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乾南巡与江浙地区行宫研究

2018-02-28 19:24
社会科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名胜行宫南巡

何 峰

清圣祖玄烨(康熙皇帝)和清高宗弘历(乾隆皇帝)先后进行了十二次声势浩大的南巡活动,这一过程中,江浙官商为迎接帝王南巡,进行了大规模的行宫营建修缮活动。关于康乾南巡行宫研究,学术界已有一些探讨,但多偏于对行宫修建、选址及艺术特色进行简单介绍,或对某一座行宫进行专门研究*目前学术界涉及康熙帝及乾隆帝南巡的研究成果较为丰富,但系统性成果不多。南巡行宫方面,一些学者从某个侧面研究行宫的选址、艺术特色,或在涉及帝王南巡时就个别南巡行宫情况进行简单介绍,或就某一座行宫的具体问题展开探讨,尚缺乏对江浙地区康乾南巡行宫进行系统深入研究的学术成果。已有研究可参见:孔俊婷、王其亨《法天则地揭意象——清代行宫园林选址考析》,《清史研究》2005年第4期;申丽萍《乾隆帝六次南巡行宫御制诗与南巡行宫的特色意匠》,《东南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08年第6期;王振忠《明清徽商与淮扬社会变迁》,三联书店1996年版;梅尔清《清初扬州文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段智钧、王贵祥《江宁行宫建筑与基址规模略考》,载王贵祥主编《中国建筑史论汇刊》第三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等等。,尚缺乏对江浙地区康乾南巡行宫的时空分布、行宫景观演变特征、行宫修建的政治文化背景进行系统深入的专门性研究。本文在细致梳理历史文献资料的基础上,系统考察江浙地区主要南巡行宫修建历程,探讨南巡行宫分布特征,并对行宫及其景观的时空分布及演变进行政治文化分析。

一、江浙地区主要南巡行宫及修建情况

康熙南巡初期,江浙地区尚未进行大规模行宫营建,虽文献没有确切记载,但大致是驻跸于尖营、御舟或名胜、官署之内,如淮安总漕衙门官署、织造府署等等。游赏风景名胜时,康熙帝往往就近入驻于名胜建筑中,如驻跸于邓尉山“天寿圣恩禅寺”及虎丘,尽管这些建筑可能也略有修缮或构置,但一般规模不大,尚未成为固定的行宫建筑。然康熙帝六次南巡,地方官员逐渐增建行宫,至康熙南巡末期,一些代表性的行宫基本已经修建,主要包括江宁府行宫、苏州府行宫、龙潭行宫、高旻寺行宫、金山行宫、灵岩山行宫、杭州府行宫、西湖孤山行宫等。乾隆十六年(1751),乾隆帝第一次南巡,江苏省境内大多驻跸于圣祖旧行宫,仅加以修葺或改建*《钦定南巡盛典》卷82《名胜》,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59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影印本,第300-301页。,此后历次南巡则不断增建各类行宫,至乾隆南巡后期,江浙地区行宫修建已趋完备。

表1 江浙地区主要南巡行宫修建情况表

资料来源:《钦定南巡盛典》卷84、85、86《名胜》;乾隆《江南通志》卷22《舆地志》;光绪《京口三山志(金山志)》卷2《建置》;嘉庆《重刊江宁府志》卷12《建置》;乾隆《句容县志》卷1《舆地志 市镇》;《西湖志纂》卷3《胜迹》;民国《杭州府志》卷1《图说》;同治《苏州府志》卷6《山一》;乾隆《江都县志》卷17《寺观》等。

