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欣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我生的时代,是世界、中国千载不遇的大变动时代,也是一个大浪淘沙的时代”——何先生的“时代情怀”伴随了他的一生。
何先生经历的百年,从晚清到民国,从民国到新中国,从推翻二千多年帝制的辛亥革命,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化大革命”,再到迈向世界强国之林的二十一世纪,真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风生水起,潮起潮落。一路走来,一路革命,正所谓“大时代”。百年的时光,自称“小人物”的何先生,这位从山东菏泽西当典街何家老宅走出的懵懂少年,沿着傅斯年“六中、北大、哥伦比亚”*六中:菏泽六中,现为菏泽一中,当地名校;哥伦比亚: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傅斯年和何先生都是先上六中,然后考上北大,后出国留学进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两人均为菏泽人引以为自豪的菏泽文化名人,一代大师,“六中、北大、哥伦比亚”是菏泽人激励子弟奋发读书、有所作为的励志名言。,走出山东,走进红楼,走出国门,走进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霍普金斯研究院。1950年,响应新中国的召唤,何先生毅然踏上归国之路。百年时光倏忽而逝,何先生的为人正如其对自己的评价:“我这个人的好处是有理想,有事业心,有抱负,很想为国家为人民作点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对我很有影响。一辈子做学问,一辈子不忘情国家”。何先生自谦“小人物”,但在大时代的大变局中,何先生的一生却有很多次大的坚守。
何师兹全先生出生于1911年。山东菏泽何氏家族是大户人家,先祖何尔健,官至明朝浙江、湖广道监察御史,辽东巡按,大理寺丞,官声颇佳,有“铁面御史”之美称。何先生出生在中国最动荡的年代,对人生的抉择面临着多种选择。何先生在《爱国一书生——八十五自述》*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后收入《何兹全文集》第6卷,中华书局2006年版。中叙述了他一生中经历的几次重大的人生转折和抉择。
一是加入国民党改组派,投身革命。
1928年,何先生称之为“动乱的一年”,他认为“这一年对我来说,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加入(国民党)改组派。我在改组派中虽然没有参加什么实际政治活动,但对我一生的生活甚至作学问的学术思想,都有很大的影响。”
1928年,是中国现代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年代,何先生已经成长为不忘情国家的热血青年,他的心和热情随着北伐军的前进而沸腾。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决裂离他很遥远,但发生在共产党、国民党右派、国民党改组派之间的斗争和分歧,决定了此后中国的走向和党派分野,也决定和影响了何先生此后的政治选择和学术思想。
对少年时代就加入了国民党,何先生并不避讳,他的解释是:当时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是吸引进步青年的组织。1926年,刚上中学不久,就加入了国民党。1928年,汪精卫、陈公博等人成立“中国国民党改组同志会”(简称改组派),他们属于国民党的左派,何先生在面临人生抉择的“三岔口”时,选择了加入改组派。受改组派陈公博等人的影响,何先生成为三民主义的信徒。中国需要民族主义,以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欺压;需要民权主义,以打倒军阀,实行民主;中国应该走社会主义道路,不能走资本主义道路;中国需要民生主义,以建设人民和平幸福的社会主义社会。8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热血少年已经仙逝,而中国还在追求幸福与和平的道路上艰难前行。
二是放弃仕途,走向学术之路。
何先生说过,对他影响最大的有五个人:何思源、胡适、傅斯年、陶希圣、钱穆。
何思源是何先生的堂兄,当年何先生考上北大后,生活费用和教育费用完全由“仙槎大哥供给”。何先生后来出国留学,也仍然是得到何思源先生的资助,才得以成行。此后人生的第二次转折和第三次转折,与仙槎大哥也有密切的关系。
胡适、钱穆都是何先生北大上学时的授业老师,乾嘉学派加新史学。
北大上学期间,对何先生影响最大的是陶希圣,何先生确定以中国社会经济史为主要研究领域,即是受陶的影响,选择的初衷则是对第一次国内革命失败后的反思。没有想到的是在关乎大节的关键时刻,二人最终分道扬镳。陶希圣是当时在学术和政治上都有很大影响的重量级人物,号称其“五虎上将”的鞠清远、武仙卿、沈巨尘、曾謇和何师兹全先生,有四个都跟随他投奔了汪精卫,试图以曲线救国图和平,但何先生看得很清楚,他每每回顾此事时,都会强调他当时的想法,这些想法都清楚地写在他给已到香港(当时汪精卫所在)的陶希圣的信中:“有重庆国民党几百万大军在,对日本人可以谈和;离开重庆,便只有投降没有和平。”他没有追随陶希圣,而坚持留在重庆,与战时陪都的老百姓一起经历了那场震惊世界的重庆大轰炸,断壁残垣、尸横街巷的惨烈场面,几十年后仍历历在目。选择了重庆,也就是选择了未来,在民族危亡和个人命运的关键时刻,何先生用坚定的毅力和敏锐的洞察力,保持了民族气节。虽然陶希圣及时脱身,但其他四虎上将都陷入“失节”的泥沼,一辈子都处于“说不清”的尴尬境地。
