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小屋

2018-02-28 22:47易清华
天涯 2017年4期
关键词:老五大伯

十四年前,一个暮春的正午。半月阴雨后,大块的阳光乘虚而入。红砖青瓦的农家小屋,仿佛都被涂上了一层釉彩。那些阴冷、潮湿、发霉的事物,在一瞬间容光焕发。卧病在床半年,处于回光返照的大伯,骤然间精神抖擞,颤巍巍从一张锈红的竹躺椅上站起。我们连忙搀扶他到一个简陋的书案前,手忙脚乱地磨墨、铺纸,让老人留下他最后的墨宝。

是墨宝,不是遗嘱。七十三岁的大伯,清贫一生,尴尬一生,没有什么可遗可嘱的。神色凝重的大伯,运笔悬于纸上,探寻的目光在每个亲人的脸上移动,仿佛在说,写什么呢?很显然,没有一张脸上能找到答案。大伯只得将目光缓缓地投向窗外,长出一口气,握笔的手腕宛如一尾冲出水面的鱼。众人屏住呼吸,仿佛听到了一串泼刺声。笔尖在一张粗宣上漾开无数涟漪。我心里一动,暗自揣度大伯会写下怎样的诗句,一行字迹猛然出现了——阳光照小屋。

本以为大伯会写下诸如“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抑或是“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之类的诗句,大伯虽一生寒简、贫病,但口吟时常常喷珠噗玉,落笔时摘艳熏香,我怎么也没料到,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会是这么平易如常的五个字。那张粗宣上留下了大片空白,彼时,大伯已无力书写,不知那另外的一行字将是什么?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张粗宣上。

阳光。照。小屋。

我分明听到阳光扑打在小屋顶上的声音。一种碎金属的撞击声,细微、尖锐,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水流般涌过来,一点点将我淹没。一时无法呼吸。我不由得走出一扇窄门,将自己包裹在一团耀眼的阳光里,抬头望着小屋。

小屋顶上覆盖着鱼鳞状的燕子瓦,黑色的瓦片在阳光的照耀下发亮、放光,仿佛镀上了一条条金边,一棱棱地从屋脊倾斜至屋檐,在将堕未堕之处猛然收住。

低下头时,我才意识到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水。

那天,一年没有回老家的我,启动回家的行程,目睹了大伯临死前的情景。

阳光从木窗照射进来,把小屋角落里每一张蒙尘的蛛网都涂成了金色。回光返照之后,大伯气息奄奄地蜷缩在那张竹躺椅上。三年前还密集的白发疏落了,枯萎的头颅像一絮冬天的芦花。大伯翻动沉重的眼皮,嘴唇嚅动半天,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眼。他不再说话,已然处于弥留之际。

一群饭蝇在飞,蝇翅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震动,一浪接着一浪,直往人肌肤上扑。这种将饭碗、饭篮、饭锅、饭桌以及人的肌肤视作乐园的小生灵,乡下人称之为“饭蚊子”。简直是一种昵称。人们对它的存在,往往熟视无睹。它不叮咬、吸血,因此与夜蚊子区别开来;它不追腥、逐臭,因此与绿头苍蝇区分开来。它身体轻盈,堪称黄金分割——没有夜蚊子讨厌的长脚梗,也没有绿头苍蝇蠢笨的大脑袋,更没有二者藏污纳垢的大肚囊。它们成群结队,赶走一只会来两只,赶走两只会来更多,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扑向你,于是乡民们只好妥协,并与之和平共处。

