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遗梦

2018-03-02 19:14菡萏
北方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大姑舅妈舅舅

菡萏

一次去母亲家,出来时,母亲和我一起下楼,她去买菜,我回家。那天阳光很好,小区的甬道上落满香樟树叶筛下的碎金,空气温香,弥漫着太阳潮湿新鲜的气味,垃圾桶旁堆了许多清理出来的旧物。路过时,我说这个小篮真好,母亲“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都是些别人不要的东西。我边走边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嘴里依旧说着,那只小篮真好!母亲一下子就站住了,说,是不是真的喜欢,喜欢我就给你捡着。我忙拉道,别!别!遂挎着母亲走出了大门。

过了几天,我听到钥匙转动锁眼的声音,知道是母亲来了。开门的一瞬,我看见她手里提着那只篮子。母亲说,她给我捡了,用开水烫了,洗洁精反复刷洗,又在太阳下暴晒了几天,可以放心使用了。那一刻,我觉得母亲真好!篮子很洁净,清爽的篾片密密叠加,有规则地交织穿插在一起,纹路里依旧能闻见鸟鸣洒于竹叶的芬芳,像心底的钻石,闪着隐隐的光。后来,我把这只椭圆形、敞口、有盖的篮子放在铺有荷花桌旗的茶几上,装过满篮子玫红的鲜花、黄绿的水果,装过书籍、眼镜以及一些杂物。总之,它有了全新的身份,承接着纱帘后每个黎明与日暮时分温暖宁静的色泽,和我一起度着年轮里沉沉的光。

七月份我回了趟故乡,简净的天空洗浴着每个毛孔,像一本我珍藏完好久未翻动的经书。我的许多亲人都平安地生活在这里,因为幸福,因为富裕,因为辽阔的天空,有厚厚的鸟羽覆盖,而无需太多的惦记。唯有我的舅舅蜷缩在郊区一张肮脏黏腻泛着霉味的床上,没有医保,没有社保,危在旦夕。我无法穿起母亲一颗颗遗落的眼泪和心头的哭声,以及由血脉拧成的丝丝无奈。三十七年后的舅舅干瘪,吓人,像一截枯木,随时可能折断,让我想起难民、非洲、木乃伊很多字眼儿。除了眼睛灵活转动外,其余的都似张薄而脆的纸,刮在风中。

那一声“舅”,穿越三十七年,让我泪雨纷飞。三十七年前的舅舅是体面漂亮的,像茁壮的庄稼,饱满挺拔,大眼睛,双眼皮,白白净净,穿着藏青色呢子中山装,推着辆凤凰自行车来城里接我。腼腆,憨厚,木讷。我的姑妈们喊他大红哥,我还有个小红舅舅,他们是双胞胎。他给我买好吃的,一麻袋一麻袋地买,进门,“哗啦”一声,倒在地下。姥姥家是全村最富裕的人家,满院子青碧的蔬菜,一筐筐白生生的鸡鸭鹅蛋,一垛垛的粮食,彩绘描红的箱盖照得出人影,玻璃门窗擦得铮明瓦亮。城里的姑妈们都喜欢吃外婆家的饭,说那是一眼的敞亮。可如今,秧败苗残,稀稀拉拉的几棵,满院的鸡粪鸭屎,赶都赶不走的苍蝇。脏,比穷更可怕。

舅舅的床头放了瓶氧气,是五百元钱租来的,难受就插上,是唯一的治疗措施。他没钱,看不起病,即便社区的医生上门,也是基于老辈的情义,听听心肺,把把脉,给点小药,都是免费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舅舅在等死。那天,我买了菜,做了饭,用了他家一缸的水。剁了圆子,炒了许多菜,舅舅吃了很多,他的肠胃没问题,只是干瘦,皮包骨。他的孙子叫彦泊,八九岁的样子,白净胖乎,喊我大姑,围着我不停地转,帮忙递盐找油。夸我斯文,说话好听,是南方人。拿出一袋咪咪虾条往我手里塞,说他谁也不给,只给我。我偷偷地给他一百元钱,让他出去想吃啥就买点儿啥,他扭捏半晌,压在文具盒下面。然后提着补课袋和我道别,用鼻子嗅着空气说:“大姑你烧的排骨真香,可我来不及了,得去补课,给我留点儿,回来吃。”