傅斯年先生是何先生的同乡,籍贯山东聊城,距菏泽约一百公里,可以称二人为小同乡。何先生考上北大,何思源时任国民党山东省教育厅厅长,何思源将其托付给在北大任教的傅斯年,傅成为成全何先生走上学术之路的关键人物。傅斯年在中国近代史上是值得大书的人物,他是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的学运领袖之一,担任游行总指挥。曾任北大代理校长,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创办人,其主张“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至今在学界广泛流传。自诩为“爱国一书生”的何先生在“爱国”与“书斋”中寻找契合点,几经周折。傅斯年除了受人之托,对小老乡关爱有加外,也大为看好何先生在学术上的悟性和潜力。1935年,何先生北大毕业,傅斯年即约他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何先生却没有抓住这次历史系毕业生求之不得的机会。一是对历史语言研究所知之不深,以为是研究历史上的语言的,殊不知,该所不仅是现当代学术大师级人物的荟萃之所,如陈寅恪、赵元任、罗常培、李方桂、李济、董作宾等,并曾组织河南安阳殷墟考古发掘,取得了令世界瞩目的重大成果,在引进吸收和运用西方近代新史学、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在内的研究方法等方面,也成为现当代引领学术思潮的渊薮。几十年后,何先生提起这次擦肩而过的机缘还颇为自责。二是当时在留洋风盛行的氛围中,何思源为何先生提供了留学日本的机会,何先生自然不愿放弃,毅然东行。这一擦肩而过就是近十年的时光。
1944年,何先生在重庆又面临人生重大的选择。时任国民党山东省主席的何思源来到重庆,他看到何先生生活窘迫和前途迷茫,劝何先生和他一起回山东做官,也好有个照应。这是一条路。还有一条路,史语所已经随迁到重庆李庄,傅斯年还是所长,也欢迎何先生去做研究。何先生对师母郭先生说:“回山东,眼前光明,前途黑暗;去史语所,眼前黑暗,前途光明。”五十三年后,何先生对这次选择无比感慨:“这是一次一生命运攸关的重大决策。这决策,决对了,才有今天的我。”正可谓“治中西学成一家言,功在史坛称巨擘”(刘家和教授挽词)的成就,恰恰缘于这一次命运攸关的选择。如果何先生不是如此选择,可能中国历史上多了一个毫无作为的地方小官僚,但却少了一个学贯中西的“史学大师”。
三是走向新中国。
1950年,注定是中国历史上不平常的一年,对何先生又是重新选择的意义非凡的一年。当朝鲜半岛的战火熊熊燃烧,麦克阿瑟将军登上旗舰麦金利山号亲自督战,指挥着美英军队和联合国军队相继展开对金日成领导的朝鲜人民军大举反攻时,何先生已经登上从美国驶往大洋彼岸的轮船,沐浴着太平洋和煦的海风,毅然奔向新中国。等他再次踏上美国的土地时,已经是37年以后了。“有笳声入耳否?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任海枯石烂,大节总不亏。”《苏武牧羊》是何先生回国后经常哼唱的一首歌,那悲凉和决然的词调,正表达了他义无反顾投身于新中国火热的革命和建设中的心境。选择了新中国,就选择了与中国老百姓同甘苦、共患难,当然也就无法避免作为中国知识分子此后的一路坎坷。
四十七年后,何先生回顾这又一次命运抉择的三岔口,仍然保持着冷静的头脑:“1950年前,摆在我面前的也是摆在大部分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面前的路,有三条:一是回大陆,二是留美国,三是到台湾去。”继续留在美国,毫无问题,当时何先生已经在霍普金斯大学国际学院取得fellowship(研究基金),一年2000美元(约等于现在的3美万元),足可以养家糊口,工作稳定。师母当时带着芳川大哥在国内生活艰辛,也希望能到美国团聚。去台湾,也没有障碍,傅斯年在国民党从大陆大规模撤退时,已经带着史语所的大部分研究人员退到孤岛台湾,继续保留名称、编制和人员,史语所还保留着何先生的名义,傅斯年大概自认为何先生一定会再次追随他到史语所,继续完成已经开始并日渐拓展的学术研究,不仅一直为他保留着编制,还把何先生的书物都运到了台湾。回大陆,应该说是最难和最需要勇气的,何先生是几十年党龄的国民党员,受第二国际修正主义影响颇深,曾就中国革命的道路等问题与共产党人展开过“论战”,被共产党人扣上了一顶“新陶希圣主义”的帽子。但所有的顾虑都因“爱国”这两个字而无足轻重了。正如何先生所说的:“在中国,共产党已经取得政权的局势下,想国家安定,力量都用到祖国的建设事业上,使祖国富强,脱离落后受屈辱的苦海,只有牺牲脑袋里的个人民主,真诚彻底地向共产党投降,换取共产党的宽容,在共产党领导下建设祖国。”
何先生七十多年的学术历程,从中国社会史入手,把自己的学术抉择与时代命运紧密相连,而又始终以中国社会史研究为中心。他对社会史研究的发展阶段和今后社会史研究的道路都有自己独到而执着的见解。
从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中国社会史论战算起,中国社会史研究已有70多年的历史了。这70多年的社会史研究,何先生认为大体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新中国成立前是一个阶段,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是一个阶段,80年代以后是一个阶段。
