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兵

2018-03-02 19:05吕占明
北方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政委红梅连队

吕占明

初春,大兴安岭仍是雪的世界,皮大衣,棉帽子,大头鞋,让你无法感受春的气息。

如今,我已经成为团政治机关的一名干部。所谓团机关,无非是建在山脚下的几排平房,团政治处这栋平房与团首长那栋平房紧挨着,在团里显得有点特殊。

清晨,刚刚跑完早操,得知胡政委找我,便匆匆洗了两把脸,一路小跑来到胡政委的办公室。

门敞开着,此时,胡政委坐在办公桌后面,屋内时而飘来一股浓烈的香烟气味。我敲下门:“报告!”“啊,罗刚,快进来。”胡政委放下手中套红的《解放军报》,起身笑着:“反应还算麻利!”边说边用拳头捶打下我的肩膀:“记得你当排长时,几十个人让你带得还真带劲儿,当时我就看准了你这个好苗子。”胡政委一表扬,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还是得意的。

胡政委踱着步子,突然停下来:“裁军的消息你听到了吧?”我急忙应道:“这些日子大家都在议论,特别一些老同志想法多一些,主要是担心我们守备部队保不住。”

胡政委看出我的不安:“这次大裁军,守备部队应该是缩编。最近,团里决定调整最后一批基层主官,大家一致同意提升你到四连任指导员。那可是个好连队,一定要干出点儿名堂!”这个消息让我感到意外!一个排职干部,能直接跨职提升到正连,况且毕业才一年多,我感恩般地使劲点头应允着,脸庞已泛起红晕。

胡政委回到座位上:“小罗,这次下连队任职我送你件礼物。四连目前缺编一匹战马,我已经交代后勤处了,我那匹‘勇士,编在机关太浪费!这次跟你一块去任职,你一定要带好它!”我有些难为情:“早听说首长这匹良驹,您很疼惜它,把它配给我,受之有愧啊!”胡政委有些遗憾:“不瞒你说,我与‘勇士感情很深,但再好的钢不放在刀刃上,也会失去意义。况且,团机关有车,我年纪大了,战马更适合年轻人,良驹配英才嘛!还有,小罗,明天我亲自送你去任职。”

又是送良驹,又是亲自送我到连队任职,真有点吃不消:“谢谢首长,自己去就行。”胡政委仍坚持:“诶,你也不是不知道郝忠国的倔脾气,你这么年轻就跟他站在一个平台上,我担心他不适应,还是亲自把你送去才放心。”

郝忠国是团里的名人,与这个刺儿头搭班子,胡政委领着不是坏事,所以我也就不客气了。

这时,团司令部王军参谋站在办公室门口,表情沉重:“报告首长,刚接到四连报告,二道河子村母树林西南方向发现一处50米断续火线,大火已初步得到控制,但由于山风过大,仍有继续蔓延的趋势。另外,因林场工棚垮塌,砸伤烫伤了6名战士!”

胡政委皱起眉头:“6名战士受伤了!”他猛地捶下桌子:“王参谋,你通知连队,母树林树种珍贵,一定尽全力扑救!我随后就到。小罗,现在就跟我走,立刻报到。哦,对,去叫上军医小沈,让她备些急救药品!”

胡政委说的小沈,是团卫生队军医沈莉莉。我回到宿舍匆忙收拾一下个人战略物资和洗漱用具,赶紧回到胡政委办公室。接到通知的沈莉莉也汗流浃背地赶来。

胡政委乘坐的212吉普指挥车停在了房前,大家行色紧张地走到指挥车旁,胡政委坐在前座,我俩左右开门麻利地坐在后座上,大家没再说什么,车急速向二道河子林场驶去。

二道河子林场坐落在二道河子村,一个63户的自然村落,得名于从村子穿行的两条小河,其中一条常年保持在零上40℃。千百年特殊的湿润气候,在这里孕育了纵横交错的塔头墩和方圆百里的母树林,山高林密,人迹罕至。

车刚刚驶出村子不远,从车窗已经挤进来浓烈的煳焦味。

我又想起了郝忠国,八三年我军校毕业,与他就打过交道。想不到时隔一年多,两人要一个连队搭档。以后如何不辜负首长们的期望,把活儿干明白,心里有点儿没底。

车子很快驶到山脚下,一块一块草地已经烧呈黑灰色,远远的几撮落叶松,树梢还冒着浓烟。

胡政委走下车,山道上,扑火返回的战士们呈一字队形,疲惫地朝停车的方向走来。我们顺势迎了上去,走近一看,这些战士的脸都已被山火熏成灰色,气喘吁吁,有的拉着树头,有的扛着扫把,可能是太累了,后面的几个战士直接倒在地上,打开军用水壶,大口大口地喝着水。

前面一个好像班长模样的战士,见到胡政委,立即来个立正:“首长,四连一班战士扑火返回,请指示!”胡政委忙摆摆手:“非常时期,不拘礼节!你们连长哪里去了?”“他正与村长用马车往山下运伤员呢!”战士忙回答。

山里刮起风,周围弥漫着草木灰的味道,我们焦急地望着山根下这条山道。

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车的吱呦声和马的嘶鸣。只见,一个黄头发老人驾着一挂马车,旁边坐着郝忠国,车板上坐卧着六七个战士。郝忠国见到胡政委,急忙督促御手多挥几鞭,马车还没停稳就跳下马车,跑过来行个军礼:“首长,四连连长郝忠国已完成扑火任务,请指示!”眼前的郝忠国,额头渗满汗珠,脸颊和军装上粘满了草屑。胡政委还了军礼:“老郝啊!辛苦了!”“不辛苦,没有完成好任务!有6个战士受伤,是我指挥不当,请求处分!”郝忠国的表情略带紧张。

胡政委若有所思,拍了拍郝忠国的肩膀:“别说了,你们连一定是冲在最前面的!马上让沈医生检查一下伤情。起火原因弄清了吗?”“报告首长,着火点是母树林附近的次生林,林场正在调查。”说着话,郝忠国突然又想起什么,用手指著身边的黄头发御手:“首长,这是二道河子村村长伊万大叔,这次扑火后勤保障全靠他了。”胡政委往前迈了一步,热情地握住伊万的手:“解放军打胜仗,人民是靠山啊!”“您们都是为了老百姓,我们做这些是应该的。”伊万操着纯正的东北口音。

他是中俄混血,典型的东北大汉。

沈莉莉认真检查了6个战士的伤情,走到胡政委面前小声耳语了几句,胡政委转过身来:“老郝,还得麻烦伊万同志配合沈医生把伤员送到团卫生队!”不料,伊万抢先表态:“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大家相互看看,会心地笑了!endprint

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胡政委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老郝,以后完成这样的任务,要防止蛮干!”郝忠国拼命地点头!表情有点沮丧。

胡政委停顿一下:“老郝,有件重要的事情向你通报一下,今天罗干事不在机关工作了,昨天团党委已正式决定到你连担任指导员,现在算是正式报到!罗干事,你很熟悉,你们要好好配合!”

我赶紧敬个军礼:“非常荣幸能与您搭班子,多多关照!”

郝忠国表情略带惊讶,刚才那点谦卑劲,似乎少了很多:“罗干事,这可不是镀金的地方!你要有心理准备!”过去,只是听说过郝忠国对人对事不屑一顾,此时,已察觉到了他的一脸不待见。胡政委看出了门道,略带呵斥的口吻:“老郝,罗刚是我军第一批大学生,能文能武,你是个老同志,要主动配合,否则,我可要收拾你!”

郝忠国看着胡政委一副要讨伐的样子,马上换了态度:“放心首长,我会积极配合。”胡政委想了想:“今晚,在你连就餐,连队晚点名我也参加,传达团党委的决定,除哨兵外,全部参加。”“是。”郝忠国的表情变得庄重了许多。

随后,我和郝忠国坐上胡政委的212吉普指挥车,向二道河子连队驻地驶去。

我们连驻二道河子村南侧的山根下,顺着谷地建了九栋平房、二栋架子草房。平房是战士的宿舍、连部、文体室和食堂,架子草房是马厩和猪圈。九栋平房三个一组一字排开,房前是连队的训练场,营区周围种植的都是“速生杨”,起着美化营区和防风的作用。

连部在九栋平房的中间位置,我和郝忠国的办公室、宿舍占东西两头,中间是会议室、荣誉室和连部战士的宿舍。我在东边。办公室陈设很简单,一个木柜,一张办公桌,一把木椅子,还有一张几根木头支起来的单人床。墙上挂着一张有些发黄的呼伦贝尔地图。

一晃,到连队任职快两周了。今天是周日,刚在连队食堂吃完午饭回到办公室,正在翻看文书小王送过来的《小说月刊》,郝忠国突然推门进来,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罗指导员很用功啊!”口气听起来并不真诚,多少有点挖苦的味道,我有些不悦。

见我没回答,郝忠国一本正经起来:“上次火灾受伤的6名战士,还在团部治疗,我打算把他们接回来。”

我表示不同意:“烧伤不容易好,再说现在连队任务不重,还是让他们多养一段时间!”

郝忠国想了想:“也好!对了,林场已查明了母树林那场山火原因,是村民上坟烧纸,余火未灭,引燃次生林。”我感叹:“俗话说水火无情,下次与村里搞爱民活动可以加些防火内容。”

郝忠国不以为然:“上坟烧纸是民俗,恐怕一时改不了!书生,咱别管得太宽,还是研究点儿自己的事吧!”听郝忠国用书生来称呼我,还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郝忠国看出我的情绪,显得有点儿尴尬,像突然想起什么:“老罗,来连队这么长时间了,今天正好休息,我们一块去看看团防御阵地怎么样?”

团防御阵地位于二道河子村向东五公里的地方,地形险要,是对付未来入侵者必须卡住的葫芦口。一年无霜期仅一个月,局部气候恶劣。

我和郝忠国便以此为话题,唠起了守备部队预设阵地防御的问题,察觉到郝忠国对我不屑的表情,故意用几句专业说法,回击他对团预设阵地防御不太成熟的见解,让他知道这个指导员是军事科班,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我正打算让文书小王备马车,郝忠国却说:“我想,咱俩骑马去吧!正好到大山里转转。”

骑马?我犹豫了。自胡政委把“勇士”配发到连队,我只喂了两次草,跑过几百米,除了有点儿新鲜感,基本不得要领!去坑道来回十几里路,自己好像没这个本事!郝忠国见我迟疑:“怎么,是不是不会骑啊?”“不会骑,也不能在你郝忠国面前掉份子。”我心里想,表面上仍压着火:“你有点儿门缝瞧人了,走,牵马去!”看来,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靠吹牛撑面子了。

郝忠国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来到连队的马厩。

马厩里,两匹战马正在吃着草料,一匹棕色透红,是郝忠国的“老伙计”“英雄”。一匹枣红透黑,是胡政委亲自配备到连队的“勇士”,我记得胡政委说过,“勇士”之所以性格刚烈,确有汗血宝马的血脉,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郝忠国呼唤“英雄”的名字,摸着它的鬃毛,跟它耳语一番,然后哈哈大笑。对这个奇怪的人,也没办法,只能学着他的样子,走到“勇士”面前,试探性地摸了摸它的前额,“勇士”好像很喜欢这样待它,也可能是这段时间只有我接近它的缘故,很温顺。

我俩走出马厩。这时,郝忠国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拉缰绳的手心却已渗出虚汗,仍故作镇静:“上马吧!争取午饭前赶回来!”郝忠国略有吃惊:“好啊!”一丝狡黠的目光一闪即过:“老罗,难得你我兄弟出去一趟,还不比试比试?‘英雄好久没有对手了,听说‘勇士可了不得!”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郝忠国哈哈大笑:“很简单,就是来场比武,看看谁先到达阵地!”

