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与借书

2018-02-27 14:53刘鸿伏
博览群书 2018年1期
关键词:堂姐砍柴石匠

/壹/

现在真有读不完的书,但感觉写书的人似乎比读书的人还要多些。我经常去一些大的书店,发现空荡的时候多,买书人与卖书人大致相等,有门可罗雀的冷清。上图书馆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那里的工作人员越来越清闲。有一位馆长对我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都特别爱读书、借书,要办一张借书卡,还得托关系、走后门,馆里每天来借书、看书、查资料的人,总是络绎不绝。那时人们都渴望知识,以读书为荣,读书为乐。我说,从一个知识被极度蔑视、文化极度荒芜的年月走过来,渴望便成为驱动力,忽然迎来了一個读书的激情时代,这是长期被压抑的结果。但是,在不到30年的时间里,人们似乎已彻底遗忘了我们曾经的荒芜与匮乏,当年那种读书与对书的激情早已退去。

在文化极度匮乏年代,书成为稀缺,而读书的人反而成为一种普遍的存在。那个时候,读书是许许多多人的梦想和渴望。没有那种经历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无书可读,便四处找书来读。可找书难,难于上青天。每个渴望读书而找不到书的人, 都把自己当作荒原里的顶级猎手或发现者。他们通过各种途径,各种办法,千方百计地借书来读,哪怕用最笨的办法——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书。所以那个年代便秘密流行手抄本。手抄本以地下的方式满足人们读书的渴望与好奇心,虽然它几乎是“违法”行为,大家都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当年最为流行的手抄本,当然要算张扬的《第二次握手》,还有反特的《一双绣花鞋》。不过,这种手抄本大约只在知识青年中隐密流传,常常会因为辗转无数双手而变得无头无尾或面目全非,并不是那些真正想读书的人锁定的目标。

当年也不能说完全无书可读,有几本耳熟能详的书,现在大家也许还记得,那就是《金光大道》《艳阳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后来还有《暴风骤雨》《山乡巨变》和《创业史》。除了这几本书,便只有差不多人手一册的红宝书了。这么几本书自然无法满足人们读书的欲望,而饥渴感是与日倶增、愈发地强了。但是,在当时这种读书的激情,却是隐藏的和看不见的,它仿佛只是一股汹涌的暗流,激荡在人们心里、回旋在即将秋色斑斓迷人的大地。

/贰/

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刚好赶上那个物质与文化都极度贫乏的历史时段。他们仿佛一来到人间,就注定要比上一代人或下一代人吃更多的苦头,经受更多的磨砺与考验,过更多的关口,转更多的型。命运让他们在各个历史转折期,扮演和适应各种不同的角色,他们注定是过渡的一代。这是一种责任,一种使命,却也是一种无可奈何。在缺书的年代,在连有字的纸都很难找到的环境里,访书、问书、借书、抄书、读书,这种与温饱无关的隐蔽爱好和渴求,便成为这一代人童年与少年岁月中最令人难忘的记忆。而正是这种成长期的激情与渴求,给这一代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在他们的思想情感和精神意识里,对读书和求知,有着与别的年代出生的人完全不同的理解与情结。他们是上世纪读书人的主体,直到现在,他们也依然是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能够静下心来读书的人。他们从古今中外的经典中吸取精神养分,以书本为镜,以知识为灯,发力前行也负重前行。他们是读书的种子,也是最希望把这种子深植到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人心田的农夫。

借书似乎是中国千百年来读书人都有过的有趣或值得记住的经历。有书可借或有地方借书,借书就不算什么特别值得一说的事件。但如果到处无书可借而竟然在机缘巧合之下,借到一本甚至几本自己朝思暮想的好书, 那就不得不说了。

一代人关于找书、借书、读书的记忆,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也有着许多不同之处。我少年时代在极其贫困封闭的生存环境中度过,但对书的热爱许多时候真的多过对食物的渴求,虽然那是一个饥荒连着饥荒的年代,我羸弱的身体正值发育期,似乎永远处于饥饿感中并严重缺乏营养。

在一个人人穿补丁的时代,有一群乡间少年却满心渴望着读书,似乎那书是可以充饥的一样,似乎书上的字能当得苞米粒、红苕片、大豆和高粱。渴求读书却无书可读,也无处借书,那种苦闷与烦恼,要比饥饿更让人难以忍受。

记得那个时候实在找不到书来读,一群十来岁的孩子,就相约着在半工半读(上午在学校的学农基地干活如种红苕挖土插秧,下午上一节课,语文算术混讲)之后,去南山那片老坟地砍柴、读碑。

那座老坟山竖着几百块巨大的墓碑,从清代到民国的都有,所有的碑上都刻满了文辞典丽、书刻漂亮的碑文。它们的书法以楷书和魏碑书体为多,真的是点如坠石,撇如长刀,实在是美得让人目不暇接。而碑上记叙逝者生平与美德的文字,大多辞藻华丽,文采飞扬。读碑让一群山里穷孩子于瞬间读出死生契阔,地老天荒。