1926~1928年北伐战争时期,何先生15~17岁,已稍稍懂事。这是一次革命高潮,在革命高潮中,处处可以感觉到马克思主义的存在,可以说马克思主义是这次革命高潮的灵魂。当时上海出现很多小书店,出版辩证法、唯物论、唯物史观的书,何先生在这些书店里尽情吸取理论与学术的养分。当时正值社会大动荡时代,中国思想界对中国的前途、道路、命运非常关注,由此出现三个论争:一、当代社会性质的讨论;二、当代农村社会性质的争论;三、中国社会史的论战。何先生对社会史论战很有兴趣,各种派别和各种观点的文章读了很多。当时神州国光出版社把中国社会史论战的文章集结起来,先后出版了几大厚册,大概每册都有六七十万字。文章的作者,大都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指斥别人为非马克思、反马克思主义者。何先生认为,20~30年代之交出现的中国社会史论战和中国社会性质、农村社会性质的论战,反映的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发展的一次高潮,是一次影响很大的高潮,是20世纪中国史学史上应该大书特书的。
新中国成立以后,学习马克思主义是每个人的政治任务,这是思想改造的大问题。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是从苏联进来的,何先生认为教条主义也跟着进来,学术界往往形成“一统天下”的局面。史学界,范老(文澜)的西周封建说正独步天下,郭老(沫若)的春秋战国之际封建说也大行于道。在“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口号的感召下,何先生写了《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几个问题》(《文史哲》1956年第8期,第2~22页)一文,提出“东汉以来,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过渡和封建社会的成立”。“文化大革命”后期,郭老的春秋战国之际封建说代替了范老的西周封建说,成为中国社会史分期的主流。当然,残酷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是没有学术文化的,更没有什么历史、社会史分期问题的讨论了。
何先生认为学术领域是有主流和支流之分的,他始终坚持中国社会史是中国历史发展演变的主流,研究中国社会史应该是研究中国史的主流。
中国历史分期问题,争论很长时间,迄今尚无定论,促使中国历史研究者,特别是中国社会史研究者,对中国社会历史作更深入的研究。何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即发表了多篇关于中国社会史的论文,在这些文章里提出了一些与别人不同的见解。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古代社会》*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2001年北京师范大学作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文库”之一再版。后收入《何兹全文集》第3卷,中华书局2006年版。一书的出版,系统阐述了何先生对中国社会历史发展道路的与人不同的见解。
何先生认为,在任何学科研究中,材料和理论、方法都是应当并重的。材料是基础,理论是提高。没有材料,研究空洞无物;没有理论,研究会停滞或徘徊在低水平,很难提高甚至永远提不高。理论、材料并重,本来是不成问题的,但在学术界却一直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就中国社会史来说,这一问题已争论了数十年。何先生对理论与方法都有明确的阐述,他指出:理论、方法是什么?就历史学科来说,理论、方法是人对客观历史的理解和认识。人对客观历史的理解和认识不断提高,人观察客观历史的理论方法也就不断提高,人认识客观历史的能力也就不断提高。胡适先生、傅斯年先生都强调:“一分材料一分货,十分材料十分货,没有材料便没有货。”他们都忽略了同一分材料可以出低级货,还可以出高级货。举个例子说,《论语》上有一句话:“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先进》篇)两千多年来,对这句话有很多解释,人们大多从仕进先后释先进后进,从朴野释野人。实在说,这种解释对野人、君子都是不得其解。姑且承认它也是一种解释,一分材料出了一分货,那这种货也是低档货。直到近代,傅斯年先生才对这句话做出确切的解释。野人指殷人,君子指周人。周灭商后,把一些商人氏族部落分给周族贵族殖民到外地组成不平等部落联盟。殷人居住在野,被称为野人。周人城居,比殷人高贵,被称为君子。礼乐代表文明。先进入文明的是野人、是殷人。后进入文明的是周人,称为君子,即贵人(参看傅斯年《周车封与殷遗民》)。
何先生强调说:这段材料已存在两千年,为什么两千年来的古人不能从这一分材料里提出一分货,要等傅斯年先生才能提货?无他,傅先生手里有了从认识客观历史总结出来的理论和方法,有了近代西方的先进史学理论和方法。从这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说“一分理论一分货,十分理论十分货。没有理论便没有货”,但这样说,和说“一分材料一分货,十分材料十分货,没有材料便没有货”一样,都失之偏颇。对待材料和理论方法的态度应当是:重材料,也重视理论方法。材料是基础,没有材料便无货可出,没有原料,出个啥货?理论、方法是提货单。有了理论方法才能提货,才能提出质量高的货。
