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无事的悲剧”

2018-02-27 13:17张颖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王家庄毕飞宇神经病

张颖

摘   要:   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作为有关“文革”叙事的文本中的不凡之作,无疑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小说中,毕飞宇运用其别具一格的艺术经验构建了三重世界:“我”的世界、父亲的世界和王家庄世界,将这三重世界置于文革时期的社会政治权力体系之下进行审视,其中前两重世界处于失语地位,王家庄世界则处于霸权位置,在这一深沉的历史思索之中揭露出权力的规训和惩罚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的强制性和必然性。

关键词:   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文革”叙事

中图分类号:   I207.4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8153(2018)06-0065-03

在名家林立的当代文坛,致力于成为一名现实主义作家的毕飞宇作为其中耀眼的存在,无疑占有一席之地。他笔下的作品多反映人生的苦难、命运的延宕,从而将权力、秩序、人性、异化及历史本质交织在一起,其独树一帜的语言风格和叙述方式使得他的文字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神秘魅力,短篇小说《地球上的王家庄》正是他在灵动的文字世界里思考中国、反思人性的一次奇妙的旅行。

《地球上的王家庄》是毕飞宇“平原”系列的一个短篇,初发表于《上海文学》(2002年第一期),批评家杨扬称之为“畢飞宇身上的一个奇迹”、赞“这样的作品可遇不可求”[1]。在文本中,作者建构了孩童视角下的王家庄,在孩童天真烂漫的口吻之中再现特定历史时期下的社会图像,书写了权力视域下的“王家庄世界”、“我”的世界和父亲的世界,以及双重世界在“王家庄世界”的挤压下呈失语境地这一不平衡状态,体现出作者本人的创作探索和深层的历史文化反思。当然,毕飞宇的迷人之处不仅于此,文本之中流露出的其对于人性和“伤害”母题的艺术追问也使得这篇小说意蕴丰富。

一、“我”的世界

“语言里头不仅有大的宿命,还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近乎神的力量”[2],毕飞宇作为一名有着自我独立精神个性的小说家,无疑是非常重视语言的。他笔下的王家庄就是以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我”的口吻展开,在天真烂漫的叙述语言之中隐蔽而有力地建构了一个属于“我”的世界,一个孩童的纯真世界。显然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构成元素就是鸭子,故事开头也以“我还是更喜欢鸭子,它们一共有八十六只”[3]27奠定“我”世界里的童趣、童真意味。八周岁的“我”每天天一亮就要去放鸭子,在水浅面阔长满水韭菜的乌金荡开始一天的生活。水下的世界是鸭子们的天堂,水上的世界则是“我”的天堂,属于鸭子的水下世界和属于“我”的水上世界一同构成了文本空间的“我”的世界,充满着和谐与美好。这个世界里的“我”自满自足,简单纯净,同时也有着自己的思考和追问,由这个外来世界的闯入者——一张世界地图的出现,使之呈现端倪。

不可否认,这张世界地图有着独特的象征意义,它像一个石头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引发了王家庄人关于世界的争论,更加引起我内心的困惑:水最终流向哪里?世界的边缘在哪儿?王家庄到底在哪里?显然这些问题的归属并不是“我”的世界这个领域,所以才有了“我”向父亲寻求答案未果,带着鸭子一齐冲破这个世界的努力。虽然最终“我”并没有找到大西洋,冲破世界的举动失败了,幼稚却又深刻的反映出“我”行动的无效性,但它打破了“我”的世界的平衡——丢失了鸭子,使得“我”受到了王家庄世界中的惩罚,也让“我”的世界另一主体坍塌下来,从而解构了这一世界。世界被解构则意味着“我”完成了一次越位,成为了“神经病”,至此“我八岁的那一年就和我的父亲平起平坐了”[3]36。

尽管这个世界因为另一主体的缺失终被解构,“我”自身或许将走向另一个世界,但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一世界看似天真烂漫的外衣之下,实则隐没着一种压抑的情感状态,即八岁的“我”的成长孤独。小说文字流露出一种平淡的叙述语调,但“我”的内心是极度渴望知识的,由于“我”的世界的失语境地,“我”不能去上学;此外,在“我”向父亲寻求答案时候,“我”的孤独体验则更为强烈,因为父亲同样也是处于失语境地,可他不仅不为我解惑,还提醒“我”“不说地球上的事”[3]33,警示“我”也是处于失语的一方,从而又将我的探索真理求知的大门合上,这其中就显现出政治话语、权力对父亲和这一世界里的“我”的围困和压迫,看似无形实则无处不在。

