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言
庄周站在窗前一口接着一口明明灭灭地猛劲吸烟,不错眼珠地瞧着街上的人流车流淌出一条斑驳陆离如残秋的五彩线。迷迷蒙蒙的夜色笼罩着全城。星星鬼眨眼分外分明。这是庄周的一个习惯。习惯累积成自然,也可叫作一个毛病。此时,烟瘾在搞乱的比例不大,敏感神经暂时错位不听使唤极有可能。恰在此时,庄周就是一只傻里傻气的呆鹅,外形优雅,内里却红狐本色,疑忌重重,满腹算盘,云山雾罩狂想一番。
时间还来得及,如果我现在就出去,一定能看到那个女人。如果我现在不出去,女人可能就溜了。不,不能说成是溜了,应该是悄悄地退避。退避是高雅女人的一种本能与姿态,溜掉的女人是臭女人的一种庸俗与落寞。女人干嘛要打这个电话?有两种可能,绝对有两种可能。有试探的意味,也可能真的是想谋求一面。女人愿意这么干,我更愿意这么干,我想,我要做个优秀的猎手。可是,愿意这么干的女人大多偏执,偏执的女人多有虐待狂的心理危机,有心理危机的女人最好别招惹。问题的关键是,女人就是女人,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庄周有点犹豫不决。灰突突的烟圈一个一个送出来,喷云吐雾。这在他接完电话的时候,还没那个打算,待他猛吸了一口,把烟蒂在手指间转了几圈,在窗台上用力地按下去,来回搓揉几下碾死,转过身扔到窗外。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又调拨了一次方向。
环顾了一下左右,庄周急匆匆地直奔那家不大不小的临街中档酒店。身后的出租车打出一股烟尘刚刚再次启动。他只消用了十分钟,也就十分钟。酒店的一侧门敞开着,隔着花花绿绿的水晶帘,门口有人影的晃动。
庄周这次提前找到了位置,安静,关上门,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庄周品咂了一口茶水,把电话女人作为他的想象对象。他想象女人的样子:大鼻子还是大脸盘,小眼睛还是小嘴巴,丰臀还是长腿。在他欲望的审美情趣里,他特别看重女人两样东西:那种直溜小巧端口弧度圆润的鼻子,一定不错,鼻口呈锐角三角形的女人,瞅上一眼,就开始大倒胃口,不想再看第二眼。还有啊,臀部要丰满,摸一把弹性十足,但臀型弧线弯曲要大,上窄下宽,腿要直。庄周的世界里正五彩缤纷。
酒店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女人的眼睛搜检着一切。有人向她迎过去,女人不动,略微躲闪了一下。女人中等偏上身材,银灰色的风衣,红色的丝绒帽裹紧了她的头部,一条海蓝色的围巾搭在胸前。街灯的光亮紫红红地照进来,星星点点的小雨丝像银针一样闪烁。庄周用眼睛快速地斜觑了一下,尽管女人穿着宽大的风衣,但臀部的性感的曲线还是显露了出来。
大厅不止一个空位。
要包间吗?如果有一个包间会很不错,你说呢?女人先说,下一家?我看还是下一家,下一家不会给你带来深沉丰厚的危险。她看了他一眼。她的一抹微笑轻飘飘地掠过一丝傲慢与专注。
他们打了出租车去了几家。这些酒店都是大包间,或者没有包间。最后他们还是找到了一家。这家酒店温暖如春,轻音乐萦绕不绝,庄周听出来了,那里有一首叫做《欲望与泅渡》的曲子。他特别喜欢。
电话里,你说话像个女人,是个十足的女中音。既黏糊又清凉,这不矛盾。是你的声音引起了我的兴趣。不,是好奇,是想刨根问底,我倒要看看你是个女人,还是庄子的哪代玄孙,还是一个六十岁的颤颤巍巍的老朽。女人鼻翼翕动了一下,边褪去风衣边说,这一点不是动力,是鞭策,是驱赶,是发贱,是低眉顺眼,是不能中止的空无所持。但可不是投怀送抱。女人把帽子摘下来,轻拢乌云,看了他一眼,真倒霉,真搞笑,男人与女人当街亲嘴,我险些走进人家怀里,被人抱抱。我想我正走进罪恶之区,而将价值停滞于高远缥缈的云端。
想验证一下?庄周小呷一口水,笑出了声,水杯蹾了一下。难度,我说难度,这个世界做什么都有难度,这个世界做什么好像又疯了,做什么又都没有了难度,你信?