何先生写了两篇文章,比较系统地阐述他对理论和材料之间关系的认识,一篇《客观的历史和主观的历史学》(《北京日报》2001年8月20日,“理论周刊·文史”)。在这篇文章里他指出:“就人对客观历史的认识能力来说,它是随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而进步的。人对历史客观实际的认识,是逐渐接近历史客观实际的。由不认识到认识,由浅到深,由假到真。历史实际,是客观的,客观存在的。历史学家对历史客观的认识,即历史学,是主观的。历史学家要不断改进自己的照相机即认识能力(我在文章里曾把人认识客观的能力比做画像和照相机),使历史学逐步接近更接近客观历史实际,不要满足于路途中(过程中)所认识的假象。”另一篇《争论历史分期不如退而研究历史发展的自然段》(《光明日报》1999年1月29日,“史林”),文中说:“人类历史长河在发展过程中是有变化的,有变化,就有段落,这就是我说的自然段落。我叫它自然段,重在它是自然存在的、客观的。各段落的特点、特征是什么,段落的变化在何处,这是历史学家首要的研究课题。”何先生认为,历史自然段和历史分期、社会性质的关系是:前者是客观实际,是基础,是本;后者是主观意识,是上层,是末。何先生提出研究自然段的意义在于:重事实,重材料。研究中国历史,先重事实研究,少定框框。事实没有摸清楚,不要急于定社会性质。研究中国历史,先让中国史料说话。他认为“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这个提法是有问题的。但理论太多时,不妨用来提醒自己。重视材料,让史料说话,并不是反对理论,不用理论,他说:“至少我个人没有这个意思。”理论就是思想。世上不存在没有思想的人,也就是说不存在没有理论的人。思想理论,就是人对自我和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人的思想理论,是不断发展、不断进步的。现代人和古代人、原始人对自我和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不一样。思想理论来自客观,是客观世界在人脑子里的反映。客观世界不断发展进步,人的思想理论就不断进步。人类社会越进步,人类的思想文化素质(也就是理论)就会越高,对社会历史的认识和对客观实际的认识也就会越高越深刻。理论是在反复中提高的,认识是在反复中加深的。提出先研究历史的自然段,重事实,重材料,不是不要理论,要的是更高层次的理论。
两篇文章重点不是在论述材料和理论轻重的本身,而是在说明材料和理论的深层关系。
《人民日报》海外版新闻交流中心编纂的《中国专家学者辞典》自选词条里,刊载了何先生对自己学术风格的评述:“我继承了中国史学传统,重材料,重论证,重把问题本身弄清楚。我受西方史学思想、马克思史学思想的训练和影响。我重视从宏观、微观看问题,从发展上看问题,从全面看问题,形成我宏观、微观并重,理论、材料并重的学术风格。更确切地说,这是我心向往之的学术风格,还没有做到的学术风格。话不能说过了头。”
何先生在他主编的《中国中古政治和社会研究》丛书(商务印书馆)的序言中指出:“要重视历史上所走过的弯路,重视这种偏差。一本书也可能材料多些,也可能理论多些;一本书可能重在宏观,也可能重在微观。但我们希望整套书,是在理论、材料并重,宏观、微观并重的思想指导下完成的。这是中国社会和政治史研究的正路,是做学问的正路,也是我们编这套书的指导思想。”
20世纪80年代后,随着改革开放,海外商品经济、技术和资本涌入中国,西方国家的学术、史学思潮和著作也涌入中国。辩证唯物史观一时有进入低潮的趋势。这是学术因素以外的人为原因造成的。辩证唯物史观还有极强的生命力,是先进的。在这一低谷时期,何先生仍然坚持辩证唯物史观,以辩证唯物史观推动中国社会史研究,走理论、材料并重,宏观、微观并重的道路。针对有些人认为辨证唯物史观好像有点落后,不迎时了,他多次表示坚持辩证唯物史观,主要坚持两点:一是全面地看待历史现象和问题,二是从发展变化上看待历史现象和问题。
何先生认为分为“唯物”“唯心”,“唯”字用得不好,应该是物加心,物是“根”,心是“根叶”,无根便无枝叶,根深叶才茂。他还经常说,看问题既要全面,还要深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是形容某些人看问题不全面,还要加上一句:只见树木,不见“根”。不够深入也是不行的。全面而深入地看问题,是何先生坚持身体力行的原则。
针对改革开放以后社会史研究领域的多元化倾向,何先生对社会史研究的对象、社会史研究的主流、社会史研究的主导面以及社会史研究的目的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在《研究人类社会形态、结构及其发展规律是社会史研究的主流》(《天津社会科学》2001年第4期,第72~74页)一文中说:“社会学、社会史研究的对象是社会结构、生产形态及其发展变化,中国社会史研究应以社会经济史研究为主。中国学术七十多年的社会史研究(包括新中国成立前到新中国成立后),走的两条路:一条路,偏重宏观,主要研究社会形态、社会结构;另一条路,偏重微观,研究家庭、风俗、习惯、社会调查等。前者如社会史论战中的各派和随后出现的食货派,后者的代表则是中央研究院社会研究所。新中国成立后,第二条路即马克思主义道路形成高潮,但又受到教条主义的干扰。改革开放以后,西方社会史和社会史理论进来,后一条路又发展起来,我主张两者应该合一。社会、社会史的内容是比较广泛的,人类衣食住行、风俗习惯、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是社会和社会史研究的内容,但社会结构、社会形态及其发展规律才是社会学、社会史研究的主体。掌握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发展方向,知道人类社会向何处去,这是社会学、社会史研究的主导面。掌握了这一主导面,才能更好地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为改造社会、改造世界做贡献,对人来说,这是最主要的科学,最大的学问。因此,社会史可以研究社会生活等具体问题的方方面面,但核心和主体问题是人类社会形式和发展的问题,研究的目的是掌握发展规律和方向,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为人类社会发展做贡献。”