我最看不惯郝忠国这副孤傲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稳操胜券:“好,比就比,不过有个条件,如果‘勇士先到坑道,你以后不准再叫我书生。”郝忠国看了我一眼:“成交!”

俩人牵住了马缰绳,大喊一声“驾”,两匹战马似乎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一声清脆的嘶鸣,“英雄”和“勇士”如离弦的两支利箭,疾速向二道河子深谷飞奔而去。

通往团阵地是一条四五米宽的沙石土路。此刻,二道河子非常静谧,偶见几只奶牛在栏里悠闲地吃着草。

不知是我骑得太快,还是郝忠国被我认真的样子镇住了,居然始终领先。然而,这样的结果郝忠国似乎并不意外,還毫不吝啬地送上许多赞美之词,看着他这样称赞我,还真不太适应。

团预设阵地不愧是兵家要地,走近才感觉,地形越来越窄,处于“收”状。团主阵地位置很隐蔽,一段背阳的山腰里,往外是一个突出高地,因积雪太深,我俩只能站在一处堑壕边,俯视整个地域。郝忠国先向我介绍了团阵地概略部署,又简单说些连队的位置及任务,我正想问点儿什么,郝忠国却话题一转:“就这样吧,过些日子雪化了,我俩再专门来详细勘察一次!”回连的路上,心里纳闷儿,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看阵地似乎不是目的,目的好像是飙马。直到晚上,我屁股疼得连坐都不能了,才明白了一切。endprint

因不懂骑马要领,跟郝忠国飙马时,两腿未夹马肚子,跑这么远的路,屁股使劲地坐在马鞍上,肛门周围磨掉了一大块皮,火辣辣地疼。飙马回连后,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床上,晾着私处,丢下尊严,麻烦文书小王像是绣花一样,往上一点一点儿蘸着消炎药!

转眼,一周过去了,伤一点点得到恢复。只是走路的样子有点拧巴。

上午,文书小王送来了团作战值班室的通知,要求各连完成春季坑道训练的准备。

守备部队一年一次坑道训练,一般安排在冬季十一月,今年调整到春季还很少见。我刚到连队,这么重要的训练任务,一万个理由也得参加,可这不争气的骑马技术,把我害惨了。

又过了一周,今天,是行军进坑道的日子。一大清早,起床号叫醒了全连官兵,不到10分钟,集合完毕。郝忠国站在队列前,显得格外精神:“同志们,经过这几天的准备,我们正式进入坑道行军训练,根据上级指示,今天完成两项内容,一是行军半路埋锅做饭,检验一下我连的应急保障能力;二是按照上级临时通知的敌情,进入阵地,完成预案的各项战术动作。大家一定要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全力争取上级的满意,大家有没有信心?”战士们异口同声:“有!”郝忠国随即转向我:“罗指导员,家就交给你了!”我悻悻地说:“放心吧!我力争中途赶上去!”“你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养好伤!”郝忠国对我笑了笑。再多的怨恨也没有办法,我只能点点头。

每次坑道训练至少一个月,连队准备的各种物资就像一次大搬家。马车上,锅、柴、粮食,压得两个胶皮轱辘吱吱作响。按照战备要求,每个战士身上还背着干粮、水,扛着配备的武器。因负重过多,队伍的整齐度不像平时那样威武,但精气神还是很足的。

随着郝忠国一声令下:“出发!”全连官兵呈一字队形,响亮的口号声和铿锵有力的军歌声,在幽静的山谷里回荡。

坑道,老百姓称“屯兵洞”,军语称坚固阵地防御。连队的坑道一般百余米,沿着作战方向散开。道宽一米多点,设两个以上出口,数个三十平方米的休息区,以班为单位一个作战方向,与交通壕、堑壕、反坦克壕及各种火器掩体相连,相互照应,星罗密布。

坑道训练,目的是让官兵熟悉遇有不同敌情的战术动作,有的单兵五六个作战位置,类似于地道战里“打一枪,换个地方”的灵活战术,战士那个麻利劲,山上山下转换着阵地,片刻间,会给入侵者坠入虎穴的感觉。

战术动作练明白了,体能训练就成了坑道训练的重要内容。全连早晨起床,早操内容就是爬山,几日下来,官兵体重大多得掉下来三五斤。白天,阵地里就是负重训练,挎着枪、扛着炮,口中喊着口号,一个小时下来,官兵个个汗流浃背,原本松软的雪壓实了,整个阵地成了一个有规则的网状跑道。

郝忠国时时出现在战士身旁,时而鼓励,时而批评,时而还高歌一曲,弄得战士们又苦又乐。

这片林子里,除了四连这堆兵,偶尔露露脸的,还有小松鼠、小野兔,它们经常从树上蹿下来,从荆棘中钻出来,有意无意地往战士这边瞥几眼,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刚刚吃过晚饭,天渐渐暗下来,训练一天的战士们坐在坑道外的小开阔地上,望着远方村子的袅袅炊烟,一把吉他和一曲《回乡》,成为游子们思乡的一个寄托。

夜深了,坑道里亮起了烛光。尽管一天下来很累,连队还是考虑山上的生活太寂寞,不囿于平时的一日生活制度,也就是把战士们晚上九点钟必须睡觉的规定打破了,趁着夜色,组织战士们唠一会儿,读一会儿,静下心来想一会儿;有的干脆借着微弱的烛光,像数战利品一样,把脚上的血泡逐一挑开,挤出浓水,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太累的,干脆往木板床上一躺,不出几分钟,鼾声如雷。

这时,郝忠国和文书小王正在连队指挥所,十平方米的空间,一张够10人躺下的木板通铺,这局部环境在坑道里算是豪华套间了。

在烛光的影映下,郝忠国正在打开一封家信,小王高举着蜡烛,还不时抻脖子偷看几眼。郝忠国哪能让他看啊,这可是婆娘写的,说不准有什么避人的悄悄话。不过,郝忠国也不忍心挫伤小王那股猎奇劲,有时还故意把信往小王方向偏一偏。

说来也巧,郝忠国坑道里收到家信纯属偶然。团收发室得知连队要上山训练,便把搁置在地方邮局和团收发室的信件,统一用团指挥车一次性取回送到连队,郝忠国在一堆家信里,一眼就瞄住了那熟悉的字体,趁大家不注意,赶紧揣进怀里,训练间隙用手摸摸胸口,时时揣摩信里的温馨,心里甜甜的。

不料,一脸幸福感的郝忠国表情一点点凝重起来,面色越来越灰白,坐在一旁的小王见这情景,不知所措。郝忠国一声长叹,发抖的右手轻轻地把信放在木板床上,径直朝坑道外走去!

小王望着郝忠国远去的背影,转过身来,拿起信看了起来:

忠国:

半年没你信儿了,过年咋也不写封信嘞?上次你说训练任务挺重的,咋样?忠国,有个事,俺不是故意隐瞒你的。前段咱爹病了,一直拉肚子,我以为吃了坏东西,还打了吊瓶。俺想叫你回来,爹不让,说没事,可后来,也就过了半个月,咱爹除了拉肚子还呕吐,吃什么吐什么,俺跑了很多医院,他们都告诉俺准备后事。

咱爹走前让俺转告你,别别扭,没送终也没关系,当军人的爹他骄傲。你也别难过,事情都过去了。忠国啊,虎子一直嚷着要见爹爹,孩子都一岁多了,要是部队走不开,俺带孩子去看你!

如今老家也没啥需要惦记的了,俺们娘俩只能指望你了!

你的婆娘红梅

夜色很深,郝忠国被这突如其来的家书震蒙了。他仰望夜空,一颗流星划过,如同刚刚告别这个世界的父亲。他的双眼湿润了!他冲进幽深的山林,一口气登到山顶,双膝跪下,他对着大山、深谷、吼叫的夜风,双眉抽搐,泪水纵横。

文书小王远远地望着郝忠国,听着这钢铁般的汉子,发出低沉苍凉的哭泣声,心里难过极了!他独自回到坑道指挥所,打开军用水壶,倒满热水,走出坑道,向郝忠国深夜里的背影走去。endprint

那天,郝忠国睡得很晚,但第二天依旧起得很早,依旧像往常一样大声喊着口令,一板一眼地布置当天的训练任务,那个认真劲,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小王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唯独他能感受到郝忠国内心那难以察觉的波澜。

郝忠国早交班后,一个人回到指挥所,静静地待在那里。家境的突变,他一时还难以适应,郝忠国想起了李红梅!俩人自前年相亲、一见钟情后,恋爱、结婚、生子已两年,朝夕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两个月。如今,孩子都两虚岁了,竟没见过,想想这些,郝忠国的心空了。

郝忠国望着绵延无尽的林海雪原,摸了摸上衣口袋,那是昨天连夜写的回信,内容不多,还略带泪痕,主要是告诉李红梅处理好家里琐事,速来探亲。

坑道训练半个月了。这个时节,内地已春暖花开,而这里则是另一番景色,山脚下山花烂漫,而山腰上却冰天雪地,训练的官兵仍然穿着棉衣,特别到了晚上,脑门子冻得冰凉,不得不戴上棉帽子,把被卷成筒往里一钻,熬过寒气十足的黑夜。

早起,文书小王接到团里坑道训练考核的预先通知,考核内容包括战术合同动作、敌情处置情况和参训率。一提起参加上级考核,郝忠国就是个“半疯子”。他逢会便讲“战场无第二,考核争第一”。别说,时间长了,凡是上级有什么考核比武,四连战士都会缀上这样一个口号“有第一就抢,有红旗就扛”。争第一成了四连的品牌,偶尔捧回个第二,排长、班长,不知得挨郝忠国多少呲打。

坑道口前这块开阔地,平时是连队集合开会的地方。早饭吃完休息一会儿,全连官兵都准时列队站在这里,眼睛瞪得溜圆,腰板挺得笔直,被山风吹黑的脸庞通红通红的。

郝忠国站在队列前,亮起那迷人的大嗓门:“同志们,我再叫一句兄弟们,我们上来半个多月了,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大家都很辛苦,经过这段时间练兵,我们整体作战能力大幅度提升,但能打胜仗吗?我们就把这次训练考核当作一次坚固阵地防御,当作一次白刃格斗,大家说能当第二吗?”官兵们异口同声:“不能!”郝忠国显得有些激动:“没错,如果未来战争需要我们坚守在这里,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坚持到底,死而无憾!对训练考核就应该养成这种思维,我们口号是……”官兵们激动起来:“有第一就抢,有红旗就扛!”郝忠国高举起拳头,“同志们再喊一遍!”