据说大伯自年少起,就特别讨厌饭蝇,一把蒲扇从不离手,因此闹出很多笑话。家里人说他假干净,让饭蝇嗅嗅,又不痛不脏:村里人则骂他是个假洋鬼子,照现在的话说是装逼。而大伯不管是被骂还是被讥笑,一如既往。有好几次,我目睹过他奋力地用一把蒲扇驱赶饭蝇,上蹿下跳,奋不顾身,就像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不禁觉得好笑。大伯曾为此跟我母亲做过解释,说是他受不了饭蝇落在皮肤上的那种轻痒,跟我说,则是他对饭蝇有一种心理性的厌恶。这两种解释我父亲都不认同,父亲说,一个乡下人的皮肤哪里有那么娇嫩,难道割稻子割草时不痒?什么是心理性厌恶?在乡下,连饭蝇都厌恶的话,哪还活得下去?父亲的意思很明显,大伯是不甘心当一介农民,心气高,加上能写会画,总想着鹤立鸡群。

我拿起一把蒲扇给大伯驱赶饭蝇,大伯突然意识清醒,朝我艰难地摆摆手。一旁的父亲也示意我将蒲扇放下。彼时,饭蝇一涡一涡儿地停歇在大伯的眼眶,手指、脚背,或者肌肤上任意的一处。飞过又停歇,停歇又飞过,就像死神派来的兵勇,大伯已无力驱赶。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终于向与之搏斗了一生的饭蝇妥协。而大伯的这种妥协,让我感到了隐隐的不安与忧伤。

大伯名叫易大昆,是我父亲的堂兄。照父亲的说法,大伯年轻的时候,可谓英俊潇洒,一表人才,七八岁时就能吟诗作对,被村里唯一的前清秀才严养浩老先生称为神童。大伯十八岁从长沙市第一师范毕业后从军,是程潜的部队,参军不到两年,稀里糊涂地随着大部队和平起义。解放后,稀里糊涂地退伍,又在连长伍培生的介绍下,稀里糊涂地进入了岳阳市粮食局工作。刚参加工作不久,便同该局一位副局长的女儿谈上了恋爱,并在当地的报纸上发表诗文,成为粮食局有名的才子。工作没几年,稀里糊涂地被打为历史反革命,忍痛与热恋情人分手。据说,那個城里女孩长得相当漂亮,而且还是一名才女,与她分手的那天,大伯差点在城陵矶投了长江。随后,大伯稀里糊涂地被送进长沙郊区的劳改农场劳改,刑满后,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劳改农场的工人。二十七岁那年,在一名好心人的介绍下,稀里糊涂地和农场附近的一个农民女儿结了婚。我那相貌平平的伯妈一口气生下两个儿子,当时大伯的工资很低,无力养活一家四口,想到自己的家乡是肥沃的洞庭湖平原,号称鱼米之乡,便挑着一担箩筐,筐里坐着两个儿子,一家四口坐车搭船,加上步行,稀里糊涂地回到了原籍地——华容县潘家渡星光村,并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农民。

上面文字中频繁出现的“稀里糊涂”四个字出自大伯的原话。大伯骨子里聪颖、精干,稀里糊涂显然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大伯用这四个字掩盖了他人生的很多细节,透出他内心深处的无奈与沧桑,同时也有不甘与抗争。

回到家乡不久,大伯便当上了村小的民办教师。他学识渊博,加上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很快在家乡成为名人。但顺心的日子没过几年,大伯便被他的同事们以革命的名义赶出学校,回到所在的生产队务农。相对写字吟诗,农业生产显然不是他的强项。当了农民后,大伯经常被大队和生产队抽去写宣传标语,画宣传画。虽说时不时还要在大会小会上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但那仅仅只是一个形式,大伯从来没有被人唾过、打过。据说,有次刚从批斗台上下来,就直接被大队支书拉到队部的宣传墙前画大肥猪、写学大寨的诗歌。听父亲后来告诉我,大伯画了两头肥猪后,直接在宣传栏上用毛笔写诗,大伯只写了一个标题,就说写不下去了,没有灵感。急得蔡支书上蹿下跳,说是马上有公社的干部下来检查。大伯不会因为有公社干部检查就会来灵感。他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只有喝酒才能来灵感。于是蔡支书立即下令几名大队干部去找酒,遍寻不得,蔡支书只好打起了家里半瓶高粱烧的主意。那半瓶酒是准备孝敬岳父大人的,蔡支书的老婆闻讯后追赶,被蔡支书一棍子打了回去。endprint