二、父亲的世界

父亲这个人物一出场,就以“但是父亲对黑夜的兴趣越来越浓了”为其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在王家庄世界中他是以“神经病”的身份存在,注定在王家庄世界中他始终处于无所皈依的精神状态。由文本中父亲的行为举动可以看出父亲也有着一个属于自我的世界。在父亲的世界里,构成元素是黑夜和星空,“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喜欢黑咕隆咚的,和那些远方的星星们呆在一起”[3]28。如果说,“我”的世界的形成是作为一名孩童无意识的自觉选择结果,那么父亲的世界则是父亲有意识建构出来的空间。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父亲的行为在多数时候都是一种自我的保护色,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他的“神经病”身份以及后来“我”的越轨丢失了鸭子,父亲为了保护“我”而将我也划入“神经病”的阵营,使我免于更为残酷的惩罚。正因如此,“神经病”在故事中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福柯指出“只有在一种特殊的历史语境内,事物才能成为某种特定事物,才‘真实”[4]47,“神经病”只在那个特定的时空之中才能成为父亲和“我”的保护伞,于王家庄世界人来说只有当这二者被贴上了“神经病”的标签,他们的异己行为才合理,才不受王家庄世界的各种惩罚。显然,“神经病”这一产物是由王家庄世界的话语秩序生产出来,并投入实践之中,父亲的世界由此处于安全的稳定状态。另外,父亲拒斥白天,在黑夜中父亲才显示出人应当有的生命状态,才会思考、有自我独立选择的空间;拒绝说话,多数时候只扮演一个沉默者,父亲放弃表达的权利,试图以此与王家庄世界划清界限,也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在乡间社会权力秩序之下无声的反抗。

若说父亲的世界拒绝王家庄,将当时社会的权力秩序隔绝于自我世界之外,是沉默者的自我保护和无声反抗,那么父亲拒绝“我”的介入则是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之下,对“我”小心翼翼的温情呵护。在“我”向父亲寻求答案的那一刻,父亲推开了“我”,即将“我”划之自身世界之外,虽然说这一举动对“我”的成长造成了“伤害”,但不可否认父亲的初衷是出于对“我”的保护。做为一个八岁的孩童,“我”本该健康快乐地成长,但由于处于“一个人之恶易于膨胀的年代”、“容易被恶所威胁的年代”[5],父亲拒绝和“我”谈论属于王家庄世界的问题、拒绝让“我”真正的成长,其一是为了规避现实世界中的惩罚,其二则是想保护属于“我”这个年纪该有的童真。一方面父亲因“我”的追问而感到“幸福”,因为“我”还没有被王家庄的政治秩序所驯化;另一方面父亲心里清楚这些问题的真正答案会造成的后果,所以只透露了方法论“用脚”,拒绝谈论进一步的认知——揭开不属于当时社会的真理面纱。

父亲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为了规避当时的政治权力秩序建造了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可以看出父亲的身份孤独,不仅仅体现在他喜欢黑夜和星空,以身体部位“手”和“屁股”的白皙发亮来拒绝阳光,将王家庄、白天排斥自我空间外,也体现在他拒绝“我”的介入。但权力的威力是不可忽视的,它是以全方位、立体化的方式渗透进社会的各个角落,因此父亲这一世界的建构初衷虽是为了规避政治权力的渗透,却恰恰证明了其存在就是权力规训的结果,即只有在这种历史语境之下,父亲的世界才得以成立。因此父亲所能隔绝的也只是这一乡村政治权力秩序,即规训后的王家庄世界,父亲身體的其他部位也不得不暴露于“阳光”之下,强有力的揭示了权力早已成为每个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三、王家庄世界

政治、权力对日常生活的渗透在毕飞宇的笔下总是那么的润物无声,王家庄世界即完完全全属于权力规训之下的产物,这也决定了它的霸权位置,属于掌握话语权的一方。小说中对于王家庄世界的叙述并无太多的笔墨,除了公社书记的话语、对世界地图的讨论以及最后对“我”审判直接将王家庄世界暴露于读者眼前,其余部分则是通过“我”的困惑和父亲的世界进而观照这一现实世界。