当年在乡间便有了一个这样的传说:某村出了一群读鬼书的孩子,那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呢。其实,乡间的禁忌与对死亡的恐惧,在砍柴的孩子们心里全然不存在, 他们因为对文字的饥渴而忘记了害怕,无论出太阳、下雨,也无论落雪天气,直至把一山的碑都读完,有些碑文甚至已经倒背如流了,孩子们从此才转移到别的山头去砍柴和劳作。这真是一群不寻常的孩子,他们注定会成为读书的种子。

/叁/

关于借书, 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

我们这群孩子在渴望着读书的阶段,破四旧运动的狂风暴雨已经过去,乡间保存下来的本来极少的旧书,已全部作为四旧付之一炬,广大的中国乡村,实际已无书可读。但事情也总有例外或意外。我一位贫雇农出身的小学同学在自家的一堵夹墙里,发现了两本很奇怪的书。

一本是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还有一本是沈复的《浮生六记》。这两本书都很薄,石印本,保存不好,被老鼠和虫子咬过,还有水渍的痕迹,都是民国线装版的。但我一直没有弄清楚的就是,这个赤贫的农家,祖上既没有读书人,家里两代也没有识字的人,这两本书是如何跑进他家夹墙的。后来推想,他家住屋,原是分得一户大地主家的三间偏房, 秘密似乎就在此。

这位小学同学不喜欢读书也不会读书,有一天,他把我悄悄拉到操场边,很神秘地从破上衣里掏出这两本书说,只要每天让他抄作业,我就可以借这两本书来看。我立马答应了他的条件。不过,他说,这书是瞒着家里人偷出来的,如果被家长发现了会挨揍,因为这是四旧。所以,必须守口如瓶严格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就是,每本书最多只能借两天,过期赔钱!而且只能一本一本借,看完一本,归还后,再借另一本。这些条件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只是一本书只借两天,太短了。经过反复“讨价还价”,同学终于松了口,答应我每本书可以借阅三天。我激动得在他黑乎乎的额头上吧唧了一口。endprint

我从同学那里先借到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因为白天上学,这书也不能见光,偷读怕被老师发现而遭至没收,放学后要砍柴没空闲读,所以只能在夜晚读。而夜晚家里唯一的油灯又由母亲掌管着,斩猪草,煮猪食,或缝补衣裳,根本不可能让我用来读书照明。我便想了一个办法,将枞树枝上的油脂收集起来,在一个小的破瓦片里点燃了,借着揺曳的松脂火苗,一行行地读苏曼殊写的书。还有就是借着月光读书。石印的大字,明晃晃的月光,山里少年人眼力好,长着在夜间视物如猫狗的眼睛,书上字迹辨得分明。这书写得好,书里写的是他漂零的身世和表妹生離死别的爱情悲剧,字里行间流淌着无尽的感伤,这真的是世间令人难忘的一部断肠史。我一边读,一边流泪,竟也遐想着,自己如果也有这么一个美丽多情的表妹该多好呢。在昏朦的光影里,读线装书的乡下少年,似乎第一次读懂了忧伤,也感受了人生的无常。

等三天借书期限过去,我已把一本《断鸿零雁记》读了整整三遍。当母亲发现我在熬夜读书,并在燃着松脂读书时,叹了一声:儿啊,你是书生的性、书生的命,落生在穷人家,也只能委屈你了。母亲不声不响为我做了一盏灯。她用一个旧瓷碗,在碗里盛了些桐油,桐油中安放两根灯草,然后把它用铁丝固定在窗的木板壁上当灯用。计划经济时代,煤油、粮食、油、布、肉所有各种日用物资,都是按户按月按计划发票,规定极严,一般而言,煤油票一家每月仅够一灯之用。而桐油则不要计划,且极廉价,乡邻间多能互通有无,故而母亲为心痛儿子,破例给我做了一盏桐油灯。桐油燃烧时会有很重的烟,并带着气味,久闻头晕,但只要不当风而坐,离灯稍远,也就无事。三十年后,那盏桐油灯还在,每次见到它寂寞在老屋神龛上,总让我心里温暖而伤感。

那本《浮生六记》,竟对我大半生光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是当年无意间借读时完全没有料到的。之所以这样说,至少有两个原因,首先是书名,给我的人生留下了深刻烙印。我对人生的认识与体悟,很多是“浮生”二字带给我的,在我骨子里有关生命的无常与忧患感,都来源于对这两个字的感喟与理解,人生苦短,浮生若梦,生命的脆弱与难以预料,反而让我有了对于人生的另种解读:既然生如浮云随风,何妨且行且珍惜,做些该做的事,过些该过的日月,在尘世留下些印痕,也不枉来这美好世界走一遭儿。看淡了名利——因为浮生;珍爱这生命与人世——也因为浮生。另一方面,从那时起,我就把它和张岱的小品、张潮的《幽梦影》与《百年孤独》《瓦尔登湖》这些百读不厌的经典放在一起,把我碎屑似的日子一页页翻过去,让平庸的生活平添无穷意味。《浮生六记》成为我大半生阅读必备,仅仅只因为少年时代的一次机缘巧合。就如此时,我在异国他乡某个公寓的阳台上,一边喝着苦咖啡,一边还在读着沈三白这书里关于他与芸如何插花的描述,那种忧伤的诗意,仿佛就弥漫在阳台揺曳着的花影上,让人在愉悦中起一种无端的伤感。其实一本《浮生六记》,在我已不仅仅只是一本书而已,它是对故乡和少年时光的念想,是关于人生的提醒,更是一种情怀与情结。

