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雪琼
“过去我们认识的毕飞宇肯定是拿小说说话的,现在阐释者毕飞宇出现了。”
作家毕飞宇习惯身着白衬衫出席他重视的活动。
2017年12月23日,北京市朝阳大悦城单向空间内,毕飞宇穿上衣柜里最好的白衬衫,出席音频节目《毕飞宇和你一起读经典》上线发布会。
“毕老师是进入知识付费领域为数不多的作家。”一開场,术术就介绍了毕飞宇的新身份。他在音频节目中解读13篇中外名著——产品在蜻蜓FM、喜马拉雅FM上线,共75期,售价129元。术术是节目的出品人。
“纠正一下,我不是少数的知识付费的作家。”毕飞宇接过话茬,语调随意又郑重地解释,所有作家的书出版后都是付费阅读的,但“音频这件事是少的”。
毕飞宇文学成就斐然:两度获得鲁迅文学奖,也捧起过茅盾文学奖、英仕曼亚洲文学奖;作品销量不俗,常常被改编为影视剧,长篇小说《推拿》发行几十万册,衍生出电影、电视剧、话剧3种版本。
“老毕做这件事,我觉得惊喜。”杭州师范大学教授、文学评论家夏烈告诉火星试验室,“互联网+这趟快车,我认为谁都应该搭一搭。老毕还是纯文学作家里比较先锋的。”
多年来,毕飞宇保持着舒缓规律的生活节奏:早上9点多开工,下午2点到4点间收工,喜欢翻书、喝茶、看电视。他本能地与现代通讯保持距离——至今不用微信,微博和博客由网站工作人员或出版社编辑打理,直到2015年才用上手机。
三四个月前,毕飞宇对音频行业还知之甚少。他听说过投资风口、分答、知乎live、得到这些“互联网+”热词,但没怎么在意。那时,他对蜻蜓FM的认知停留在“有一个公司,名字是个会飞的昆虫”,向朋友转述时,他甚至说成“蝴蝶”。
“我老毕也吃了一次螃蟹,了不得。”发布会次日傍晚,毕飞宇坐在酒店大堂的棕色皮沙发里,双眼弥漫着笑意:“吃的是海蟹,哈哈哈。”
“我普通话不好”
毕飞宇最初拒绝“吃螃蟹”。
2017年3月,讲稿集《小说课》出版,收纳了近4年来毕飞宇在南京大学等高校的讲稿,内容是赏析《水浒传》《红楼梦》以及鲁迅、海明威、奈保尔等名家作品。4年前,他受聘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从教至今。
1.5万册一周售罄,出版社又加印了两次,眼下,《小说课》已销售7.5万余册。此后,全国各地高校、中小学、企业、机关的讲课邀请纷至沓来。在书中,毕飞宇既是读者又是创作者,他对名著抽丝剥茧的分析,让文学批评家潘凯雄赞叹“特级庖毕”。
找上门来的还有知识付费平台——知乎、喜马拉雅FM联系到《小说课》责任编辑赵萍,也把邀约电话打到毕飞宇妻子那里。
2016年下半年起,知识付费成为风口。
阿里应用分发平台数据显示,以90后为主的知识付费用户已达到5000万,预计2017年知识付费的总体规模将达500亿元。
《蒋勋细说红楼梦》付费课程播放量达到2.2亿次,《张大春讲三国》播放次数超550万。“用户觉得听这类内容不焦虑,首先有愉悦感,其次是获得感,获得知识。”蜻蜓FM首席制作人马印杰告诉火星试验室。
毕飞宇客客气气地回绝了这些邀请,理由是“普通话不好”。
但他无法跟术术说“不”。1998年一次文学沙龙上,青年作家毕飞宇结识了更年轻的作家术术。后来术术从事出版、传媒工作,2017年创立新媒体公司“有所作为”,这段友谊维系至今。
“20年朋友做下来,人家创业了,怎么说老朋友也得放几挂鞭炮。这个鞭炮就是我的声音,这个音频产品。”毕飞宇和术术是在清华大学的咖啡馆里敲定此事的,“她给我做具体分析,说文学在升温,听力时代来临了,做这件事很有益。”
