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宁
1838年美国作家霍桑写了一篇散文《海滨足迹》(Foot-prints on the Sea-shore)。当时的文化名人,霍桑后来的大姨子,伊丽莎白·芘伯蒂 (Elizabeth Peabody)把它拿给散文大家爱默生。爱默生看罢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没有里子。”我读研时给散文名家琳·布隆姆(Lynn Z. Bloom)做过研究助手,后来自己在美国做教授讲美国文学,也教过散文,知道好的散文是作家为自己的思想纠结寻找解答的过程。英国作家福斯特说:“在看到我写出的东西之前,我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呢?”这说明写作过程,尤其是散文的写作过程,是一个发现的过程,发现的结果常常不光滑完整,而难免思想挣扎带来的“疤痕”。“面子”上光鲜愉快的散文里没有自相矛盾、为难窘困的东西,其真实的思想性、原创性就打些折扣。用诗人惠特曼的话说就是:“我自相矛盾吗?那么好吧,就让我自相矛盾吧。我胸怀宽广,吞吐大千!”爱默生的散文理论也可以解释我读书的偏好,即欣赏读时自相矛盾的感受(一会儿喜欢,一会儿又反对刚才喜欢的地方),更珍惜所读之书互相矛盾的地方。我少年时蒙先父和启功先生耳提面命。他们读书并无计划,而是把书分成软、中、硬几类,根据自己的精力和健康状态选择“软读”或“硬读”。先父说怹儿时在天津附近海边看人赶小海,潮水冲上来什么,人们就捡起什么。怹说读书也这样,不能带太多功利性目的性,碰到什么就收获什么,如孩童在书海拾贝。我的偏好是新书如果和我以前读过的旧书相矛盾,捋不顺,就是好东西,要小心地收获起来。这是读书的“里子”。简言之,我读书有习惯(不一定是好习惯),无“方法”,更无漂亮书单。交代了自己的偏好,就可以小结一下2017年读书的点滴收获。
2017年元旦,接到南京大学鲁国尧大哥来信,要求我读一读美学理论。我本无这方面意图,不过既然兄长有命,连忙买来斯蒂芬·堪(Steven M. Cahn) 和 艾闰·昧斯金(Aaron Meskin) 二人合编的《美学论文集》(Aesthetics: A Comprehensive Anthology, 2014年牛津黑井出版社版)。对我来说,这本书属于中等硬度,因为其中有些文章我读过不止一遍,新文章里面有一篇加拿大阿尔伯塔大学哲学教授艾伦·卡尔森(Allen Carlson)写的《美学欣赏与自然环境》,与康德美学的基本思想,即审美须以超然的态度与审美对象保持一定距离,相矛盾,甚至质疑传统美学把自然美分为田园、如画、崇高这三大类。他批评说:“传统美学要求审美者把环境简化为风景。但我们必须牢记,环境不是一道风景,不是某种东西的代表,不是静止的、二维的平面。” 我在这段边上用铅笔写道: “卡尔森稍嫌简单抽象。还是王仁裕复杂丰满。”晚唐诗人王仁裕写自然环境,写人与动物,特别是他的《放猿》《遇放猿再作》不是二维扁平的、不是静态再现、不是固定在一个场景的,而是活动的、立体三维的、群体和谐互动(包括猿与人之间的互动)、是与特定栖息地相互作用的网状审美。这个矛盾如果深究下去,就能得到一篇以生态批评和环境美学理论分析唐诗的很不错的文章。反过来,也可以用王仁裕复杂的环境思想来丰富环境美学:环境非但不是场景,而且是人类与其他物种共享的栖息地,猿类的社会生活为晚唐战乱的人类社会提供了一个启发王仁裕思维的参照系。这是卡尔森的思维尚未涉及的。
2017年所读的硬书当数乔治·雷可夫(George Lakoff)与马克·约翰森(Mark Johnson)合著的《肉体内的哲学》( Philosophy in the Flesh: 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ge to Western Thought )。这本书虽然是1999年出版的,却是认知科学的一个里程碑性质的著作。我教授西方文学理论,其中包括“认知批评理论”,涉及我以前未学过的认知科学知识。我读此书有补课的味道,需要全神贯注。说来可笑,我从中得到的最好玩的感想是庆幸自己读研时“淘气”。上世纪80年代国内研究生必修馬克思理论,文科的必读《反杜林论》,理工科的读《自然辩证法》。我上政治课不好好听老师讲《反杜林论》,反而在课桌的掩护下偷偷读《自然辩证法》。我在《肉体中的哲学》书边上写了英文笔记,译成中文大意是:“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中得出的‘个别——特殊——一般之认识路线可以此为依据:实验证明我们的一亿个视神经细胞共享一百万根神经纤维。所以我们神经系统之构造决定了我们的认识只能从简单的个别的逐步上升至复杂的一般的水平。”该书解释哲学中因果关系这对范畴时,以人类使用肌肉做出运动,达到某种目的的身体经验为最根本的基础,实在是妙解,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细读这本书坚定了我长久以来对起源于法国的结构主义理论和解构主义理论中不合理部分的怀疑与批判:人类的发展首先要保证肉体的生存,语言的结构与解构理论如果有悖于肉体生存的实际,就不可能是正确的。纪实电影《走进荒野》里面的年轻人克里斯·麦堪德理斯弄不清野土豆与野甜豆之区别,结果丧了命。这是对法国语言学家索绪尔(Saussure) 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是一种补充:语言与实物的两两对应关系虽然起初是任意的,但一定确定下来,这个关系就是铁面无私的。违反它要付出或轻或重的代价。我们肉体的生存,依赖于这种两两对应的关系。
