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钺
希 望
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烈焰的余烬,一块 阴燃的煤,
你如果拨一拨它,它就会重新燃烧起来。
——约瑟夫·布罗茨基《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
天赋的不朽,如天赋的诚实,不能使你
像历史一般长久沉睡于无人问津的旷野,或者
使你更长久地苏醒。它们更像是
树脂,金色的阴影,在橡木般倾覆的岁月中。
而我早已学习了黑暗,那迷人的质量。
我也学习了你的肺和喉管
学习在冻土中辨认你,——像帆
在倔强的船桅上,在盐中,辨认低沉的海的速度。
荷马,茂盛的沙滩,致命的战争和你源自希腊的 爱情
我站在其中如三千年后来此寻觅玩具的孩子;
而它们是词,是半融化的冰片
我碰一碰,它们就从命运线的航道之中流走。
我已听到脂肪和靴子的声音。我要告诉你:奥维德
这里仍然叫做沃罗涅什,伟大的帝国
在黑色的水里吐露它的威严,而你肿胀的木头
正在它的内部,变得更黑。变成煤。
2013. 10. 26-27
即 景
二月,阴云像等待领取供给的鸽子
在天空拥挤
它们越冬的政见抖着,静静降落
低矮的羽毛里,众神的望远镜瞬息探入
闪向晾在窗外的被单
我们在漫长的午睡之中感到黑暗
几秒钟,被一阵电话惊醒
但云忽然散开,阳光驱赶着它们向大海飞去
玻璃在时间的心跳声中向外张望
远处,潮汐耸起的背脊
2016. 2. 18-20
雨 后
在过去的二十个月里,我没有写诗
我睡得很晚,很少做梦
我读一些和薪水相识的文字
我站上讲台又走下,像一个早已退役的将军
面对重复到来的礼貌与慵懒
我在日落后与妻子谈论雨季,偶尔酗酒
但没有写诗
在过去的二十个月里,我学习蔬菜的名字
我已熟悉了菜心、菜苔、芦笋与香椿
熟悉它们在冰箱里存放的时间
我学会礼貌地拒绝邀请,适时生病
我也学会了谄媚
用昨晚剩在瓶中的啤酒浇灌绿萝
——它很茂盛,我想,它喜欢啤酒的味道
昨晚,我仍然睡得很晚,没有做梦
我在中午一点醒来,发现
雨早就停了(它下了多久?)
我牵着狗走过秋天的校园,看陈旧的树叶落下
风在摇,新闻在阴影中移动
水滴悬在蜘蛛网上;但雨早就停了
一只风筝拉着小孩子的手,告诉他奔跑
2017. 10. 2
缓慢的秋日
我熟悉這诗行。金子的耕作,松脂般柔软的时辰。
最后的飞虫停在微风之中
缓慢地,回想它并无深交的记忆。爱和羞怯
在世界上所有的午后安睡,压低了鸟鸣。
十月。慵懒的光在漫步,在林中空地
和微微打开的窗叶上。有一瞬间
我厌倦了那些“像”与“是”的修辞,闭上眼
猜测它如何在我静默的手指上爬行。
但一阵阴影急速到来。一只蚂蚁
从上帝的手指跌落,落进人造革般的云朵。
时间愠怒于它过晚到来的季候
而我在松脂柔软的气味之中睡去,梦见了化石。
2017. 10. 8
二零一三年平安夜
我们在我们的房间里沉默。关上灯
弹奏吉他。让黑暗
从夜晚内部撑起它的血。——撑起袜子的礼物。
时间。是与非的力量。曾被私下处决的
不安分的灵感。——它们的脸悬在窗外:不断碰撞的
聆听。有人忘了在钟声到来前睡去,像忘了记起。
2013. 12. 24
那些树
而这里是生着锈的黄金。我们
在遗忘的重压下紧紧拥抱昨天的词,像青铜
拥抱命运冷却的模子。
我把呼吸过你的岁月命名为果实
昨天,我们曾在它的身上取得苹果和杏仁。
而你来自雪和寂静本身,死是你钟爱的词。
尽管此刻你并不记得
花朵,——那过晚苏醒的语法,短暂柔软的过去
曾在我们充满苦难的国度里开放。
此刻无人醒来,野兽彻夜舔舐自己的伤口。
你睡了,在北方寻找黄金。梦将你的阴影拉长。
如同果实:一场关于过去的战争落下——
残冬之鸟在你的怀里歌唱。
2015. 2. 23
一间窗户向北的房间
冰已经化了,有人站在对面的屋顶上
急切的夕阳涂写他年轻的脸。
门外,几乎半聋的祖母在听电视:爱情,
人与神的阴谋,雄辩家们的战争。
一个不存在的美人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我在巨大的对白声中阅读奥登。
墨水也在喧嚣之中变暗。烟灰缸里,
没有掐灭的火在闷烧
静静地,把一支熄灭已久的烟蒂点燃。
2016. 2. 15
十二月,夜
你睁开睡梦的眼睛,看到endprint
我在睡梦之中看你。
没有星光,寂静变得更加
具体。闹钟的骨头
正在做爱的建筑,不可解释的
斯芬克斯的脸。
记忆,淡色的词,像
漫游者在夜间身披的灯晕。
2013. 12. 24
暗之书
1
此刻,梦和窗帘渐渐稀薄。风像岁月吹来
把燥热的申请陈述翻动。
熄了灯的屋里,一只蜘蛛缓缓撕着飞蛾的翅膀
你能听到时间被黑的手套递向另外一双。
星光的蝉在喧嚣。星期一和星期二过早苏醒。
被虫蛀过的被单探出你孩子的眼睛:
“您有天花吗,您有我妈妈的天花吗?