舅舅油灯即将耗尽,只是生命里最后一口气的问题,不知啥时咽掉。说话已相当吃力,只能用简单的眼神、手势来表达。眼眶里常常蓄满泪水,时不时用袖子揩下。那套睡衣乌眉糟眼,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罩着他干瘪的身体,细细的脖子支撑着脑袋,像个骷髅。思维却异常清晰,依旧聪明。我们去后,他可以支撑起来靠着墙坐会儿,示意我坐下,示意他们给我倒水;当我困顿,斜躺一角,示意他们开柜子给我找东西盖上。我吃完饭,回身时,他会吃力地把纸巾推给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的心意,还是我那个七十年代最漂亮的舅舅。可如今却如此穷困潦倒,即将离开人世,不知心里该作何感想。

乡村的夜晚是寂静的,一轮明月挂在宝石蓝的天幕,像画上去一样。白茫茫的夜色如水银铺下,凉爽惬意的空气充盈着四周。我住在小红舅舅家里,望着窗台上那些泛香的花草,高大绿植蔓下的枝叶,彻夜难眠。我想带舅舅去看病,这是我回来的目的和想法,但从舅舅的身體看,确实是风里的蜡烛,吹不得。舅妈也一再表示,医院不收,舅舅的身体早就不能造血。我把病情形容给懂医的朋友听,他们说是血癌,且晚期,若早,还有治疗的方法,但需一大笔钱。那一夜我有点走火入魔,无数的灯笼在眼前转动,设想出许多方案,去募集,去找有钱的朋友做慈善,只要扯下这张脸,总是有办法的。

当曙光打开院门,一轮红日斜晾天边时,一切都醒了。太晚了,舅舅是癌,无药可治,只是在慢慢耗干最后一滴血。我挎着母亲的胳膊走在乡村整洁的道路上,薄雾笼罩的田野散发着草木叶浆特有的清新,早起的空气如井沿新提的井水,清透甘冽。七十年前母亲出生在这里,先时叫妖屯,后来改为松柏公社。母亲八姊妹,都是漂亮人,有六姊妹从这里飞了出去,只有最后两个双胞胎舅舅蛰居于此。当年母亲家是望族,日子过得非常红火。母亲十几岁便离开,随大舅到很远的地方读书,尽管中途辍学,并没能成为文化人,但依旧是我见过的最温柔动人的女性。这块土地,对母亲来说是魂牵梦绕的;生命的岔径再多,最急切的脚步,却响在这里。我们小时候,山再高,水再远,母亲每年都要带着我们三姊妹,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大包小包地回来。外公外婆走后,她也是隔几年回来一趟。母亲一生的积蓄,都撒在这茫茫的铁路线上。

算一下,我却有三十七年没有回来,最后一次是十二岁。从小和父母漂泊在外,故乡对我是遥不可及的梦,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是没有故乡的人。很多年,我忙着自己的日子,头上的阳光无法分叉,霍然回首,我的舅舅已然衰老,贫病交加。当母亲讲着舅舅的变故,舅舅的疾病,舅舅的窘境,讲家如何过败;讲舅舅如何的瘦,如何的没力气。去长春找大舅时,一个跟头是磕到哪儿,昏迷过去,被送到医院急救;讲大雪天到民政局要低保,倒在雪地里,大病一场,回来输液的钱,多于低保的钱。母亲平静地讲,我平静地听,我怕她看见我的泪光;出了小区,坐在爱人的车后座,借着黑暗,眼泪如珠子滚落。车外是霓虹的街市,风驰电掣的车队,溢彩流光的人群,喧嚣的大排档,这些都没有我的舅舅。我的舅舅在这个飞速发达的社会,吃不好,穿不好,喝不好,死冷寒天舍不得取暖,有病了,只是延挨着在家等死。endprint

曾有四年时光,我在那片土地上度过,爷爷和姑姑们给了我很多的爱,那是我对这个北方小城全部的记忆。两个双胞胎舅舅也没少来看我,每逢周末,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他们长得一样,我分不清,经常混淆,总是叫错,甚至不敢叫。那是个腼腆的年龄,也是个不懂事的年龄,有时会稚气地直接问,你是王振海还是王振江,话出口时,又红起了脸。我的两个舅舅都是憨厚人,只知道笑,我的姑妈们亲切地喊他们大红哥和小红哥。除我的大舅王振山有过辉煌外,他们既没振海也没振江,一直囿于那个村庄,过着现在都市人向往的田园生活。很多年后,我知道所谓的田园,只是有钱人的后花园,一旦有艰辛的劳作和无奈的心酸掺杂里面,便有无数的苦楚滋生。

