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苹
说起蜀绣,很多人只知晓成都。其实,作为蜀绣的支流之一,重庆蜀绣也发展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这得益于上世纪50-70年代,重庆挑花刺绣厂为重庆蜀绣创造的辉煌。不仅有大量优秀的蜀绣工艺品走出国门,更让林茂森、邱必亮、王清云、李尚余等蜀绣大师脱颖而出。然而由于机械刺绣和电脑刺绣的冲击,各地刺绣行业大受打击,蜀绣的生产规模和商业收益明显衰减,曾盛极一时的重庆挑花刺绣厂也未能幸免,大量的蜀绣师傅改行流散,重庆蜀绣跌入低谷。
所谓“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重庆挑花刺绣厂的倒闭,看似让重庆蜀绣走到了绝境,实则却是埋下了等待发芽的种子。回到民间的蜀绣工艺师,以个体绣坊的形式,刺绣、经营、传艺、带徒,为重庆蜀绣的传承延续着命脉。
新生代的新路子
剧院里总是藏龙卧虎,角儿有压箱底的拿手好戏,乐手有最擅长的乐器,剧服管理看似简单,其实除了要具备专业的戏曲知识来打理服装和配饰外,还要能够修复戏服的破损。
戏服向来与刺绣相伴。在川剧院管理剧服的刘熙贵因常常接触到这些精美的刺绣,耳濡目染中也爱上了这门手艺。经人介绍,刘熙贵于2005年拜在蜀绣大师李尚余门下学习。
受师傅的影响,刘熙贵自入门时就格外注重练功底。从空针开始练习,以不打结的针线在布上重复找准下针的点,而从背面找准针眼穿出时,则全凭手感。练习针脚,要求长度均匀,以0.5厘米一针的长度绣成线条,然后再测量看误差。“师傅说,蜀绣入门就要3年,要做好就得投入一辈子的时间。”如今,刘熙贵已经穿针引线12年了。当初师傅李尚余就是看中他的男性身份,对他格外照顾。因为觉得男性不容易受到孩子与家庭琐事的牵绊,更能够心无旁骛地投入到手艺里,也更容易坚持下去。
因为有本职工作,刘熙贵不是高产的手艺人,一幅《孔雀》绣了3年。从传统的毛笔拓画,到选色配线,一丝不苟。在刘熙贵的工作问里,有个大木箱子,满满一箱都是旧挂历。“过去的挂历有很多工笔画作,花鸟、山水、动物等,都很适合做绣稿。”刘熙贵笑:“还好有淘宝,现在的旧货市场几乎也难以买到了。”
几年前,师傅李尚余逝世,刘熙贵开始了博采众长的学习方法,开始吸纳苏绣的精细雅洁、粤绣的立体大气、湘绣的栩栩如生……近来,他通过微信跟成都的彭世平老师学习系统、全面的传统蜀绣针法。
作为重庆市唯一一位男性蜀绣传承人,刘熙贵受到许多关注。“现在大家看到男人做蜀绣都觉得稀罕,其实老一辈手艺人里,做蜀绣的几乎都是男性。”当年,由于挑花刺绣厂订单增多,新进的工人有了不少女性,重庆蜀绣技艺才慢慢地传到女性手中。而这其中不得不提的一位,就是康宁,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蜀绣技艺代表性传承人。
名师出高徒高徒成就名师
康宁的工作室位于重庆市文化艺术研究院1楼,起名渝康宁绣庄。门楹古色古香,走进却清雅明亮。一幅幅经过精致装裱的蜀繡作品与白墙、白桌搭配,简洁时尚。几扇雕花木门,将空间分隔成几个小屋,几位年轻的绣娘正戴着耳机埋头在绣绷上创作。
正值中午,康宁正在里间休息,各种奖杯和证书摆满了一整面书架。绣架上,放着一幅她正在绣的双面异形异色自画像。康宁62岁,如今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培养学生上。她们基本上是30岁以下的艺术院校大学生。
其实早在2000年,康宁就开始收徒授课。“最初,只要是来找我学蜀绣的,都无条件教。但逐渐发现有的就图个新鲜好玩,有的只想快速学成做生意,真正潜心想要学深学好的人特别少。”因为一次搬家,康宁索性停了刺绣班,现在的她,以“学历、年龄、人品,能沉下心来做蜀绣”4个条件筛选徒弟。
康宁鼓励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学生自己设计原创绣稿,自己配绣线,她则重点教授蜀绣技法。这样一边创作作品一边学习刺绣的形式,让她们既能及时得到专业指点,又能马上在作品中实践,以达到理想的艺术效果,事半功倍。
“画稿要原创设计并手绘到绣面上,不能用影印稿;色彩搭配要和谐、有美感、有明暗变化;针脚要整齐,有层次感、有灵气。”遇到徒弟们做得不好的地方,康宁会亲自拿起针线修正,直到达到她的审美标准,才能放在绣庄待售。
“我要保证在我们绣庄销售的作品都出自我们的双手。”对于市场上充斥的各种刺绣乱象,康宁看在眼里,却从不言语,也不受低廉与快捷刺绣的诱惑。“我从小听力受损,正好让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做好刺绣。”身体的不便,反倒成了康宁慰藉自己的理由。