那天大伯酒后所写的学大寨诗歌,果然被前来检查的公社干部盛赞,后来还被收录在了公社油印的战报里,署名是星光大队革命群众。大伯的诗为蔡支书长了脸,为此给大伯记了五十分工,是他五天的劳动所得,照现在的说法,算是稿酬。

伯妈认不了几个字,但心灵手巧,任劳任怨。她不知从哪儿来那么大的勇气,在那样艰难的困境中,一口气给大伯生下了五儿两女。那时国家还不提倡避孕和节育,妻子蝗虫一样的繁衍,令大伯大伤脑筋。他本来打算只要两个孩子,计划用心培养,即使读不了大学,招不了工,也至少要能写会算,做一个知书达理的农民,一个清白的人。

生了老四后,大伯开始心灰意冷。饥饿时时威胁着这个六口之家,米缸里时常就空了。有天深夜,伯妈睡觉时感到奶头被一张张嘴死命吮吸,过度的劳累使她沉沉睡去,无暇他顾,直到被怀中小儿给闹醒。伯妈给小儿喂奶时,这才发现两个乳房都已空了。伯妈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才发现是被老二和老三偷吃了,将两儿一顿毒打,然后抱着他们号啕大哭。大伯心寒如冰。从此害怕回家,并厌恶和伯妈一起睡觉。经常一个人在村里村外游荡,站在田野上发呆。当他有欲望时,就去找他认为安全的女人,大伯的风流名声就此传播开来。

一个初夏的黄昏,大伯出去散步。成熟的稻子吐出粮食纯粹的香气,庄稼深处的水流声给人愉悦的挑逗,传送着一种荷尔蒙的气息。

女人的身影就像远景中一架模糊的秋千在晃荡。大伯开始以为是一个在水边割草的女人。她沿着水边一路寻找。走近后她告诉大伯,前天在一条水沟洗手时,不慎把一只银戒指洗掉了。大伯笑着说那你还找什么,只怕是已经流到洞庭湖里去了。女人于是捏了捏他的脸,把他引到一间林木掩映的机房。大伯走进那间废弃不用的机房,发现里面清洁整齐,地上垫了一层开着紫花的水草。他和女人倒了下去。两人脱下的衣服,让赤身裸体的女人一丝不苟地折叠整齐。

一阵剧烈的动作。一个挎着书包的小男孩冲了过来,他慌乱地退下裤子,把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屁股撅向紧紧地偎依着的大伯和女人,嗤的一声飚出一泼稀屎来。女人破口大骂,小男孩转过脸时,发现两个光屁股的大人,大哭着落荒而逃。小男孩是大伯的三儿子。

大伯怀着颓丧的心情回到家里时,发现老三被他妈打得鼻青脸肿,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过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伯妈依然给大伯打来洗脚水,脚心刚没入水中,大伯哎呀一声大叫,将盛着热水的脚盆当的一声踢翻,怪伯妈想烫死他。听大堂哥跑来我家跟我父母说过这事,说伯妈当时面无表情,没有痛苦,也没有愤怒,默默地换了一盆温水放在了大伯脚下。

大伯的这段荒唐情事,很快在村里不胫而走,成为一个绘声绘色的段子,在茶余饭后、田头地角疯传。其实,始作俑者并不是伯妈,而是出自那个与他偷情的女人。大伯很快知道,那个女人原来是个花癫,是从邻村跑过来的。女疯子的话不一定可信,却深深地刺激到了大伯,从此,大伯再也没有别的女人了。