——我想,我弄丢了它。”
2
我的安静的妻子,我的安静的生活。我宁愿
我们曾在一起,而不是现在:
一只兔子披着果戈理的外套住在我的家里
计算它温顺的工龄。
而我的寿命:是谁算错了一个月,一年?
黑色辩护人的上方,以死人命名的星在鼓掌。
可爱的法官伪装成燕子
用嘴筑巢,啄我漏洞百出的屋顶。
3
曙光像狼群在城市的栅栏外徘徊。此刻
有人怀揣我所有的证件躺在我的床上,睁大
他的眼睛,害怕被人认错,或者
被粗枝大叶的时代抓走。
没有酒,只有昨天烧沸的水。工作。
我和我的狗坐在门前,守着被瞳孔瞪大的卧室。
当第一束光从门廊外射进,我们就站立
准备:将第二束和它捆在一起。
4
像强健的蜘蛛的劳作,身世缝补着自己。
不是过去,而是那些危险的尚未到来的命运
在阴影里呵气:黎明时分
那不管你意愿的、愈加稀薄的窗帘。
你不记得,我曾和你梦到同样的记忆。尽管
那被拔掉两扇翅膀的蛾子
也还在抗争:在某个纪录影片的第一幕里
变得缓慢,像一桩凶杀案的现场。像一次真相。
2014. 8. 5-7
静淑苑
——仿友人
1
二月,他在下午醒来,家人
正在洗刷碗筷。
他穿好宿醉后的脸,检点布钱包中的纸币。
而夹层中的证件照片正将他遗忘。
2
他吃面,在农历正月疲倦的午后。
过多的辣椒和香菜
使他咳嗽;他突然想起,曾在小学校园里
被敌手按在操场灰土上的味道。
3
风从东边吹来,让他以为这是春天
但一阵更强的风使过街天桥上的小贩慌乱
匆忙——压住零钱和帽子。
风。那穿过看不见的生活的重量。
4
但阳光照耀如初。
他移动着他的阴影,在稀薄的广场上。
有人叫他,他抬头,四处寻找
高音喇叭:似曾相识的失物招领和死亡。
2015. 2. 22
树
夜晚在燃烧,它银色的痛苦倾向你。
你手掌的时间和空间。
陈旧的天堂照看你经年浮肿的皮肤和心脏。
雪已经化了,古老的信说着故乡。
2015. 2. 23
巴别的阴影
1
已经到了太高的地方。天空
在废墟中转醒。
一扇门关闭,月光的封条
在我们脸上
用它书脊般的神情读着:“火”。
2
深夜。风睡了。我试图读你的语言。
像夜饮者
读着从未拨出的电话号码。
3
那燕子的阵列在我们的脚下飞动。
像在尘世
廚房油腻的地板上——
一只蟑螂从我们身边爬过
拖着不耐烦的脂肪。
4
忧郁。你金色的桂冠。金色忍冬花
在你的药方上摇曳
像金子,在泥塑偶像的脸上。
5
而此刻,无人认得你:你的沉默的
虚构般的眼睛。
一队琴弦在天使手中
低声抱怨
你佩索阿般慷慨的脸孔。
6
可谁能认出你那呓语般的声音
那词?——睡梦,像磨损的打字机
寻找我的手指。
7
黎明。光像花朵的血从大地涌出。
黑暗的潮汐在我们脚下
变得稀薄。
一场灾难在空中辨认
“你”的名字:我们无言拥抱的大火。
2015. 2. 23 -12. 13
守夜人
“8. 上主啊,愿你开启希望之门。”
“9. 我恐惧,我要喝点白酒。”
——一位青年教师的遗书
钟响了。月光在空荡的游乐场里。
木马驮着空虚
新漆的脸孔从栅栏向外张望,惊恐于那并不存在的 教堂。
过期的报道从长椅飞向一棵树的肩膀。
那里,你烧着无人问津的雪片。
街口的交通信号闪动,紧闭的门在身后低语;我听到endprint
你在生者之中找我——
你无声的眼睛装满时间,无人认得你。
我听到钟响了。三只被抛弃的狗在垃圾桶旁撕咬
欢快地交换它们的绝望。
醉鬼在冰中漂动,拨打无人接听的号码。柏油喝着 星光低声抱怨。
一个无可出卖的叛徒突然跪下,亲吻自己的手背。
你把火柴点燃,伸向他银灰色的脸,他的从未领取 的报酬
于是我们四个并肩走进火里。
雪被烧沸。寒冷灼痛我们。你把右手放在我的肩上。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究竟哪一扇门
被你所守护?——凌晨三点,我们的酒只剩下一半
过期的讣告在你手中轻声翻动,无聊的幽灵吃着剩 下的面包。
我看到你用银灰色的雪片书写沉默,像沉默
用它的无辜书写记忆。
你摘下一只手套,递给我,看我戴在错误的手上。
钟响了。路灯玩着猜谜的游戏;风被邀请
