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东方寓意小剧场越剧《洞君娶妻》的文本解读

2018-03-02 21:34魏睿
上海戏剧 2018年1期
关键词:卡洛斯小剧场后现代

魏睿

小剧场越剧《洞君娶妻》从构思到舞台演出,一晃竟过了整整三年,由于和编剧莫霞私下里切磋频繁,回首这三年来,在我这里保存的《洞君娶妻》从大纲构思到剧本成型就有10稿。根据我对莫霞的理解,她是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充满“死磕精神”的湖南乖妹,莫霞本人所做的努力必定有20稿甚至30稿之多,戏剧类型从大戏转变为小剧场,主题从母女对命运的悲剧性抗争转变为梦想现实永恒的冲突,风格从冷峻的理性剖析转变为跌宕起伏的爱情传奇。

2017年12月16日,作为“第三届上海小剧场戏曲节”的邀约作品,《洞君娶妻》上演于周信芳艺术空间,尽管我对剧情十分熟悉,但看到二度创作之后的演出版本,依然感觉乍如初见。至于演出反馈,说实话——有赞誉非凡者,说这是国内小剧场戏曲最优秀的作品,对剧中男主人公苦良的两难抉择深表认同;也有议论纷纷者,表示“看不懂”。

编剧创作文本的优劣决定二度创作水平的高下,这三年来,伴随着莫霞的《洞君娶妻》,我对文本的认知也渐次深入,对舞台的演出也有一点个人感受,故表达成文与莫霞进一步切磋。

人性的围城

这是上海越剧院的第一部小剧场作品,灵感源自湖南“落洞女”传说,讲了一则爱情悖论:最完美的恋人只存在于梦想中,最合适的伴侣就在身边,却永远不完美。这个悖论与当下都市观众的心灵相契合,随着物质需求极大被满足以致过剩,年轻人越来越追求内心世界的丰盈,越来越追求梦想照进现实,但梦想与现实似乎永远难以两全,无论是爱情,还是各种渴望。正如编剧所讲的:谁心里不是住着一个假洞君,而身边却陪着一个苦良呢?编剧敏锐地感知到这一悖论,将其艺术化地抽象升华,借传统越剧的神话题材之长,表达当代人的心灵困境。

但《洞君娶妻》的引申含义决非如此简单,悖论之后蕴藏着人性的困境,即造成这一悖论的原因不在于现实环境,而在于人本身,是人性中永远高于现实的欲望,决定了人永远无法完全得到梦寐以求之物,一旦人得到了,立刻会有更高层次的需要,人就这样因梦想而生存,又被梦想所毁灭。在希腊神话中,有一则“伊卡洛斯之翼”的寓言:伊卡洛斯和父亲代达罗斯造了两双蜡翅膀飞向自由,但是伊卡洛斯飞得太高,翅膀上的蜡被太阳融化,于是从高空坠落身亡。这则寓言可以解读为人类天性中有对自由精神的执着追求,但这种梦想却杀死了人类本身,人被自己所害。《洞君娶妻》中,女主人公芷兰与男主人公苦良无不拥有“伊卡洛斯之翼”,芷兰罔顾苦良的苦恋,不想过家境殷实的生活,偏偏沉迷于《诗经》中的翩翩君子,向往传说中洞君的完美男性形象;苦良虽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内心却和芷兰一样,展开不切实际的翅膀追求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他为了得到芷兰的爱情,不惜抛弃生命幻化成假洞君,只为赢得芷兰芳心,当芷兰明白一切时,悲剧已酿成。与观赏传统的越剧才子佳人戏不同,观众在看戏过程中被苦良的牺牲精神感动的同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到苦良与芷兰的局限,进而对人类自身的局限有所反思。

爱情似一座围城,真正的围城却是人性,如果人是全能的、知足的、完美的,那么无论爱情还是其他都不可能形成围城。《洞君娶妻》可以看作一则东方的伊卡洛斯寓言,因为灵魂中有梦想,人才可以被称之为“人”,然而也因为梦想的无法企及,人扼杀了“人”自身。

后现代思维方举步

传统越剧善演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有《红楼梦》《梁祝》为代表的悲剧,有《孟丽君》《西园记》为代表的喜剧,不胜枚举。这些创作于20世纪的越剧代表作,标志着越剧由前现代艺术向现代艺术的转型,由此也影响着其他剧种或有意或无意地走向现代。

中国戏曲的前现代思维,宣扬忠君事主、三纲五常的传统道德观,其中“人”只是卑微渺小的工具,甚至被异化成“奴”,舞台上充满了节烈寡妇、愚忠武将、刻板文臣,对女性的态度也迟滞在玩味戏弄的层面上,诸如“秋胡戏妻”“三堂会审玉堂春”等戏曲情节。而“五四运动”之后,随着自由民主思潮的传播,随着西学东渐,中国戏曲中“人”的形象逐渐明晰,走向了现代艺术,出现了大批少男少女冲破封建枷锁争取自由爱情的戏曲作品,呼唤人格的独立和自由的觉醒,在越剧中十分普遍,越剧也因这些剧目而成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最时髦、最先锋的剧种。然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人类对自身善恶的反思,进一步认识到人性也有黑暗、复杂、有限的一面,后现代艺术随之兴起,伴有极强的象征性、寓言性,解构甚至颠覆着传统作品。中国的哲学、文学极早地捕捉到后现代气息,只是戲曲不知何时失去了探索精神和先锋意识,甚至部分作品有倒退到前现代思维的倾向。