那到不完全是,是顺便看看你。什么难度?验证一下你是女人还是男人有难度?女人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得好哎,这个世界疯了。疯了的世界在高速前进,男人戴上避孕套是想一遍遍更舒服的做爱,这叫欲望的无止境。因此,有人说男人是一群猪猡,是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是一群爬来爬去饿了的虱虮。
她脱掉银灰色风衣的整个过程,都收在庄周的眼里。紫蓝色的毛衣紧紧地裹着她的上身,臀部曲线宽滑,搭配上黑色的裤子,显得她既大方又性感。
我请你,喝什么酒?
不,我请你。平日我不喝酒,与大多数女人一样,遇酒就晕,但也见酒就馋。既然想见你,我还是要喝点酒。酒是初次见面的润滑剂,也是锋利的锐器,没吓着你吧?她扭回头,朝向门口:服务员,上啤酒!快点!
女人是狐狸精附体?怎么通体毫无二致,却大大方方,不会是满腹鱼肠剑满嘴是娇娘吧?我该怎样与这样一个女人沟通?是撤离吗?我倒要让她明白男人是什么滋味。庄周上下盘算。
她的脖子扭成一个浅痕,像平滑的一张白纸划出一条线,显得轻描淡写。
她的声音硬挺,里面有宽阔的一面,像平缓的水流中间夹着一股激水。
这不行,我请你。接连的“扑哧”声,他启开多瓶啤酒。
你的名字可真有意思,有一种穿越之感。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仿佛看到了庄子,想到了他的狗屁哲学思想。我批评一下庄子没问题吧,这个人总是讲独善其身,我感觉他有点自我,有点自私,有点另类,有点让人找不到北。人处于社会,拥有社会属性,要为社会做出贡献,而庄子是不理世事,独处他自己的天地,这就脱离了现实,而人是不可以脱离现实存在的一类动物。如果人人都避世,这还是社会了吗?就像我,想看看你是不是个女人,也想知道你缘何叫庄周这个讨人嫌的名字,就是不脱离现实。因此说,我没有避世,那你就是庄子的谬种遗传。哈哈!女人捂着嘴笑起来,转而立马安静下来,冷冷地斜睨着庄周。
对呗,有许多人都把我当作庄子,可我从没有“逍遥游”过,整天憋屈着混时间。庄周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白色的泡沫瞬间在他的嘴巴消失。
感谢你让我回到庄周时代!但与你在一起,我就像在一方动荡喧嚣的环境中,要寻找到一片宁静的光辉。我不是夸你,在這种情形下,是我唯一的出路。我想扔掉一切传统的形式化,遗弃一切信仰的执迷,驰心于外物。哦,对了,我就是驰心于精神的自由,想寻求个人心灵的安宁。她抿嘴笑了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也干了一杯啤酒。endprint
庄周接连又打开几瓶啤酒,把几个瓶盖摞在一起,这是一个下意识动作,有点特别,有点旨外之意。
我看到你,就像在哪里见过,十分眼熟,请报上你的尊姓大名。庄周抽出一根烟,点着,“噗”地吐出一个烟圈,看了女人一眼:说与不说之间没有任何障碍,随心而已喽。
五百年前见过?还是一千年前?没准,许是我们还是夫妻。盖因有限的我处于无穷的宇宙中,终究不能掩饰向你飘摇而去的悲哀,才让我寻觅其存在的根由。根由是万丈深渊,不可填平。鄙人姓雾里,双名有风。女人挑了一下细细的黑眉毛,眼里含糊精美的笑漂移过去:五百年前?哦,一千年前?真是别开生面的奇葩,我反对人为物役。
哟,雾里有风,比我还穿越,这哪是五百年的事,都一万五千年了。