“天一亮,东方红,太阳升,这时候宇宙其实就没了,只剩下满世界的猪与猪,狗与狗,人与人”[3]29,这是父亲拒斥白天最为根本的原因,同时也是王家庄世界最为确切的写照,所以“我”还是更喜欢鸭子,父亲对黑夜的兴趣也越来越浓厚了。虽然“我”并不懂得现实世界的黑白颠倒,这也导致“我”无意识的想象空间和自觉选择更加珍贵;父亲可以说作为唯一的清醒者,他的行为隐蔽而有力的揭露了王家庄世界这一循环的权力体系。白天父亲在田埂上吸旱烟的时候,从外形上看完全就是一个庄稼人,一个“属于”王家庄世界的人;但是父亲吸纸烟时却十分陌生,因为纸烟不是王家庄这个乡村伦理秩序之中的物质,这样陌生的父亲反而更像自己,一个有着自我独立世界的人。由此可见王家庄世界早已存在一套特定的话语秩序,早已被“一个特定的社会和时代的规训技术所规定的方法”[4]48规约。“我”对于世界的思考困惑,并没有得到解答,但是“我”隐约感觉到一股存在但是却不敢承认的力量,可见在那一特殊的历史时代,真理无法见到天日,即被权力所遮蔽,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时代的“真理权威”。

王家庄人关于世界地图的讨论,导致世界地图作为另一个闯入者打破了王家庄世界的平静,它修正了王家庄人一以贯之的“世界正方形说”和“王家庄中心论”。这些在今日看来幼稚可笑的观念,却一度是他们虔诚的信奉,这正是属于那个时代的封闭和无知。接着,他们发现地图上找不到王家庄的存在,义愤填膺地要去跟大队支书反映,直接揭示了权力和知识的直接关联,正如霍尔所说“与权力相关联的知识不只拥有‘真理的权威,而且有权使其自身真实”[4]49,所以当王家庄人发现这一真理权威被侵犯时,是“完全有必要向大队的党支部反映一下”[3]31,注意这里面的“我”在这时也暂居于王家庄世界中,体现出权力也并非一味通过惩罚机制进行规训,无形的渗透和围困也是其方式之一,所幸“我”究竟还未曾完全属于这一世界,因此才有了“我”后来的探索和出走之旅。最后,他们关于世界问题惊心动魄的讨论被王爱贫一句“满世界的水都到了哪里呢?”[3]32轻易化解,重回王家庄之前的平静。虽然王家庄包容了他们的思考和争论,但只是对于他们并没有越轨的宽容,并且他们得出的最终结论也只是走向了另一种错误认知,在那一黑白不分的时代是思索和探究所注定的归宿。

故事最终以“我”的示众、贴上“神经病”的标签结束,这是王家庄一次直接的审判过程,亦即权力的惩罚机制运作过程。支部书记、队长等人都出席本次审判,作为权力“代言人”的他们表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威。这一审判中,“我”因为丢失了鸭子,违背了王家庄世界的话语秩序,给王家庄带来了巨大的损失,所以“我”的处境岌岌可危,父亲为了“我”不得不遵从这一世界的秩序,无比谦卑,主动对我身体进行惩罚“掴了我一个大嘴巴”、“在我的身上踢了一脚”[3]36,并告诉大队支书“我”是一个神经病,从而“我”得以保全,在此,权力对人的围困和压迫、对身体的压抑和贬低可窥见一斑。

四、结语

毕飞宇是一位仁慈的作家,他的笔下拒绝了文革时代那些赤裸裸、腥风血雨的争斗,“消解了政治、革命所建构的暴力美学”。我们可以看到《地球上的王家庄》中,属于那个时代的风雨激荡和疯狂荒诞被一种优雅从容的叙述策略过滤掉了,代之以一种隐隐的伤痛和难以言说的压抑之感。

文本中的三重世界,虽然并非以一种平衡的状态存在,“我”的世界和父亲的世界一直处于失语境地,王家庄因为完全归顺于当时的政治话语框架之下,从而占据主流地位,但只有在这一特定的话语构成体内,这三重世界才成其世界、才有意义。其中,作家有意识的历史反思也贯穿文本始末,强有力的揭露了权力的无所不包及不可抗性,每一个人都纳入其中,无法逃离,所以说王家庄的故事是一个“几乎无事的悲剧”,以轻描淡写的笔调甚至于天真烂漫的孩童叙述口吻包裹着沉重的历史印记和疼痛记忆,读来只觉意味深长。

[参考文献]

[1]中国小说协会.200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8.

[2]毕飞宇,汪   政.语言的宿命[J].南方文坛,2002,(4):28.

[3]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

[4]斯图亚特·霍尔.表征:文化表征与意指实践[M].徐   亮,陆兴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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