“……”

这次考核比武,把整个训练氛围搅活了,战士们个个摩拳擦掌,像一群山老虎。阵地上哨子声、呐喊声、报话机传达命令的高喊声,堑壕里,战士们抢占射击位置、冲出隐蔽位置的反冲击分队、组成空中火力网的高射机枪小组,看着各种训练有序的战术动作,郝忠国满意地笑了!

连队坑道口,郝忠国正在用望遠镜观察占领阵地的反坦克小组的战术动作,文书小王走过来,有些胆怯:“连长,我已经把连队参训人员统计完了,未达到团里考核要求。”“什么?”郝忠国放下望远镜:“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小王解释:“这次坑道训练考核,团要求必须达到百分之八十五,我连减去上次扑火养伤的几个战士,参训率少了三个点,团里同意可以作为特殊情况处理!”郝忠国露出不满:“那怎么行!我连拿第一要硬碰硬,让人家照顾多没面子!估计那几个伤员恢复得差不多了,下山把他们拉上来!”小王有点疑问:“按分工指导员负责留守,让伤员上来应该向指导员报告一下!”郝忠国大手一挥:“这事我定了!”文书小王敬个军礼:“保证完成任务!”郝忠国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昨晚给李红梅写的回信:“下山后,直接把信送到火车站邮局。”小王做个鬼脸,一跃骑上“英雄”,消失在山间小道的树影丛林中。

坑道训练这些日子,我在山下留守也忙得不亦乐乎。当时,部队伙食标准很低,基层只能靠自己养畜种菜自我补助,总部还为此定了个标准,称为“斤半加四两”,也就是连队通过抓养畜种菜,自我保障每个战士每天能吃到一斤半菜,一两肉、油、鱼禽蛋和一两豆制品,刚开始琢磨这些标准,心里真没底。

上下决心大,逢会提要求,还有个口头禅,咱大山沟里怕什么?这么多大山、草原,何愁养点儿种点儿!这硬任务,谁也不敢怠慢。

先开荒种地。挨着连队后山有个大沟叉,地势平缓,地质松软,大家一研究,二话没有,留守5个兵,外加“勇士”和一挂马车、两副犁杖,一把大火,官兵6人,三天三夜忙活得天昏地暗,别说,近百亩菜地还真就弄出来了!

这帮愣头青还真有点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先把连队的猪圈收拾收拾,照猫画虎,用木桩子一捆一拦,圈扩了一倍;再把一栋闲置的战士宿舍腾出来,三下五除二,用树枝夹板做屏障,隔出六个区,鸡、鸭、鹅、兔、羊、牛,一个微型养殖场落地了!

圈舍里的禽畜,团里发一部分,连队到村里收一部分,小环境顿时热闹起来!

这天清晨,饲养员大斌端了一小盆鸡蛋来到连部:“指导员,咱连鸡下蛋了!”我惊愕:“多少个?”“16个。”大斌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眼眶一热:“你立即把它们煮熟,上午陪我去卫生队看病号,把连队最好的东西给伤员补身子。”“是”,大斌应允而去。

我手里拎着刚刚煮熟的鸡蛋,小心翼翼地坐上大斌赶的马车。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团卫生队的大门口,正巧遇到了准备出门的沈莉莉,沈莉莉见是我,笑着问:“罗刚,来团里开会啊。”

眼前的沈莉莉,高挑,一套合身的军服,脸上略施粉黛,在这枯燥的大山沟里,仿佛是落在树枝上的百灵鸟。

见我愣神,沈莉莉压低了嗓音:“想啥呢?罗刚!”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今早连队养的鸡第一次下蛋,我来看看病号给他们补补身子。”

沈莉莉上下打量我,不吝啬地竖起拇指:“还是罗指导员啊,不过病号昨天被连队接走了啊。”

我有点惊愕。原来,昨天下午文书小王以连队名义,用村里伊万的马车把6个病号接走了。

我琢磨郝忠国突然把伤员拉上山,肯定与前几天团里通知的训练考核有关。几名伤员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就安排他们参加训练,实在不妥。endprint

我匆匆告别了卫生队,一路快马加鞭,直奔连队坑道。

天是阴的,山风明显变凉,偶尔还有毛茸茸的雪花在飘落。

马车在山路上奔跑着。这是兴安岭雪花和鲜花同时盛开的季节,越往山上走,鲜花没了,六月的雪花却密了许多。

一个多小时的奔波,终于到了连队坑道。我跳下马车,搓一搓冻麻的双手。抬眼望去,还是第一次感受坑道训练的场景。郝忠国站在坑道口,手里拿着步话机,不断地下达着各种命令,接到命令的战士们在堑壕里奔跑着,身上冒着热气。远处的阵地,不断传回各种答复、口令,以及空炮弹声和投掷手榴弹的爆炸声。

坑道口后侧的小开阔地上架着一口大锅,锅下面的柴火正旺,锅里烧着水,周围青烟缭绕,连队正在做晚饭。

郝忠国迎面走来,用力地拍下我的肩膀:“你上山怎么不通知一声?”我也开门见山:“老郝,连队6名伤员未痊愈,怎么就上山了?”郝忠国看看我,并没有正面回答:“老罗,你上趟山不容易,这事儿咱俩吃完晚饭再研究。”

我俩边说边走,来到连队野外搭灶的炊事班。所谓炊事班,全部家当就是刚才介绍的那口架在火堆上的战备锅。只见两个炊事员从山上扛下来一袋子雪,直接放入锅中,一锅雪,不一会儿化成了水。当我走到锅旁边,愣住了!谁能想到,雪融化后几乎是一锅浑浊的水!战士们却并不在意,自然而然地把白菜、肉放入锅中,搅拌,翻炒,撒上盐,又倒入酱油。战士们看着满脸错愕的我,宽慰道:“指导员,加入酱油颜色看起来就自然了。”这本是一句简单的自嘲,却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

“山上训练就吃这个?”我问。“老惯例。”郝忠国答。“那么,这种条件6名伤员就更不该带上来。”我几乎有些急。“你认为什么条件可以让他们上来?”郝忠国皱着眉,一脸不悦:“罗指导员在怨我没跟你打招呼,兴师问罪来了。”我压低声音:“本就不该让他们上来,这是对战士的健康不负责任。”郝忠国有点震怒:“我的秀才指导员,请问,谁为部队敢打硬拼的精神负责?谁为部队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负责?我带兵十几年了,难道还要您来教我!”

郝忠国终归是一个老同志,尽管强词夺理,也得给他留点面子,总不能把抢第一这个小心眼儿摆到桌面上。

见我有意降了调,郝忠国也缓了些情绪:“老罗,不过我做得也不对,事先应该跟你沟通一下!再说他们上山后,主要是搞些保障工作。”

我沉着脸,没再说什么!郝忠国自知理亏,也没再说什么。

战士们依次排队打饭了,每人一碗菜,主食是馒头。战士们蹲在山坡上,一手端着雪水炖菜汤,一手利用手指夹着三四个馒头,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汤,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馒头,那个香劲儿。

我注视着眼前这锅菜汤,从小王手中接过递来的饭菜,蹲在地上,学着战士们的样子,闷头大口地吃了起来,嚼着满嘴难以说清楚的土味,我的眼睛湿润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郝忠国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在靠近我的地方坐下。

这顿饭,我一共吃下四个馒头,两碗菜汤。刚才,我俩间的争吵,已影响到战士们的情绪,大家围着战备锅,除了喝汤发出的声音,没有一个说话的。

郝忠国自知理亏,率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小王,连队御寒的酒还剩几瓶?”“连长,还有四瓶。”小王抬起头来。郝忠国转向我:“老罗,你是第一次来坑道,按山上的规矩,得喝点儿酒,怎么样?”

小王见俩人有和好的征兆,特意为这场酒局推波助澜:“你俩怎么喝啊?”“拿六个碗来,倒满!”郝忠国干脆地说。小王急忙劝阻:“连长,可不能这样喝!指导员平时不喝酒。”

战士们看见我俩在坑道口摆起龙门阵,都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三五成群到自己的阵地上研究考核科目去了。

郝忠国对我一笑:“咱俩搭班子还没喝过酒,今天在山上相互探探底,看看你是不是大山的儿子。我先打个样!”

想着刚才自己的态度,也确有不妥之处,我随即夺下郝忠国的那碗酒,仰头一灌而下,又喝了第二碗、第三碗。郝忠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镇住了,半晌没回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连声夸赞:“好样的!不愧咱四连指导员!”还拍下我的肩膀,随即也跟着喝了三大碗。

对于那天的事,我只记得大概,据文书小王后来回忆,我和郝忠国喝了很多,也聊了很多,而且聊得特别投机,互相说了很多知心话,从郝忠国的家、嫂子,一直聊到我的未婚妻方娟。

第二天,我把伤员带回了团卫生队。自那次以后,我挤时间就上山与大家聚一次,顺便带去点新鲜的消息,也算是一种安慰。渐渐地,我和郝忠国的关系不知不觉地密切了。我终于明白,其实我们很多方面蛮像的,有点惺惺相惜了。

时光荏苒,六月的兴安岭,生命绿染满了一望无际的连绵山脉,被严寒残酷压抑的大地复苏了。山脚下,黄花漫山遍野,野百合,野芍藥点缀其间,不能不感叹,这是一个迟到的春天。

今天终于下雨了!可能因为感受太多寒风暴雪,再来感受这淅沥的春雨,有种被爱的感觉。

站在窗前,听着春雨久违的呼唤,我陶醉了。似乎在春雨里看到了打着红伞,穿着红裙子的方娟,静静地站在雨里朝我微笑着。

“老罗,愣神呢!”肩膀被狠狠地拍了一下,转身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郝忠国已经站在我的身后。自坑道训练那三大碗酒较量之后,我俩的战友情谊深多了。只见,郝忠国一身崭新笔直的军服,光滑的下颌,利索的直立寸发,一改平时忽略仪态的邋遢样子:“怎么,老郝,去相亲啊!”