隔着一张桌子,距离太近了。在她伸手用筷子往嘴里送东西的时候,他看到她手背上猪肺一样的一块雀斑。街心闪过一个暗影,混沌,像口齿不清发出的话语。望着她的侧影,他想,她到是完美。他的决定绝对是正确的。她抿了一小口啤酒,直直地看了他一眼。从这一瞥里,他明白了,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他的心跳在加快。现在就只有他和她了。
可爱的夜晚。庄周说。
是的,很可爱。我知道庄子似乎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道行者,也绝非逃脱现实生命的乌托邦理想的人。你叫庄周,你不会不食人间烟火吧?女人正襟危坐,眼睛逼视得他心里发毛:我认为人若无知无欲,就能保持本性的淳朴生活,我还认为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庸俗地活着,而在于逍遥绝尘地神游。
每个女人的生活都很神秘,就这么简单。他想。他可以这么对她说。他就将这么对她说。你来到这里干什么来了?想逃跑吗?他会这样问。每个男人的生活也都经营着神秘的园圃,她会如此回答。你叫庄周,庄周是个什么东西,逍遥绝尘吗?她会这样设想。他去一趟厕所撒泡尿,腹部有一种压迫感。通常他说去撒尿转身就走。可不,他这个时候尽可能地推迟了上厕所的时间。
她在房间等他。
庄周回来时却发现雾里有风不见了,惊慌在他心里骤然出现。那是对人失踪后产生的疑惑与恐惧,是把东西锁在抽屉里的焦虑。他转了一个圈圈,走了出去。他又踅了回来。他掏出手机,找到她的号码。他拨了过去,他站着,一边看着走廊里零星出入的食客。房间里有一幅画作,上面工整地写着:走了,再来。走了,我还来吗?
喂?……她拉着一个长声在那头说。
是我。
喂?……哪位?
是我。
请问你是哪位?
是我!是我!
你有事吗?她问。
我有事吗?他嘀咕了一句。
出什么事了?她问。
没什么。
你说上厕所,都过去半个小时了。
我一直这样。他说。
厕所可以让你形而上的冥想,让你产生对生命变幻人生无常的绝望感。庄周,那不是一块净土。
庄周听到雾里有风正对着听筒呼吸。他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又喝了一口啤酒,突然停下来,想象着她站在一个角落里,风衣裹紧她的身体。
你知道吗?她说,我再也不能接受这种事了。
什么?
这种事。
你是什么意思?你在哪里?
我再也不想有这种事了。她说。
庄周意识到两人电话里说话就像某种诅咒,一个灾难性的时刻,一切被扭曲成他再也不会忘记的句子。
你要离开我吗?他问。
我不知道哎。她说。你蹲在厕所里不出来了,是吧?
沉默。他等待着。庄周听到了周围有人下楼的声音,但不敢肯定声音是来自手机听筒里,还是他所在的饭店。他又一次想象她:她的脸,她的嘴,她的圆润的鼻孔,她微翘的臀部,现在的一切都够不着了。
庄周在椅子上坐下来,抽出一根烟。他要把它吸完再出去。一切都将一如从前,他站起来,抻了一下腰身,打了一个饱呃,有一股啤酒酸溜的味道。他感觉头部疼痛,妈的。他骂了一句,又坐了下去。他要再吸一根煙离开。外面黑透了,三个小时过去了。早春最后的极夜在一丝冷风、一声抱怨中行进时,来的便是一种黑暗。一天中的这个时候,男人把女人抱上床,打开一个话题,或者随便翻翻旧的往事。他很想身处饭店窗外那些高楼中明亮而又模糊的房间里,很想做一些平常、碎碎的事情。就如他在饭店看到的一个女服务员,这个女孩在一个房间里用拖布来回擦着地板。他当时坐在门口,看着女服务员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拾掇食客留下的脏东西,轻轻地走动,扭动着身子。那房间好像正在飘落雪花,让他心生暖意。