因地域景观与环境差异,南巡驻跸情况,以扬州为界,扬州以北初期多以临时行营为驻跸之地;扬州以南,因名胜寺庙比较多,南巡初期多以名胜官署为驻跸处所,并在此基础上逐步修建行宫。“大河以北,安设帷宫,仅列梐枑,间备屋宇,砻斲不施;自扬州、江宁而至苏杭,则多就名蓝左近,略为构葺,敬奉宸游,居颂有那,寿同无量,至是而知朝会之地与名胜之区,胥沐光荣。”*《钦定南巡盛典》卷81《名胜》,四库全书第659册,第295页。行宫的修建有一个持续的过程,大多数行宫(尤其是扬州以南的数处行宫)都不是一次性修建完成,历次南巡地方官吏都会酌情进行一些修缮或增葺,而在某次南巡大规模营建,最终形成完善的行宫院落。江浙地区扬州以南行宫,因多在官署、名胜之地,康熙南巡期间即已选为行宫、初步修建。乾隆南巡多在康熙行宫的基址上重新修缮改建,或在康熙行宫旁重建乾隆行宫,如圣因寺行宫、金山行宫;扬州以南完全属于乾隆南巡始建的行宫主要有天宁寺行宫、栖霞行宫及钱家港行宫三处。扬州以北数处行宫,则以乾隆南巡驻跸行营为基础,辟地全面修建。

图1 江浙地区代表性南巡行宫位置示意图

二、扬州以南南巡行宫的选址、建造与演变特征

扬州以南南巡行宫主要分为织造府行宫、风景名胜行宫,兹分述之:

(一)织造府行宫

江宁、苏州、杭州是三座省会城市,帝王南巡在这三座城市驻跸时间较长,最初都选择驻跸于江宁、苏州、杭州织造府署,并于其中营建行宫。帝王南巡未驻跸于总督和巡抚官署,而驻跸于织造官官署(淮安没有织造官署,康熙帝曾驻跸于淮安总漕衙门),与有清一代“织造官”在清朝政治体系中的特殊位置有关。织造官来自于内务府包衣系统,专为皇室和宫廷提供服务。史景迁认为,他们至少在经济上与巡抚及布政使这些省级行政单位最重要的官员是一个级别的,但他们没有固定的品级,处于省级官僚体系之外,应该被认为是皇室精英的成员*[美]史景迁:《曹寅与康熙—一个皇室宠臣的生涯揭秘》,陈引驰等译,上海远东出版社2005年版,第98页。,因此,相较于地方官系统的督抚官员,织造官与帝王的私人关系更为密切。

杭州织造府行宫的历史过程大致可见行宫对织造官署的占据过程。康熙南巡行宫在杭州织造衙署东西两旁,康熙二十八年(1689)兴建,康熙四十五年(1706)织造孙文成增葺,“禁御森严,规制整肃,外列百官朝房”*梁诗正、沈德潜等:《西湖志纂》卷3《胜迹》,四库全书第586册,第422页。,南巡后行宫闲置,并在西首殿内供奉圣祖神牌。乾隆南巡前,地方官员勘查行宫状况,考虑到臣子衙门供奉帝王神牌不够敬重,因此将织造衙门移驻于盐政衙署,重新修葺原有宫殿,并于宫后专门建楼供奉神牌*《钦定南巡盛典》卷82《名胜》,四库全书第659册,第298页。。 将织造衙门移出,行宫不再依附于官署,成为独立的建筑体系,可见乾隆南巡行宫建筑礼制上的谨严。行宫的建筑规制相当完备,(民国)《杭州府志》卷1载“行宫头门、花牌楼、茶房、东西宫门,宫门内大楼九间,头宫门、二宫门、前殿、二殿、前寝宫、后寝宫。头宫门外,东西朝房各十间,东西牌楼各一座,朝房旁有军机房、东西膳房,二宫门一院恭奉龙牌”,形成完善的政务办事系统,并专门建有看戏殿及御书房等建筑,以备帝王文娱生活的需要。行宫中供奉圣祖龙牌的院落称作“龙牌宫”,“凡遇万寿、冬至、岁旦,官吏咸集叩贺”*民国《杭州府志》卷1《图说》,1922年铅印本,第4-5页。。大致可见,“行宫”成为南巡之后皇权在地方景观中的重要代表。龙牌宫的设立,使浙省地方官员在当地有了固定叩拜帝王的场所,行宫成为联系清帝王与地方官员政治文化情感的重要景观。