郝忠国得意地挥动手中的电报:“好消息,你嫂子来了!”看着郝忠国乐不可支的样子,我接过电报,只见上面写着:“梅于10日早9时30分乘T93到。”早知道嫂子要来,没想到这么快:“还不赶紧收拾收拾,让小王陪你去。”我把电报递给郝忠国。“不用不用,有马车就行,我俩两年没见了,回连的路上单独唠唠更方便!”郝忠国特意向我眨眨眼。

第二天,郝忠国自己赶着马车神采奕奕地出门了。endprint

红梅嫂子和孩子要来连队,怎么也得备点见面礼。我独自一人走出连队,来到村头伊万经营的全村唯一的食杂店。自来连队报到在扑火现场相识后,伊万已经成为我驻地村民里最好的朋友。

见我进了店门,说明来意,伊万格外高兴,亲自在柜台里挑了几样,打折我也没客气,照单付账。

伊万给我倒杯白开水,俩人便坐在火炉旁攀谈起来,伊万边唠嗑,边在炉盖上烙起发面饼。

炉盖上烙饼是村里的一绝,据说是中俄混搭风味。一开始把炉盖的三四个炉圈擦干净,炉子里点上干牛粪,烧热炉圈一烙即可。

只见,伊万先是和面,然后两手来回拍压,大约按成一般西瓜大的薄饼,“啪”地拍在炉圈上。伊万把烙得有些发煳的面饼连翻几个跟头,即刻散发出诱人的面香味。不出五六分钟,没有一丝油星,偶尔还带点儿干牛粪丝的发面饼出炉了。

伊万把烧好的面饼,一分为二掰开一半儿给我,一种特殊的香味扑鼻而来。

郝忠国一人驾着马车,一路奔波,四五个小时的路程,终于赶到了镇火车站。看时间还早,便把马车拴在了离车站不远的地方,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身,一会儿踱着步子,一会儿咧嘴傻笑,嘴角咧得老高。

那是三年前的春节假期,家里只能借他休假的日子,张罗见几个女孩子,可看好的几个姑娘人家一听是当兵的,都退避三舍了!直到离走前一天,又被家人拉去相亲。见到李红梅第一面,他就觉得眼前这个白净清秀的姑娘,就是自己一辈子的婆娘。李红梅对当兵的也充满了崇拜,俩人在老家的公园里,聊了整整一个晚上。后来俩人开始书信往来,第二年春节就结婚了,说来也巧,蜜月期就迎来了新的生命。可李红梅怀孕期间,他一次也没回去,有训练任务多的原因,也为了多攒点假期,没承想,这一别就是两年!

“来自齐齐哈尔的列车就要到站了,请做好接车准备。”火车站的广播打断了郝忠国的回忆,他急忙从车上跳下来,整理整理衣襟,奔向了出站口。

车站是师部所在地,村民多,部队的官兵也多,一个簇拥着一个。

郝忠国找个出站口最显眼的地方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从车站走出来的人们:“红梅到底穿什么衣裳呢?是第一次见面的红色棉袄吗?”他寻觅着,二十分钟过去了,仍未寻见李红梅的身影。

李红梅抱着虎子艰难地下了车,一个人,背着包裹,拎着东西,被人群簇拥着走出站台。只可惜,她没有穿郝忠国想象的那件红棉袄。

一个女人家,从未出过这么远的门!从自贡到成都,从成都到北京,从北京转车到齐齐哈尔,再从齐齐哈尔来到这个镇上,三千多公里啊!这一路,排队、买票、挤车,困了,在候车室眯一会儿;饿了,吃一口出门带的干粮!瞧瞧现在的李红梅,几千公里的旅途劳顿,早已没了出门前的风采,再加上几年家庭生活的重压,已把她雕磨成一副典型的村妇模样。

此刻,李红梅站在广场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迟疑着,不知该往哪走,懵懵懂懂地叫住几个人打听,都令她失望。可怜的李红梅看了看怀中的虎子,举目望向四周,脸上不见了笑容,只有一个笃定的眼神。

郝忠国没有接到李红梅,急忙离开出站口,走进来来往往的人群。由于走得太急,刮到了李红梅的包裹。郝忠国客气地丢下一句:“对不起,大姐!”

一路上,李红梅不知经历了多少推推搡搡,没多想什么,但当她去捡地上的包裹时,触电般猛地回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背对她的军人,李红梅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离他不过几步远的背影,有些惊喜,有些紧张,她胡乱地整理下自己的头发,又拽了拽衣襟,双手捏着衣角,轻声叫了声:“忠国!”

郝忠国表情很焦急,只顾着向人群里张望,没有听见!李红梅见他没反应,有些委屈,又提高了嗓音:“忠国!”

郝忠国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又迅速转过身继续在人群里寻找着。李红梅蒙了,盯着他的背影,咬紧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衣襟抓得更紧。

突然,郝忠国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这个离他不远的女人。他缓慢地向前走了两步,迟疑的目光辨认着眼前这个人,寻找着记忆中的妻子的模样。

刹那间,郝忠国全身的血液沸腾了,呼吸变得不均匀,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大步上前一把抱住李红梅:“红——梅——,对不起你!”

在拥入丈夫怀抱的一瞬间,李红梅眼中的堤坝终于决堤了,泪水奔涌而下,长久的分离,没有摧毁一个男人的容颜,却让一个女人失去了青春。李红梅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头有点沉,眼前发黑一阵眩晕……

——我几乎是含泪听完郝忠国这段夫妻相见不相识的故事。

红梅嫂子被郝忠国带回到连队后,沈莉莉特意赶来,一查是低血糖,马上输了液。据沈莉莉说,红梅嫂子主要是长期营养不良,经不住这么远的旅途疲劳。

虎子到连队显得格外兴奋,可就是不认郝忠国这个爹,怎么商量也不讓抱。没办法,只能麻烦沈莉莉,女同志一哄,孩子好多了,慢慢配合起来,沈莉莉把虎子抱在怀里,哼唱着《摇篮曲》,我在一旁摇着小玩具,真就把这个小淘气哄睡了,我和郝忠国这才让连队的马车把沈莉莉送回团里。

送走沈莉莉,郝忠国回到宿舍,坐在床边,轻轻地握着李红梅的手。这时,李红梅缓缓地睁开眼睛:“忠国。”声音无力,但却充满柔情。郝忠国吻了下李红梅的脸颊:“这些年苦了你了。”李红梅望着眼前的郝忠国,突然间,像是想起来什么:“包!”郝忠国急忙把包拿到床边,李红梅从包里取出一小坛泡菜。

李红梅打开坛子,一股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郝忠国亟不可待地尝了一口:“好香啊,终于又尝到家乡的味道了!”

八月的兴安岭,一个多雨的季节。这几天,老天好像洪水泄闸一般,拼命地往下灌,整个二道河子河面宽出好几倍,湿地的塔头墩子大多被水淹没了。

当地把这种雨叫“关门雨”,意思是在屋里躲着,别出去。连绵阴雨,还真就成全了夫妻难得团聚的郝忠国,不得不蹲在宿舍里守着红梅嫂子和虎子。endprint

郝忠国的性情明显变化,一贯莽撞的他温柔了,连队开会偶尔还能幽默一下,有时把虎子抱到兵舍,让战士们轮换着抱着,郝忠国站在一旁,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

一个多云晚上,天慢慢黑下来。郝忠国准备了几个凉菜和一瓶四川老酒,我不请自到,忙乎着端菜倒酒。这时,文书小王突然跑进来,身后还跟个当地村民:“连长,指导员,刚在路上碰到这位大姐,哭着请我们帮忙,我就把她领来了。”

那个村妇已经哭成泪人:“你们快救救我家孩子吧!不知道怎么的,就说这里疼。”说着,用手示意性地捂下肚子。郝忠国让她坐下:“大姐,孩子生病去看医生啊!”“村里医生看了,诊断为急性阑尾炎,让我马上送镇上手术,但现在去镇上的桥被暴雨冲塌了,只能求解放军了。”

二道河子村距镇里22公里,是一条沙石国防公路,两座桥,如果桥断了,很难短时间内把孩子送到镇上。

我有些焦急:“现在得抓紧时间送到镇上,急性阑尾炎可是要命的。”大姐见我们真心帮忙,直接说:“大兄弟,也不瞒你们,我就是沖着你们军马来的,你们的马是战马,一定能救孩子!”

别说,主意不错。我们相互看了看。小王接过话:“最近,两匹马拉沙石,每天工作量很重,再说,‘英雄昨天病了,按兽医要求,正在休病假……”小王没继续说,看着我和郝忠国。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会儿,郝忠国慢慢站起来:“这么办,我背着孩子骑‘英雄,小王和大姐骑‘勇士,如果路不通,咱们就走湿地。按我的判断,骑马能把时间抢回来。小王马上准备,现在就出发!”

我想说话,被郝忠国噎了回去:“你不要与我争,路这么远,我去有把握!小王,咱们走!”

天依旧下着雨,我站在门口,望着远去的他们。

来到村头,河水哗哗地流淌着,也不知河水到底有多深。郝忠国骑着“英雄”、背着孩子试探着过河,“勇士”驮着小王和大姐紧跟其后。两匹马,四个人,几十里路一直未歇息,一口气把孩子送到了镇医院。

“英雄”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体浸透汗水,可能是跑得太急,夜色下的“英雄”多少有些发抖。

医生给孩子打上了消炎药,病情很快稳定下来。

雨,还在哗哗地下,郝忠国和文书小王穿着湿透的军装走出了医院。郝忠国走到马桩旁,牵着“英雄”和“勇士”,心疼地摸了摸,两位战友似乎领会到郝忠国的情感,后腿微弯,前腿高抬,仰天长鸣,“勇士”还用鼻子拱进小王的怀里。两匹军马如此通达人性,他俩的眼睛湿润了!郝忠国自言自语:“我们得连夜赶回去,你俩辛苦了!”

随着一连串清脆的马蹄声,郝忠国和小王消失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

二道河子村通往镇上的木桥,是沟里几十个村日常生活和运输木材的咽喉。团里得到报告后,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团配属两台运输车,从林场调运四立方米原木,要求我连组成40人抢修分队,连夜完成任务。

断桥离连队十几里,我带两个排迅速进入任务地域,好在只是桥面原木被洪水冲走,桥墩没有受到影响,大家松了一口气。两台运输车的远光灯把断桥照得通亮,战士们水上水下紧张作业起来,不到三个小时,用原木铺就的桥面就完工了。

我看看表,下半夜两点。雨还在下。“也不知老郝怎么样了?”我心里想。这时,由远及近传来了“英雄”和“勇士”熟悉的马蹄声。

回到连队时,天已蒙蒙亮。一路上,郝忠国详细介绍了送孩子去医院的情况,当说到两匹战马的英勇表现时,郝忠国露出了一脸的喜悦和自豪。

第二天上午,连队专门开会,研究帮助驻地村民搞好生产自救,这时,文书小王跑进会议室,面色苍白:“不好了,连长、指导员,快看看‘英雄吧!它不吃不喝,好像是病了!”