有那么几年,大伯整天无所事事。有时在屋前屋后转圈,他孤独的脚步声,像从茅屋顶上漏下的雨滴,一滴一滴,冷冷地敲打在家人的心坎。有时在庭院里呆坐老半天,一声不响地喝着茶。也许是一只鸟在空中划出的轨迹,让他触景生情,联想起书法中那长长的一撇,画中的一个意境,或者是,粉筆在黑板上画出的某个符号,大伯会突然将手中的搪瓷缸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捂面痛哭。过后,大儿子或者二儿子会默默地走过来,弯腰拾起,用腕力将摔瘪的搪瓷缸子一点点扳正,重新用廉价的老母叶泡上一杯浓茶,递给父亲——准确地说,是放在他的脚边。

在生活最困难的那几年,妻儿们把自己的粮食腾出来让大伯填饱肚皮,面对饥肠辘辘的亲人们,大伯总是视而不见。他根本没有体会过饥饿对一个人身心的摧残和扭曲。一次当他吃饱喝足后,竟情不自禁,摇头晃脑地唱起京剧《空城计》。二儿子紧紧地攥着拳头,铁青脸盯着他,恨不得一拳将他击碎。大伯没有一丝惊慌,反而认为这个儿子的性子有些像他,从而感到一丝欣慰。

大伯不仅每餐要吃饱饭,晚上还要喝一点儿酒。为此,儿子们钻山打洞到处找废品,去收购站换一点可怜的酒钱。

大伯在家里简直就是一个暴君。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唯我独尊,为所欲为,妻子和儿女们都不得违背他的意志。在他的眼里,妻子目不识丁不说,几个儿女都是“朽木不可雕也”,不学无术,没有一个读书种子。老大老二初中都没有毕业,老三老四算是毕了业,却也没有考上高中。他们书读不进去也就罢了,几个字还写得像鸡爪子爬的,神仙都不认得。这是写得一手好字的大伯所不能容忍的,一点也不像是他亲生的。小六伢是个女儿,小时候看起来聪明伶俐,大伯打算重点培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大伯讲述《世说新语》中谢道韫的故事激励小六伢,说那漫天飞舞的大雪像什么啊,是像盐呢,还是像柳絮呢?是不是柳絮比盐更形象呢?哪知小六伢怎么也不开窍,说像白糖,气得大伯对着小六伢的脑袋就是两暴栗,打得小六伢哇哇大哭。

大伯想不到自己会生下这么一堆蠢货,这是大伯在这个家庭成为暴君最基本的原因。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来自伯妈,她不仅自己心甘情愿地受大伯奴役,还助纣为虐,迫使一帮儿女跟着她一起当“奴隶”。记得有一段时间,晚餐上的酒断顿了,大伯忍不住暴怒起来,气壮山河地将两条木凳踢翻。大伯仍然保持着最后的理智,没有拿饭桌出气。要是将一家人吃饭的家伙,饭碗菜碗给打了,那日子就真的无法往下过了。伯妈哀求几个儿子赶快想办法弄点酒来。生来胆大的老二,便去公社卫生院偷来一点医用酒精,兑上水给大伯当酒喝。老二第三次偷酒精时被卫生院的医生给逮住,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顿。大伯知情后,这才猛然醒悟,原来他喝的酒都是酒精兑的,是假酒。他不仅没有任何悔意,竟还勃然大怒,怪老二那个小畜生想要毒死他,抄起一根木棍劈头盖脸地朝老二打了过去。

这次伯妈终于受不了了,来我家哭诉大伯的残暴与无情,我爸没有安慰她,反而没好气地顶她,说她是活该,要不是她对大伯那么百依百顺,怎么会导致如今这样的恶果?endprint

大伯平反之后,又重上三尺讲台,当起了村小民办教师。这下我们都为他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两年过去,大伯就一怒之下辞了职。原因是,有同事状告他骚扰某位新来的年轻女教师。而大伯认为是诬告,更是对他人格的污辱,大闹校园,校长考虑到大伯曾有前科,可能还有别的什么隐性原因,不为其正名。大伯回家后,又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家中劳力多,且强壮,几个儿子害怕他瞎指挥,帮倒忙,责任田根本不用他插手。他也乐得做神仙。