魏晋南北朝隋唐是何先生社会史研究的重点,自20世纪30年代首倡“魏晋封建说”,经不断充实和完善,如今已经形成了中国古代社会分期研究的系统理论和体系。何先生对这一时期的历史提出了有新意的见解:交换经济到自然经济,自由民、奴隶到依附民,人口分割制,寺院经济,士家、兵户身份的低落、依附民化等,都属于社会史研究的范畴。何先生的研究抓住了这一时期历史变化、社会经济变化的关键问题,在学术界产生了重大影响。
何先生在《爱国一书生——八十五自述》中强调:“汉魏之际,社会经济有变化,这大约是研究这段历史的都能看到的,因为这是历史事实,但认识这变化是由古代到封建社会形态的变化而又给它以系统的理论说明,并以可靠的历史文献证成其说,大约是我第一人。是功是过,是对是错,我都要争这个第一,当仁不让。”
1934年下半年开始,何先生在《中国经济》月刊和《食货》半月刊上发表的文章,已经认为汉魏晋之际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开始时期。1934年9月出版的《中国经济》“中国经济史专号”刊登了何先生的《中古时代之中国佛教寺院》一文。在文章开头的《引言》里何先生说:“中国历史的分期,至今尚无公认的定说,本篇所用中古时代,是约指从三国到唐中叶即从3世纪到9世纪一时期而言;中古中国的社会是封建社会;寺院是披着一件宗教外衣的,所以在封建关系的表现上也特别显著。”此后,何先生在《食货》半月刊上发表了几篇文章,大体都是阐述魏晋封建说的。在这时期,何先生对中国封建社会的特征——自然经济、农民的依附化和农奴化、人口分割制等,已有初步认识。在他所写的文章中,对这些认识,都初步有所反映。
新中国成立后,西周封建说是中国历史分期的主导学说,史学界的长者——范文澜、吕振羽、翦伯赞,都持此说。郭沫若原持秦汉统一封建开始说,后来把封建开始提到春秋战国。毛泽东说,三千年来中国都是封建社会。西周封建说,和此最合拍(我不知道是毛泽东受范文澜的影响,还是范受毛的影响)。春秋战国开始,也还勉强,汉魏(魏晋)封建说,便成了反对毛主席的歪说。尚钺写文章支持魏晋封建说,便成了群起而攻之的靶子。在这种大环境下,何先生只能缄口不语。
但何先生还是忍不住要阐述自己的观点。20世纪50年代初,他在《汉魏之际社会经济的变化》一文中归纳了这一时期的社会变化特点:一、从城市交换经济到农村自然经济;二、从编户齐民、奴隶到部曲、客;三、从土地兼并到人口争夺;四、从民流到地著。从表面上看,文章只讲事实、社会变化,一点不讲社会性质、变化的性质,但其实,何先生的观点都隐含其中。
20世纪50年代中期,毛泽东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学术界气氛比较活跃起来。何先生又写了《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几个问题》一文。这篇文章,先送《历史研究》,据说尹达先生曾拿给郭老(沫若)看,也不知是郭还是尹给了一句评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呗!”后来,在山东《文史哲》(1956年第8期,第2~22页)上发表。
何先生认为这篇文章,可说是《中国古代社会》一书的初稿。不过,写《中国古代社会》时,对古代社会的一些认识,对原来的提法多有修改。如“前期古代社会”改为“早期古代社会”;废弃了“奴隶社会”,改为“古代社会”。何先生认为“奴隶”社会,是不确切的。不能因为社会上奴隶多,奴隶是主要的生产劳动者,就说是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农奴多,资本主义社会工人多,能说封建社会是农奴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是工人社会吗?
粉碎“四人帮”后,学术再次解放。1978年,在长春召开了中国社会史分期讨论会。当时分期说的主流仍然是郭老的春秋战国封建说,但西周封建说东山再起,魏晋封建说也卷土重来。何先生在会上所做的《汉魏之际封建说》的发言(《历史研究》1979年第1期),再次系统阐明了自己的分期说。
何先生的研究重点的历史时段是在魏晋南北朝,但他对中国社会史的考察着眼于长时段及其变化。
何先生七十年来的研究生涯,主要开拓和关注的是三个领域:魏晋(汉魏)时期的社会变化(魏晋封建说),佛教寺院经济研究,兵制研究。可以说,它们都属于社会史研究的范畴,而对社会史的研究引领了其他领域的开拓和深入。
师兄陈琳国教授*何兹全先生招收的第一届博士生,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原《中国文物报》总编。对何先生的兵制研究做了如下归纳和概述。
何先生认为:“府兵制度在中国兵制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府兵制前期的军民分籍、兵家的身份、地位以及军民分籍到军民合籍的变化等等问题,同时也就是社会史中的重要问题。”他还指出:“府兵制承继了前代汉族皇朝的兵制和鲜卑拓跋氏的兵制两个历史渊源。”“关于府兵制和拓跋早年部族兵制的关系,陈寅恪先生曾首发其覆。……但陈先生似乎过于强调了府兵制的鲜卑部族兵制这一渊源,而忽略了魏晋以来汉族皇朝乃至十六国北方各族统治时期兵制的另一渊源。”这大概是何先生转而研究魏晋南北朝兵制史的又一个原因。汉魏之际,是中国兵制史上的一大转变时代。何先生的兵制史研究,基本上涵盖了整个魏晋南北朝,拓展了兵制史的研究领域,其贡献是多方面的。
第一,筚路蓝缕,从“世兵制”入手,开辟魏晋南北朝兵制史研究的新天地。何先生指出,两汉的兵制是征兵制,兵与民是合一的。待至东汉末,先有黄巾起义,继有董卓群雄之争,终而有三国鼎立,天下又复干戈扰攘。在这种局势下,政府需要兵,群雄需要兵,兵由何来?当时征兵制破坏,而采取召募、强制降民俘虏及亡户为兵、征发、以非汉族人为兵等四种集兵方式。世兵制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形成的。他进而把世兵制的内容总结为兵民的分离、兵户世代为兵和兵户身份的卑微三个内容。何师把握历史发展大势,在历史演变中对世兵制进行动态的阐释,揭示了世兵制的实质及发展变化。这些论断,不仅成为魏晋南北朝兵制研究的不易之论,而且对推动魏晋南北朝社会经济的研究极富启迪意义。