现在这么想还不晚。脚步声轻轻地走动,雾里有风站在他的面前。他没有注意到她的手上。房间里很安静,他只听得见他和她几乎脸对脸发出的模糊的声音。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左手还夹着一根香烟,很是怪异。
两人又坐了下来。
打烊了。打烊就是一个过程结束了。
对,人家要打烊了。庄周说道。
我们该走了。雾里有风说。
我们是该走了。庄周瞥了一眼雾里有风。
不过,我想来一个穿越,你不是说我们可能五百年前是夫妻吗,那么你可以抱我一下,我有点冷。有点冷就是有一种失落感。失落的女人容易哭泣,还容易惹出麻烦。麻烦就是前生的孽缘,是人生旅途中的一朵清奇之花。雾里有风抿了一下风衣的前襟。
庄周慢慢站起来。
这事不能怪我,你蹲厕所像给别人开一次大会,自己享受畅快,让听会人傻熬苦等。
“对不起,是我错了。”庄周伸出胳膊搭在雾里有风的肩上,突然一下子把雾里有风拥进怀里。雾里有风闭上眼睛,陶醉地让庄周像鱼一样戳吻。庄周把手搭在雾里有风的臀上,使劲地揉捏着,下体很快燥热起来。endprint
庄周醒来时发现自己光溜溜地躺在雾里有风的床上,忽地一下坐起来,打量着雾里有风的房间。
黄晕的灯光扑朔迷离。有一个影子在光晕里轻轻地晃动。她的呼吸纤巧清净。
睡醒了,是吧?别担心,在你没坦白一些重要事情之前,我不会性侵你,你也碰不了我。雾里有风穿着粉色的睡裙,轻拢头发,从另外一个房间走过来。别担心,但我今天与你发生的事情将成为永恒。但世界上有“永恒”吗?而没有永恒,又何等空虚。没有永恒,价值何在?没有永恒,何所寄托?听我的告诫,你不可懵懵懂懂,以随便为潇洒,以任性为自由。你获得了永恒的活力,散发着光辉,使自己活得多姿多彩,自得其乐。不要理解为这是一次冒险的泅渡。我没有色诱你,是你畏惧孤寂,我则曲高和寡,这叫合二为一。
我这个人不把人往歪处想。
可你就没想想我是谁吗?
你是谁?庄周身子动了一下,立马警觉起来,抓过衣服盖在身上,这真是个问题,我以前真没见过你。你不会绑架我吧?
别用这样的想法攻击我。但不可否认,这个夜晚,我是真正的猎人,你是丑陋的禽兽。你与我抖搂不清。我敢说我变了样儿。她感叹道:岁月真是不饶人,有一个阶段,全国各大报刊都登载了我的消息。当然还有我的照片,但报纸上的那些照片从来不像我本人。这也难怪。
雾里有风沉默了一会儿,眼光流泻一丝刺硬的轻蔑。午夜的时光像一枚枚花瓣在静静地飘落,埋没进涌动的春潮里,窗外的细雨沙沙声像一群鸡鹅整齐划一走动的脚步。两人的头像一半埋在灯光里,活像史前野兽的脊骨。
你是一名新闻工作者,又是一名作家,一定是一件很有意思又很狗屁的事。我本人就没有这方面的才华。我倒喜欢回忆录,如果谁认为我值得一写的话,我倒不在乎谁把我重新装扮一下。
新闻工作者和作家现在可不时髦。
没人说它时髦。你可能孤芳自赏,活在富足的想象里独自臭美。
我?庄周哆嗦了一下。
在某些方面,世间没有几个人有我这样的经历。我是诗意的人生哲学留下的最后一抹泛黄的花边。
雾里有风上上下下打量了庄周好久。她想,我在像阳光、绿树、碧空展示自己,我看着他,就像菱形的窗玻璃在切碎外面的夜色。这是她的世界,而不是他的,她意识到,她正在把逐渐飘离了世界重新归档到记忆的系统中。
你当然不知道我是谁。对吗?
说老实话,你的话好像绕口令。我有点发冷,有点深不见底。我不会遇见鬼魂了吧?你不是雾里有风?
雾里有风低下头,摇晃了一下,好像在仔细斟酌一次抉择,把双手放在脑后重新拢了一下头发,瞧瞧门口,然后抬起头很冷漠地转向庄周。
我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六胞胎假新闻事件的主人李丽梅。
哦?