我看到你如旧胶片般闪动。
我看到有人睡在关于明天的报纸里。他们不识字 的脸
在忽明忽暗的新闻旁微微颤抖,听着血——
听噩梦的胡茬慢慢生长。
我看到我们自身的睡梦,在木马上旋转。
你的黑暗的眼睛
站在黑夜尽头,等待岁月的蹄铁苏醒。等待
一场大雪把黎明落在我们身上。
2016. 2. 23
梦的足迹
傍晚,他穿着外衣睡去
心脏的重负拥挤
阴影中马车向着冬天的帝国爬行
生活,泥泞的词
糖衣下的阵痛和梦颠簸
无法触及的东西像暗中的乐器
在它自己的沉默里
凌晨两点:他醒了,但没有睁眼
从他房间的窗户
能看见黑夜,几颗年轻的星
2016. 2. 18
出租车司机
吃过饭,调低了座椅,将白色的衬衣
脱下,蒙在头上
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对岁月疲倦的男人
空中,云朵的象形文字正阅读秋天
透过白色的纤维
光刺进来,十月的传单在眼睑上抛洒
有人敲了敲车窗,他没有理会,并相信
自己已经睡去
像几十年前,听着关于今天的演讲
一阵急刹车的高音,他突然起身,但
什么都没看到
他伸手,扳动后视镜,并保持了那个姿势
2017. 10. 3
初秋的小说片段
午睡之后,他加了一件衣服,时间
也在他的身上加重。
右脚的袜子破了,他弯腰摸了一下露出的脚趾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去做。
(天凉了,该去孩子们那儿看看……)
泡上茶,慢慢坐下。他需要一个辉煌的开篇。
一个伟大的名字,一个暴君,战争
和无结果的爱情。他需要在这个下午
把虚构同历史狠狠拧紧。
他想像有人躺在旅馆廉价的床上,打开灯
展开报纸,口中的香烟
因一则过于骇人的新闻而忘记点燃。
门外,木质地板吱呀作响——
时代翻了个身,像一只兔子
在它黑暗的笼中
把干草和自己的粪便挤到一边:它将在这里
妊娠出夭折和未睁开的双眼。
——那是一百年前,或者还要更久?
他感到疑惑,似曾相识的年份在旧书桌上抖动
像口吃的答案。他莫名想起
那年冬天曾经让他罚站的历史教师。
五十年前。不,更久。他记得,那是幼时
雪片像火一样落在他的脸上
年代在他的考试卷里悔过,悔过,被撕碎。他想起
一群孩子在他面前指指点点。
(可我不记得有谁,他们似乎都在……)
他揉了揉脸,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茶还是热的。
世界还坐在初秋它宽大的封皮里。
他记得,他需要一个辉煌的开篇,需要
一只兔子,一个人,口吃,和被撕碎的雪片。
2017. 10. 4-5
骰 子
它一定知道自己的命运,并猜测着
我们的脸孔。它一定知道自己可能的选择
在被扣住的一瞬间——
想象不同的答案,像岁月,想象不同的供词。
而我们想象诸神的游戏,在我们各自的命运里
把它放下,堆积起无辜的筹码。
每当它在黑暗的杯中沉默,我们就碰一碰它
让它说“是”,让它说:“不是”。
它知道正确的答案吗?它可能知道吗?
我们憎恨并欣喜于它重复的回答
像一块巨大的石头——
憎恨并欣喜于自己被一个无希望的人推上山顶。
跌落。我们是它的,它是它一切选择的主人。
当它被黑暗的杯子扣住,并再次沉默
只有它知道:“是”,或者“不是”
而我們,将听到不同的答案。在我们各自的命运里。
2017. 10. 6
深夜的谈话
1
我偏爱这停电后的瞬间,灯罩
散发着一点余温,
我们手中削到一半的苹果
像一个阴谋,懊悔它冗长的前奏。
2
挂钟装卸着时间粗糙的货物。
楼群上方,月光的辐条正无声息地
转动,
在我们凝视黑夜的弧形晶体上。
3
无声的劳作,报酬,暗中的对视,
我们相信彼此的忠诚,
像近视的蝙蝠
在彼此身边,睁大野蛮的眼睛。
4
夜空训诫着低声咕哝的星辰,把它们
赶向无聊的空旷。
门外,有人在楼道里跺脚
像一只没有被及时抚摸的宠物。
2017. 10. 7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