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程
第六代导演王小帅曾经预言,第七代导演
这个群体不会出现
一个月内,“80后”周子阳导演的电影《老兽》与冯小刚的《芳华》两次正面遭遇,结局可谓一喜一悲。
金马奖上,临时撤档的《芳华》颗粒无收,《老兽》收获了最佳原著剧本和最佳男主角两座大奖,周子阳和主演涂们被堵在采访现场,甚至在剧组办庆功宴的小川菜馆,还有不少粉丝尾随而至,焦急地等待着签名。
回到院线,重新定档的《芳华》票房狂飙以十亿计,《老兽》上映第4天,排片便不到1%,再加上陈凯歌导演的《妖猫传》上映,开始席卷话题。《老兽》彻底在院线中没了声音。
2017年秋冬之际,“第五代”导演在国内银幕上强势返场。除了冯、陈二位,他们这一代的“老大哥”田壮壮,也在张艾嘉导演的《相爱相亲》中以演员身份登场。
比他们年轻的“第七代”青年导演,则在世界各地刷着存在感,足迹遍布圣丹斯、柏林、戛纳、威尼斯和东京等电影节,用鲜明的作者思维填补国产影片商业化大潮下的空白。
如同“第五代”当年一样,周子阳这一代的青年影人,也不得不感受着国内在艺术价值与市场认可间的双重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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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轻人的起点大同小异,都是在各自最熟悉的地方。
“70后”耿军导演的影片《轻松+愉快》中,“鹤岗国”萧索、清冷、凛冽,村庄常年大雪覆盖。原型是他家乡鹤岗—黑龙江东北部的“煤都”。耿军出生时,煤都生机勃勃,到他成年时已经衰败。如今,“只有天气预报和煤炭出事的时候,人们才会注意到鹤岗。”
影片主要取景地是鹤岗40多年前建成而后来逐渐废弃的高楼。电影成片时,楼已经被拆除。耿军加紧步伐,尽力想记录下故乡发生的一切。“多年之后,大家也许会记起鹤岗的过往,即使这是破败的后工业化时代,没有人烟。”
同样想记录家乡的北漂周子阳,2010年回到内蒙古鄂尔多斯,发现身边的朋友都变了。很多人因为资源的开发一夜暴富,开始目中无人,手足相残、朋友互殴的事件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空气里似乎飘浮着油腻的气氛。”
身边朋友告诉他,甚至有儿女为争遗产绑架了老父亲。绷在周子阳脑袋里的“那根弦”断裂了,他辞职,一心要写成这个剧本。骆驼、洗浴房、废弃的大楼、干涸的河床,《老兽》中,一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内蒙古“老炮儿”的困兽之斗,亲情淡漠、激情难觅。
一路向西,在甘肃高台也可以寻觅到骆驼、荒漠和草原。这里是导演李睿珺的家乡,也是他的电影从《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到《路过未来》聚焦的地方。“我们知道自己的生活在银幕里永远是缺席的。也许是一个大家不熟悉的人们的生活状态。”李睿珺对火星试验室说。
同样“希望通过镜头,让大家感受到”家乡的,还有80后导演忻钰坤。他回到家乡内蒙古包头,熟悉的草原正在衰退。在他第二部电影《暴裂无声》中,荒漠与煤矿成了两个刺入现实的利箭,在同样曲折的犯罪故事里,裸露的金黄和无尽的黑暗一样,构成影片深扎人心的底色。
“这还是一部类型电影,我不会直接表达出来。”忻钰坤告诉火星试验室。
37 岁的导演蔡成杰则采用了超现实主义手法在电影《小寡妇成仙记》里表达故乡。冰天雪地的乡村,花花绿绿扭秧歌的村民,高瘦的小寡妇穿成萨满法师,大鼓摇铃,在天地间做一场超度。
2017年初,央视“普法栏目剧”编导蔡成杰自筹经费,带着10多人的团队回到家乡,拍了这部有着浓浓民俗味的电影。
“你家在河北,为什么角色都讲东北话?”几乎在每次放映后,蔡成杰都要费尽口舌,解释着在三省交界处的平泉县是怎样的地方,讲述着家乡的萨满文化。
导演黄骥对家乡湖南永州的记忆则充满“阴沉、躁动、霉味”。这是一个聚集了很多留守儿童的小镇,她在那里经历了青春期最初的燥热,也在懵懂时经历了霸凌、性侵和稀里糊涂的初戀。
多年后,她成为导演,重新审视自己的遭遇。留守儿童的困惑和性教育的缺失,依然存在。在影片《笨鸟》中,少女姚红贵一如当年的黄骥,像笨鸟一样,尝着青春期的禁果,因此遍体鳞伤。2017年,黄骥带着关于留守儿童的电影去了柏林电影节。