(二)风景名胜行宫

杭州、苏州、江宁三座城市除城内织造府行宫外,都选择城外风景名胜地作为帝王的驻跸场所,当一处名胜被选择或多次选择为驻跸地后,地方官员常会在此地营建行宫。康熙帝多次南巡,都选择“西湖”这一杭州最有影响力的名胜景观作为驻跸地,以至杭城官民合力濬治西湖,辟孤山建行宫,并疏通涌金门城河以便御舟行驶*梁诗正、沈德潜等:《西湖志纂》卷2《西湖水利》,第394页。。康熙四十四年(1705)南巡曾御题孤山行宫诗:

岁月流光五十载,两江风景一时荣;蟠桃果熟春光好,海屋筹添丽日明。

幸有百僚分节治,嘘嗟凉德际升平;年丰物阜民安乐,何必燕京是帝京。*梁诗正、沈德潜等:《西湖志纂》卷3《胜迹》,第402页。

江浙一带景观曾遭受明清朝代更替的创伤,此时,清王朝已运转半个多世纪,数次南巡,“两江风景”一时间出现“兴盛”景况。康熙帝游赏江南美景,感“物阜民丰”,以至吟出“何必燕京是帝京”这样的诗句,不难看出其对江浙美景的热爱及对南巡中景观营建活动的认可。

西湖孤山行宫始建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后于雍正五年(1727)改建为圣因寺*民国《杭州府志》卷1《图说》,第7页。。 乾隆十六年(1751)南巡,再次“驻跸西湖”,浙江官民在原康熙行宫西侧重新建造乾隆行宫,“旧制房屋四所,地盘甚宽”,但所供奉圣祖神牌“在西偏,甚非体制”,“应请敬谨移供从前旧寝宫”*《钦定南巡盛典》卷82《名胜》,第299页。。乾隆南巡所建圣因寺行宫“适当孤山正中,群山环卫,拱护宸居,万井东连,遥瞻阊阖,规制天成”*梁诗正、沈德潜等:《西湖志纂》卷3《胜迹》,第404页。,特意使行宫处于周边景观的中心位置,并通过院落的方式与周边景观分离,与康熙南巡初期行宫与周边建筑共处一地、相互贯通形成鲜明对比,同样可见乾隆南巡期间对象征皇权的行宫建筑规制的严格要求。

(民国)《杭州府志》载西湖孤山行宫有“临湖牌楼,东西朝房,头宫门、垂花门、奏事殿、楠木寝宫、后照房、东西茶膳房、藏经堂、东西垂花门、望湖楼、戏台、听戏殿、卷棚寝宫、后照房、箭厅、阿哥所五进,又西为花园,有四照亭、竹凉处、绿云径、瞰碧楼、贮月泉、鹫香庭、领要阁、玉兰堂御题八景,又有曲尺楼平台诸胜”等建筑与景观*民国《杭州府志》卷1《图说》,第7-8页。,其中朝房面积明显小于杭州府行宫,仅在头宫门外东西两侧安置了几间屋舍。因地处西湖孤山,风景宜人,行宫内用于休闲游赏的建筑较多,如各类沿湖游赏亭台、戏台,并专门为喜好射箭的皇帝备有“箭厅”。此外,为皇子们备有阿哥所。自行宫建成后,历次南巡杭州,帝王都会从杭州府行宫移驻孤山行宫,且在孤山行宫驻跸的时间较杭州府行宫为长。

灵岩山行宫在苏州府西三十里灵岩山山巅,传吴王置馆娃宫于此,即灵岩寺旧址,康熙南巡时曾在这里驻跸*同治《苏州府志》卷6《山一》,光绪九年刊本,第18-19页。。 乾隆南巡前,苏州地方官员在寺旁营建乾隆行宫,“松栋云轩,不尚粉饰,其高处为临湖榭,俯视具区三万六千顷,如在几席间也”*《钦定南巡盛典》卷85《名胜》,四库全书第659册,第339页。。 灵岩山行宫的位置有利于帝王游赏苏州城西南诸山、太湖诸名胜及阅视太湖水操,从行宫临湖榭观太湖,一览无余,如在眼前。灵岩山位于明清苏州府城胥门前往太湖最近的水路要道旁,离太湖胥口一带很近,交通非常便利,行驶御舟相较其它水路更有优势。此外,灵岩山周围自然文化资源丰富,多处景观与吴王传说相关,如有石城,“阖闾养越美人于此”*同治《苏州府志》卷6《山一》,第18-19页。;“采香泾”,即与“吴王种香于此,遣美人采之”之说相关*陆广微:《吴地记》附录一《吴地记佚文·地名》,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75页。。康熙帝曾驻跸于邓尉山圣恩禅寺,但此后游至灵岩山时曾说,“邓尉山寺虽大,无甚景;灵岩山虽小,其景甚多”*《圣驾南巡录 随銮日记》,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清抄本。。 辟建灵岩山行宫,兼具历史文化与自然交通双重优势。