置身在田野中,各式各色欣欣向荣的野花并没有使大伯感到过愉悦、欣慰,他在屋前屋后移栽了松竹梅,在植物世界中,大伯只对这三样作情感上的勾连。观松以养精,抚竹以蕴气,品梅以蓄神。随着漫漫的岁月一天一天地往后拖,大伯不再有任何梦想,他那久经绷紧的心弦,随着无边的绝望松弛下来。为了适应新的生活,大伯不得不调整自己,他不再以所谓的名士做派自居,也很少发牢骚和脾气,一心专攻书法,兼顾绘画和写诗。

如果不是热爱文学,我是不愿意接触孤傲的大伯的。受了他几次训示后,大伯开始对我有了些青睐。每当我的诗文中有他满意的地方,他会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予以鼓励。大伯对我讲授严肃的人生课题,他神往一种高拔独立的人格,特别憎恨日常与俗世。如果在我的习作中看出了蛛丝马迹,他便眉头紧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过我并不会因此而改变,我坚持自己对文学的看法。但后来,他终于变了,大伯思想上的大转弯令我迷惑不解,他开始变得亲切,变得庸常。后来我知道,他的这一转变,取决于某年初冬那个有皎洁月轮的晚上。

那天晚上,大概是浪漫的天性所驱使,喝得微醺的大伯,竟然模仿起王子猷雪夜访戴,来到了家后面的华容河。河滩上有一只来历不明的小木船。大伯把小船推进河里,用船上的一根木杆,驾着小船驶向河心。哪料到小船里不断地渗进河水,一阵慌乱,大伯连同船翻进河里。大伯不会游泳,幸亏他急中生智,牢牢抓住了翻在水中的船背。伯妈出来寻找大伯,在月光下目睹了这一情景,马上唤未了自己的子女。几个儿子二话没说,脱光衣服,跳进冰冷的水中。在河心找到大伯时,他冻得口齿不清。儿子们二话没说拖起大伯向岸上游去,但他们很难拖动大伯,水性特别好的两个儿子又二话没说,双双扎入水底,顶着大伯向岸边游去。游到岸上时,两个儿子被冻得晕了过去。第二天在医院里醒来时,一向性情温和、寡言少语的三儿子,对身边的大伯勃然大吼:“当时我真想把你按进水中,让你淹死!”相反平日里性情暴躁的二儿子,一声没吭。

大伯伸开双臂平生第一次拥抱起自己的儿子,流着泪说了声对不起,这声迟来的对不起,反而让几个儿子不知所措起来。

从这年开始,大伯给左邻右舍写起了那种充满了烟火气和喜庆味的春联,人们发现大伯写的春联不仅字好看,还特别符合主人家特点,名气就渐渐地传了开去。村里的干部和一些富裕的人家都拿着礼物来请大伯写春联,继而发展到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也请大伯操刀。大伯开始变得随和,没有像以前那样不好打交道了。那些粗鄙乡民的赞赏也时常让他面露得色。有天,村里的余支书来大伯家喝酒,对大伯说,易老师,您的字都好得能卖钱了,县城里有几个卖春联的,我看没有一个写得比您好。余支书的言下之意谁都明白,但大伯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说喝酒喝酒,提那个干什么。一脸的孤傲之气,复又呈现在大伯的脸上。大伯骨子里还是有那种视钱财如粪土的名士气,不过没多久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大伯的态度。