第六代导演王小帅曾经预言,“第七代导演”这个群体不会出现。从第六代导演后,内地导演断档,新生代的导演来自不同的地域和文化背景,没有形成统一的风格,也没有受到某种思潮和理念的鲜明影响。这批导演里,有接受过西方电影理论的海归,有电影学院的科班毕业生,也有不少出身广告、微电影的草根。
但他们最终都折腾出了不小的动静。
耿军拿到圣丹斯电影节的评委会大奖,李睿珺凭借新片《路过未来》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周子阳奔走在西宁、东京和台湾,满载而归;蔡成杰的《小寡妇成仙记》是2017年FIRST青年影展的最大赢家,同时拿到最佳导演和最佳影片两个奖杯。
2010年后,国内商业电影市场急速发展,到2017年11月,年票房已经超过500亿元,资本涌入,但更多的资本和关注度仍然向着回潮的第五代导演倾斜,或是追逐风险的大制作和IP电影。所以冯小刚才有机会纪念70年代的文工团岁月,陈凯歌才有可能用3亿的投资打造自己心目中的繁华盛景。
青年导演在获得业内认可的同时,仍然迫于生计,“打折”出售自己作品。他们带着70后、80后的阅历和对社会的理解,拿着几万到千万不等的经费,用独特的作者思维,记录着当下的中国发生的故事。
《嘉年华》上映时,正逢相关社会事件爆发,导演文晏被看作“反性侵”的代言人。她参与女性电影节,在公益论坛上作演讲。“不能让这件事,在观众走出电影院后就过去了。”endprint
2013年,一则校长嫖宿幼女的新闻让文晏深受触动,她开始创作,却几次停笔。她认为,“自己没有权利去怜悯受害者,也不知道怎样为受害者发声”。最后,她选择了用冷静的镜头描写两个女孩的故事,从头至尾,都未渲染苦难。
一尊巨型玛丽莲·梦露的雕塑始终在无声地控诉。被人仰视和膜拜,之后又肆意玩弄,身上贴满了广告后,装上车拖往废弃的垃圾厂。她在电影中塑造了5个梦露,小米、小文、丽丽和母亲的角色都可以互相转换,像一个恶性循环。
捧回东京电影节大奖的董越,也是在看到一座能源小城逐渐衰落的图集时,迸发了《暴雪将至》最初的创作思路。
他从1997年开始,就感受到社会的急剧变化。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从人情世故具体到家庭生活,大学生董越感觉这一年成了世纪的分水岭。多年来,他一直在回味当时的情感—小人物在大时代面前的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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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等待时间长点不可怕,但处女作一定要拍好。”周子阳感叹。《老兽》的剧本,他前后写了4年多,改了16稿。
“二十四五岁,认为26岁前一定要拍一部处女作,之后这个期限不停地向后延,一直等到了8年之后。我觉得很值得。”
2008年到2014年,“北漂”周子阳在北京挣扎。做创意策划、拍广告,可以让他活得很好。但是他几次三番辞职,希望专心创作剧本。
他和朋友约见面,走了好久的路,朋友埋怨等了太久。“我只能解释,兜里剩下两块钱了,还要坐车回天通苑。”当时朋友的眼泪就下来了,一个劲地对周子阳说,“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
2016年初,周子阳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影片拍出来,他四处找人借钱,还在网上发起众筹,因为没有筹到足够的金额,平台又把钱退给了捐赠者。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剧本投到FIRST电影节的创投环节,一举获得导演王小帅青睐。
“在创投结束后的酒会上,我们几个人上前找小帅导演攀谈,他认不出我,却张口就说,‘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老混蛋》那个剧本。”周子阳回忆。很快,王小帅决定担任影片监制,他的冬春影业成为电影出品方。
41岁的董越同样做广告出身,创作《暴雪将至》剧本时,还没想过可以变成一部电影。