《小说课》让术术感慨毕飞宇对文学的深刻认知。偶然听到他录制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读后感,她萌生了将《小说课》音频化的念头。
“他的声音过了电特别有陪伴感。”术术说。
当然也要考量商业可行性。毕飞宇表达能力强,在大学作讲座总能引发学生热烈反应,而且他的讲稿是互联网爆文,解析《红楼梦》的文章在新浪微博转发7000余次。
“喜禾文化”产品经理杜杭朔的评估同样乐观:“(这本书是)毕老师给学生讲课的,(内容)不会很深。他会打比方,说一些很幽默、接地气的话,比如‘你妹这个词也在书里出现了。”
2017年9月,北京三里屯,术术、赵萍和杜杭朔就开发《小说课》的音频产品讨论了两个小时。此后,三个人又开了好几次会,逐步明晰产品的用户定位、梳理结构模型,最后确立了产品形态——
形式上,邀请演员、主持人等明星导读名著,唤醒用户的文学记忆,再由毕飞宇做文本解读;体量上,将一个半小时的讲稿录音拆解为六七期节目,每期时长10—15分钟,以便用户利用零碎时间收听。
毕飞宇自称“除了写作,做任何事都是甩手掌柜”。实际上,他和术术有一个“君子协定”——他负责录音,配合北京、上海两站宣发活动,其余事项全权交由术术及其团队处理。
术术跟他沟通明星导读的想法,他回复:“这个你们来考虑,因为我不了解音频产品的市场。如果你们觉得对产品有好处,你们可以去做尝试。”
餐桌旁的产品经理
毕飞宇的尝试从南京家中的餐桌开始。
2017年国庆假期,杜杭朔给他寄去便携式录音设备,又在网上预约了本地录音师。对着白墙,毕飞宇逐字念完一篇讲稿。听完这个小样,杜杭朔列出十来条意见,满满两页,最严重的问题是,干巴,没有“对象感”。
他建议毕飞宇借鉴李开复的经验,每次录音前,独自演练两三遍,假想面前坐满听众。毕飞宇犯了难:“你要让我一个人在家对着墙,假装那个墙是人……这事情比较诡异,(我)做不出来。”endprint
11月底,毕飞宇在北京高碑店的录音棚里待了5天半。录音棚是杜杭朔精心挑选的,黄色木质隔音板营造出温馨的环境,录音室与收音室被玻璃隔开,相互独立又不至于封闭。
进入录制阶段,毕飞宇展现出产品经理的思维。为增强“对象感”,他希望现场增加听众。于是,录制室里每天会出现五六個读者,就像在大学里讲课那样。读者是术术从朋友圈征集来的,清一色毕飞宇的粉丝,各行各业都有。
“每天坐在那里,得有个计划。”毕飞宇建议制定工作表,按照团队的要求,把生活安排得极为规律:上午10点录到中午12点,下午1点半录到傍晚6点;晚上回了酒店,再把第二天的稿子过一遍。
从讲台到录音室,毕飞宇天然具备“用户向”思维。“他不是先想自己怎么讲出来,而是‘我这么讲,听众会有什么感受。”杜杭朔说。
头一回走进录音室,毕飞宇压力不小。他以播音员标准要求自己,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一处都不能错。可是,十几分钟内他说错了三四处,每错一次就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又错了”。
“术总进来告诉我,你可以犯错,可以停下来休息,技术手段可以帮你解决问题。”毕飞宇想了想,不适应的时间至多20分钟。念错情况依旧出现,但他找到更好的方法,读错了就说一句“不对,跳过”,再接着读正确的。
27年前练习声乐的经验也派上了用场。5天半的高强度录音,毕飞宇虽觉得累,但嗓子没哑。1990年,毕飞宇在南京特殊师范学院当中文老师,跟着教音乐的同事学了一年声乐。那段时间,每周至少3个晚上,他会去空旷幽静的足球场练声,反复练习“咪咪咪嘛嘛嘛”。