我们匆忙赶到马厩,“勇士”挺拔地站在那里,嘴里还咀嚼着饲料。而“英雄”却侧卧着,双眼紧闭,一动不动。郝忠国快步上前走近“英雄”,抚摸着它:“好伙计,你可是身经百战啊,不该这样吧!”“英雄”轻轻地抬起眼皮,望了一眼郝忠国,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自我来到连队,“英雄”从没这样过,不论多累的活儿,它都走在“勇士”的前面,似乎在给晚辈做个样子。“老郝!小王已经去找兽医了,‘英雄昨天折腾一夜,或许太累了,让他再趴一会儿吧。”我只能劝慰。

不多时,文书小王和沈莉莉风尘仆仆赶来,小王解释道:“军马所兽医去师部开会,刚好遇见沈医生,就把她请来了!”

郝忠国没有离开“英雄”,从表情上能感觉到不太相信沈莉莉。

沈莉莉走到“英雄”身旁:“郝连长,人和畜患病的原理是相通的,或许我会帮上‘英雄”。郝忠国这才起身。沈莉莉翻看一下“英雄”的双眼,又检查“英雄”的全身:“战马几岁了?”“十二岁!”郝忠国情绪低沉。“‘英雄这个年纪,相当于人类六十多岁的老者,一夜的奔跑想必是透支了,恐怕凶多吉少。”听到沈莉莉给出的结论,大家都傻眼了。

“你不要乱看了!”郝忠国实在接受不了沈莉莉的结论,从马厩里把她推了出来。我火了:“老郝,你这是干什么!”沈莉莉打个趔趄,连连摆手:“我理解郝连长的心情!”

郝忠国没再说话,慢慢蹲下,拿起刷子一遍一遍为“英雄”梳理毛发:“伙计,你万万不能认■啊!”他嘴里念叨着。“英雄”或许感受到郝忠国为它做的一切,慢慢睁开了眼睛,动了动后腿,郝忠国喜出望外,鼓励“英雄”站起来,可“英雄”几次尝试都失败了。它大口大口喘着气,不再挣扎了,最后看了看郝忠国,流出了一行热泪。

“英雄”离开了我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部队中战马和战士一样,都有自己的档案,“英雄”的档案被找出来,在死亡日期上填上了1985年8月8日。

埋葬“英雄”那天,天下着小雨,似乎老天在为“英雄”送别。

在山里,我们给“英雄”选了一块最后的归宿,一片浓密的松树林,高大笔直。战士们围着墓坑。大家正准备掩埋“英雄”的遗体,突然,郝忠国高喊一声:“停一停!”此时,只见他跳进墓坑,单膝跪下,颤抖的双手抱起“英雄”的额头,带着哭腔:“老伙计,一路走好!如有来生,你做人,我当马,甘为胯下,陪你驰骋沙场!老伙计,永别了!”说着,他举起了枪,战士们也跟着举起枪,向天空扣动了扳机……endprint

这天,团里召开营连主官会,专题研究干部临时来队家属留营问题。会上通报的问题,主要是面对百万裁军,部队风气受些影响,许多临时来队的家属长期滞留下来。胡政委先搞了“顾大局、守纪律”教育,对全团情况进行了通报,并责令各营连就加强管控进行表态。实事求是讲,如果严格执行团里规定,这些好不容易团聚的鸳鸯都该分开了。会场气氛开始很沉闷,但最后的表态还是坚决的,胡政委频频点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在回连的路上,郝忠国的脸色非常不好:“你嫂子来多久了?”我平时管干部,知道红梅嫂子来队时间,只是,不忍心告诉这对相见不易的患难夫妻:“按规定还有时间吧!日子过得真快,嫂子来这么久了!”

团聚的日子总是短暂的,离别的日期却指日可待。

晚上,郝忠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惊醒了红梅嫂子。他索性坐起来,直接说出自己难以启口的话:“红梅,呃……你知道的,部队……呃……家属来队管理很严格。”红梅嫂子一听就懂了,嘴上嘀咕著:“我是6月10号来的,现在是8月9号。”

没等红梅嫂子算出来,郝忠国便打断了她:“咱们来算一算,你正常临时来队可住一个月,我去年过年没回家,奖励15天,你生孩子我没回去,又奖励18天,这样算下来,你临时来队的时间应为63天,还剩两天了,红梅!”

红梅嫂子认真回忆着部队生活的点滴,这里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踏实。如今要分别,说实话,她心里很清楚,只是不愿面对罢了:“部队既然有规定,就不能违反!”善良的红梅嫂子劝慰着自己,长叹一声:“忠国,俺知道部队管得严,我明天就收拾东西,不让你为难。睡吧!”随后,背对着郝忠国躺在床上。

郝忠国将手搭在红梅嫂子身上:“你去哪呢?回四川吗?家里已经没有老人了,地不是也卖了吗?回哪里去呢?我担心你的身体!”俩人抱得更紧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再见面的时候,郝忠国风尘仆仆回来了,大家才知道,红梅嫂子已经被送走了。我抱怨:“应该搞个欢送会!”郝忠国笑笑,没应什么。我清楚此时大家的心情,就没再说什么。

红梅嫂子来队这段时间,我们在一块唠的最多的是方娟。方娟是个直性子,只能按照我俩之间的默契,每天写一封标着号码的鸿雁,以解思念之情。

标着号码发信,是大山兵谈恋爱的一个发明。因为从山沟往外邮信环节太多,时间参差不齐,有时四五天,有时八九天,甚至个别信件不知道什么情况误到哪里,经常会发生收信次序混乱的问题。为了让鸿雁传书更准确一些,一般每天发一封,标一个百位号码。一周如发出5封,方娟每天早晨上班就可以收到我的来信。尽管有时顺序颠倒了,也能按号码客观地理解我的想法。就这样,一点一点成了我们恋爱生活的全部。

前段时间二道河子发水,数封标着号码的信件,都被压在村、镇邮局里。连续多日未接到信件,方娟急了,与单位领导请了几天假,带上几件衣服,踏上了通往部队的列车。

清晨,在镇里下了火车。刚一出站,一个六十岁开外的老人,正往马车上装蔬菜,这个有着外籍血统的老人引起了方娟的注意,她便快步走上前:“大叔,您知道二道河子村怎么走吗?”

也巧,方娟询问的正是来镇上拉货的伊万,伊万抬头打量着眼前这个姑娘,身穿崭新的红色涤纶上衣,梳着一指单刷的辫子,那时髦劲,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要去二道河子走亲戚?”伊万客气地问一句。方娟笑了:“不是,去找人,我朋友在那。”“姑娘,那你可找对人了,我就是二道河子的,我带你去,上马车吧!”得来全不费工夫,就这样,方娟阴差阳错坐上了伊万的马车。

伊万赶的马车,俗称“大板车”,大胶皮轱辘。方娟平生第一次享受这种原始的交通工具,与伊万并排坐在大板车的前边,随路况忽高忽低,时时传来马车辕吱吱嘎嘎的驱动声,尽管颠得腰有些酸,也别有一番滋味。

一路上,这个具有异国情调的老人,给她讲了很多城里从未听说过的大山里的故事,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特别是伊万得知她是我的未婚妻,高兴得难以言表,对我的那些赞美之词,方娟听起来既害羞又幸福,恨不得立即跳下马车,飞到我的身旁。

凹凸不平的山路,丝毫没有影响方娟对大山的崇敬,从没有这样自由的呼息,近距离感觉这美轮美奂的蓝天、白云,森林、草原,鲜花、松柏,树丛、木屋,凉爽的山风、美妙的鸟鸣,一个动态的画卷,一个比画还美的真实世界,方娟陶醉了!

快到中午了,伊万驾着马车来到了四连营区正门。伊万勒住马缰绳:“姑娘,到地方了,顺着这条路走,第一排最左边的就是连部。”

方娟下车,望着杨树围起来的部队营区,心情美极了!挺拔的杨树犹如一排排站岗放哨的战士,茂密的树荫下,阳光穿过叶子,地上形成了斑斑驳驳的纹路,像是为她铺就的地毯。再往前走,杨树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开阔的训练场,后面是一排排营房。

伊万拉开了嗓门:“嘿,罗指导员,你看谁来了!”

我望着呼唤我的方向,一眼就认出了伊万,可身边那个人,怎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那个方向的阳光特别刺眼,我纳闷儿:“伊万大叔领谁来了?”那人站在路口,不停地向我挥手。我上前两步,用手遮住阳光,仔细地瞧起来。

方娟不高兴了:“罗刚,看什么呢!是我!”我这才恍然大悟:“怎么是她啊!”真有点不知所措。

我和伊万寒暄一阵后,正准备带方娟进连部,操场上的战士们吵吵嚷嚷围了过来:“嫂子来了!”战士们叫军嫂的声音格外地亲切。方娟还从未有人称其嫂子,脸颊泛出红晕。我也难为情:“不能叫嫂子,我俩还没有举办仪式呢,就叫方娟同志,或叫方大姐吧!”我俩被战士们簇拥着,问这问那!哄散了围观的战士,终于把方娟带进了连部。

方娟左右打量一下连部的摆设,努努嘴:“也太简陋了!”我边倒水边笑了笑:“部队嘛,艰苦奋斗,住宿条件太好了,将来怎么打仗!不管这么多,来得怎么这么突然,也不来个信儿?”“我天天跑收发室,也不见你的来信,就着急了!”方娟边说边好奇地继续环顾着房间。endprint

我走近娟子,握着她的手:“娟子,一路辛苦了,這么远能来看我,真过意不去。”方娟哈哈大笑:“看你说的!不算什么。”

我没再说什么。一会儿,文书小王端来两个炒菜,两碗稀饭和四个馒头。我俩坐下来,谁都不想说什么,只想静静地凝望着对方,享受这片刻的寂静,欣赏着对方眉宇间自己的最爱。

方娟率先打破了沉默:“罗刚,我爸妈知道我来,还特意让我给你带了两盒罐头。”说着,从包裹里取出两瓶桃罐头。

能吃瓶大连产的桃罐头,太解馋了:“叔叔阿姨对我真好!他们没问我们婚礼的事?”方娟有些不好意思:“问了,还让我催你回去呢。”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时,郝忠国从外面进来,故意提高嗓门:“听说哈尔滨来客人了?”我忙起身,将方娟介绍给郝忠国。郝忠国上下打量一番眼前的方娟,略带惊讶的口吻:“不错,郎才女貌,弟妹!幸会!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老罗好福气啊!”“郝连长客气了,我们还没结婚,叫我娟子就行。”方娟笑着说。郝忠国皱了皱眉:“不是登记了吗?叫弟妹不对吗?”我示意郝忠国坐下,急忙解释:“我们登记了,可没办婚礼,本打算今年五一回去的,结果连队有任务推迟了!”

