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菁琦
2017年最后一天,一只连续咬伤数人的金毛犬被警察棒杀于湖南长沙街頭,意外引发一场风波。
金毛犬被杀当天,有人将杀犬视频公布在网络,遭到爱狗人士强烈批评,他们质疑警方处置方式不妥,指责其“虐杀”动物;支持者则认为,市民被咬报警,警方不处置才是失 职。
事发后,打狗警察的父母家门口被摆了几个花圈,另一名无辜警察收到2000多条恐吓短信——只因神似杀狗者。还有北京一群老太太跑去湖南省驻京办讨说法。
与此同时,血腥打狗与市民被咬,纠葛的细节在互联网上持续发酵,牵扯出两个恩怨已久的群体,它无关年龄、职业、信仰,只系于犬。爱与不爱,是重要分界线。
狗年即将到来时,这成了一件大事。
大战
这本是一个警察“为民除害”的日常执法。
长沙市公安局天心区分局相关负责人彭勇告诉本刊,2017年12月31日下午3点左右,一只拴在闹事区的金毛犬在几十分钟内,扑向4位路过的市民;一位冷姓老人在膝盖处被咬出两个红点后报警,希望处理掉这条犬。
处理此事的是两位警察,一位民警,一位协警。陈良是协警,因派出所没配备捕网或麻醉枪,在和值班领导请示后,决定用木棍处置。彭勇透露,棍子是在周围找到的,陈良本想打晕即拖走,“但狗晕后又跳起,随即遭棒杀,整个过程持续21分钟。”
在流浪狗有近10万只的长沙,一个警察打死一只狗的事,本不至于上新闻。但是,满地鲜血的照片由过路网友发至微博,让人误以为警察无故打狗。好在这个误会在第二天当地媒体发布会时即被解开,包括视频、被咬老人、事发地附近店铺店员等都作证,狗咬了人,警察才杀了狗。
然而在另外一群人眼里,故事有另外的叙述方式。有人说,“狗是被拴着的,对于成年警察,狗处于弱势。”还有人讲,“打狗时,狗在摇尾巴,并且端坐好,这都是示好的表现,真正的疯狗尾巴是夹紧紧的。”在爱狗人士那里,对“金毛”的描述也是柔软的,毛小孩、温顺、治愈系……
在一家离事发地不远的宠物店,我追溯了那只金毛的身世。2017年12月中旬,一位小区保安给宠物店医生郑莽龙打电话,说一只金毛霸占了公共厕所,人不能近身。
“我过去一看,狗只有肚子和尾巴有点脏,应该流浪不久。”郑莽龙回忆,他安抚了一下金毛,把它带回宠物店。它最初有点防备、龇牙,在宠物医生眼里,这是流浪狗常出现的状态。养了半个月后,金毛表露出它的本性,好动、黏人、热情。此时,有顾客的朋友愿意领养它,但没有留下电话,直到事发那天中午,金毛被那个朋友牵走。
那天,领养人因在附近上班,就将金毛暂时拴在韶山中路一家名为水玲珑的理发店街前,然后离开。当时是下午一点左右,被拴两小时后,原本趴在地上的金毛,见到路人经过时突然扑起来。它一共扑了四位路人,有两人只是被擦到衣服,另一位年轻人裤子上被咬出两个窟窿,66岁的冷先生膝盖处被咬出两个红点。随即冷先生报警。
金毛被棒杀时,水玲珑的店员目睹了整个过程。店员或许是被太多人“骚扰”过,在我找到他时,对方显得异常谨慎。不过他还是告诉我,确实是金毛跳起来后,警察才用棒猛烈敲击它。
然而事件发生后,一些有企图的自媒体迅速利用不同社会群体对狗的不同看法,有意识地制造他们的误解。有人就在网上造谣称,金毛被虐杀时间长达4个小时。此外协警陈良的个人信息也被发布于网络。在这些因素的作用下,全国爱狗人士群情激奋。
金毛被当街棒杀后,对它的温顺印象与被打时的惨状,合成一股冲击力量,让一群爱狗人士迅速聚拢。他们通过扫码加入微信群联络,在警察父母家、派出所、事发地聚合,希望警察道歉。派出所电话那几天此起彼伏,接起来有大半骂警察不对,中间也偶尔夹杂几个打狗的支持者。
棒杀金毛的协警陈良,遭到重点“关照”。他的父亲陈明在事发当晚并没有得到关于儿子杀狗的任何消息。直到有人不友好地送来两束菊花,还有人来店里探头探脑,“啥都不买,只问我儿子的电话。” 陈明这才发觉,事情有些异样。
陈明夫妇经营了一家便利店,它位于一个相对封闭的家属院。店面小到不能再小,站两人便显拥挤,有一个小柜台,货物只有槟榔与烟。就算这样不起眼,还是被人找到。