外婆家离城区八里地,属于街边子,清一色柏油路,因交通的便利,还算富裕。舅舅,其实是我的二舅,他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老舅,也就是双胞胎里最小的舅舅,很早就分了出去,自立门户。我的大舅先在北京铁路局,后调回长春铁路局工作,一直在外。我见到最多的就是二舅,所以简称舅舅,是我对所有舅舅爱的总和,也是我对舅舅这个词汇深情的定义。

幼时的我,并不留恋母亲出生的那片土地。父母从远方回来,下了火车,先落脚城里爷爷家,是天经地义的事,第二天母亲才能急急地往娘家赶。在我的意念里,那里枯索而毫无意趣;冬天,大雪包围的村庄,像一座座矮蘑菇,远没有城里丰富多彩。我的舅舅每次来接我,大多空空而回。我的舅妈为人不错,是个可爱的人。干净、利索、手巧、嘴甜、烫着头发,成天美不滋儿笑嘻嘻的。经常给我做衣服,和我姑妈们的关系也好,也帮她们做些针黹。每次见面,老远就咯咯地笑,见到我又搂又亲的。我从小拘谨,不喜欢过度的热情和亲密,况且那个年代闭塞,感情不知如何表达。所以常常把她关在门外,任她怎么敲都不开,隔着玻璃挥手让她离开。

很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个女性都是难忘的,无疑是我童年生活里鲜亮的一笔。她对我好,是真的好,没有一点面子情,想千方设百计地把我弄回去,给我做好吃的,和她一起睡。她没孩子,结婚八九年一直没有孩子,我不知道那时大人们的想法,或由此产生的种种不快,因她人好,似乎可以忽略不计。每次母亲从外地回去,她总是背着外公偷偷地往城里提油和煮好的鸡鸭鹅蛋,让母亲走时带着。有一次,她在前面走,外公在后面走,一人提一桶油,一前一后进了爷爷的院门。她赶紧藏了起来。那时外公当家,外公会过,会算计,没他发话,家里的东西和钱谁也不准动。

我十一岁离开故乡,后来听说舅舅离婚了,所以这个女人不再是我的舅妈。那是个冬天,母亲坐很远的火车赶回去,和我姑妈们冒着鹅毛大雪去她家说服她。她死活不肯,一定要离,起了诉。若干年后,我从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她爱说爱笑,爱唱爱跳,舅舅老实,不善风情,和她谈不到一起去,她便有了私情。一次外公回家,被外公堵住,外公拿着棍子把那个男人打跑了,她的事也就曝光了。这之后,她觉得没脸再在村里待下去,加之自己无生育,吃了很多药,不见效。在一个早晨,清理掉自己生活过的所有痕迹,收拾收拾回娘家了。舅舅这头曾做过多次努力,但她始终不肯回心转意;开庭时舅舅没去,婚自动离了。后来,她嫁给了城里一户有钱的人家,做了太太,我的姑妈们一直和她保持着往来。

离了婚的舅舅经人介绍,很快娶了亲,也就是现在的舅妈。舅妈原来的丈夫是病死的,带着一个两岁的儿子改嫁过来。孩子改姓王,成为舅舅的儿子,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也就在那几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剩下他们一家四口平安度日,舅舅身上的负担也就相对重了些。舅舅的外号叫王老狠,是说他一身力气,有干不完的活儿,讲赚钱谁也赚不赢他。母亲说他太实诚,傻,心里没自己,像头牛。那时,舅舅不仅种田,还到街里拉脚,用他的马车在市内拉点零活儿。冬天,大雪封路,别人都在家猫冬,他揣着两个大饼子,抱着鞭子站在雪地里跺脚。每天起早摸黑,披星戴月,回家常常一身雪花,胡子眉毛挂着冰碴子。

母亲每次回去心疼他,又不好带出来,一个人跑到粮库,站在风地里等他。舅舅常在那揽活儿。母亲给他整整衣襟,拍拍帽子上的雪,往他荷包里塞两百元钱,嘱咐他吃点热乎的,别太苦了自己。饿了到馆子炒俩菜,身体要紧,衣服也要常洗常换,暖暖和和的才是。他就推搡道:你看,这咋说的。老姐!我有钱,比你有钱,这活儿就这样。你看你大老远的回来,该花多少钱?

