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奕
在中国近代现代史上,数不尽的爱国人士在义无反顾地抛头颅、洒热血,与敌人斗智斗勇,他们是民族的脊梁,也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因为他们对自己“身份”的坚守,使得我们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向每一位为民族而奋斗、牺牲的革命英雄致敬!
二十
方溪文默然不语,沉思良久。他拿不准袁午会不会再一次耍弄自己,却还是勇敢违逆谨小慎微的天性,平生罕见地做出了孤注一掷的决定。
“你说得也对,世上很多事不赌一把,你根本不知道结果是什么。这回我陪你,赌!”
袁午一驚,随即将脸掉向窗外。
“这事跟你没关,不用你掺和进来。”
“谁说的?我答应过帮你杀莫冠群,这事还没兑现。”
“上次拦车算你已经帮过一次,不欠我的。等我动手那天,你只管带着莫小姐离开上海吧!”
“那不行,这事我掺和定了。”
“如果咱俩都死掉,那就再也换不回身份了。”袁午感喟道。
方溪文喉结一抖:
“多少人像可青那样说没就没了,谁还在乎身份?命都可以不要了,还要什么身份?”
袁午将车停在约定的路口和糜阿三交接。糜阿三接过从窗口递出的黑色手提包,扯开拉链,飞快地点清银洋,满面喜色。“日本人住都城饭店703房,见莫冠群定在后天上午九点。”话音刚落,他就被从后面悄然接近的方溪文用枪把砸晕,再被推到车里。没等周围几位目击路人弄清怎么回事,车已飞驶远去。
借着夜色遮掩,两人将糜阿三带到可青短暂住过的亭子间,绳捆索绑,堵上嘴巴,免得他在行动开始前意外生事。临出门时,方溪文心念一动,特地写下一张字条,等下楼经过房东门口塞入邮箱,告知两天后他就会搬走,叫房东到时自行收回房子。
二十一
都城饭店位于江西路和福州路转角处,袁午和方溪文一前一后进入装饰奢华、灯火辉煌的大堂,想先摸清饭店内部构造,谋划到时如何动手。两人分头上到七层,却讶异地发现这里毫无异状。
走过703房间,袁午装作不慎将礼帽掉落在地,趁着弯腰拾捡的工夫,将耳朵贴紧房门聆听动静,跟在后面的方溪文也紧张地收住脚步。不料就在这时,门“吱扭”一声打开,袁午大惊失色,迅速拔枪,起身将房门一脚踹开。他冲进去正要射击,却诧异地发现只有一名穿制服的女服务员差点儿被撞倒,在她身旁是一辆整理房间用的工作车。
女服务员看到袁午手里的枪,吓得浑身哆嗦:
“先生,您……您要干什么?”
袁午巡视一番屋内,确定没有他人,反倒有些失望。见方溪文跟进门来,眼珠一转,枪口冲着女服务员,压低嗓门凶巴巴地问:
“说,这房里是不是住个臭婆娘跟个小白脸?”
见女服务员连连摇头,袁午一指方溪文:
“那臭婆娘是我这位兄弟的老婆,背着他在外面偷人,我是他请来捉奸的。”
方溪文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装出一副羞愤难当的样子,摸出钱包,抽两张钞票塞到女服务员手里。“小姐别怕,请实话告诉我,那对奸夫淫妇是不是就住这里?”
女服务员面色稍缓,仍是摇头:“这里住的是位日本老先生,刚刚退房走了,所以我才……才来收拾的。”
袁午和方溪文失望地面面相觑,走出饭店大门,来到灯影摇曳的江西路上,一时四顾茫然。袁午不无焦灼地担心真田受了惊吓会一跑了之,方溪文倒认为真田既已邀莫冠群商谈要事,一定会等见完面再走,只不过见面的时间地点也一定会变。
袁午思前想后,半晌才说:“看来只有求助莫小姐了,请她从老家伙嘴里套出时间、地点,咱们好先做准备。”
二十二
袁午开车带着方溪文进入莫公馆,下车后照例接受搜身。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警卫们对他这位莫老爷子的救命恩人表现得格外尊敬。袁午交代过方溪文见到莫夫人不要抬头,以免被她认出,进到客厅却发现气氛清冷,不复每次来时宾朋满座、言笑晏晏的场面。正疑惑间,只见莫冠群背着双手站在二层楼梯口,神色凝重地对袁午说:
“下午我临时起意,派人把内子和小女送上火车,让她们去杭州的亲戚家小住几日。没来得及让你和美唐话别,希望你不要介意。”
袁午抬头笑答:
“伯父说哪里话,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能理解。”
莫冠群赞许地点点头,对身边的保镖说声“你先去休息吧”,随即招呼袁午道:
“你上我书房来,你和美唐年龄都不小了,我想听你谈谈今后的打算。”
袁午向方溪文使个眼色,正要独自上楼,却听莫冠群说道:“那位不是在公馆干过两天的司机小哥吗?既然是你朋友,那就一起上来吧!”