新年第一天,老人收到花圈,最难忍受的是,里面还包裹着卫生巾。来了30多个人,在小店铺门口晃荡。更有甚者,有人当他们的面把儿子的照片烧掉。有好几辆车停在门口,车里有人,但不下来。这些都让陈父精神紧张,70多岁的老人有心脏病,之后的几天晚上他都变得心慌慌。
爱狗人士的诉求
真正的爱狗人士觉得,事情的发展逻辑本不应该是这样。张曦是长沙当地一个宠物救助团队的队长,他把去派出所上访、往警察父母家送花圈等行为,定义为爱狗人士一次最失败的危机公关。“(他们)这种江湖做派,把形象都毁了,以为我们爱狗的都是偏激的人,根本不会理我们真正的诉求是什么。” 张曦说。
2017年12月31日晚上七点左右,20多人聚集在派出所,他们没有拉横幅或呼吁,只是希望派出所有人给个说法。但派出所当时正忙着调监控,没有人出面接待。
当得知爱狗人士聚集在当地派出所时,正在开车的张曦立刻转向。在派出所,张曦要求大家打开直播,记录他讲的每一个字。他代表爱狗人士与派出所协商,极力劝大家理智、再理智。张曦还劝大家回去,留下三个人,去派出所办公室协商。
张曦把那段21分钟的视频下载在手机上,看完后他心阵阵绞痛,控制不住要掉泪,“最后那一棍,狗长长地哀嚎,(我)内心很崩溃。”对待虐待动物呈现出格外敏感的反应,是爱狗人士共同特性。
张曦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有一张学生气的脸,看不出已年届四十。他说自学过两年法律,懂法守法,之前在德国留学,曾是一名交响乐团的乐手。长沙动物保护的圈子不大,有一个动保协会专注于饲养流浪动物,张曦的团队刚成立不久,主要负责救助抓捕流浪狗。endprint
死亡、血、动物的哀嚎,都能激起爱狗人士强烈的怜悯心,引发愤怒与冲动。然而,这种同理心并不是天生的。张曦经历了从一个普通养狗者,到对狗有大爱的两个阶段。
故事是从一只走失的雪纳瑞开始的。张曦养了半年的雪纳瑞在一次忘记关门时,离开了家。他反复找寻无果,即加入长沙当地寻狗群。狗虽没找到,但群为他打开一扇新大门,每个种类狗的脾气、训练、饮食,事无巨细,对他进行了各种普及。
“以前看电视里的狗给主人拿报纸、拖鞋,以为是特效,后来才知道是真的,只是你不了解你的狗。”张曦说。
直到亲历群里组织的一次捕救行动,彻底更新他爱狗的态度。那是一只腿有点瘸的小奶狗,用盒子装好被遗弃在一个小区楼下。看它眼睛结眼屎,鼻子滚烫,张曦判断是得了犬瘟。决定救下时,他冲着小狗说句握手,狗竟然颤颤巍巍伸出一只爪。
彼时正值张曦母亲重病住院,他停下一切工作,晚上在医院陪妈妈,白天在宠物医院陪狗。潜意识里,他希望救助小狗的善意,能在母亲身上得到善报。他望着小狗,陪它说话、喂它药。狗也懂得,每次他来,再虚弱也会坐起身子迎接。
半个月后的一天,张曦和朋友来看小狗,说了一大段话,让它多吃点东西。小狗支撑着身子,听了二十分钟。第二天早上,它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完,躺在窝里去世了。
从那只小狗去世后,他更觉狗是一种不一样的生物,“它懂人心,能陪伴人,价值比其他动物高。”
此后他在垃圾堆、湘江旁、拆迁的老小区救助过不少受伤或流浪的猫狗,看着它们从流血流脓,到干净壮实。
救助动物带来的满足感,最初是一种英雄主义,到后来张曦觉得是人在利他时,带来的无尽欢愉。
“让善良得到舒展,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这样的满足感促使他不断行动,到后面像着了魔一样,三天不救就手痒,路上任何一只狗或猫,他都能敏锐关注,倾注一种无条件的怜悯。
救助队成立后,改变了张曦的生活。以往他爱打牌最怕人打扰,现在打牌时常放人鸽子,下牌桌跑去救狗的事常常发生。一次他为一只狗驱车100公里,熬了通宵把它救回来,第二天继续上班。
长沙棒杀金毛事件让张曦听到很多讨厌的词,“狗奴”、“狗粉”,说他们要狗命不要人命。他知道误会太深,“我并不反对合法处理动物,我们在意的是处理的方式、过程,动物是否无痛、有尊严。”张曦说,狗安乐死躺在他怀里,他心也痛,但绝对比不上这只金毛被一通棒打。