朝村子北边的方向有一个浩渺的大湖。冬闲时,村民们纷纷地涌向那里,踩藕兼戽鱼,挣些小钱贴补家用。一个大雪茫茫的日子,大伯家的老四清晨出去,傍晚还没有回家。当时,我正在大伯家里烤火,听他讲解阮籍的诗歌。大伯渐渐地变得焦虑不安。眼睛时而不时地转向窗外,天色的变化刺激着大伯敏感的神经。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大伯魂不守舍。当时天色已晚,哪知大伯会披上大衣,提了一盏马灯,朝着大湖的方向奔去。约莫到了晚上十点,大伯和老四,趔趄地推着两单车篓子的藕和鱼回了家。大伯把自己的大衣披在了老四的身上。伯妈和儿女们含着眼泪拨大炭火,为冻得瑟瑟发抖的大伯烤热身子。

那个冬天,老四天天去大湖踩藕和戽鱼,是为三哥的婚事筹备彩礼钱。老大和老二相继结婚,早就将家里熬得弹尽粮绝,甚至还有负债。除了老三在未婚妻家帮忙干活,老大、老二和老五,都在附近的砖窑厂干苦力,最小的两个女儿也接了绣花的活儿在家里做女红。只有大伯是个闲人。这个高傲的闲人终于放下了所有的架子,在春节的前十天去了十多里外的县城,摆摊子给人写春联。

开始卖春联的那一年,大伯有一种做贼的感觉。他选择一个极为偏僻的地方摆了个摊子,收效并不大。那年大伯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县文化馆的袁馆长。袁馆长慕名而来,大伯当场为他写了两幅书法,袁馆长是个爽直人,说大伯这字,在整个县里不排第一也要排第二。没多久,就将这两幅书法在他主编的《华容文艺》上刊登出来。袁馆长并不嫌弃大伯是个农民,两个人成了朋友。袁馆长得知大伯能诗擅文、五十年代就在报刊发表过作品后,更是惊喜,当时他正负责编辑一本县里的民间故事,便请大伯为主要的编撰者。几年之后,经过袁馆长的鼓吹和推介,大伯在县里的书法界有了名声。一些企业和商铺请大伯写招牌,润笔费虽然和市场上的名书法家不能相比,甚至可以说是微乎甚微,但作为一个农民和曾经的民办小学教师来说,却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而这些钱,大伯基本上都用在儿子们的婚事、房屋建设以及孙辈的学费、零用钱上了。大伯的兒子们都没有读什么书,加上老实本分,结婚又早,农村打工潮到来时,都没有外出打工。为了让儿子们,特别是孙辈们活得体面一点,在晚年,大伯可以说竭尽了全力。

从六十岁开始,大伯在家里不再是令家人害怕的暴君,一举成为他们仰戴和依赖的尊者。

在我的眼里,大伯除了一如既往地驱赶饭蝇和写一些基本上不示人的摘艳熏香的旧体诗,身上已然看不到任何名士做派,但他的书法艺术却越来越精进,县市报纸和电视台都曾将他当作新闻人物。不仅如此,大伯甚至还当了一届县政协委员。endprint

成了名后的大伯,有些事情,现在想起来,都令我不可理喻。一件是,他竟然为了区区五千块钱——当然,这在当时的农村不是一笔小数——跪在一具冰棺前,为一个土豪自杀的老婆违心地写了一副挽联,而据说这个女人的自杀,与土豪找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小三有关。

还有一件,是大伯的迷信。

那年春天,大伯的一个孙儿得了一场重病,在几家医院里辗转不愈。家人为之焦急、沮丧。而尤为剧烈的是大伯。大伯到处奔走,寻访名医。医治一时不见效果,便求助于迷信。我亲眼目睹,大伯在一张白纸上写满了流畅的小楷,用火点燃纸条,嘴里念念有词,尔后把火纸抛入水中。照一个巫婆的神示,这样就可以治愈孙儿的病了。大伯之虔诚专注令我忍俊不禁。后来,大伯又屁颠屁颠地,从远方请来一班道士,上座斟茶,好像供奉列祖列宗。

大伯对儿子老五始终充满了负罪感。老五出生不久,发高烧,当时大伯根本不管,不知是进不起医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老五落下了贻害终生的后遗症,成了一个众人眼中的傻子。