南京栖霞行宫建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在江宁府治东北五十里栖霞山中峰之左,与东峰相接,秀石嵯峨,茂林蒙密,白鹿泉源出其中”*嘉庆《重刊江宁府志》卷12《建置》,清嘉庆十六年修,清光绪六年刊本,第6页。。栖霞山在江宁上元县与句容县交界处,至句容龙潭镇的陆路御道正好经过栖霞山,尽管康熙南巡时已在句容县龙潭镇修建了龙潭行宫,但乾隆南巡时,还是在相隔不远的栖霞山再建栖霞行宫。栖霞山是金陵佛教名山,远离城市,风景优美。南齐建元年间,即有僧人在此居住,并留有“千佛岩”等众多佛教景观。明代文人祝世录曾言,“我观金陵名胜,在诸寺。寺凡四百八十,其最盛在栖霞。原夫栖霞下瞰江流,青山不断,地远朝市,红尘不飞”*葛寅亮:《金陵梵刹志》卷4《摄山栖霞寺·修栖霞寺法堂短引》,1936年金山江天寺影印明万历三十五年南京僧录司刻天启增修本,第25页。。乾隆帝从江宁城回銮时一般驻跸于栖霞行宫数日,除游赏名胜外,也有助于南巡队伍的休闲整顿。

金山行宫在镇江府西北七里长江之中,《京口三山志(金山志)》载“行宫恭建在山南面,康熙甲子圣祖仁皇帝南巡始建,前为远帆楼、右为壮观楼,稍转而西为更上一层楼。越二载工竣。……万寿行宫恭建金山南面,康熙甲申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建宫在寺之南,居山之中,东至花厅,西至平台,南界长江,北坐妙高,俱属禁地”*光绪《京口三山志(金山志)》卷2《建置》,光绪三十年刊本,第1-2页。。实际上,康熙帝首次南巡(甲子年)幸金山,并未在金山驻跸,“丙辰,上幸金山,乘沙船渡扬子江……上登金山,游龙禅寺,御书‘江天一览’四字,又幸焦山,午后,自镇江启行,往苏州府”*《清圣祖实录》卷117康熙二十三年十月丙辰,《清实录》第5册,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23-224页。,虽未在金山驻跸,地方官绅却在甲子南巡之后花两年时间建了远帆楼等建筑。自康熙帝第二次南巡驻跸金山后,历次南巡在镇江府都驻跸于金山行宫。康熙四十三年(甲申年,1704)第四次南巡之后,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在江天寺旁建“万寿行宫”,并圈为禁地,可见随着官员们南巡办差的日渐熟练,行宫规制日臻成熟、完善,已逐渐从周边景观中独立出来。乾隆十六年(辛未年,1751)再建乾隆行宫于江天寺之右*《钦定南巡盛典》卷85《名胜》,四库全书第659册,第333页。。

金山行宫与杭州、苏州、江宁织造府行宫是南巡最早确立并延续下来的驻跸场所。镇江府“当大江南北之冲,而东际江流入海之尽境;其地控天下之枢,为第一扼塞,关系治乱之大势,视他郡为独重”*乾隆《镇江府志》卷首《张序》第3页,乾隆十五年增刻本。,而金山一带最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和自然景观,康熙帝认为 “江山之奇”没有能超过金山者,登临金山,东南之势尽收*乾隆《镇江府志》卷首《圣祖仁皇帝宸翰》,第1页。,康熙帝赐寺名“江天寺”,并御书“江天一览”扁额*《钦定南巡盛典》卷85《名胜》,第333页。,正是对金山地域意象的认同。乾隆南巡,延续康熙南巡传统,以金山为驻跸场所,且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在金山行宫建藏书楼“文宗阁”,以示荣宠。实际上,金山行宫于南巡行程并不便利,至镇江后往往要渡江至金山,前往江宁也要先渡江登岸,后来不得不在江岸上修建了钱家港行宫,以便行程。