庄周不知道该怎么表示雷鸣电击似的惊叹。因为说老实话,那起滑稽可笑的新闻事件始作俑者正是庄周,他包装策划了自以为可炫耀的得意之作。
庄周纳闷自己为什么没认出李丽梅来,他思索了几种可能性。看她华丽的气派,绝不可能成为打工一族。不过,她可能是个心理咨询师或者一个公司的艺术总监。当然,人世間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她也可能成为一个土豪老板的全职太太。但是,她看上去与一个土里土气的农妇绝对相距甚远。
这就是你因为自己是个土豪一族,才会这样。她抱怨道,真是的,足足有好几个星期我是这座城市议论的焦点人物。再仔细瞧瞧我,想必你在报纸上见到过我的照片吧。
她转身走进房间,从一个影集里取出几张剪报。那些剪报平平整整,她取出两张。一条标题是《一女人怀上六胞胎》,还有一条是《女人制造六胞胎假新闻想出名》。
我想起来了,李丽梅那段时间的确是这座城市的焦点人物,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你不会把这些称之为好报道吧。
狗屁。我没想那些,他们随意炒作算了,包括你。她撇了一下嘴,为了这桩事,我还真认识了不少人。我不怪别人,我怪我的前夫。本来是他的主意,丑闻发生后,把我暴打了一顿,我被逐出家门。可惜好景不长,他在一次车祸中一命呜呼了。
后来呢?庄周一头雾水,你没有邪恶的吐槽味。
别瞧不起我,你的话带有猪粪味。我带着我三岁的儿子去了南方一座发达的大城市。我接受了专业的乞讨训练,当上乞丐了。雾里有风斜睨了一眼庄周。
庄周半张着嘴,浑身哆嗦了一下,一时陷入沉思,但他很快发现雾里有风表情多变的脸展现出盈盈喜色。
别用那种吃着螃蟹要噎死的眼神看着我。我理解你的意思,是我这副装扮让你感到纳闷,让你百思不解。你不明白,做乞丐有什么不好。这都是现在这个浮躁的人心造成的后果。你可能认为一个不算丑陋还很青春的女人至于做乞丐吗?你太天真。我要努力挣钱,供我儿子读大学念市场营销专业,如果将来没有工作,我要让他当一个比我还出色的乞丐。你是不是觉得同一个乞丐谈起来很没趣?别刚愎自用,别自恃清高,你再能耐,你也成了俘虏。不对,你今天来,不是计较我的身份,是想从我的肉身中获取一次快感。猪猡的男人都这么想,那你就是猪猡。看看你的脸相,你也不会想到我的身份。
人们对乞丐都很反感,但我相信并没有反感你,你哪是个乞丐?
算你会说话。不过,我没有刻意对你撒谎。我懂得SWOT分析学,优势、劣势、机会和威胁。我的优势是我不令人反感。我做过精确计算,那座城市每天人流几十万,没钱人多,有钱人更多。理论上讲,我若是每天向每人要一块钱,我每月能挣二十万。但是,并不是每人都会给我,而且每天也讨不了这么多人。所以,我得分析,哪些是目标客户,哪些是潜在客户。
那你怎样定位你的目标客户呢?庄周眼睛一亮。
就像你这样的家伙,有经济基础,出手有时抠搜。另外,还有那些情侣也属于我的目标客户,他们为了在异性面前不丢面子会大方施舍。其次,我把独自一人的漂亮女孩看作潜在客户,因为她们害怕纠缠,害怕带来麻烦,所以多数会花钱免灾。这两类人群,年龄都控制在二十到三十岁。年龄太小,没有什么经济基础;年龄太大,可能财政大权掌握在老婆手中。这类人,根本没戏,恨不得反过来找我要钱。endprint
你每天能讨到多少钱?