康宁擅长的是双针异形异色双面绣。这绝活的练成,是她从缝纫机的工作原理得到的启发。绣绷正反各一根针,同时刺绣。一边的针线穿过绣面,绕过另一根针线再穿回去。如此一来,两面的针脚都巧妙地藏在了线里,还可以利用绣线颜色的不同,绣出更多艺术效果。
交谈间,康宁坐到绣架前做起了示范。她左右手分别握着一根针,一扎一拉之间,上下两手同时动作,还没看得清楚,就已经绣到下一个针脚。“这一上一下,一高一低的动作,就像在舞蹈。”康宁的丈夫汤登勇说。
因为康宁不善言辞,汤登勇自然而然地兼任起了康宁的“公关”,一直悉心呵护着妻子对蜀绣的那份坚守。每次有媒体来访,汤登勇总要守在一旁,时不时当妻子的传译。
“都说名师出高徒,其实我觉得高徒也成就名师,康宁就是这样。”汤登勇说的,正是这帮年轻的女孩子。她们有学识,悟性好,既有美术功底,又懂审美,不仅在作品题材上创新,对绣品的装裱方式也做了改进。将简洁、现代的油画装裱方式与蜀绣结合,在作品与裱框背面之间留出一段空隙,灯光照射下来,形成漂亮的投影,非常符合现代家装风格。endprint
在这群漂亮的年轻绣娘里,有一位是康宁的儿媳妇,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前些年,小两口想找快钱,便经营了一家餐厅。康宁与汤登勇总觉得与做餐饮相比,刺绣既有文化又体面,几经劝说,让他们关了餐厅回到绣庄,媳妇成为了康宁的徒弟,儿子开始负责绣庄的经营。“康家刺绣”,也算有了家族传承。
蜀绣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蜀绣是高雅的艺术,又何尝不是一门愉悦身心的兴趣爱好呢?位于上清寺的渝中区社区学院蜀绣班,就是非遗在身边的真实写照。
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一栋红色建筑闹中取静,蜀绣班的教室在最顶楼,一边爬楼梯,一边能听到传来的阵阵笑声。一进门,便看见教室里摆着十几个绣架,一群上了年纪的女士们正谈笑风生,手上的活却没有停。有的埋头绣花,有的对着窗口穿针线,有的还在上绣绷子。
这天有13位学员来上课,其中年龄最小的43岁,最大的67岁,退休职工居多。有的住在附近,有的则要从40多千米外的北碚赶来上课。为了不给早高峰上班的年轻人带来不便,她们每周四早上6点多就背着绣绷子来了。
教刺绣的老师,是重庆市级传承人李淑兰,她的父亲,就是刘熙贵的师傅李尚余。
李淑兰打小就跟着父亲在挑花厂里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蜀绣的世界。挑花厂倒闭后,李淑兰去了一家超市当收银员,经康宁几番劝说,才又重拾蜀绣,开办培训班。没有场地,就在家里做,约10平方米的客厅里坐满了人。实在坐不下,只好把卧室的床竖起来靠在墙边,为学员们腾出空间。前些年国际市场好,李淑兰绣的青铜器、川剧脸谱、熊猫等题材大受欢迎,经济状况也获得了改善。她很庆幸自己最终没有放弃这门手艺。
李淑兰除了在社区学院教学外,前年开始进入一所小学教蜀绣。令她欣喜的是,如今的孩子竟然對蜀绣充满兴趣。“虽然针脚稚嫩,但蜀绣的种子算是在他们心里播下了。”
与学校的兴趣课相比,社区学院的蜀绣课更加系统。这是渝中区于2015年开办的蜀绣艺术培训班,每年办两期,每期20个名额,只需缴纳30元学具费就能学蜀绣。每次报名时,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关的蜀绣、剪纸和烙画课很快就满额了。除了在学校学习,社区学院的老师们还会组织参与者做展览,现在先在小区开展,希望未来能进商业区。
“别看她们年纪不小,专心的劲头一直很足,绣得很不错呢!”李淑兰直言。
“我们不跟别人比,跟过去的自己比就好了,今天比昨天绣得漂亮,心里就有成就感了。”说罢,阿姨们爽朗地笑。她们在围巾上绣一朵花,或是做成装饰画挂在家里,抑或送朋友,都能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快乐。
在这里,做刺绣就是一种令人愉悦的生活方式。
无论是传承业态,还是生产环境,偏于一隅的重庆刺绣纵然比不上成都与苏州。但从一位绣男,到一位大师,再到一群“绣娘”,也大致勾勒出重庆蜀绣的现状:既有融会贯通的创新性发展,又有回归美好生活的情调。好些年前,有一部纪录片里这样说道:“康宁为重庆蜀绣起死回生做出了巨大贡献,但美丽的康宁慢慢老去,一枝独秀的她还能坚持多久?”现在,或许我们可以用“重庆蜀绣,如何从一枝独秀到百花齐放”来作答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