扬州高旻寺行宫,与金山隔江相望,且近运河入江处,在南巡御道上,因“其水北承淮流,西达仪征,南通瓜步”*《钦定南巡盛典》卷84《名胜》,四库全书第659册,第331-332页。,又称三汊河行宫、宝塔湾行宫、茱萸湾行宫、御花园行宫。“三汊河”、“宝塔湾”、“茱萸湾”应是根据地理景观命名,御花园行宫则应是地方俗称,即当地百姓认为这是帝王在扬州的御花园。康熙南巡初期,在扬州境内活动比较少,多选择停泊于江边的宝塔湾,第三次南巡后,两淮盐商始修建行宫,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第四次南巡之前在宝塔湾建成高旻寺行宫,“至于茱萸湾之行宫,乃系盐商百姓感恩之诚而建,虽不与地方官吏,但工价不下数千”*乾隆《江都县志》卷17《寺观》,清乾隆八年刊,光绪七年重刊本,第11-12页。。康熙帝为行宫所在寺庙赐名“高旻寺”,营建行宫时,寺庙也得到全面修缮,有御题《高旻寺碑记》:

茱萸湾者,乃维扬俗称宝塔湾也,居三岔之中,南眺金焦诸峰,北枕蜀岗之麓,足为淮南胜地。凡上江由仪真,下江由瓜步,至此皆会归运河而北上也…朕三十八年奉皇太后銮舆偕行,晨昏侍养,视河既毕,勉从舆请济江而南,周览吴会民生风俗,见茱萸湾塔岁久寝圮,朕欲颁内帑略为修葺,为皇太后祝厘,而众商以被泽优渥,不待期会,踊跃赴工,庀材协力,惟恐或后,不日告竣。旧刹式廓鼎新,庄严弘敞,兼以翚飞杰阁,凭高四眺,临大江通南北,因书额赐之曰高旻寺,勒文于石,垂示久远。*乾隆《江都县志》卷17《寺观》,第10-11页。

帝王驻跸,曾在行宫中留下无数额、联、诗、文,康熙帝南巡回宫之后,依然惦念行宫,曾撤大内所供金佛,遣大学士高士奇、内务府丁藻送至寺中,后又赐米芾书桃源行手卷一轴,春日诗一副,诗扇三柄,金刚药师经各一卷*乾隆《江都县志》卷17《寺观》,第10页。,大致可见帝王视行宫若京中宫殿,行宫可与京城宫殿一体均享“圣泽”。

自高旻寺行宫建成后,康熙帝南巡扬州,基本上都驻跸于高旻寺行宫。但高旻寺行宫僻居城南,虽视野开阔,但离城市核心区尚有距离。至康熙南巡后期及乾隆南巡,扬州已是南巡停留时间较长的城市。康熙南巡时期从高邮至扬州城,往往先在邵伯镇及扬州城东北北高桥一带停歇,乾隆十六年南巡进城前则停泊于小五台,较为不便。乾隆帝和当地盐商都有意在扬州城核心区域建造行宫,乾隆二十一年(1756)第二次南巡之前,择扬州城天宁寺一带修建天宁寺行宫*《钦定南巡盛典》卷84《名胜》,第325页。。天宁寺为“扬州八大刹之首”*李斗:《扬州画舫录》卷4《新城北录中》,第81页。,东近运河,南面紧邻因盐商靡集而发展起来的新城区,至17世纪末,已成为扬州城较为繁华的地段;西北近扬州城最有名的平山堂、瘦西湖风景区,《平山堂图志》载“扬州诸山以蜀岗为雄冠,保障河受西山诸水,汇蜀岗前,回环曲折,而南至于砚池,两岸园亭为绮,交繡错然,惟平山堂之名为最著”*赵之壁编纂:《平山堂图志》卷首,清乾隆三十年刊,光绪九年重印本。。《扬州画舫录》称“郡中行宫以塔湾为先,系康熙间旧制。今上(乾隆帝首次)南巡,先驻是地,次日方入城至平山堂……天宁寺仅一过而已”,至天宁寺增建行宫之后,乾隆帝历次南巡自崇家湾抵扬州,“先驻天宁行宫,次驻高旻行宫”,由瓜洲回銮,“先驻高旻行宫,次驻天宁行宫”*李斗:《扬州画舫录》卷7《城南录》,第162页。。康熙南巡初期,多驻跸于扬州城外围,可见帝王与扬州城之间尚有一些距离,这可能与清初扬州遭受的战争创伤有关;自康熙第三次南巡之后在“宝塔湾”营建行宫,并沿为扬州行宫驻跸之制,至乾隆时期以城市核心区域为基址,修建扬州城第二座行宫,并延长停留时间,大概可见扬州城在南巡诸城市中地位的提升,以及帝王对扬州城亲切感的增强。

