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主义
中原的土地很黄,中原的日头快要落下去了。
庄周曾无数次注视这黄昏的景色,有时候在集市,有时候在田边。人们经常避着他,只有听故事的时候才会围在他身边。故事讲完了,人们又一哄而散,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庄周说自己是个诗人,但是没有人见过他写诗。他似乎只爱讲故事,而且讲的故事都很有趣。
一只鼹鼠在河边填饱了肚子;一只住在井中的青蛙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蜗牛的两根触角上有两个国家在作战;北海的巨鱼化为鸟,拍打着三千里的海浪,飞向九万里的高空……
他的荒诞不经是煞有介事的,你越怀疑,他越认真。一旦你认真起来,他又眨巴着双眼,露出狡黠的微笑。没有人知道该拿庄周怎么办,只好对他敬而远之。自从楚王邀请他做宰相却被他拒绝之后,贵族们便渐渐把他遗忘了。
只有一個人例外,他叫惠施。
惠施是庄周的克星,他的名字可以引发和治愈庄周的头痛。远远地看见惠施的车轮从城市的方向辘辘驶来,庄周就像吃了一片酸橙般皱起眉头。
“你又来了。”他五味杂陈地说。
“我又来了。”惠施兴高采烈地说。
庄周不喜欢这个老朋友,一方面因为他是个逻辑学家,另一方面因为,他是个试图用逻辑说服诗人的逻辑学家。
惠施对庄周呢,意见也不少。除了讨厌他的胡说八道和懒散,惠施还不满他两条腿叉开坐在地上的粗俗姿态。惠施下了车,优雅地倚着路边一棵梧桐树,清清喉咙,整理一下腹稿,开始全方位、多角度、理论结合实际地批驳庄周。
好家伙,又来了。庄周眼前一黑。
没有一场辩论是惠施赢,可他居然还是斗志昂扬,十几年如一日地发难。这次他别有用心地说自己得到了一种大葫芦的种子,种出的葫芦能装五石水,可是葫芦不够结实,抬不起来,剖成瓢又太大了,最后只好砸烂。
庄周只是说:“你这笨蛋,怎么不做成船?”惠施顿时语塞。
他们在一起的年月,就是类似这一幕情景的无数次上演。
告别之后,惠施依旧在城市中奔忙,在王侯将相间斡旋,怀着一腔热血和略带傻气的认真,致力于匡扶乱世,救黎民于水火。庄周也依旧在郊野中冷眼旁观,庙堂对他而言是空洞的,礼仪对他来说则是虚伪的。他的温柔要留给清晨的露珠和黄昏的暮色,兴致来了讲些无稽之谈,倦意来了造个化蝶之梦。这对老朋友、老搭档、老敌人,谁都不能改变谁。
终于有一天,庄周发现,惠施的车轱辘声已经很久没有响起了……
有次经过惠施的坟墓,庄周讲了一个“郢匠挥斤”的故事。一个运斧如神的工匠,能砍掉伙伴鼻尖上的一点儿白泥而丝毫不伤及对方的肌肤。君王召见他要看他表演,他说:“砍倒是能砍,可是和我搭档的伙伴已经死去很久了。”
妻死尚能鼓盆而歌的庄周,豁达乐观看淡生死的庄周,在惠施的墓前第一次难掩感伤和落寞:“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唯一的知音,岂能相忘于江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