另一本硬书是彼得·斯托克维尔(Peter Stockwell)的《质感:阅读的认知美学》(Texture: A Cognitive Aesthetics of Reading)。读这种专业书当然收获多多,最好玩的是其第二章 《回响与强度》,因为它引起我对《沧浪诗话》里面《诗辩》一节的再思考。严羽说:
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endprint
这段话常被学者引来解释钱起的名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为何引起读者不尽的回味。严羽排列了一连串比喻,其效果是读者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清代郝懿行、王照圆夫妇在《诗说》解释《君子偕老》一诗时,也用比喻:“一‘也字如游丝袅空,余韵绕梁,言外含蕴无穷。此文章之歇后法也。”这夫妇二人加了一句小结,对读者有所帮助:歇后,就是省略了后面的话。至于省略为何“余韵绕梁”并无解释。斯托克维尔之书用当代的认知科学理论解释西方诗歌,提出了一个相当完整的体系来研究回响之空间,将其细化为注意力、分散力、忽略法、吸引因子、维持法、解脱法、堵塞法、焦点、涉入法、淡出法、消除法等不同阶段,这就具体地解释了诗歌以意象唤起读者左脑的注意,转交右脑保存,某些省略引导读者自行填补空缺因而产生“余韵绕梁”的效果。这就利用了古人无从得知的新兴科学把古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诗学现象解释得清楚可信。不可言传与可以讲清楚这对既对立又统一的小矛盾,给我带来了一篇小文,已经提交将在复旦大学举行的第十九届唐代文学研究会。这是在书海随机捡到一枚小小贝壳,并非刻意追求的结果。
中文的硬书,首先是萧涤非等人的《杜甫全集校注》。这是一个优秀团队共同努力三十多年的学术成果,杜甫是我最佩服的诗人,所以皇皇十二大册,逐字逐句的细读是必需的,一入手就学到了很多东西,书边上写了密密麻麻的笔记。美国文学家索罗说:“读者读书要像作者著书一样认真。”我觉得读这部书时要把索罗的话扩展一下,把校注团队的精心负责的态度也包括进来,阅读时我对他们抱着诚挚的感恩之心。感恩阅读,要把排印时难免的疏漏记录下来,以期或有提示校注者的机会。我觉得疑问比较集中的地方,是现代标点符号的使用,特别是问号。例如《春日忆李白》的尾联:“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这明显是设问,为什么不用问号呢?《龙门》诗的末句“生涯尽几廻”和《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诗中“几岁寄我空中书”都用了疑问词“几”,但前者用了句号,后者用了问号。其中缘由是什么?四月得此书,六月回国探亲,读完了第一册,暂时中断。在北京,我住在六里桥中华书局宿舍,逯弘捷大哥以七十岁高龄顶着炎炎烈日,骑着自行车亲自到中华书局,给我送来了三大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我教美国文学多年,近来回归唐诗研究,自知隔行如隔山,中古以前的文献本无重新细读计划。可是逯钦立老前辈以一己之力,在没有电脑的时代,独自完成的这部巨著,显示出深厚功力,深深地震撼了我;而其長子弘捷大哥亲自送书上门,深情厚谊,深深地感动了我。当晚我就放下一切,开始细读,机场候机,长途旅行,都没放下这本好书。至秋季开学前,也读完了第一册。这两部书,具体的收获不胜枚举。最大的感受是感恩的读书,使我心中很温暖。
我现在为了保护眼睛,不读软书,改为听有声书,以保持活泼的语感和对经典作品的熟悉。我旅美三十年,教授美国文学与西方文论,把书法荒疏了。没想到2016年我写了《启大爷》一文,引来一些朋友向我索字。只好温习故技,每天练习一小时,临摹《九成宫》,自书《心经》。练字时放上有声书,边练边听。平均一周左右听完一本,随手抓过来,不论经典或流行小说,早年读过的也可以重温。2017年听过的包括《伊利亚德》《远大前程》《海狼》,也有新的流行小说《深海生物圈》《公鸡酒吧》, 非虚构叙述《生活圈》,等等。
还有一种“鸡肋读书”,我尽量坚持每天半小时,但常常做不到。最坑人的格言,莫过于“艺不压身”这句。青年时期在房管局做瓦工时师傅讲的,我当了真,苦不堪言。我在国内读研时学过两年德文,勉强能阅读商务印书馆改写的简易读物。这点能力,弃之可惜,食之无味。但是想到“艺不压身”这句话,就想把它保持下去,没想到它把我不多的闲暇压缩殆尽,而且几乎成为压倒骆驼的那根稻草。到美国后,没有简易读物了,发现作家的书信常用简单的词汇和句法。读书、教书、写文之余,尝试每天读一段德文书信,不过一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近忽然苦未尽,甜小来,无意中读到了卡夫卡写给未婚妻菲丽丝的信,有四封提到了清代袁枚的七绝《寒夜》。卡夫卡误解、歪批袁枚,既好笑又好玩。我磕磕绊绊地读完这四封信,看穿了卡夫卡既不愿和菲丽丝结婚,又想和她长期保持关系的小心思。觉得好玩,就写了一篇短文。这是意外的收获,虽说没到 “不识肉味”的程度,但一想起来心里总是美滋滋的。读书,有苦有乐。应该避苦趋乐,不顾面子,抓住里子,随手拾贝。
“世外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这是四川新都宝光寺的上半副对联,和同好们分享。
(作者系美国西华盛顿大学英文系教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