名胜行宫与寺庙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渊源。首先,名蓝多选择当地风景优美的名山为寺址,而这与帝王南巡对游赏性风景的需求相合;第二,汉唐以来,寺庙往往是中央或地方着意营建的公共景观,具有一定的社会性,属于超越身份和等级的建筑,适合在其附近营建象征皇权的行宫。第三,名胜行宫所选寺院多为当地有影响力的名寺,以其地域营建行宫,有助于帝王笼络并争取地方文化社会,这与南巡中帝王尤其是康熙帝重视拜访高僧大德是一致的。因此,寺庙建筑往往成为名胜类行宫最典型的代表,也是南巡之后行宫较好的利用方式。

三、“河工”影响下的扬州以北南巡行宫的变迁

扬州以北数处行宫的修建都与“河工”相关,这也是国家在该地建设大型公共工程的衍生之物。因这些地区缺乏可用作驻跸场所的名胜景观,且历次察视堤工的重点地段不一样,康熙南巡初期多搭建大营或驻跸于御舟之中。康熙帝也曾在淮安总漕衙门驻跸,但这没有成为乾隆帝的选择。大致可见,除关系漕运的河工作为徐州、淮安一带典型事务性工程迫使帝王参与之外,该地尚缺乏其它吸引帝王停留的因素。

乾隆南巡初期也在淮安、宿迁各地搭建大营,并根据历次南巡地方水利的具体状况及视察的需要作出位置调整。然而乾隆帝最终接受地方官的建议,在各地不断兴建行宫。原有尖营位置是根据察视工作的重点及当地的地理状况经过反复考察而选择的,具有相当的合理性,因此行宫的位置多随原有尖营位置而建。乾隆二十九年(1764)谕:“惟江南境内之林家庄、鲁家庄、徐家渡三处,俱须大城番替。此段道里非遥,以中间祇少数椽,因须随塗多带两分大城,驮运劳费,较之小小结构,相去倍蓗。著传谕尹继善、高恒,于鲁家庄地方酌添行宫,或动办理差赏给余银,或用高恒所奏淮商等情愿修理行宫之项,量葺数间,程站既属适均,行营倍多便益。”*《清高宗实录》卷717乾隆二十九年八月丙午,《清实录》第17册,第999页。淮安、宿迁一带处于黄、淮、运三河交界之处,经常发生水灾,地理状况多变,因此每次南巡都需要重新勘查营地,以防此前选择的地方不再适合安营。行宫也与尖营一样,迫于水利状况的改变、工程的调整,屡次进行位置调整。乾隆四十四年南巡之前地方官员详细考察淮安、宿迁一带行宫基址的地理状况,认为“自山东红花埠,入江南境,内如龙泉庄、林家庄、徐家渡旱营。经前督高晋奏明改建行宫,查三站旱营,惟林家庄应就旧基改建;龙泉庄旧基低湿,应移西南高平处改建;徐家渡旧基逼近河堤,应移东九里之桂家庄改建”*《清高宗实录》卷1077乾隆四十四年二月甲申,《清实录》第22册,第473页。,乾隆四十四年(1779)南巡在桂家庄修建行宫*《钦定南巡盛典》卷79《程涂》,四库全书第659册,第272页。,但四十五年(1780)二月即传谕两江总督萨载,“此次南巡因阅视河工,是以由陈家庄至桂家庄,嗣后南巡不必经由桂家庄”*《钦定南巡盛典》卷78《程涂》,四库全书第659册,第255页。,至乾隆四十九年(1784)南巡则将行宫位置由桂家庄移改杨家庄*《钦定南巡盛典》卷79《程涂》,第273页。,桂家庄行宫仅在乾隆第五次南巡时使用过一次。