“单看视频,爱狗人士感到不适可以理解,但经过剪辑的视频不可能是事情的全部。”《中国青年报》在一篇评论中认为,且不说“人肉”、骚扰无辜辅警、打爆接警电话都涉嫌违法,这些闹事的“爱狗人士”真的觉得,以“爱狗”之名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法律是一个社会的底线,从违法的路径无法通向正义的结果。
老太太们的行动
在遥远的北京,还有一群人对长沙警察棒杀金毛不满。1月5日,《环球时报》官微报道,一群北京中老年妇女特意去湖南省驻京办讨说法,让当事警察出来道歉。
这则新闻下面的评论,记录下人们对这一突如其来举动的不解。有人说这是“邪教组织”,也有人说这些北京大妈太爱管闲事。当时到现场的段梅告诉我,她对这些评价愤愤不平。
去湖南省驻京办的行动,的确是因打狗视频引发。段梅庆幸自己没有点开,几个好姐妹看完,有失眠的,有重感冒的,“都哗啦啦掉眼泪”。
段梅身后有两个团队——“北京老太太反虐团”和“牠之舟公益团队” ,在北京动保圈都很有名,作为牠之舟的团长,段梅反复强调这不是一个组织。
“北京老太太反虐团”成立于2013年,最初是为了制止虐待动物的行为。曾有一个10多岁的小男孩长期虐杀狗,狗的尸体丢弃在楼下垃圾堆里,小孩姥姥和妈妈还帮助掩埋。几位团员蹲守三天,终于抓到。“小孩我们就帮助找心理医生,想做一些治疗和疏导,但他死活不愿意,他姥姥和母亲也不配合,特别惯这孩子。没办法,就找到姥姥单位去,还是教师,后来单位把她开除了。”段梅到现在还觉得这件事做得漂亮。
除了制止虐待,救助流浪猫狗也是团员们常做的事。段梅退休后,在京郊买下一座别墅,专门收养流浪狗,现在已达到100多只。对流浪猫狗的爱,与20年前她一次无意闯入昌平七里渠流浪猫狗收容所有关。段梅记得,收容所里脏水横流、臭气难闻,脱毛的、流脓的猫狗遍地都是,她是掉着眼泪出来的。之后,她便一直致力于救助猫狗这件事。
在网上举报虐待动物的视频、网站,是牠之舟团队的主攻方向。“百度贴吧、微博、QQ群发各种虐待视频,你都不知道现在社会有多阴暗,用萝卜捅猫的肛门,猫疼得直叫,教唆网友毒狗的,还有些QQ群,进入门槛就是要杀死多少只狗。”段梅啧啧地惊叹。
江苏电视台就曾于2017年12月3日报道过一个QQ“毒狗群”的新闻,群成员打着“保护狗狗”的旗号,实际上却在传播残害、毒杀猫狗的手法,而且还配上了图片和视频。
段梅和团员们经常在微博举报,有时举报不了,她们就直接去新浪总部。“在北京,離这些机构近。”这使她们形成一种做派,充分利用北京方便的资源,而且怎么去,怎么申请,怎么沟通,她们都“门 清”。
去各省驻京办协商也不是第一次了。就在去年12月底,她们还去了浙江省驻京办,申诉政府部门的捕狗令。段梅感叹,“浙江省驻京办比湖南好多了,接待迅速,且立即有答复。”对于驻京办的职责,团员们也清清楚楚,处理相关应急事件,上传下达,“市民当然也可以 去。”
“门清”背后,得益于团队配置。虽然都是退休或年长者,但有不少是国家公务员、律师、知名媒体人,甚至还有艺人的岳母。她们对于如何与相关部门对接轻车熟路。
“不是网上说的,好像我们是一群没事干的大妈。”段梅说。
退休前是国家公务员的段梅经常反思,反虐待、救助、举报,她背后两个团队所做的种种事情,有时填补的正是国家法律的漏洞。endprint
“国内只有一部《野生动物保护法》,没有《小动物保护法》与《反虐待动物法》。导致的后果是,动物不受保护,流浪猫狗无序繁殖,城市生活受到威胁。虐杀行为泛滥,流浪猫狗流向餐桌。”段梅说。
而在国外,已有100多个国家颁布类似法律,英国是世界上最早颁布此类法律的国家,可追溯到19世纪,法律覆盖每个与动物打交道的人,要求在充分了解动物习性之上,用适当方式对待动物。对于猫狗之类的伴侣动物,不但不能杀,还细致规定,不慎丢失罚款30英镑,在意大利三天不遛狗罚款580欧元。供食用的动物则须有专业人员“无痛感”宰杀。