袁午和方溪文都暗吃一惊,再次交换一下目光,却都不敢违逆。
两人跟着莫冠群进入书房。莫冠群示意袁午合上房门,随即背转身去,走近窗边,语调异常平缓:
“昨天的刺杀行动,是你俩合谋的吧?为什么事到临头又要救我?”
袁午和方溪文同时脸色惊变,袁午强作镇定:“伯父开的什么玩笑?晚辈听不懂啊!”
莫冠群转过身来,两眼炯炯如炬逼视袁午。“别忘了我是干什么出身的。我早看出你并不是美唐以前的男友,你抓住她的弱点控制她,通过她来接近我。你本是奉组织上的命令来除掉我的,我没说错吧?”
他又转向方溪文。“我暗中差人到燕京大学查过,你才是美唐当时交的男友,你一毕业就加入军统,这回来上海是想通过美唐从我身上获取情报,可能的话把我也拉入军统阵营。这我也没说错吧?”
方溪文愕然无语,袁午的目光已在四下逡巡寻找退路。莫冠群笑着摆手:
“放心,我若早想下手,你们绝无可能还站在这里。既然我们都没杀对方,表明还有沟通的余地。”
袁午知道再伪装下去已无意义,沉下脸说:
“我跟叛徒之间没什么好沟通的,跟汉奸之间更没什么好沟通的。”endprint
莫冠群身子微微一抖,看得出袁午这话戳痛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永难愈合的伤口。
“我知道……这是组织对我的定性,但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实非我的本意。”
莫冠群低下头,将一只手插进斑白的头发,缓缓向两位年轻人讲述起自己沉沦的经历。原来他自青年时代从商,内心一直向往革命,秘密加入中共后,利用自己所居的特殊地位和掌握的丰厚资金,穿梭于各种政治势力之间,搜集情报、营救战友,逐渐成为上海地下党的高层领导之一。不久前,日伪特务透过一些迹象,怀疑他是南京方面的潜伏人员,将他秘密逮捕,严刑拷打,但他坚不吐实。敌人又带他来到家门外,告诉他再不招供,就立刻进去杀掉他的妻女。
莫冠群料想此时组织上肯定知道他已被捕,必会采取紧急应变措施通知相关同志撤离,为救妻女就假认自己确是国民党情报人员,并供出联络点地址。没想到敌人赶去联络点,正好抓住了因外出漏接通知、刚刚回沪的一位地下党领导,此人随后在审讯中招供,从而引发一场强震,一夜间上海地下党的网络被连根拔起。
这时已知莫冠群真实身份的日伪特务,故意拿来几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油印刊物,欺骗他说共产党早已下文将他划为叛徒,开除党籍。他打开刊物一看果真如此,却不知那是敌人假造一页补进去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终于变节。
“那位先我降敌的地下党领导,两个月前暴病而死,组织上将他也划入因我遇害的同志之列,所有罪名自然落我一人之身。”说到这里,莫冠群苦笑一下。
他又看一眼袁午,“你不觉得那晚的名单你偷得太顺利了吗?其实我经过你跟前时故意掉在地上让你看到,又故意放在这里让你偷的。这样做,也算是我的赎罪之举吧!”
袁午恍然明白过来。每每想起从这里轻易盗走绝密情报就会按捺不住的得意,转瞬荡然无存。“如果真是这样,”他沉吟片刻,“那你再帮我一次。”
“帮你什么?”
“去见真田时把我带上。”
莫冠群面色一凛:
“原来你不杀我,是想把我和真田一起杀掉?”
袁午没有作声。莫冠群摊开两手说:“你想那真田是何等人,军统多次想杀他都未果,此次会我,必定也是严加戒备。以你区区一人之力,只怕有去无回。”
袁午一点头,语气决绝:
“是,我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方溪文在旁补上一句:
“我跟他一起。”
莫冠群默然凝视着面前的两位年轻人,内心的这一刻似乎雨骤风狂、雷鸣电闪。许久之后,等那一方渐渐天朗地清、明净如洗,他轻捋胡须,带着淡淡的萧索对两人一笑:
“好吧,我答应你们。”
听到这话,袁午和方溪文都松了口气。
二十三
被扔在亭子间的糜阿三使出浑身解数,折腾了整整一夜,终于挣脱绳索。他以前见过几回小白和袁午厮混在一处,断定两人必是一伙,于是心怀怨恨地径直去找小白,仍想勒索一点儿好处。
霞飞路一角,小白刚打黄包车上落地,正要走进平时常来的一家咖啡馆,糜阿三龇牙咧嘴地出现在跟前。
“兄弟,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是哪条道上的。你跟那个赌棍干的事,我也早都知道了。要想我不透出去,就看你出价多少啦!”