当年的乡间饥荒闹得厉害,书荒更厉害,想读书便只能四处打听书消息,借书的途径与办法,真是各显神通。记得1975年暑假吧,我读初一。有一次,出嫁不久的堂姐回娘家,见我到处找书、借书,就告诉我说,她公爹是一个有名的石雕匠,读过私塾,家里藏有几本旧时代的老书,宝贝得不得了,闲时偷偷在自家菜园子里读读,从不示人,更不外借。堂姐说:“你这么喜欢看书,不如跟我回去,想办法让他书给你。”我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就向父母要求随堂姐去借书。父亲说,堂亲家离这儿有五十里山路,过溪上岭,路上四处荒无人烟,连歇脚喝水的地方都少,你能吃这么大的苦?再说了,你堂姐的公爹我见过,那老头性格怪得很,你就是去了,也不一定能借得到书呢!母亲也不同意我去。

我只好求助于堂姐,让她去做我父母的工作。没办法,堂姐就向我父母保证说:“叔叔婶娘放心,只要鸿宝去,我偷也要把书偷给他!”父母被我和堂姐这么反复做工作,最后只好答应了。好在堂伯母也同去,因此父母并不担心回转时我会迷路。

五十多里山路,从凌晨鸡叫头遍开始出门,一路上翻山越岭,忍饥挨渴。记得中途休息了两三次,有一次在长满芭茅草和荆棘的荒山顶,发现一个很小的守山棚,我们便想进去歇脚、躲毒辣辣的太阳。结果人还没进去,就被盘在棚屋边一条碗口粗的怪蛇吓破了胆,那大蛇竟然人立起来,嘴里咝咝有声,我们拼命跑,它跟在后面追,大蛇经过之处,草木向两边倒伏,呼呼风响。当我们终于走到离堂姐家不远时,天上已经繁星密布,四野虫声如潮,灯火隐约在山峦间,恍如鬼域。而其时,我的双脚已磨出很多血泡,寸步难行了,走得想哭!对,就是这种感觉。

千辛万苦到了堂姐家,三间东倒西歪旧木屋,一篱青青黄黄野山椒,台阶上堆放着一家人充饥果腹的红苕,全没有堂姐在娘家说的不愁吃穿。一个字:穷。

堂姐夫以铁锅煮红苕待远客,脸有愧色。夜间,没有我安睡之所,只好踏着月露冷风叩开远邻柴门,安排我同一个满身虱子的老人挤在破木板床上。一夜之间,虱子们在少年的身上撒野狂欢,吸饱了新鲜血浆。次日,堂伯母见我全身红疱,竟笑了:鸿宝的血香些,虱子喜欢呢!

堂姐夫是三代单传,丧母,只有石匠父亲。石匠小个子,人极精干,口才也好,说南话北,颇显见识。早年跑了许多地方,以刻碑、做石磨的活计养家。我对他印象很好,似乎不是父亲说的那样怪。堂姐向石匠公爹说了借书的事,石匠叨着旱烟袋,盯着我看了好一会,说:“我看这伢崽天庭饱满,将来必有些出息。”石匠说完,在火塘边磕掉烟灰,起身,提柴刀上山去砍柴,却半句也没有说到借书的事。我心里有点急。

伯母就出主意:“鸿宝,你不是很喜欢砍柴吗?去,陪亲家爹上山砍柴吧。”我答应一声,也拿了一把巻刃的弯刀,匆匆忙忙随石匠进深山去。石匠年逾六旬,但爬树的身手捷如猿猴,在树上挥刀砍断树枝,竟毫不费力。我是少年心性,若论爬树砍柴本领,却不服输,选那高入云间的大树蹭蹭爬将上去,在树枝间腾跃如飞,石匠在远处树梢见了,口里啧啧称奇。日头当午,一老一少,挑柴下山,在路上就有了话题,说些古人故事和本土人物,竟有相见恨晩之感。

帮石匠砍了四天柴,临走,石匠从阁楼一个竹篓中取出两本书, 一本《东周列国志》,一本失掉了封面的《增广贤文》。他郑重赠我,说道:“宝剑赠英雄。看你年少爱书,便是人才种子,读好书,做好人,将来有了出息,莫忘我老石匠赠书之意,也莫忘乡土。”

二十年后,石匠做了故乡一个古庙的居士,不与凡尘往还。四十年后,《东周列国志》《增广贤文》,依然在我书架,珍重如宝玉。

(作者简介:刘鸿伏,现任职于湖南省政协办公厅。已出版多部小说、散文、诗歌及古代文化文物专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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