段梅曾逮住机会问过北京相关部门领导,中国为何迟迟不出台类似的法规。答复往往是——国情复杂,食用狗肉问题上都不能一刀切。段梅说如果提动物保护不行,她想应出台一个法规——《养犬人法规》。
“这是公务,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对于当事警察来说,棒殺金毛犬这件事,是不得已而为之。
1月12日,我第二次去便利店寻找杀犬协警,他依旧不在。两位老人的脸松下来,偶尔客套,但说到闹事者,牙咬得紧绷。他们请我进屋,杂物堆积在原本狭小的客厅里,走廊被冰箱占一大半。老两口守着共4000多元退休工资,在此平平淡淡过日子。
做协警的儿子陈良高中毕业后一直开公交车,一年前才招聘至金盆岭派出所,给110开车。事发那天出警,除了陈良,还有一位民警,民警岁数大,打狗任务自然落在陈良身上。老两口都信奉,“新到一个地方,要多做点事,勤快点。”在家里,陈良连鸡都没杀过,网上说儿子性格暴躁,陈父不同意,“你去问问那公交车公司,十几年了,从来没出过事,没吵过架。开公交车要多有耐心。”
在这个狭小的家里,曾经也养过一只叫“欢欢”的狗。陈父记得是儿子陈良捡回来的,给它买火腿肠都是一箱箱地买。养了9年,后来因儿媳妇怀孕被送到宠物医院,但每过一段时间陈良都会骑单车去看它。
因为有养狗经历,路上遇到流浪狗,一家人虽然不会去救,但也不会害怕、去打骂。一次陈父送孙女出门,一只流浪狗从她腿边擦过,孙女吓一跳。陈明赶紧呵斥一声,狗跑开了,他也没有追上去扔石头。
对于用棍子打死金毛是不是残忍,陈明夫妇有很多反问,“警察枪毙犯人残不残忍?”“枪毙歹徒残不残忍?”——“这是公务,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虽然天天在一起,陈明也没敢问过儿子打金毛时的心情。“那几天他闷闷的,本来还觉得有点什么,后来看闹事者一拨拨来,他反而坚信自己没做错了。”
杀狗风波甚至波及到报警人冷先生,他的头像在网上被做成靶子,他担心受到围攻,已近半个月不敢去学校接送孙女。网上讹传他想碰瓷,要向狗主人讨一万块钱。我联系到冷先生,但他婉拒了采访。我在公安部门处得到确切消息,冷先生打的三针狂犬病疫苗400多元,都是自掏腰包。
好在行为过激者都已遭到惩处。根据长沙警方发布的消息:周某新在新浪微博公布现场处置人员陈某的家庭住址及家庭住址外观照片,散布他人隐私,长沙市公安局天心分局依法对周某新处以行政拘留5日的处罚。同时,周某文因公然侮辱陈某被处以行政拘留5日的处罚。
风波渐渐过去,但对狗要采取何种态度的纷争还没停止。清华大学教授蒋劲松在媒体上撰文,提出了具体建议:捕捉犬只的设备各城市都有,应该给第一线的警察、协警配备到位,相关知识应该培训。
《环球时报》的文章则认为,民警在工作中存在的方式方法可以探讨和纠正,但非法人肉和恶意骚扰民警以及扰乱公安部门的极端行为,必须坚决抵制,并依法制裁。
在张曦看来,之所以人们对狗的态度如此复杂,是因为宠物与食物的概念混淆。“中国人接触到宠物的概念才30多年,在这之前,狗肉是一道好菜,是村里看家的畜生。文革之前的老一辈,大部分都无法接受把狗当成家人、小孩。而当代的年轻人,非常依赖宠物。”张曦对我说,这两群人的诉求如此不同,但都塞在一个时代,“社会转型时期,各种纷争是必然。”他想起国外《反虐待动物法》的逻辑,“可以不爱,但不要伤害。”
对于今后执法中如何更恰当地对待狗,警方也已开始反思。长沙天心区警方对媒体表示:“肇事犬当时未佩戴犬牌,十分钟内咬了4人,伤人后无法找到犬主,无法证明是已接种狂犬疫苗的合法犬只,对其扑杀符合《长沙市城市养犬管理规定》第二十一条的规定,出警民警没带麻醉枪,出于安全考虑采取了棒杀的方式,但同时会认真总结公众意见,更好服务市民。”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陈明、陈良、段梅为化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