小白因为搞到重头情报心情大好,正想着如何巴结袁午,让他在上峰面前为自己美言请赏。听到糜阿三这话,还以为说的是赌场里出千,当即把脸一板:
“你小子胡扯什么呢?对方先生放尊重点儿。”
糜阿三不由得一愣:
“方先生?他哪姓方?明明姓袁好不好!”
“你人都不认识还来敲诈,我看你是活昏头了吧?”
“你才活昏头了呢,我怎么不认识?来上海的火车上我跟他赌了一路,现在他老挂身上的那块怀表,还是我输给他的……”
小白骤然一惊,回想起接头那天在车厢里见到袁午昏迷不醒,确实感到过蹊跷。“你说什么?那怀表是你的?”
“嗯,也可以这么说。要不是这家伙使诈,我会输给他?哼!”
“可你哪来的那块怀表?”
待糜阿三拐弯抹角说出怀表的来历,小白心里一阵发毛,后脊直冒冷汗,终于醒悟错认了袁午的身份。
二十四
袁午在赌场里过完最后一把瘾,揣着满兜钞票出门刚走不远,就落入小白和几条黑影的包围。小白拉响枪栓,再正正金丝眼镜,恨恨地说:
“原来那块怀表根本就不是你的,我们全被你耍了!不过也算你能耐,让莫小姐都陪着你演戏。”
袁午曾经非常担心身份败露,但当这一刻终于来临,反倒格外镇定。他知道小白为掩盖失误起了杀心,装作面有愠色:
“管它怀表是谁的,我是不是帮你偷到了情报?就凭这份情报,重庆马上会给你加官晋级,你小子不好好谢我,反要卸磨杀驴,太不道义了吧?好吧,就算你要杀我也不必亲自动手,让我明天自己死在日本人手里!”
袁午并没有将事实全盘托出,因为他料定其中跟莫冠群有关的部分,会令小白难以置信。他只告诉小白,他已和在共产党地下组织中取代自己位置的方溪文达成协议,准备趁莫冠群和日本特高课头子密会之机除掉后者。小白纵然明知真田是戴老板的心腹之患,对袁午的话依然半信半疑,更不敢放他回到莫冠群身边自主行动。反复劝说无效,袁午最终只得长叹一声:
“既然说不服你,那这样行不行?我查看过那家饭店内部,可以走下水道进入厨房地下室,先把炸药布好。只要明天你带人堵住电梯一头,赶着真田从安全通道往下跑,等他一进地下室我就引爆炸药,跟他同归于尽!”
看小白还在犹疑不决,袁午语气稍缓又说:
“明天这事成了,功劳全算你的,对我失察的过失也会给洗刷干净。到时候,你就等着戴老板亲手往你脖子上挂勋章吧!这么划算的买卖你都不干,那就白跟我在赌场里混过了!”
第二天,小白带军统小组全员出动,以不同身份潜入饭店,率先在电梯间与负责警戒的日本特务交上了火。与此同时,袁午匹马单枪出现在四层的安全通道口,在对射中击毙一名看守,貌似形成夹攻之势。火力压制下,真田一行只好掉头,袁午一颗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他且战且退,正贴在墙柱后换手枪弹匣,忽听身侧有人在向对面放枪。抬头一看,竟是方溪文……
二十五
袁午和方溪文历经曲折,一个如失散的孩子重投母怀,一个似断线的风筝物归原主,各自接回组织关系。
方溪文回到军统北平站,随即得知上海秘密账户里的剩余经费,已变戏法般地被人全部提走。想来只能是袁午所为,毕竟与糜阿三交换情报前取款那次,袁午曾经陪同在侧,只是不知他是如何得逞的。
在军统眼中,方溪文所获情报固然价值重大,但以他一介文弱书生自称险些结果真田,实在让人难以相信,策反对象莫冠群和接应小组全体丧命倒是事实。方溪文因涉嫌贪污和渎职被立案调查,并遭降职处罚。
抗战胜利后第二年,真田在东北被送上审判战犯军事法庭,方溪文曾出席庭审,不过只是以译员身份。在刑场目睹真田被处以枪决,总算弥补了当初刺杀未果的遗憾。不久内战重起,凭着在共产党组织中待过数月的经历,他预感到国民党必败,心灰意冷之下,于是称病退出军统,携莫小姐出国远走,不知所终。
袁午也回到北方重归地下党,随即得知上海那家运转多年的地下交通站已被军统侦悉,只能被迫关闭,料想必是与方溪文分手后被對方跟踪所致,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虽用方溪文提供的钱作赌本赚了一大笔,又从银行卷回重金,但组织上认为他无法说明巨款来源,加上了解到执行任务期间生活有腐化堕落之嫌,怀疑他与军统暗中有过交易。最重要的一点,虽然刺杀莫冠群成功,但擅离使命自作主张去杀真田,导致策应的潜伏人员全军覆没。袁午从此无缘行动任务,一九四九年后还因这段不清不白的历史屡遭审查。要说那次上海之行对他余生还有什么影响,就是从那之后,他再未涉赌。
(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