乾隆帝非常重视徐州府河工,该地区也选择风景胜地大规模营建行宫,乾隆二十二年(1757)两江总督尹继善奏请在徐州增建云龙山行宫*《钦定南巡盛典》卷82《名胜》,第303-304页。,云龙山在徐州府城南二里,“旧志云山有云气,蜿蜒如龙,故名;东岩有大石佛,又名石佛山”,乾隆二十七年(1762)第三次南巡时地方官员建行宫于云龙山麓*《钦定南巡盛典》卷87《名胜》,四库全书第659册,第367-368页。。柳泉,在铜山县东北境,“其地环以连山,潄以曲渚,远可揖云龙之苍翠,近可瞩盘马之嵯峩”,乃彭城佳境,乾隆帝前几次南巡都由韩庄登岸前往徐州府,并不经过此地。乾隆四十八年(1783),江苏省官员建议第六次南巡改由万年仓登岸更为近便,为乾隆帝所采纳,于是地方官员在柳泉一带“建殿庑数重,以供清憩”,因地近柳泉,赐名“柳泉行宫”*《钦定南巡盛典》卷87《名胜》,第367页;《钦定南巡盛典》卷78《程涂》,第255-256页。。与其他名胜行宫一样,徐州府的两座行宫内也留下了乾隆帝的诸多诗文笔墨。

因为水利条件的多变及巡幸路线的不断调整,扬州以北的行宫很难有扬州以南行宫的稳定性,这些行宫多是乾隆南巡中后期才开始修建,且因巡幸路线的变更,一些行宫仅驻跸过一两次。当然,尽管徐淮一带水灾严重,地方官员在行宫建造与陈设上仍然非常尽心。赵翼曾回忆说:“余直军机时,直舍即在军机大臣直庐之西,仅屋一间半,又逼近隆宗门之墙,故窄且暗。后迁于对面北向之屋五间,与满洲司员同直,则余已改官不复入直矣。扈从木兰时,戎帐中无几案,率伏地起草,或以奏事黄匣作书案,而悬腕书之。夜无灯檠,惟以铁丝灯笼作座,置灯盘其上,映以作字,偶萦拂,辄蜡泪污满身。非特戎帐中为然,木兰外有行宫处,直房亦如此,惟多一木榻耳。余归田后,岁庚子上南巡,余恭迎于宿迁,见行宫之军机房明牕净几,华裀绣毯,当笔者倚隐囊欹而坐,颇顾盼自雄,余不觉爽然失也。”*赵翼:《簷曝杂记》卷1《军机直舍》,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页。京城的军机直舍、木兰行宫的军机直房,都为简陋的房屋和椅榻,跟随皇上巡幸木兰时,赵翼只能伏地而书。然江浙地区灾害最严重的宿迁一带,所造军机直房“明牕净几,华裀绣毯”,足见江浙官商耗费大量资财和物力,以为迎銮景观建造之需。

结 语

(一)南巡行宫的建造以扬州为界,扬州以南多就官署和名胜而建,扬州以北则多在原有行营的基础上营建行宫。扬州以南数处行宫,主要就织造府署和各地代表性名胜而建。其中有两座行宫的城市主要包括省会城市江宁、苏州、杭州以及扬州城,这与帝王在这些城市中活动时间较长有关,大致可以看出这四座城市较南巡中的其它城市更为重要。