形成于汉魏之际的世兵制是魏晋南北朝主要兵制。而世兵制的概念正是何先生在《魏晋南朝的兵制》中最早提出并加以研究的。
第二,探赜索隐,剖析中军,总结制度变化的规律性及兵制与国家治乱的关系。何先生按照兵制的特点把研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从总体上研究集兵方式及其变化,另一部分则研究中央直辖的军队,即中军。中军是军队的核心,与国家兴衰治乱关系密切,因而也是他在兵制研究中关注的一个重大问题。在中军的这个课题上,他探赜索隐,不仅在学术上大有创获,而且堪称兵制史研究的典范。何先生旁征博引,翔实而生动地展现了魏晋中军的组织及其变化。后人在魏晋中军的再研究中虽也有补充和发挥,但这些精彩的论述至今仍熠熠生辉。
第三,对十六国、北朝各政权、各时期兵制进行不懈的探索。世兵制固然为魏晋南北朝兵制的主要兵制,但不是唯一兵制。何先生在《魏晋南朝的兵制》中已注意到其他集兵方式,他说:“在魏晋及南朝,世兵制虽然成为主要的兵制,但即使在世兵制最盛的时期,也没有完全排除其他式样的集兵方式。不定时的征兵、募兵、谪兵,以及其他式样的集兵方式,仍继续出现。在世兵制极盛的时候,它们作为辅助方式,补充世兵制的不足。”他把世兵制外的其他集兵方式归纳为征发为兵、以奴客为兵、谪兵、召募兵和以少数族人为兵等五种,从而丰富了魏晋南朝兵制的内容,避免了片面性。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何先生在古稀之年前后,接连发表《孙吴的兵制》《十六国时期的兵制》和《府兵制前的北朝兵制》诸文,进一步研究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兵制。他所探索的对象有汉人政权,更多的是少数民族政权,那些政权更迭如走马灯,而资料却十分缺乏,探索难度极高。这些成果最大特点是对各政权、各时期的兵制进行具体分析研究。如对孙吴两种兵的分析,对十六国复杂兵制的梳理。府兵制前的北魏兵制,一直是兵制史研究中的一个空白,何先生从北魏前期的部落兵、骑兵到步兵、中兵镇戍兵和州郡兵、汉人由不服兵役到服兵役、兵户和番兵、拓跋族士兵身份的变化、军粮和兵绢、军队的衰败和改组等七个方面,既纵向观察其发展变化,亦横向比较其差别异同。这些论述精彩纷呈,新见迭出*详见陈琳国:《从社会经济史到兵制史》,《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07年卷,《漫漫治学路 皇皇著作丰——〈何兹全文集〉五人谈》,第236~254页。。
学长张弓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系(院)1961届毕业生,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曾任历史研究所副所长。对何先生开创的寺院经济研究也有精辟的概述:何先生研究中国社会史的目光,首先专注于佛教寺院,目的实为探讨中古封建社会生产关系的特征。何先生是“汉魏(魏晋)之际封建说”的首倡者之一。而中古时期遍布南北方的佛教寺院,既是佛教信仰的载体,又是“披着一件宗教外衣的”社会实体(《何兹全文集·自序》,中华书局2006年版),“南北朝隋唐的寺院,不单单是一个宗教组织,而实在还是一个经济组织,社会组织,政治组织”[1]159,“在封建关系的表现上也特别显著”(《何兹全文集·自序》,中华书局2006年版)。何先生为探究中国封建社会生产关系的特征,特意选择“中古寺院经济”这只“麻雀”,给予“解剖”。在中国学术史上,汉传佛教及其寺院,一向是宗教学的研究对象。把佛教及其寺院的研究,从单纯的宗教学领域,扩大引入历史学领域,首创佛教社会史的研究,是何先生的又一学术贡献。何先生为佛教社会史的研究,擘画了明确的学术范畴。他的首篇论文《中古时代之中国佛教寺院》(《中国经济》第2卷第9期,中国经济史专号,1934年),论及汉传佛教的兴起、发展与兴盛,汉地佛寺的僧官制度、两种财产(寺院公财、僧尼私财)并行制度、寺内阶级结构,佛寺的社会文化功能,佛教寺院和朝廷的关系。《中古大族寺院领户研究》(《食货》第3卷第4期,1936年,第20~41页)一文,进而集中深入地论述中古佛寺的“领户”即寺院依附人户的领有形式,佛寺领户兴衰,寺院同领户关系的实质,寺院与国家之间对领户的争夺等。何先生擘画的这一学术范畴,大致可以分作三个“板块”:(1)寺院经济研究。包括:寺院大土地制,两种(常住财与僧尼私财)财产制,寺院农业、商业和高利贷业,寺院的阶级关系——寺院地主与僧侣地主,依附民阶层(农奴和奴隶)等。(2)寺院僧团与封建政权关系研究。包括:编户的争夺,僧官制度等。(3)佛寺文化研究。包括:汉传佛教文化,佛寺文化功能等。七十多年以来,国内外的寺院经济和佛教社会史研究,成绩斐然,相较何先生筚路褴褛之初,情景已然大变。然而,尽管新的历史资料陆续出现,研究课题也不断在开拓新的广度和新的深度,如果整体考察这些研究成果,它基本上还没有出离何先生七十多年前擘画的学术范畴,大体上是对何先生所做研究的延伸和深化。何先生的寺院经济研究,指导思想明确,研究方法切中肯綮,为后人竖起高标。