那时舅舅真的有钱,比一般上班的工人有錢,他勤劳能干,一天收入不菲。他拉粮拉煤拉菜拉瓷砖,拉一切可以拉的东西;活儿淡时,甚至拉过死人,给别人扛过煤气罐和水泥。有时,被我的姑妈们碰见,心疼他,会给他买只烧鸡什么的。马惊过,把舅舅从车上甩下来,拖着跑出去很远,肠子都扯了出来,成为街头惊险的一幕,幸亏被及时送到医院,捡了条命。这样的事故发生过两次,舅舅九死一生。后来年龄大了,马车也逐步从城市淘汰,他也黄皮寡瘦,不似当年的人了。那些挣的钱,累计起来是笔不小的数目,一边挣,一边一万两万地被舅妈借给了娘家。那里更困难,更需要,也就音消了,死的死,亡的亡,没人再承认了。我听过很多的版本,那样的数字,是很多城里富裕的人家都不舍得拿出来的。

九十年代初,城市拓展,舅舅的一二十亩田就被征了去,余下四亩,合了大概一二十万,在那个时代是笔不小的数目。他用这笔钱,做了一栋非常高大的马赛克房子,现在从外观看,都是像样的。只是年久失修,室内灰暗,粉刷的墙壁开始脱落,泛着黄斑,屋顶也已开裂,依稀留着寒冷时贴着的胶布印子。舅舅给儿子们娶了媳妇,一大家子在一起过,舅舅是主劳力,做不动了,就把家分了。一个儿子三间正屋,他自己没留一分财产,他的儿子媳妇们都说他好。这次回去,我看见他的大儿媳妇站在门口偷偷地抹眼泪。舅舅和舅妈单过,没任何收入,过去赚的钱用尽散尽,日子难免捉襟见肘,加之多病,风雨飘摇,也就在所难免,成为全村最困难的人。

在长春,大舅的女儿为我们接风,我见到了二舅亲生的儿子和儿媳妇,他们在那打工。非常英俊的小伙子,比电影演员还帅气,却起了一身的白癜风,脸和胳膊上都有。他原来的工作干不成,别的单位又不要,自己在菜场摆个摊儿,卖水果。他和他老婆最后一个来的,说要把水果卖完,天热,怕坏了,要不本儿都保不住。那几天高温,他的脖梗子晒得通红,起了一溜水泡。他的媳妇,彦泊的妈妈,抬手时胳膊上落有碗大块疤,我问她咋弄的,她说是在餐馆打工时,烫伤的。她说家里总有事,有一点儿钱,就出点儿事,攒不下。上个月彦泊的爸爸,也就是舅舅的儿子才住了院,做了肺部手术,躺了一个多月,还有心脏病。有次舅舅急救,刚推进去,他就昏厥过去,马上也进去了。但小两口看起来还是恩爱甜蜜,有说有笑的。endprint

舅舅的晚年就是这样的,自己丧失了劳动能力,儿子也指望不上,孙男弟女回来,也只能趴在他的床前哭一会儿,表示点心意。舅舅不再推辞,不再刚强,眼圈一红,默默低头接下,颤抖地拉开床边的柜子,塞在舅妈的包里。这个家里需要钱,比任何时侯都需要钱,听舅妈讲至今还有几万元的外债。舅妈是个快活人,生动形象,凡事想得穿,无攀比之心,说话有意思。让她的孙子彦泊把电视关了,不说关掉,说你把它给我掐死了,或灭了它,极其霸气。

我长春的三姨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主要嫌脏,这次舅舅病危,她回来看最后一眼。不在家吃饭、喝水、上厕所。虽然外公外婆已经去世很多年,二舅家依旧被看作娘家。母亲是一个能吃能咽的女人,怎么样都可以,能将就,不会像三姨那样,内急都憋着。三姨走时,下着大雨,出了院门,实在憋不住,就蹲在她小儿子的车屁股后小解,我给她撑着伞。母亲倒是个干净人,家里一根头发都难找到,到舅舅家并不作声,也不嫌弃,说你们待不了,就先回城里,我得在这多陪我弟几天。