制片人肖乾操第一次告诉他,要找来千万级的投资、邀请段奕宏做男主角时,董越还以为在开玩笑。他真正和段奕宏面对面坐下,谈了4个多小时后,开始觉得这件事靠谱。
2017年11月,拿到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后,董越第一个反应就是,“下部电影能筹到钱了。”
周子阳和董越显然是幸运的,作品开拍前便得到投资和支持。大多数青年电影人往往需要先自己掏钱把片子做出来。
“不然谁能看到你呢?”蔡成杰说。
2017年春节期间,工作多年的蔡成杰踌躇许久,他决定自己出钱把手里的剧本拍完。除了拍普法剧时结识的摄制团队和女主角田天,其他演员都是拍摄前现找的。
“过年是唯一的选择,只有那个时候外面打工的村民才会回来,我们才能找到人做群演。”蔡成杰用9天拍完140分鐘的电影。
素人演员的台词说得磕磕绊绊,被一些影评人诟病。蔡成杰解释,他原本希望保留他们原生态的状态,最后的效果有一些遗憾。“我尽量在开拍前把每个人的状态都调节好,比如告诫这个演员不要喝酒啊,让那个演员给我讲一遍词,还是会有失误,但我们几乎没有重拍的时间。”
FIRST电影展的评审团却看到了他的才华,在颁奖词里赞赏,“蔡成杰精准把握各部门工作的能力、鲜明的个人美学风格和野心一览无遗”。
同样通过FIRST成名的王一淳记得,最早上交到影展的《黑处有什么》是初剪版本,没有做任何后期的特效。这并不影响她在颁奖仪式上,从姜文手里接过最佳导演的奖杯。
青年导演的闪光点会被发掘,但在很多情况下,就像买彩票。
青年导演李雨禾长片处女作《提着心,吊着胆》在2017年4月登陆院线,讲江湖骗子互相骗的“案中案”。李雨禾毕业于北电导演系,毕业短片曾获过不少奖。
毕业后的一段时间,他的长片处女作找不到投资,最初只是合一影业(现为阿里大文娱优酷事业部)网络电影计划的一支,预算不到300万元。全剧组在最冷的天气里,边搓着手边对镜头。为了节省时间,演员在台下全部排演完毕,争取开机一条过。“任素汐的假发仔细看非常劣质。”李雨禾回忆。
这部电影凭借出色的剧本,入围上海电影节亚洲新人单元,获得导演尔冬升青睐。他主动担任监制,还与出品人商量,增加后期制作的投入,提高电影的质感,让这部“网大”走上院线。
“如果电影拍出来,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网大,你会怎么办?”
李雨禾想了想,回答“接着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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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耿军第一次提名金马奖,他带着游客的心态和纪录片导演顾桃、周浩一起,在台湾各地走走看看。颁奖当天,没有正式服装的耿军跟朋友借了一身“柒牌立领西服”,主持人喊到他获得最佳创作短片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站上领奖台,说话语无伦次,甚至把第51届金马奖说成了58届。
得奖回来,知名度大增,耿军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依旧住在天通苑的地下室,带着“游击队”剧组拍摄新作品。
上世纪90年代,耿军开始拍短片时,这支“游击队”只需要两个人加一个DV机,到后来的一个摄影师、一个灯光师、一个拾音师加上演员,一辆12座的金杯车。
拍《轻松+愉快》时,金杯车变成一辆依维柯加一辆中巴,承载所有的器材和演职人员,最多的时候载着20人。
每次回家乡拍摄,他都会找到发小张志勇帮忙,有时候帮着举收音杆,有时候帮着开车、架摄像机,最后他进入了耿军的画面里,成了“常驻”演员。
相比之下,第五代导演有票房和圈子撑腰,能拿到更多的资源,用更大的手笔圆自己的梦。冯小刚斥资3500万原样复制一个文工团大院,陈凯歌的《妖猫传》直接捣鼓出个襄阳唐城影视基地。陈红自己在采访里透露,《妖猫传》现场工作人员七八百人,光做饭的大师傅就有14个。endprint
资金并不充裕,但耿军很沉得住气。总共几十个镜头,他拍了整整50天。
有场不到十句对白的戏,拍了整整3天。“一个气口不准,一个停顿不够,快一点慢一点,这场就废了。”
拍完后,张志勇说耿军,“怎么这么任性呢。”从外地请来的跟焦员,不停地叹气,“这么一帮傻子!”