老五没有什么爱好,但喜欢喝点小酒,于是大伯总和他对饮。我的脑海里至今还存留着清晰的一幕:在大雪纷飞的冬日,大伯和老五坐在温暖的炭火前喝酒,并反复朗诵白居易那首通俗易懂的小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近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大伯极具魅力的男中音里,我看到老五平时黯淡的目光,像冬天的阳光一样明亮。

未了亲戚朋友,甚至是城里慕名而来的客人,大伯都会拉上老五陪酒,并暗示人们向老五敬酒。大伯的用意很明显,帮助老五提高生活的信心。老五并不纯属白痴,只是智商不高,行动没常人灵巧罢了。老五有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做起事来一套一套的,伺候庄稼、料理家里和个人卫生,都不比一个正常人差。

老五渐渐有了生气,讲起话来也清楚多了。有些人对老五不屑一顾,或者拿来取笑,大伯就会大发雷霆。

大伯以为自己完全进入了老五的内心,成了他的朋友。我则不以为然,事实上我是对的。老五在三十二岁那年服毒自杀了。

在老五生命的最后一个秋天,我才觉得有些了解了他。农闲时,老五每天起得很早,在屋前屋后,清扫着每一片落叶。屋子四周树木四合,落叶是扫不尽的。我看着老五那执着专注的身影,感到了他的孤独太强大了,我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说不定哪一天,老五会葬身在自己的孤独里。

每天,老五起床之后,总是将被子平平展展地铺开而不折叠,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如果有谁帮他折叠的话,他马上暴跳如雷。当大伯把这件事津津乐道地告诉我,以示他的宝贝儿子富有个性时,我忧心忡忡。老五需要一个女人,我不好在大伯面前说得更加明白,大伯似乎也永远不会理解。

一次,老五的几个嫂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当着大伯和老五的面说,给老五成一个家吧。对象是村东的一个肮脏疯气的女人,好吃懒做,惹是生非出了名。大伯在一旁马上否决了,他怕那个女人让老五吃苦。

大伯不知道老五为何突然对他生分起来,时常故意躲避大伯。大伯感到困惑,直到老五自杀,才让他恍然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

老五的死给大伯的打击太大了。在他死后的第五天,大伯亲自请未了当地几个有名的纸匠,为老五制作灵屋。在灵屋制作的过程当中,大伯变得异常的挑剔和严谨。要不是出价高,几名纸匠肯定会被大伯气走。经过两天两夜的赶制,一幢巨大的灵屋,终于赶制完工。灵屋有三层,电视、电话、冰箱、彩灯、花园等等,现代化的设施应有尽有。还有各种楹联,贴在门柱上,堂屋、卧房、侧室、厨房与家畜栏上,都出自于大伯的手笔。在我看来,这是大伯一生中最好的书法作品。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个扶栏而立的女主人,显得那样栩栩如生和含情脉脉,大伯终于为身在阴间的老五娶了一个女人。

那幢巨大的灵屋将在老五的头七焚烧,当时我想,真是可惜了这样的一件艺术珍品。

还记得大伯去世的当天,满面倦容的袁老馆长和一帮文艺界的朋友闻讯赶来。袁老馆长看到大伯临终前的书法作品,那五个字——阳光照小屋,沉思良久,在那张粗宣上,悬腕运笔,一气呵成地写下另外相对应的五个字——风雨任平生。当时我念头一闪,大伯在临终前,因无力没能写下的那行字,是不是就是这五个字两种不同风格的字體,交相辉映,殊途同归,透射出对人生的深深洞察与体悟,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久久地注视着这两行字,当时,阳光极为灿烂,红砖青瓦的小屋,仿佛被太阳强烈的光线提升起来,小屋内的每个角落,都堆满了银锭似的,闪闪发光。

连那些在小屋内嗡嗡乱飞的饭蝇,也仿佛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发光体。

易清华,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背景》《荣辱与共》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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