当然,戏曲的前现代、现代、后现代意识并不严格按时间来划分,明清传奇的《牡丹亭》《长生殿》就已有现代意识。但上海越剧院创作演出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作品《真假驸马》《西施归越》,真正敏锐地反思历史,捕捉到命运的荒诞性与人的局限性。可以这样说,当时上海越剧院与一批优秀的新编历史戏曲创作者们一起,已开始孕育起戏曲后现代思维的种子。

可喜的是,新世纪之后,一批小剧场戏曲如雨后春笋萌芽生长,虽然大部分青涩稚嫩,并不成熟,但却带来了戏曲艺术走向后现代的可能性。在这次“第三届上海小剧场戏曲节”中,《洞君娶妻》的开拓已经走到了前列。

因此,与其说《洞君娶妻》继承传统越剧擅演神话戏之长,不如说编剧有意无意间在文本中渗透着后现代艺术的思想,代表着上海越剧院历史上真正的戏曲转型,它必定将会与同时代诞生的一批优秀小剧场戏曲一起,被以后的理论家所研究。上海越剧院隐藏着再度成为先锋的力量,虽说传统戏曲的转型十分艰难而缓慢,但总有一些人在默默无闻地思索着、实践着,继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戏曲转型之后,以《洞君娶妻》为代表的一批真正意义上的小剧场戏曲,将来必定会促进戏曲的新一轮转型成功。

这,才是《洞君娶妻》的真正意义。

载歌载舞的昆曲美学

越剧前辈袁雪芬曾说过,昆曲和话剧是越剧的两个奶妈。的确如此,昆曲提供给越剧载歌载舞的传统戏曲表演美学,话剧提供给越剧现代意识和文学性、戏剧性的追求。《洞君娶妻》的二度创作在很大程度上汲取了昆曲之长,如盐入水地化为越剧风貌,例如水公水婆又唱又跳,其动作融合了昆曲之舞的“圆”的写意观,又有现代舞蹈的因素,显得夸张离奇,诙谐幽默,是越剧所独有,《洞君娶妻》所独有,水公水婆所独有,却不离昆曲表演美学之根;又如四位左邻右舍行云流水的舞台调度,在表演中完成了叙述功能、歌队功能、转换场地功能。可以说,《洞君娶妻》的二度创作在基本传达出文本思想之上,极富创新意识,把传统戏曲特性与当下审美观结合得很到位,形成《洞君娶妻》独特的表演风格。

只是这种风格未能自始至终地贯穿,未能完美地传达一度创作,也算一点小小的遗憾。当然,任何创作都不完美,就如梦想的实现一样,如开场将老人与小孩的对白有意处理成暗场,气氛趋于低沉,乃至女主人公芷兰的出场显得漫长。在芷兰发现苦良就是假洞君的剧情转折上,由于文本出现了硬伤——芷兰突然翻了一下巫书就知道了真相,导致舞台演出在此处突转过快,令扮演芷兰的盛舒扬精彩的耍水袖和卧鱼无合理的情节所依附,反倒致人费解;还有灯光的忽明忽暗有些随心所欲,这是《洞君娶妻》需要进一步完善之处。

舞美设计和服装设计都充满后现代的游戏感、荒诞感,无形中竟与莫霞文本里的湘楚神秘文化气质所吻合,舞台上巨大的洞既是桃源之洞,也是“洞君娶妻”传说之洞,也是人性幽暗之洞。洞周围的舞台布景简约抽象,除了桌椅之外,几乎再无具象物件,具有极强的象征性,为将来的小剧场戏曲演出提供了优秀范本。当然,一些场景的视觉冲击力可以进一步加强,如芷兰缝红帕时的“借霞光”,以及芷兰甘随苦良而去时“披上百帕嫁衣融在朝霞里,璀璨绚烂”,这些都是触动人心的场景,是剧情的点睛妙笔。舞台简洁并不意味着一切从简,相反需要更多的匠心和灵感来铺陈,倘若《洞君娶妻》能够再度排演,希望能看到更多精益求精的细节处理。

三年前,《洞君娶妻》构思距离舞台演出似乎有千山万水之遥,而莫霞及所有《洞君娶妻》的主创人员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却使三年变成弹指一挥间,当《洞君娶妻》演绎在舞台的那一刻,一切心血都值得了。我十分惊喜地看到上海越剧院对一个刚入团不久的编剧的悉心培养,舍得花时间把她的一个创意变成现实。从创作的角度而言,莫霞是孤独的,从梦想照进现实的角度而言,她是幸运的。倘若在追逐梦想的路上,莫霞是甘愿赴汤蹈火的芷兰,那么这个芷兰正在试图亲手把苦良幻化为洞君,并无怨无悔地踏着霞光飞逐而去。

(作者为上海歌舞团编剧)endprint

猜你喜欢
卡洛斯小剧场后现代
符号像落叶般飘散
西班牙前国王 流亡海外
90后现代病症
小剧场
小剧场
小剧场
小剧场
第九届全国美展雕塑展的后现代思考
进入后现代陶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