走的时候,我向舅舅讨了样东西,我说舅,把这个烟匣子给我吧!他点头,示意舅妈把他腿前的烟匣子腾出来。舅妈开朗,说,这啥破玩意儿,埋了咕汰的,净烟油子,该扔的东西了。还是当年某某给你舅做的,一起做了俩,还有一个在仓房里,我把那个干净的找出来给你。我说不用了,舅妈!这个就好。那我把那上面的烟油子给你■哧■哧?她道。我说,别,别,就这样。依稀看得出一条条的刮痕,估计是舅舅用小刀刮的。

这是个长方形的烟匣子,原木,并没上色,但现在里外都呈黑褐色。卯榫结构,上面的盖子是活动的,可以来回滑动,很沧桑,显然跟了舅舅很多年。我顺便带走的还有舅舅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学戴红领巾和同学们的合影,他在正中,稚气漂亮;另一张是他在民兵连时,一人手里一杆枪,整齐地排着队,他在其中,年轻而英俊。

彦泊把他捡的一对描红的松木盒子也送给了我,那是大姨当年的陪嫁,她女儿装修时,当破烂清了出来。东北人善绘,箱柜、衣橱、妆奁上都是,糅合了诸多元素。颜色以大红为主,预示着日子红红火火,是我小时常见之物。以前,有些人家的炕柜极其讲究,又描又烫,镶有瓷片,铜锁也亮。随着时代的进步,家具的变革,基本上都当柴火烧了,换成现在纸片样的组合。那些精美的纹饰,岁月的划痕,连着那片大地咚咚回响的脚步声,民俗风情等,也就慢慢消失殆尽了。姥姥家也是,炕柜箱柜、大红烫花的烛台、铜盆、玉嘴长烟杆,早就没了,只剩下一副一百多岁、摸得溜光的铜牌九和一本家谱尚在。

母亲悄悄地对我说,你能不能把你的背包也留下,彦泊喜欢,你不在,他摩挲了好几次。我说是吗?遂腾了出来,彦泊却一本正经地道,大姑,我不要。我怕他嫌弃,说,大姑也是头一次背,是新的。彦泊说他有,转身拿出自己的,说是他爸妈给他买的。很薄的书包,像伞布,我说用我的吧,结实,背着舒服。他还是推脱,一直不肯。他奶奶说,你别听他的,他啥都要,净出去捡别人的东西,是不好意思。

我走時,他追了出来,说大姑,你的背包忘记了。我说可不是的,咋忘了呢,那你给大姑取来。他不动,只站在那瞅着我笑。然后说,大姑,你真的不要了。我说是的,大姑不需要了。走之前,在屋里,他就掏出我偷偷给他的一百元钱,说,大姑你看你给我买了那么多的东西,我咋还能再要你的钱,你还是带在路上花吧。听了很感动,没想到这孩子这么多天,一直没用,还攒起来。

双胞胎里的小红舅舅身体依旧很好,还能风驰电掣地骑电动车。他住在大红舅舅的后面,家里过得不错,标准的小康家庭。儿子搞装修,有自己的团队,天天在外忙碌,听说我们来了,现买了菜赶回来。车库修得很大,电动门,卫生间的手纸是压花的。院子里堆碧叠翠,滴里嘟噜,结满了果蔬;草编的鸡窝,一个个母鸡趴在里面下蛋;不锈钢大门,泛着银光,像楼堂馆所机关的院门;两间很大的厨房,架子上摆着许多土鸡蛋。

霞,是我见到过的中国最美的女性,是小红舅舅的儿媳妇,一直和老人生活在一起,标准的中国传统婚姻模式。她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在长春上大学。她在一家工厂给别人做饭,骑踏板车,每天凌晨四点就去。我们在她家住的那晚,她半夜两点起来,悄悄给我们做了早饭,然后去上的班。等我们起来,发现她炒了七八个菜,摆了一灶台,煮了一大锅土鸡蛋和盐蛋。小红舅妈说她好,能干,贴心,没说的。即便到大红舅舅家,也是一进门拿起抹布就擦,帮着收碗扫地,一点也不嫌脏。

回到城里,我住在小姑妈家。我的爷爷和大姑妈已然离世。世界很大,没给我回头看一眼的机会,就蒸发了。这个小城因为曾经有过他们的呼吸,而变得格外亲切珍贵。很多年,我一直缝补着记忆里的一些碎片,那是另外的一个精神国度。那种亲切是与生俱来的,遥远神秘,又近在咫尺。爷爷家的胡同已然扒掉,立起新楼。匍匐在他们的碑前,我很失声,也很失态,那些遥远的爱,飘在风中,连报答的机会都不曾有。