三座省会城市的行宫建设经历了从城内向城外扩展的过程,即南巡最初都驻跸于与帝王私人关系较为密切的城内织造府官署,此后逐渐在城外风景名胜地营建新的行宫。而扬州的行宫建设则经历了从城外向城市核心区域拓展的过程,康熙帝首次南巡经过扬州城,并没有在城内作过多停歇,但至康熙南巡中期,开始在扬州城南临江的宝塔湾修建行宫,至乾隆南巡则在城市核心区域天宁寺建有行宫,大致经历了从城市边缘向城市中心进入的过程。

这种情况应与清代早中期江南地区的政治与社会状况有关。清朝建国后,直接从政治和军事上完全控制三座省会城市,江南地区的行政核心督抚衙门安置在这三座城市,此后作为帝王私人官僚系统代表的织造衙门亦随即入驻。清政府所依赖的核心军事力量——驻防兵进入了杭州、江宁这两座城市,以“抚兵”为代表的绿营兵驻守在苏州。这些因素有利于康熙帝直接驻跸在位于城市核心、与帝王较亲密的织造府署办理各项事务,且南巡初期确实以事务性工作为多。然随着社会局势的日益稳定,以及对南巡事务及江浙地方的慢慢熟稔,帝王对休闲的需求显现出来,便逐渐在各风景名胜处添设具有游赏性质的城外行宫。自城外名胜行宫修建之后,帝王分别在两座行宫驻跸,三座省会城市两座行宫并峙的状况体现了南巡具有政务和游赏两个层面。

扬州城作为承载着清初战争伤痛最严重的南方城市,康熙帝首次南巡,尽管也曾游赏平山堂、天宁寺等景观*同治《苏州府志》卷首1《巡幸上·南巡笔记》,光绪九年刊本,第5页。,但并没有在扬州城内驻跸,而是驻跸于离扬州府城四十五里的邵伯镇。此后南巡,康熙帝逐渐选择离扬州府城更近的扬州城东北黄金坝及城南宝塔湾驻跸。康熙三十八年(1699)第三次南巡后,两淮盐商于原驻泊地城南宝塔湾营建高旻寺行宫,这一过程体现了帝王与扬州城的心理距离逐渐拉近,直至乾隆南巡,在扬州城内天宁寺营建行宫,才正式选择城市核心区域为驻跸地点,扬州城成为南巡中的重点城市。这样的历史过程大概可见南巡过程中帝王对扬州城亲切感的增强,扬州在南巡城市体系中地位的上升,这种上升与扬州以“盐业”为核心的社会经济功能、织造盐政官员的协调以及扬州盐商与政府之间关系的逐渐亲密有关。盐商大规模资助行宫建设,为帝王提供各类文娱活动,促使帝王增加在扬州城的停留时间,扬州城完成了与清政府由疏而亲的过程。

扬州以北数处行宫的选址和修建与“察视河工”这一南巡要务相关。康熙南巡时期尚未在这一地区营建行宫,行营的安排也都随着水利条件及察视重点地段的变更而改变。乾隆南巡中晚期该地区南巡行宫位置的选择和修建与此前行营安排一样,一直处于变动当中,但最终形成在当地有一定影响力的行宫景观,这一地域行宫景观的营建也成为江浙地区南巡行宫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康熙南巡初期行宫建筑随意性较强、多与周边建筑相依附,乾隆南巡完全确立行宫的主体地位,与周边建筑独立开来,并形成稳定的行宫体系。

乾隆帝南巡,日间进行各项事务性活动,晚间则尽量赶回特定行宫驻跸,如至虎丘后,并没有像康熙帝直接驻跸于当地,而是依然回到苏州府行宫。乾隆帝这一做法,出于南巡专属行宫的意识,除乾隆帝前两次南巡尚处于摸索阶段之外,此后四次南巡驻跸处所非常固定(尤以扬州以南诸行宫与驻跸行营为代表),并不随南巡行程随意变更驻跸场所,这与康熙帝随行程而驻的情况有所差异。这个过程体现了南巡差务日益规范、严格、专业性增强,这与社会日益稳定、经济发展、国家的控制能力增强,帝王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来确立行宫建筑的主体地位、规范南巡行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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