依靠《心迷宫》一举成名的忻钰坤,在拍摄第二部作品《暴裂无声》时,也可以“任性”了。
2015年,他用170万的投资和全部的素人演员,讲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犯罪故事。1000万的票房,让《心迷宫》成为文艺电影进入商业院线的成功案例。
很多电影公司找到他,拿出的项目不乏大制作的商业片,也不乏他擅长的犯罪类型。但每次忻钰坤把《暴裂无声》剧本递过去,资方却没了动静。
他又回到FIRST影展,正逢创始人之一宋文想在FIRST成立一个实验室,投资年轻人的第二部作品,保证导演按照自己的设想,找到自己的风格和兴趣点,并更好地适应电影市场。这样的模式在圣丹斯电影节,以及日本和濑广美的电影节都曾有实践。
忻钰坤成了“并驰LAB”的第一个“实验品”。
拍摄《暴裂无声》期间,忻钰坤第一次有了上千万的投资,起用了姜武和宋洋等实力派演员。他“任性”地按照原来的想法,呈现最原生态的内蒙古煤矿和乡村,“总是在不停地转场”,还为姜武饰演的“煤老板”角色搭建了一个浮夸的影棚,每一处的美术设计都有着特殊的寓意。
忻钰坤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为了能在电影类型化的路上走得更远,忻钰坤有意识地吸取了制片人们的意见,在影片里加入更多动作的场面,提高激烈程度。“第一版的剧本里,我抛弃了叙事技巧,只想原原本本呈現一个故事。”最终,忻钰坤选择了更适合市场的那一条路。
不论导演还是制片人,都很难把控电影进入市场之后的命运。在这点上,文艺片和商业片都不例外。
文晏曾担任《白日焰火》等六部电影的制片人。她认为,文艺片市场仍然不太稳定,不太成型,所以每个片子的成功与否都有一定的偶然性,接下来怎么发行艺术片,还是要大家去摸索。
《白日焰火》凭借明星和金熊大奖的宣传势头,斩获过亿的票房。《嘉年华》从威尼斯归来后,也得到知名电影公司嘉映的支持,顺利过审定档,但在一众商业电影中,未能突出重围,排片徘徊在2%,最后仅收入2000万元票房。
从金马奖回来后,耿军忙着新作《东北虎》的筹备,资金仍然没有完全到位。“他们在等什么呢?”耿军有些自嘲。然而他并不着急,也拒绝了很多找上门的投资方,“不想拿了钱给人当孙子。”
耿军的“鹤岗国”又不是鹤岗,在他超现实主义的镜头语言里,构建了一个超世的世界,除了几位主角外,没有其他的存在。主角是骗子、护林员、警察、基督徒,他们似乎被困在了大雪覆盖的世界,互相伤害。“这是我献给这个互害社会的一首挽歌。”
耿军把北欧称作“欧洲的东北”。高纬度冰封的地方,人们似乎感受着相似的情感。《轻松+愉快》在国内的上映日期还没确定,发行权已经卖到100多个国家或地区。甚至搭乘芬兰和加拿大航空时,可以免费观看。
在芬兰,一位观众在放映后悄悄走近他,有些激动地跟他重复着一句话。在翻译的帮助下,耿军终于听懂了。
“你讲的是我的故事。”那人说。
编辑 张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