闲暇时,我会和小姑妈一起逛逛这个小城,满街的蚕丝,一点不比南方晦暗。小姑妈家住在四楼,上楼时,我们一前一后,三楼和四楼的转弯处,有个废弃的柜子,柜子上有只竹筐,很好的手工,不大。我对竹子有天然的情怀,说,这筐真好!老姑说,是我的,装鸡蛋的,听说你们要来,嫌放在屋里碍事,搁这了。我说,那给我吧!我喜欢。老姑说,要啥不好,要这破玩意儿,喜欢就拿去。接着道,这是我婆婆在世时,去四川开会,带回来的,好几十年了。

筐,很漂亮,扎实密实。我如获至宝,抱着和我淘弄的东西,摆了一地。老姑说,净捡一些破烂,看你咋往家带,带回去又摆在哪儿?我给你刷巴刷巴!我说别!我回去自己弄。

她还送给我一个她收藏的鞋拔子,那是她婆婆的陪嫁,老铜,磕得坑坑洼洼,像麻点儿,很亮。系的绳子很脏,有的位置快烂掉。她拿着一把剪子,一根新绳子,说,我给你剪掉,你到农村找人按原样打个百花结,那里人兴许会。我抢了下来,说,就要脏的,剪不得。她不明白,我喜欢的是时间。endprint

小的时候,我的大姑妈对我非常好,给我洗头洗澡,买衣服买皮鞋。前几年她走了,姑父现在有了新老伴儿,我去看他时,要下了他给我沏茶的一个小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坐在盆边,用搓板搓衣服,七十年代的场景,是我的少女时代。

回来的日子是平静的,水纹在每个清晨打开,我照旧码着我的字,日子热了,又凉了。听说舅舅好转了点,可以下地走路,慢慢挪到院子门口了。彦泊曾经建了个群,在群里喊我说:大姑我想你了!我并不太看消息,发现时,他在说,大姑!你咋不理我呢?后来他在对话框里用语音给我留言,说,大姑开学了,要是你在……余下的话,很微弱,也很伤感,把手机贴到耳边努力地听,也听不清。声音再大时已恢复常态,说,大姑!不说了,我想你了,给你发个红包吧!我拆开一看是一块九毛八,高兴了半天,随后给他发了个大的,他没拆,第二天微信自动退了回来。中秋节我和父亲又分别给他发了红包,他还是没拆,告诉了他母亲,让他收下。

有一天,也是很平静的一天,街边的叶子开始下落,一片一片,在空中打着转。长春的表妹发来一段视频,很高的牌坊,手绘的红漆棺木,哀乐,火盆,整捆的黄表纸,满地的金元宝,纸扎的马牛以及楼房。牌楼上,我看到了舅舅的名字。我没动,坐在電脑桌前。天地很静,只有梧桐树宽大的叶子,在窗纱后划着优美的弧线。爱人喊吃饭,一遍,两遍……我没应。他走了过来,问,你咋的了。那一刻我竟用手捂着嘴,呜咽道:我的舅舅走了,一天好日子都没过到……

在接下来的视频里,我看到了哭丧、爬跪、点灯等等诸多富有乡规礼俗的仪式;看到了从四面八方赶回去披麻戴孝,舅舅的孙男弟女们,白漫漫一片。那里温度低,夜里竟穿起了羽绒服。一个最小的孩子,一身重孝,坐在大人堆里,那是彦泊。那一刻,心很疼。我们家的人没回去,表妹代买了几个花圈。我的小姑妈代表她的嫂子——我们全家前去哀悼。

舅舅走了,体面而隆重,他的大儿子操办了一切,分家时说好的,大儿子管爹,小儿子管妈。我望着纱窗外,满大街人流,希望有一个是我的舅舅,但没有,都不是。山峦静止,他划出了苦难之海。

那天,天开始放晴,米色的窗纱被微风淡淡吹起,有光斑落了进来,空气里满是惆怅。时间和时间背后的光就停在那,我侧身里面,迷恋着它背后,那些木质、竹质、土质的生命。人是活不过自然的。那个烟匣子也一直摆在茶几上,别了一朵殷红的干花。我的舅舅走了,那是他最后的财产,也是留给我的念想儿。

责任编辑 韦健玮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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