一想结婚这事我就发愁,许诺的婚期一直没能兑现,不由地皱起眉头。方娟却轻松地说:“没关系的,我不是请假来了吗,晚点儿结也不错!”

郝忠国拍了拍我的肩膀:“老罗啊,你看人家姑娘多好啊!什么都依你!哎,我们总是让身边的女人失望啊!要不这样好不好,咱们今天干脆就把婚办了,就在连队办,我给你们当证婚人!”

郝忠国有时就愿意搞点儿无厘头,我觉得不合适:“太草率了,不行!不行!”

方娟却很满意,深情地拉着我的手:“刚子,我在乎是你这个人,其他我不在乎。既然你没有时间回去,在连队办也不错!”说着,还举起了手!

我还是不同意:“娟子,我欠你的太多,就这样把婚结了,我一辈子不会安生的。”

郝忠国一把拉住我:“罗刚啊罗刚,你太娘们儿!弟妹都不介意,你扭捏什么啊!我可跟你说个现实问题,你不举办婚礼,姑娘住哪?再说,怎么算风光,部队这么多战士为你们祝福,还不风光吗?”郝忠国转过脸来,看着方娟:“大妹子,哥是粗人,直来直去,一会儿,我们就在隔壁大会议室给你举办婚礼,成不?”方娟也没多想,欣然接受了:“谢谢郝连长,会议室办婚礼很好啊,我听你的!”方娟又转向我:“刚子,有你刚才的话,我就知足了。”

听到方娟的话,我的眼睛湿润了。

方娟也激动地流出了热泪。

郝忠国看得很欣慰:“弟妹今天刚到,下午好好休息。我安排小王把会议室认真收拾一下,将过年留下的酒都拿出来,咱们好好热闹一下!”说完,郝忠国兴冲冲地离开了我的宿舍。

我深情地望着方娟,轻轻地把她拥入怀里。

连队为指导员举办婚礼,让这封闭的小军营沸腾了。炊事班立即召开班务会,为婚礼备上十菜一汤;几个排也召开了排务会,一致同意每个战友齐点儿心意,为指导员的好日子添点儿喜气。对大家的好意,我和郝忠国一一谢绝,郝忠国专门召开了连务会:“今天,专门开会研究给指导员办个婚礼,是个特例,也是一次政治教育。这个婚礼,连队粮食一两不沾,战友们的心意一分不收,咱们要给方娟同志办足大山兵的味道!地点在连队会议室,照明的蜡烛费从我工资里扣,全连官兵参加,任何人不准请假。”

“总得喝点儿喜酒吧?”有的战士不高兴了。“伊万大叔过年送来些慰问酒,在连队菜窖里贮藏着,够喝的。”郝忠国提高了嗓门。文书小王小声叨咕:“我刚才看了,村里慰问的酒只剩两坛了,全连官兵每人半碗都不够。”郝忠国瞪着眼睛:“死脑筋,谁说不够,兑水不就够了。”官兵们大笑起来。“酒啊,不一定真喝,主要是气氛。”郝忠国脸色又严肃起来。

这时,伊万驾着马车停在连部窗前,把头探进窗户,口吻略有责怪:“听说罗指导员有喜事,怎么也不告诉大叔,特意给你们送来两坛土酒。”我看了看郝忠国,郝忠国看了看小王,小王有些不好意思:“刚才,伊万大叔路过这里,我多了一句话!”大家会心地笑了。

天渐渐黑下来,大家讨论着,一致同意把婚礼的时间定在晚饭后7点48分,说是吉利。

十几个战士开始打扫连部卫生,窗户、玻璃、茶具、地面,一丝不苟,一处不落。战士们都说,营房虽旧,但干干净净也是送给军嫂的一份尊重。

伊万把两坛子酒放到连队,回到村里,又拉来了几个村干部。

方娟一路奔波,一觉一直睡到我晚上进屋才醒。

小王端来一碗炊事班精心做的鸡蛋面,菜盘上摆了一朵刚从山上采来的野玫瑰。方娟格外惊讶:“战士们太用心了!”我笑了笑:“郝连长是总指挥,我们就听命令吧!你抓紧时间收拾一下,一会儿该进婚礼现场了!”我俩对视一下,幸福地笑了!

连部会议室,一个一百六十多平米的长方形屋子,有个象征性的主席台,主席台上摆着刚从山上采撷的山野花。座位共12排,每排坐9人,一排一个台阶,台阶高差10公分。

郝忠国正带十几个战士忙碌着,会议室棚上左右前后拉着红绿相间的彩条,窗上、门上贴着双喜字,外面不多见的毛主席像挂在主席台墙面的正中间。

这时,文书小王搬进来一纸箱,打开后,捧出一堆红蜡烛。郝忠国显得有点兴奋:“小王,你来粘蜡,我来吊线。”就这样,小王每粘一根蜡,郝忠国就眯着眼睛,确定一个左右成线的位置。我走进会议室,三排蜡烛已整齐地排列着,两人正在粘第四排蜡烛,我忙上前阻止:“老郝,蜡点得太多,少用点儿。”“不行,平时开会点三排,这次至少点四排,来个豪华版的。”面对这个倔强家伙,我也没办法,只能听之认之。

只见,小王和郝忠国一分一毫地确定着每根蜡烛的位置,像雕花,更像纠正队列动作。蜡烛点亮了,烛光红彤彤的,给会议室笼罩着一种神秘的色彩。这种喜气,为一贯严肃的连部平添几分怪异。endprint

仔细品品婚礼现场,還是像召开一次军人大会,大家正襟危坐,郝忠国、伊万、我和方娟坐在主席台上,战士们和其他村干部坐在下面,姿势硬硬的,唯有一点区别,表情都是乐呵呵的。

我和郝忠国刚刚刮完胡子,换上一身压箱底的新军装,的确良军裤上有一条笔挺的裤线,显得格外精神。

方娟还是梳着那条一指单刷儿,身着米脂色衬衣,粉色亚麻薄裤,脚穿红色寸跟鞋,清秀的面庞,足以让待在山沟里的这些“憨汉”们好好地遐想一番。

没等郝忠国开始主持,我抢先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今天,是我和方娟的好日子,召开一次军人大会,搞一次军民联欢,我先讲几句。来连队快一年了,我无时无刻不感动着,感动老郝对我的工作和生活无微不至的照顾,感动全连官兵给予我兄弟般的情谊,感动伊万大叔充满亲情的帮助,今天,更感动方娟这几年对我的理解、礼让和尊重,对我付出的真情。今天,毛主席在这里,连队党支部在这里,战友们在这里,驻地村民在这里,我承诺,我一个心眼爱连队,爱驻地的一草一木,爱我的方娟。用大爱为部队建设尽力,用小爱营造温馨的小家,当个好军人,做个好丈夫。”

会议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朴实真诚的话语,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郝忠国站起身来:“同志们,今天是罗刚同志的喜日子,我作为两位新人的主婚人,邀请在座的各位,共同见证这对新人喜结良缘。但是,我首先要向方娟同志道个歉,答应给你们操办婚事,却没有一件像样的礼物,很惭愧啊!方娟妹子,哥对不住了!”郝忠国先鞠了一躬。

哪料郝忠国这个举动,我忙拉住他,方娟也挥手表示担当不起。郝忠国示意大家坐下:“很遗憾,今天的婚礼双方父母没有出席,我们不是不想请,是这婚礼太突然!大家都知道,连队宿舍紧张,今天方娟同志来了,要不举办个婚礼,让人家姑娘住哪?”大家笑了,又报以热烈的掌声。郝忠国停顿一下:“刚才,有战士抱怨说没有婚礼进行曲,我说,有啊,我起个头,大家一起唱《兴安岭之歌》,为我们的罗指导员和方娟同志送上祝福!”

我们驻守在大兴安岭上,

为祖国北大门站岗,

风雪中走来了绿色的方队,

荒原上盖起了美丽的营房,

寒流激荡战士的豪情,

热血融化千里冰霜,

我爱兴安岭,

我爱边疆,

以苦为乐为祖国站岗。

郝忠国情绪有些激动:“今天这个结婚仪式再简单不过了,一堆蜡烛,一群军人,顶多算个对话会!但值得骄傲的是,我们这些大山兵,有女人真心愿意嫁给我们,我们该偷着乐!要知道,她们嫁给我们,是嫁给无尽的等待和无限的寂寞,包括我、罗刚还有在座的各位,一定要对得起这些女人,这些伟大的女性。今天这个婚礼,连队贡献了会议室,我贡献蜡烛,战友们贡献了人气,伊万大叔贡献了自家酿的白酒,这里透出的都是战友情、鱼水情、大山情!下面,请新郎、新娘用坛子给大家倒满喜酒!”现场一下子兴奋起来。

只见,每个课桌早已摆上连队饭堂里的大瓷碗。酒洒在桌上,酒香飘满了整个会议室。

郝忠国站起来,声音又提高一个分贝:“这杯酒,充满驻地人民的情意,充满全连官兵对方娟同志的尊重,充满对罗刚今后生活的祝福,请全体起立!”随着郝忠国的口令,全连官兵整齐地站了起来,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射出期待的目光。

这充满阳刚的节奏,把方娟震撼了!今天,她自己的婚礼是她有生以来参加的最简单的婚礼,但她很满足,她收到了一群男人足够的尊重,她为能与这些铮铮男儿为伍而自豪,她爱大山里这些军人,愿意为他们生,为他们付出青春和生命,她想着想着,眼眶湿润了!

简单的婚礼仪式结束了!我和方娟并排站在会议室门口,对大家的到来表示谢意。战士们似乎不太习惯接受这种尊重,有的还羞红了脸。最后,郝忠国、我和方娟,把伊万和几个村干部送到连队军营门口,几位乡亲再次表示了由衷的祝福,便陆续坐上伊万的马车,渐渐地消失在夜色里。

今晚,夜空显得很高,星光璀璨,多日的连阴雨,难见的月光,柔和地洒满营区。随着一阵清脆的哨声,从营房窗户透出的烛光熄灭了。郝忠国看看我:“老罗,你早点休息吧!今晚连队的几个哨位我来查,你就别管了!”我争了几句,根本拗不过他,也只能辛苦他一个人了!