何先生研究佛教社会史,除重视利用正史资料以外,还十分重视使用佛藏资料。佛藏“经·律·论”被释门称为“内典”,却向来不大受传统史学重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只将少量佛典附在子部之末。何先生的《中古大族寺院领户研究》,引用唐释道宣的南山律学名著《量处轻重仪》,“部曲者谓本是贱品,赐姓从良,而未离本主”,揭示中古寺院部曲的贱民身份。80年代的《佛教经律关于寺院财产的规定》(《中国史研究》1982年第1期,第68~78页)和《佛教经律关于僧尼私有财产的规定》〔《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6期,第79~92页〕两文,进而利用道宣的律学章疏,揭示出中古汉传佛教寺院一大经济特色:它的内部存在着两种所有制,即“寺院公有制”和“僧尼私有制”。章学诚说“六经皆史”。何先生的研究告诉我们:“佛藏亦史。”这是何先生在史料文献学上的又一重要贡献*详见张弓:《何兹全教授首创佛教社会史研究》,《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07年卷,《漫漫治学路 皇皇著作丰——〈何兹全文集〉五人谈》,第236~254页。。
2006年,何先生亲手整理、结集的《何兹全文集》(六卷本)由中华书局出版,并获得“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特等奖”。我作为学生,应《河北学刊》之邀,对何先生进行过专访*详见宁欣:《古代经济的衍化同中国社会的发展道路——何兹全教授访谈录》,《河北学刊》2008年第6期,第254~258页。,何先生叙述了他的学术道路及这部凝结着他七十三年心血的《文集》从分卷、收录篇目到编辑过程中的感受。他说:“我的研究工作可以从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开始算起。1933年,我是北大史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在《华北日报》(11月22日)和《史学周刊》(12月6日)发表了第一篇学术论文《北宋的差役与雇役》,到2006年7月六卷本《文集》的出版,时间已经过去了73年。我的研究是从中国社会史入手,七十多年来,对社会史的关注始终是我研究的中心和重心,因此编辑文集时,就将《中国社会史论》列为第一卷。”
《何兹全文集》分为六卷,第一卷《中国社会史论》,收录的文章可分为几个方面:一是与汉魏之际封建说有关的代表性论文,包括《汉魏之际封建说》《关于中国古代史的几个问题》《南北朝隋唐时代的经济与社会——〈中国中古寺院经济·绪言〉》《汉魏之际社会经济的变化》等;二是着重关注的佛教寺院经济、依附关系的深化等问题,包括《中古时代之中国佛教寺院》《中古大族寺院领户研究》《佛教经律关于寺院财产的规定》等;三是对重大理论问题的探讨,如《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几个问题》(是对社会性质问题的研究)《关于古代史的几个理论问题》(涉及阶级和国家的产生、农奴制和封建制的关系、奴隶社会的一些问题)《中国历史发展的道路和特点》《对中国古代社会形态演变中三个关键性时代认识的不够》等;四是断代史中的有关问题,如众人和庶人、耦耕、质任、两汉豪族、元代社会经济等,以社会经济史为主。
第二卷《中国史综论》,是论文集,分为“兵志”“人物”“玄和儒”“史与论”“序跋”等五部分,是七十多年陆续发表的文章,没有归入第一卷“中国社会史论”的,就按内容编入这卷中了。
第三卷《中国古代社会》一书,是为魏晋封建说立论的一部专著,应该也是中国史研究领域的唯一一部为魏晋封建说立论的专著。魏晋封建说立论的核心也体现在这卷,都是围绕着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化展开的。本卷探讨的问题比较广泛。从涉及的历史时期看,从先秦时代国家的起源和形成谈起,到元代社会的经济,时间跨度三四千年;从大的理论问题上看,关于历史发展的道路和特点,中国不同时期的社会性质(历史分期),阶级和国家的产生问题,农奴制和封建制的关系,如何认识奴隶社会,商品经济及其与社会生产、社会结构变迁的关系,社会史研究的主流问题,唯物史观与中国史研究的联系等都涉及了。
第四卷《中国古代及中世纪讲义》包括何先生20世纪50年代初给历史专业本科生上课时的讲义及在台湾的一次讲座。当时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中国史由远古到鸦片战争分为两个教研室,远古到唐中叶属第一教研室,何先生任主任,唐中叶到鸦片战争前属第二教研室,主任是白寿彝教授。之所以称之为“中国古代及中世纪”,是因为当时对中国古代史下限划到何时,中世纪何时开始,分期问题没有解决,于是就混称之为“中国古代及中世纪”,不过,何先生在讲义中对分期还是很清楚的,把三国到唐中叶划作“中世纪初期的中国”,汉魏之际封建说也就隐约的含在其中了。主要的观点在讲义中都涉及了,但因为时代的原因,没有展开,也有局限性。《中国文化六讲》是应邀参加台北历史语言研究所举办的傅斯年先生百年诞辰学术研讨会时,受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张永堂教授之约,为思想文化史研究生作的中国思想文化问题的讲演,辑成六讲,包括“影响中国文化素质的两个根源”“国家形态——走向专制”“中国传统文化的几条主流”“中国的城市复兴和文艺复兴”“近代中国的新思潮”“中国文化的未来”六个主题,从产生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和环境,讲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特点和发展,也瞭望了中国文化的未来。其中,对“中庸之道”的理解、对中国专制制度的形成和发展的阐释、提出中国的文艺复兴开始是唐朝、对明末清初以来东西文化撞击与民族觉醒的关系,以及中国文化的精髓是走向一体化、走向和平、走向世界大同等,都是关涉到何先生对中国文化整体的认识。