周一到周五生意差点,二百块钱左右,周六、周日能讨到六百多。
这么多?庄周咳嗽了一声。
我们都是人。和你一样,我也是每天工作八个小时,上午十一点到晚上八点,周末正常上班。我每次乞讨一次的时间大概为五秒钟,扣除来回走动和搜索目标的时间,大概一分钟乞讨一次得到一块钱,八个小时就是四百八十块钱,再乘以成功几率的百分之七十,得到将近三百块钱。有人说做乞丐是靠运气吃饭,我不认为是那样。给你举个例子,大商场门口,一个帅气的男生,一个漂亮的女孩,你选哪一个。
我不知道。
应该去男生那里。身边就是美女,他不好意思不给。但要去了女的那边,她大可假装害怕远远地躲开。再给你举个例子,在一个超市门口,一个年轻女孩,拿着一个购物袋,刚买完东西;还有一对青年男女,吃着冰激凌;第三个是衣着考究的年轻男子,拿着笔记本包。我看一个人只需三秒钟,我毫不犹豫地走到女孩面前乞讨。女孩掏出两块钱给我。我告诉你原因,那对情侣在吃东西,不方便掏钱;那个男的是高级白领,身上可能没零钱;女孩刚买东西回来,身上肯定有零钱。
有道理。庄周动了一下身子,品咂了一下。
你有没有兴趣收我做徒弟。庄周嘻嘻地笑了起来。
“不过,别担心。我从南方那座城市回来了,是我母亲要死要活儿的把我拽了回来。我的牵挂使我放弃了我的这项工作。
还在乞讨?
此言差矣。我三年前在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做市场策划总监,前年升为营销副总经理,月薪九千。有时逛街,碰到以前的同行,也会给一块钱,看看他们道谢地走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庄周坐在哪里,双手搭在膝上,又开始了他的想象时刻:他想象着是什么时候来到雾里有风家里,为什么来到雾里有风的家里?模糊中他好像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好像自己还喝了一杯水。
庄周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的手机。
手机在这里,一个号码给你打了两次,是不是你老婆找你回家?雾里有风捏着庄周手机一角摇晃了一下,似笑非笑。
是老婆打的手机,不过我都安排好了。
你对老婆撒谎了。不过,撒谎的男人能被女人吃掉。雾里有风笑出了声。
雾里有风知道庄周是个有家庭的人,有一个女儿。
不过,我不忌讳这些东西,但我忌讳另外一个东西。我已经告诉你来时请对我尊敬一点,别让我难受。别以谎言斗力,你要正大光明,别以阴谋想在我面前取胜,否则你将以被抛弃而告终,你会输得很惨,还可能像遇见鬼魂一样缠绕不绝。雾里有风的脸若泼上冷水,把手机摔进庄周的怀里。
庄周心里似乎明白雾里有风说的“难受”指的是什么,又似乎不明白。
你身上怎么有一股茉莉花的味道?
这还用说,你不是最喜欢茉莉花吗?我洒了带有茉莉花味道的香水。
是吗?你坐在那里看电视哎,我一会儿就来。雾里有风进了洗手间。
你把洗手间的拉门打开,我够不着。庄周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的纪录频道,十几分钟后,雾里有风叫他。
庄周站起身,紧走几步,把拉门打开,他发现雾里有风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掐着腰笑眯眯地看着他。
床上,传来细小的咿呀声音,雾里有风发出痛快的呻吟声,转而叫唤起来。
几分钟后,雾里有风畅然地瘫软在床上。
看看,那里面全是你的虱虮,或者叫作你的种子。你叫庄周,应该保持内心中的清宁安泰。同乎无欲,是为素朴。我承认,我就是那道对人本性回归自然的阻挡的栅栏,但这怨我吗?我不凭借他人帮助自食其力。我知道,我的行为与世人有隔阂,但我可以保身,可以养亲,也可以尽年。我是一只意中鸟,茫茫然彷徨于尘世之外,逍遥在无所事事之中。雾里有风的眼角多了一滴泪痕,一個翻身坐起来,拽下避孕套,拎着套口,向着灯光一侧晃了晃,转过身来背对着灯光又晃了晃,放在眼前,反复地看了数次。
你没骗我,你没让我难受。满了时这个东西能装五毫升,今天它装了四毫升,够格。雾里有风拎着避孕套口又照着灯光上下左右看了一圈。
这是男人的一群粮食,也是男人的一群虱虮。男人的美感让这群虱虮消耗殆尽。事情既已发生,全然理解为这“美感”是超脱自己的园圃,但这不会有茉莉花的香味。
庄周傻了般看着雾里有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