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车菊的来信

2018-02-28 23:52高沧海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18年12期
关键词:矢车菊茶山芙蓉

高沧海

奶奶的病情最终发展到了双目失明,这是谁也阻挡不住也是最无可奈何的事,医生早有预言。我们都尊重奶奶的意愿,不做徒劳的抢救,尽量围绕在她身边,陪伴她直至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

我的父母,还有我的姑姑们都已退休,好多人看护一位老太太,也不是什么吃力的事。奶奶不完全卧床,扶她起来,她也可以简单地走动一下,身体上的好些个事儿,自己还可以做主。天气晴好时,我奶奶坐上轮椅,被推出去晒晒太阳,吹吹风。她虽看不到,却记着花期,她问我们,蓝芙蓉开了吧?

她记得小区公厕后面那株红玉兰每年总要比相邻的白玉兰开花晚,至于为什么会晚,我们都胡乱答,花期的事,谁能说得清,那个武皇帝不也是说了不算,才有牡丹被贬嘛。奶奶说,红玉兰打着包裹,里面都是它的颜色,包裹沉重,行程自然就比别人慢了。我们都为奶奶鼓掌,说她该是童话里最会讲故事的北方女巫。

奶奶头上的银丝飒飒,她的皮肤质地洁白,虽长了老年斑,但一点也不影响我们对她的美好评价,她已经八十六岁了,她的病未加重之前,我们家房前那个小小的院子,都是她在打理,她把院子变成了一个花园。

五月,她的蓝芙蓉开了。

奶奶说,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蓝芙蓉的样子,蓝芙蓉似乎就开在她的眼前。

我读书给她听,蓝芙蓉,学名矢车菊,其轻盈的体态,天空般碧蓝的色彩,不愧是充满凉意的夏日之花。

碧蓝的矢车菊盛开在麦田里,与金黄的麦子交相辉映时尤为美丽。

奶奶静静地半倚在病床上,她的样子好像在眺望远方。我们在想,她的心里一定盛开了大片大片的蓝色的矢车菊。

父亲突发奇想,他说,他要给我奶奶写信,给奶奶最后的时刻增添一些美好的向往和乐趣。他非常神秘地说,署名就用矢车菊。奶奶年轻时优雅美丽,追求者势必如过江之鲫,老了依然有那么一两个神秘的爱慕者,也在情理之中。再说这个名字——矢车菊,多么浪漫呀。

于是,在一个振奋人心的下午,我奶奶就收到了一封署名为矢车菊的来信。

奶奶很激动,她把信摩挲了半天,举在眼前比量了半天,又放在脸前嗅了一番,她说,快念来我听听。

我煞有介事地拆开信,念第一句,亲爱的,亲爱的朋友,您好。奶奶说,呸啊,呸,呸,这是多么不正经!我的姑姑们躲一边偷偷笑。

我继续念下去,很久很久没和您联系了,还好吗?记得您年轻时最爱穿碧色的旗袍,您穿旗袍的样子一直在我心里,您就像诗歌里那朵碧蓝的矢车菊……

奶奶的脸上泛起一阵阵的红晕。

我问她,矢车菊是谁啊?奶奶说,她已经八十六岁了,自然是不记得这么多人和事。奶奶说,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假名字。

奶奶问我这封来信的地址,我看了一下信封,父亲的谎言还算编得圆满,信封上写得清清楚楚,是一个叫做茶山的地方。我知道茶山,这是父亲当年上山下乡待过的地方,现在那里是漫山遍野的苹果园和桃林,已经成了旅游风景区。

有好几次,奶奶要我铺开信纸给矢车菊回信,我都准备好了,奶奶若有所思,却欲言又止,如此几番,终是没回。

矢车菊的信却纷至沓来。

父亲在信中以矢车菊的口吻侃侃而谈,他就像是奶奶的老朋友,他说他知道我奶奶病了,也知道我奶奶近期失明了,他知道我奶奶的一切一切,他要我奶奶开心快乐,他还说如果机缘巧合,他会在最恰当的时刻来看望她,就像当年他们说好的那样,既然人间留不住,那就送一程。

奶奶的眼睛充满了光亮,她微微下垂的嘴角因為激动因为开心,笑起来而上扬,她的面庞由此变得异常生动和美丽。

每天清晨,奶奶都要用梳子沾了茶水,把她的头发梳整齐,她让我的姑姑在她苍白的脸上打上淡淡的腮红,她甚至要求换上旗袍,被我们一起制止了。我们劝她说,等客人来了,再换上也不迟。

我们都相信这一封信是父亲人生中最大的败笔,他让我奶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等一个永远也等不来的人。

奶奶进入弥留之际,她睁大眼睛,仿佛还在等待。

她用清晰的声音说,他来了。

有人叩响了我家的院门。

来者跪在奶奶床前,他紧紧地握着奶奶的手,他说,我来了,这一次,我没有晚。

奶奶的眼角滚下两颗泪珠。

奶奶走了。

来者很平静,他低下头吻了吻奶奶脸上的泪,然后起身对奶奶三鞠躬。

他告辞时,带走了奶奶的花园里一朵还在盛开的矢车菊。

我们都看父亲,父亲一脸惘然,他拼命摇头,他说他发誓,一千遍一万遍地发誓,这真不是他找来的替身,真不是。

时值八月,奶奶的矢车菊这就快凋落了。

我们无一例外地感到震惊,继而沉默。我们当时都不曾想起问一问他的名字,也不曾问一问他来自何方,好像我们早早就知道,他才是真真正正的署名为矢车菊的人。

选自《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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