“我知道怎么发音,知道该把喉头控制在哪儿。”毕飞宇喝了一口普洱茶,“我不会出现气流和嗓子的摩擦声,也不会有喷口。”
演员祖峰、郝蕾、江一燕也出现在录音棚里。正在拍戏的梅婷、郭采洁的部分是录音组去片场录制的。忙着拍戏、录综艺的周一围,也赶在午休空隙完成录制。
“他们都是毕老师的读者,都热爱文学、热爱阅读。”术术告诉火星试验室,“邀请没有很难,沟通得非常顺利,完全是免费的。我和毕老师都很感谢他们。”
录完了,明星“外援”和毕飞宇聚在会议室里喝茶,聊文学,也谈生活。南京人祖峰一直很喜欢毕飞宇的小说,却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他带了小说《玉米》请毕飞宇签名,两人并排站着合了照。
阐释者毕飞宇
与毕飞宇相识40年的作家庞余亮购买了音频产品。在他的推荐转发下,找他辅导写作的学生家长以此作为圣诞礼物送给孩子。
他女儿也下单了,还将产品信息转到90后作家微信群,好些人跟着买。
庞余亮觉得,毕飞宇积攒多年的文学阅读与创作储备,从他的声音里中流出来,好听、自信、从容。
“老毕这活干得好!”夏烈也在新浪微博上支持毕飞宇。“从《小说课》到音频节目,文学的传播普及与优质的解读阐释有关,貌似牺牲了时间、精力,却在续经典文学的命,做好作家、知识分子面向公众该做的事。”
在夏烈看来,毕飞宇与现代通讯产品保持距离,不是为人古板、老旧,而是防止整块的创作时间被切割。
七八年前,夏烈想把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地球上的王家庄》改编为动画电影。电话那头,毕飞宇兴致颇高,希望夏烈能把这件事做起来。
“过去我们认识的毕飞宇肯定是拿小说说话的,现在阐释者毕飞宇出现了。”夏烈告诉火星试验室,“经典文学的高大上需要说明,毕飞宇做得最好的就是这件事情。他这么优秀的作家都愿意走到青年、文学爱好者中去。”
这段日子,毕飞宇一直忙于音频产品的宣传推广。他没听过配乐后的完成版,倒不是因为忙碌——“我要放给他听,他不肯,老觉得自己普通话不好。”术术笑着说。
发布会的读者互动环节,有女读者提了个犀利问题:“向音频商品转化,文学经典会是边缘化的吗?”这个问题毕飞宇一度也担心过。他知道不赔钱是销售的底线,录制期间常与术术沟通,“我们保本,你千万不要赔钱”。
杜杭朔告诉火星试验室,团队最保守的估计是全平台销售1万份。马印杰更乐观:“希望它的订阅数起码是五位数。”
前不久,喜马拉雅创始人余建军和术术通了一次电话。据他观察,整个付费内容中,人文历史类占比大,销量不错。2017年,知识付费平台均在扩充文学经典内容。
2017年年初,“豆瓣时间”推出首期付费专栏《醒来——北岛和朋友们的诗歌课》,听众花1元钱即可以听一堂诗歌文学课。
9月,翻译家、作家黄昱宁入驻得到APP的“听名家讲名著”付费栏目。她和工作室成员讲解《傲慢与偏见》《堂吉诃德》等60本西方经典文学名著,由专业播音员录制,再制作成一期20—30分钟的节目。
年末,毕飞宇加入这一阵营。在大学执教4年,他明显感觉当代大学生更多把文学当作必备知识、闲聊谈资。而在他读大学的1980年代末,年轻人对文学是强烈渴求的。
“我做《小说课》、做音频产品,都是希望年轻人接受阅读的审美层次。因为阅读文学就是审美,是愉悦,是修心,它不是工具也不是技能。”毕飞宇说。
编辑 方奕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