洞房花烛夜,就这样静静地开始了。第一次把宿舍门划上,心里还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担心方娟多想什么!我小心翼翼地点燃蜡烛,坐在方娟的旁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娟子,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

方娟捂住了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刚子,我们终于结婚了!嫁给你是我从小的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我无言以对,一把将方娟拥入怀里。

我与方娟是“发小”,父辈都是闯关东从山东来到哈尔滨,都是当时哈尔滨地下党的联络员,一起出生入死。解放后又都是市政府的机关干部,最后从岗位上离休。

八岁我俩就认识,父辈们老同事见面,经常拿我俩开涮,非要定个娃娃亲,大人开玩笑,我俩可不是一点儿不懂,好印象还真埋下了。一次,我父亲住院,方娟父亲来探望,俩老人闲唠起来,得知我俩都没对象,就开始撮合。父辈们一表态,本就把对方装在心里的我们,很快就确立了恋爱关系。

眼看着到了结婚的年龄,双方家长两次确定婚期,亲朋好友也都接到了通知,都因为部队执行应急任务而耽搁下来。

几经折腾,今天,终于修成正果。恋爱谈几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无所顾忌地抱着她,抱得很紧,真的担心她再跑了。她心脏的跳动、她的呼吸已经与我混成一体,我们热烈的目光相互注视着,红彤彤的脸颊热热的,这一刻,我期待已久!

突然,天棚上的木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声音很诡异,方娟弱弱地问:“刚子,不是老鼠吧!”我也纳闷!这房间待了快一年了,还真没听见过类似的声音。“没关系,估计是小动物来道喜吧。”

本想逗方娟一笑,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我尴尬无比,就差钻地缝了。几乎在我说话的同时,天棚的什么木板、白灰啊,哗啦啦地全都掉下来了!不偏不倚正砸在我俩头上,我紧紧地护着娟子,赶紧下了床,躲在房子的一边。没想到天棚又掉下一块,我俩头上、脸上、身上白花花一片!endprint

洞房花烛夜竟成如此景色。

原来,我连是六十年代盖的老式营房,房子的天棚构造是木条抹灰,房子几十年没有大的维修,再加上近段时间连天阴雨,气候潮湿,导致白灰与木板离骨脱落。

看见满床满地的白灰块,我只得找一根木棍一块一块地捅,这一捅才发现,偌大的天棚所剩无几,俩人这一忙活,下半夜到了!

把屋里擦洗干净,我从外面水缸里打回一盆凉水:“棚坏了我们的好事!快洗一洗头上的白灰吧!”

方娟拦住了我,认真地看着我:“刚子,老天在祝福我们白头偕老!”

我这才恍然大悟,捧起方娟的脸,刚才还乌黑的长发如今已染成灰色!我们的眼睛湿润了。“傻丫头,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的。”我带着哭腔说。她幸福地哭了……

十一

洞房的尴尬,战友们很快知道了。郝忠国很内疚,不容商量,把自己的宿舍腾出来,用他的话说,让方娟弟妹受委屈,我郝忠国有责任,正好借这个机会,和战士们睡睡通铺,接接地气。

伊万特意从村里派来专门盖房修屋顶的瓦工,文书小王带着三个战士从团后勤处领来白灰、麻草和沙子,连部房屋修缮工作正式展开了。

说来也怪,这段时间郝忠国心情格外地好,四川人常见的冷峻面孔笑容明显多了,一到周末,就开连务会立个科目,带上十几个战士到村里搞点助民劳动,我呢,就守在连队与几个饲养员研究“两业”生产的发展问题,全连上下热热闹闹,日子过得那是真红火。

这天,從猪圈回来刚进连部,电话铃响了,我紧忙接听电话,电话那边是团作战值班室,通知四点到团里召开紧急会议,连队主官必须参加。我放下电话,看了看表:“不到两小时了,老郝上午已去村里,得抓紧时间通知他。”我嘱咐文书小王。小王也没耽搁,立马转身到村里寻找郝忠国去了。

我走进马厩,又给“勇士”添了些草料,焦急地等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小王还没有回来。我牵出“勇士”,左手拉住缰绳,右手狠拍“马屁”,顺势上了马背,“勇士”接到命令,像一支离弦的飞箭,一溜烟奔出营区。在路上,碰到正在村上寻找郝忠国的小王,我们一同来到伊万家。听他介绍,郝忠国带十几个战士上午来过,不到中午就离开了!

我又问小王:“郝连长中午回连吃饭了吗?”“没有,从早上见过郝连长,就再也没见到他。”小王肯定地回答。

这个郝忠国去哪了?我和小王又在附近的村民家找了找,还是没有结果。团里会议紧急,没办法,我自己骑上“勇士”,向团部飞奔而去。

团部会议室,坐满了营连主官。胡政委环顾四周,表情比以往严肃得多:“这次紧急会议,主要是传达军委3号文件,小平同志将亲自挂帅,对部队进行整编,我们涉及减编问题,大家要正确对待进退走留,既要保证自己的思想稳定,更要做好官兵思想工作!在传达军委文件之前,点一下各营连到会的主官。”

随后,胡政委按照编制序列,逐个营连查问主官到会情况,当查到四连时,我一个人站了起来。“罗刚,你怎么一个人来了,郝忠国呢?”胡政委有些不快。我有点紧张:“报告首长,郝连长利用休息时间到村里搞助民劳动,会议紧急没来得及通知他。”胡政委拍了下桌子:“这个老郝,上次开会就没参加,以后搞助民劳动,要给团里报个计划,要有时间表,不能这样随意。”我连连点头应允着。

从团部回连,得知郝忠国还没回来,说实话,我心里打鼓了:“已经晚上九点了,还不见人影,这个郝忠国难道……”我不敢往下想,自言自语:“郝忠国会有生活作风问题?不可能啊!但这么晚了,能去哪呢!”我越想越不明白。

突然,外边传来一连串爽朗的笑声,随着笑声走进连部的正是郝忠国。看见他进来,我是一肚子疑问:“老郝,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郝忠国挣开我的拉扯:“上午不是跟你说了,去搞助民劳动吗!”我有些生气了:“别扯了,伊万大叔说助民劳动上午就结束了!下午团里召开紧急会议,我找遍了村子,也不见你的影子。”我几乎瞪圆了眼睛:“老郝,我不想说,但又不得不说,你可别出什么生活作风问题!”

郝忠国甩开我,态度也严肃起来:“你说什么啊!”“你这么晚才回来,必须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又追问。郝忠国站起身来又坐下,看看我,欲言又止,我几乎哀求他:“老郝,你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郝忠国叹了口气:“是这样的,我去看你嫂子和虎子了,他们都没走,留在村西头了。”

我听后,张大了嘴巴!

郝忠国有点难为情:“本来是想送他们走的,可孩子病了,你嫂子身体又不好,我实在不放心啊!就自作主张把他们留了下来!”我指着他,想批评他怎么可以这样无视部队的纪律,但回想起红梅嫂子娘俩的样子,心又软了,长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那天郝忠国与红梅嫂子计算着假期,红梅嫂子从心里不想拉郝忠国的后腿,坚持带孩子回老家。郝忠国犯难了,一面是家属超时滞留连队,属于违纪,不敢触碰;一面是红梅嫂子一个人带孩子回四川,路途遥远不说,回去后,无依无靠,日子可怎么过啊!

郝忠国思来想去,趁晚上跑到村西头,盘下一座独立两间房,回来做通红梅嫂子的工作。第二天一大早,以送站的名义,一个人赶着连队的大板车,把娘俩安顿下来。这些日子,晚上以查哨名义探望娘俩,星期天就一个人跑去陪一会儿。娘俩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白天躲在房里听广播,晚上出来“放放风”。能蹲在连队附近,对于红梅嫂子来说,已经是“天堂般的生活了”!

谁都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能帮老郝瞒着吗?”我想。

郝忠国看出我的心思:“老罗,我这个糊涂蛋,给连队抹黑了!我的错误不能瞒,瞒了性质就变了,你现在陪我去找胡政委承认错误,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任何处分。”

我深知这条汉子,只因红梅嫂子的情况太特殊,不到万不得已,郝忠国绝不会干出这么低智商的事:“作为连队指导员,我也有责任!”我和郝忠国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我们连夜去了团部,敲开了胡政委的宿舍门。endprint

胡政委得知郝忠国几次未参加团里会议的真相,对郝忠国本人及连队进行了严肃批评,并责令团政治处按干部管理规定,暂停郝忠国工作职务三天,在机关检查反省,连队全盘工作由我负责。

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趁战士们还在熟睡,我和方娟赶着连队大板车,来到村西头独立房。红梅嫂子见状很惊讶,羞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得知团里已经知道她滞留驻地的事,红梅嫂子有点害怕:“罗指导员,这下我把老郝害了。”我忙劝慰:“嫂子,别难过,虽然犯了错误,但已经承认了,团里会宽大处理的!先跟我回连部吧!”

回来路上,红梅嫂子不停地抽噎。我和方娟劝了一路,没办法,只能许诺她再找一次胡政委,讲清原因,争取宽大处理。得知我去找胡政委,红梅嫂子顿时开朗了许多,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我深知,郝忠国这些年不容易,一个农村娃,从战士直接提干,父母及妻子丢在一旁几年不管不顾,全身心地想干出个名堂。马上要裁军,像他这样的文凭和年龄肯定不占优势,一旦家属滞留驻地这事闹大了,可能直接面临淘汰。

安顿好红梅嫂子,我立即骑着“勇士”来到团部探望郝忠国。

郝忠国住在团政治处的一间办公室,这是专门用于干部违纪停职反省的房间,一般一至三天,便于违纪干部离开工作岗位,静心反省发生问题的思想根源。

见我进屋,郝忠国挪过一张椅子,面带倦意:“老罗,我昨天一夜未睡,检查写完了,但总感觉不深刻,正好你来了,帮我看看!”我接过来认真看一遍,略皱下眉头:“老郝,你写得不是不深刻,都快把自己枪毙了!检查要客观,不能一棒子把自己打死,应该从思想方法上找根源。同时,还要向组织介绍一下红梅嫂子无依无靠的客观事实,便于上级给问题定性。”

对于我的想法,很快得到他的理解,我俩你一句,我一句,又重新改了一遍,经过反复推敲,郝忠国的心理压力放松了许多:“老罗,你的确有水平,这么一改,不仅思想根源挖得深,个人的实际困难也说得明白,这就叫既对组织负责,也对个人负责,等这事过去了,回连队我一定好好敬你一杯酒。”最后,我嘱咐他一笔一划用钢笔再抄一遍,便向胡政委工作的那栋平房走去。

来到胡政委的办公室,正遇到胡政委开门准备出去,没等我张口说明来意,胡政委便单刀直入:“现在连队任务那么重,你还来给郝忠国说情?”我向胡政委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笑了笑:“报告首长,我代表全连官兵向您汇报工作。”“哎呀,你小子还准备用连队战士压我啊!”

