张，幽默与庄重，严肃与诙谐等关系，能将各种社会现象，生活元素进行恰当的组合，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看得出来，本书作者的文学功底，不仅是苦练出来的，也是很有天赋的体现。

2.故事情节美

本书作者很会讲故事，对很多生活场景、战斗场景、故事情节的设计和描述，都是形象生动、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能给人带来美好的精神享受。这些故事不仅让人感到热闹，能满足人的好奇心，还能启发人的想象和思维，让人体悟到表象后面的丰富意蕴。比如，通过描写抗战时期国民党统治下的官场腐败和乡村乱局，隐喻出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和气数将尽。书房沟的贴家堡、王家堡、李家堡开妓院，种鸦片，斗鸡，官员腐败，官商勾结等乱象，给老百姓造成的危害。还有美国飞机失事掉到宝鸡田家坡以后，龙中县和龙尾乡政府及官民处理这一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亲美反日态度。袁县长为讨好美国飞行员亲自安排其嫖妓并导致人命。龙尾乡乡长李天行到香春楼找柳梅嫖妓;在杨啸天总经理的企业雍兴纱厂筹建处警戒的林营长糟蹋李虎妻子钱苹儿并致其自尽。书中还写到抗戰时期，河南等外地人为逃避战乱和水患，沿铁路逃到宝鸡，聚集在田家坡附近，由于生活无着，出现过上百饥民不顾一切争抢扶轮铁路中学倒掉的垃圾饭菜的悲惨场景。还有灵山土匪罗玉成攻打王家堡失利后，投降了吴山土匪王铁头匪帮，做了二当家。西府解放那年，盘踞吴山十几年的这帮土匪被西府游击队总队独立营端了窝，匪患才得以绝迹。

3.文化知识美

小说历来是社会的百科全书。本书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涉及很多地域传统文化和广博知识，包括元明清历史，特别是民国史、抗战史、解放战争史、土地革命史的知识;官场和商场的知识;古代城堡和庭院建筑的知识;有关鸦片的知识;打铁的知识;文物知识;军事和枪械的知识;还有过春节、祭祖、吃臊子面、吃羊肉泡、酱驴肉、弹古典音乐、斗鸡、抖空竹、制作木版年画等西府民俗文化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方面的知识。可以说，本书涉及的文史知识非常丰富，尤其是西府地域的历史文化和民俗风情应有尽有。

4.体系结构美

一本小说要涉及很多内容，哪些先讲，哪些后讲？哪些是主线，哪些是支线？哪些人物为主，哪些人物为次？以及人物、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等，都要做出整体谋划，使人感到条理清晰，繁而不乱，层次分明，逻辑性强。这一切都是通过小说的体系结构来体现的。本书主要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关中西部龙中县龙尾乡书房沟贴、王两家族祖孙三代人兴衰存亡的生动故事。但是，它又没有局限于一家一族，一村一乡的狭小范围，而是涉及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等重大社会背景。写王保长与贾乡长、袁县长、杨总经理的关系上，空间从书房沟到龙尾乡、到龙中县;写贴礼志、王芸、王文、王虎将空间扩展到西安、河南、山西、陕北等更大的范围，到最后又收拢到书房沟的土改。一放一收间，就把前方的抗战故事、解放战争故事和后方的支前故事、民生故事、土改故事等丰富内容串联起来了。应该说全书结构紧凑，重点突出，有放有收，合乎逻辑，情节完整，脉络清晰，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