我笔直地站着,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首长,郝连长这事,我作为连队指导员有失察的责任,请求团党委处分。团党委对老郝私自滞留家属停职检查完全正确,只是有些实际情况需要向组织说明,以便您全面考虑处理郝忠国的问题。首长,老郝家里情况确实特殊,父母双亲这几年相继去世,红梅嫂子一人在家顶立门户,照顾老人,伺候孩子,不能来部队探亲。老郝一个心眼儿抓连队建设,两年未休假,孩子一岁多了这次才见面。当时,让家属滞留驻地,是老郝看红梅嫂子的身体实在太弱了,回家路途又远,担心路上出事,准备忙完这段休假再把她娘俩送回去。想如实向组织说,又担心组织不批准,就以身试纪了。”

胡政委听后,略有沉思,自言自语:“看来我这个管干部的党委书记也有责任,干部两年未休假竟没掌握。”胡政委停了停:“关于干部休假问题和特困干部家属临时来队问题要拿出个办法,但新办法未出台之前,就得按老规矩办,我们这么多基层干部,如果都以家里有实际困难滞留驻地过日子,边疆建设还怎么抓?”我点头称是,没有再说什么。

胡政委起身,眼望着窗外:“小罗,老郝是个好同志,无论这次怎么处理,不会影响他的。”我想听的就是这句话,我立即一个立正:“是,放心首長,我一定把连队抓好。”随即离开了胡政委的办公室。

十三

方娟和红梅嫂子一见如故,两人相处得特别好。得知胡政委对郝忠国的真实态度,红梅嫂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情也开朗不少!连队里有了两个女人的身影,还时而听到虎子的戏耍哭闹,沉闷的军营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一般进入九月下旬,沟里会出现第一次霜冻,预示着无霜期结束,应着手做好秋收和入冬的准备。在大山里,入冬前都要上山伐点木头,少部分用于修缮房屋,相当一部分为冬季取暖做准备。拉回来的木头,被劈成一尺多长的原木块,摆在房前屋后,成为大山生活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个时节,连队一般集中三四天时间,为越冬做准备。上山前一天,都要搞些教育,伐木工具很锋利,防割伤;倒木、运木作业复杂,防砸伤;野外埋灶做饭,防山火;严控食材和饮用水,防中毒;三人一组、哨音联络,防走失。教育一搞一个半天,有时就让老班长用土话讲些土办法,这些土办法言简意赅,战士们一听就懂,一学就会,好用得很。每年入冬准备,表面上是上山伐木,实质上也是一次作战拉练。

清晨,薄薄的霜露撒在地面上。连队出发的哨音刚刚响过,战士们一个个从宿舍走到操场,我站在最前面,文书小王背着步话机,跟在后面的战士,有的背着用于伐木的锯、斧,有的背着成捆的粗麻绳,有的抬着战备锅,两个军嫂抱着虎子也站在一旁,用女人特有的温柔为战士们壮行。看见两个嫂子站在那里,战士们个个精神抖擞,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在幽静的山谷里回荡。

郝忠国经过三天的闭门思过,越发感觉对组织、对家人的内疚。组织上对自己如此信任,自己却采取蒙骗手段,一家人舍命支持自己工作,自己却没认真考虑过对家人、对家庭的责任,郝忠国最后在检查里加上了这样一句话:“只有向组织敞开心扉,一事当先,相信和依靠组织,才能得到组织的信任。”郝忠国庆幸自己在组织面前成为了一个真诚的人。

今天是连队上山伐木的第三天。采下来的原木被一根一根从山坡顺到山脚,整整齐齐摞成梯形。趁连队吃午饭,我随机对各排、班进行了讲评,动员大家把余下的任务两个小时内完成,下午三时之前向连队驻地机动。

这三天,战士们的工作热情格外高涨,明知道郝忠国在团里写检查,既不问,也不说,都以默默无闻的工作,支持连队共渡难关。endprint

连队上山这几天,方娟和红梅嫂子也没闲着,趁战士不在,她们将全连战士的衣物找了出来,统统洗了一遍。二道河子流经营区旁,形成一条弯弯的水道,弯曲处经历百年冲刷留下了两块大鹅卵石,两个军嫂就蹲在那里,手里握着从柴火堆里找出来的木棒,又搓又砸,一洗就是一天,把小伙们穿生锈的军衣彻底洗得透亮了!

得知战士们要下山了,方娟和红梅嫂子一商量,一大早就把战士们上百条军用白床单撤了下来,用木棍在河边搭起了晾衣架。

中午的阳光暖暖的,俩人的额头已经冒出了汗珠,床单被微风轻轻地翻动着。蔚蓝色的天空,麻白色的床单,晶莹透明的河水,泛着点点绿色的山野花,两个靓丽轻盈的年轻女人,勾勒出一幅二道河子无以伦比的人性之美的图画。

山上,战士的伐木工作进展很快,大家都想快些完成任务,快些返回驻地营区。看有些战士乏累了,我从一个战士手中接过了山斧。

山斧是山上伐木的专用工具,把儿约一米,铁头刚性、韧利。我抡起双臂,手起斧落,每一斧都准确地砍在距树根一尺半高的位置上,待深至树干四分之三处时,顺山有力一推,高喊一声:“顺——山——倒——!”就这样,一棵几百年的老树就成了我们的战利品。

战士们看我有些喘息,就抢着把我替下来。我也知趣,干这活,我是三个不顶战士一个。

我坐在一块空地的断木桩上,平稳下心情,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盘算着:回到驻地,第一时间到团部把老郝接回连队。突然,“顺——山——倒——”的呼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循声望去,只见一棵大树,沿着山下的方向正顺势倒下。大势不好!我看见大树倾倒的方向,一个新兵正在弯腰拾东西,对飞来横祸毫不知情。眼见大树就要落下,情急之下,不容多想,我几个箭步飞奔过去,大喊一声“走开!”也不知瞬间如何迸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仅仅在大树倒下的一刹那,我猛地推开了那个战士。

树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身上,我只觉得很沉,全身动弹不得,热乎乎的液体在流淌,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我似乎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喊我,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没有力气看这一切,我晕了过去。

十四

黑暗,无尽的黑暗。突然间,一个铁笼从天而降将我困住,我用力去晃动栏杆,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拉起了我的手,一点点脱离了黑暗,有了亮光!

我缓缓地睁开双眼,这是哪里啊,有白色、黄色,有窗台上的油菜花……我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周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忙碌着。

我动了动手指,碰一下方娟的手。她先是一愣,后是激动地看着我,眼里噙满了泪花:“你终于醒了!”

我挪挪身子,感觉两条腿有些异样。我慢慢抬起双手,隔着床单摸一下两条腿的位置。天啊!怎么是木木的感觉,触碰的好像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两条树干,我惊在了那里。

方娟紧张地握着我的手:“刚子,你都昏迷三天了,医生尽全力保住了你的腿,但骨关节和神经砸坏了,没关系,娟子的就是你的,人在家在就好!”她哭了,我也哭了。

三天,我的思维回到山上的伐木现场,树慢慢倒下,我用力推倒的那个新兵,好像也被砸倒在树干之下:“那个新兵怎么样了?”我忙问。“你救的是一班战士小李,他被树枝划了,缝了七针,无大碍。对了,你昏迷这些天,胡政委和战士们都在这等着你呢,我喊他们进来吧。”方娟说完,走到急诊室门口,打开了房门。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胡政委,几天不见,脸上有些疲倦。胡政委走到床前握着我的手:“罗刚,我代表全团官兵在这里等你醒来!”想想胡政委对自己的偏爱,想想胡政委一次次教诲,又想想自己已经失去知觉的双腿,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第一次在胡政委面前流泪了。

胡政委俯下身来,把我抱在怀里,抹去眼角的泪水,轻轻地说:“小罗,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有部队在,有组织在!坚强些!”

这时,一班战士小李走到病床前。

小李向胡政委和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一膝跪地伏在床头,带着哭腔对我说:“指导员,您为了救我受了重伤,我要用此生报答您,报答连队!”

我上下打量小李,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毫发无损。我平稳下心情,拍了拍小李的肩膀:“小李,救你是我的责任,要报答的话,只有报答组织,把这个兵当好。”小李听后,使劲地点着头。

这时,病房门又开了,胡政委打断了我和小李的对话。“小罗啊,你看看都谁来了?”只见,沈莉莉、红梅嫂子、伊万、文书小王手里拎着一大堆營养品陆续走了进来。因我身体太弱,只能象征性地握握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用轻轻的声音对我表示问候和祝福。

我左右找着,似乎有什么心事:“怎么,不见老郝?”胡政委看着我:“我知道你担心的事。”胡政委看看红梅嫂子:“先说红梅同志吧,经调查了解,作为特例安排在团服务社工作。郝忠国同志已经恢复工作了。这家伙,怎么说去打水,现在还没回来。”此时,门被推开,我听到了久违的嗓门:“这医院太大了!听说老伙计醒了?”他见我醒了,急忙放下水壶,跑到病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老罗啊!你受伤怪我,你是替我受罪啊!对不住你!”我摇摇头:“老郝,是我没组织好,给连队添麻烦了!”我俩声音哽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胡政委眼眶微红,轻轻地拍拍我俩的肩膀:“只要给我们当兵的留口气就行!腿断了,有胳膊;全断了,有脑袋!只要有信仰和智慧,就能为国家和部队做点事!”我下意识地碰下双腿:“首长,我不会灰心的,一定要成为社会有用的人!尽管这辈子不能继续带兵了,下辈子还当兵,还给你当部下,还和老郝搭班子。”我和胡政委,郝忠国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一年后,裁军终于告一段落。我所在团缩编为乙种团,胡政委继续在团里留任,郝忠国、沈莉莉因表现突出,被破格提任团军务股长和卫生队队长。

期间,我一直静养在师医院的特护病房里,组织还为我配发了专用的轮椅。为了更好地照顾我,方娟辞去了公职,我很内疚,她却很兴奋,每天推着我,夫妻双双享受着这大山沟的寂静与惬意,用她的话说,可以天天守在我身边,陪我散步了。

部队下达整编命令那天,正赶上我出院,胡政委带着郝忠国和沈莉莉来接我。在病房里,胡政委向我传达了师党委关于我病退的批复。28岁的我竟然成为一名病退干部,想想刚刚进入军校的那些豪言壮语,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胡政委看出了我的心思,轻声问:“小罗,对组织还有什么要求吗?”我摇了摇头:“这一年给组织添了太多的麻烦,现在只想请组织批准我去看看我倒下的那座山岗。”“好吧,我们陪你去。”胡政委毋庸置疑地说。

团里刚刚配发的山猫越野车停在了师医院大门口,实在拧不过胡政委,我只得被扶到前排指挥座上,说我是功臣,瞬间我的脸热得有点发红。

车在山间小道上行驶。山还是那片山,水依旧是那两条河,树又长出了两道年轮,郁郁葱葱。

望从窗外一闪即逝的山峦丘壑,一股股热流涌上心头。

车停了下来,胡政委把我扶下车,看着眼前的一切,已经很难准确地记得受伤的位置,但清晰可见的,是已经被荆棘和草丛遮起来的一个个树桩……

远处,二道河子村依旧炊烟袅袅,安详静谧,此刻,我终于懂得和理解了“军人的牺牲岂止在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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