第五卷《秦汉史略》和《三国史》。《秦汉史略》,最早是由1955年5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小书,在历史分期的阐述中,秦汉是古代社会即奴隶社会,但那时还不敢公开提出,但如果一本书要对一段历史按事实作具体的叙述,就必然会接触到这一段历史的发展规律,也就必然接触到社会性质的问题,因此,在行文中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何先生对秦汉社会性质的看法。《三国史》是1984年原教育部约定的一本高等院校文科教材,陆陆续续写了十几年。何先生在两本“小书”里都阐述了这一历史时期的社会及社会变化,一是从城市交换经济到农村自然经济,二是从自由民、奴隶到依附民,三是从土地兼并到人口争夺,四是从民流到地著。这也是何先生通过分析汉魏之际社会变化得出汉魏之际封建说的四条主线。
第六卷《杂著》,由几部分组成,一是《爱国一书生——八十五自述》,是何先生对八十五年人生的回顾,正如他在序言中所说的“一生爱国,关心政治,又一生不离开读书作学问,这就是我”。二是何先生对“时势”发表的一些看法,如《太平洋地区和平和世界和平》《释“小康社会”》《中国传统文化与未来世界》《人类前景展望》等。三是“忆师友亲朋”,对何先生一生做人处世、培育再造、命运抉择、学术道路等有重大影响的菏泽南华校长曹香谷老师、陶希圣先生、傅斯年先生、胡适先生的回忆,表达永远怀念他们的心情。四是“自我学业剖析”,由三篇文章组成,《我的史学观和我走过的学术道路》《我在史学理论方面提出过的一些问题》《九十自我学术评论》,是何先生对七十多年学术历程的回顾和剖析。
何先生在书房挂了一副楹联:“身藏人海焉用隐,坐看神州可无言”,据说是山东老家一无名氏所写,挂在某建筑做楹联,何先生还挂过一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虽然何宅也挂过很多饱含溢美之词的书联,如“仁者寿”等,但我却更喜欢这些富有禅意、意蕴无穷的对联和词,似乎更能体现何先生云淡风轻、出神入化的人生。
六卷本的《何兹全文集》的出版和获得学术大奖之后,何先生的研究和思考还在继续。《中国古代社会》是何先生的代表作,全面阐述了何先生的中国古代社会发展道路、国家起源和形成、封建社会分期、汉魏之际社会变化等方面观点。其实,何先生对古代社会以后的中国社会历史发展也有自己的见解,除了散见的论文,何先生用十几年时间,构思了《中国中世社会》,而且已经有十万余字形诸文字了,计划将它作为《中国古代社会》一书的姊妹篇,阐述对中国中世社会的社会面貌和发展变化的认识。
何先生很看重我父亲宁可先生在《我所认识的何兹全先生的治学道路》*见《何兹全先生八十五华诞纪念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4~18页。一文中的评价:“何先生的研究,并没有到‘魏晋封建说’为止。要弄清中国封建社会始于魏晋,不仅就魏晋说魏晋,还必须看到秦汉社会是如何演化到魏晋的,还须要看到,中国的社会又是如何演变到秦汉魏晋的。这里涉及魏晋以前历史的全过程。这样,何先生的研究就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一直上溯到中国文明的源头,再顺流而下,对这一阶段社会历史整体和其中重要的方面及其发展演化作全面系统的探索,从而对之有了一个清晰深入的贯通的看法。何先生在开始论述‘魏晋封建说’的五十年代,已经对中国古代社会的演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其结集,则是他在1991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社会》。”何先生说:“我研究中国社会史的道路,正是这样走过来的,但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宁可教授的指出,实获我心焉。我研究中国中世社会,也是循着这样的道路。”
中国历史如何从古代社会走向中世社会,以及中世社会发展的特点,是何先生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中国中世社会》的定名,何先生是考虑到与《中国古代社会》一书的衔接,也表明了他对这两段历史阶段社会性质的分析。拟定的大纲分为四章,第一章是“古代社会走向中世纪”,主要阐述三国、两晋的历史和社会变化;第二章是“四世纪初到六世纪末的北方社会”,主要阐述十六国、北朝的历史和社会变化;第三章是“四世纪初到六世纪末的南方社会”,主要阐述东晋南朝的历史和社会变化;第四章是“城市的复兴和依附关系的衰歇”,主要阐述隋唐时期的历史和变化。何先生认为,这段历史时间跨度比较大,问题比较多,不准备面面俱到,还是抓住发展变化的主线,自然经济、商品经济和城乡经济的变化,土地关系和社会经济关系、身份关系的变化等这几条主线,再加上寺院经济,可以缕清从汉魏到隋唐时期中国社会的发展变化,也就是说,可以看到中国社会是如何从古代社会走出来的。
在《中国古代社会》一书里,何先生论述了魏晋以前中国社会的演变。书分三部分。壹:由部落到国家;贰:古代社会;叁:古代到中世纪。古代社会是中心,由部落到国家是古代社会的来龙,古代到中世纪是古代社会的去脉。简单概括地说,全书对中国古代社会及其前后提出了以下一些认识:第一,殷周以前是氏族部落时代。第二,殷(盘庚)周时代,氏族已在分解,有了氏族贵族和平民,也有了奴隶、依附民。但氏族部落、部落联盟仍是社会的组成单位,是氏族部落向国家的过渡阶段。可称之为部落国家或早期国家。第三,战国秦汉时期,城市交换经济发展,农业生产也被卷入交换过程中来。交换经济进一步破坏了血缘关系为基础的氏族组织,氏族成员解放为自有个体小农,小农经济构成古代社会的经济基础。交换经济进一步发展,商人兼并农民,农民破产流亡或被卖为奴隶。这是城市支配农村的时代。这也是一般称为“奴隶社会”的时代。但何先生摈弃了“奴隶社会”这一名称。第四,汉魏之际(三国两晋)社会由古代向中世纪转化。何先生提出三个方面的变化:一是城乡经济的衰落;二是依附关系的发展;三是宗教的兴起。前面已经提到,20世纪50年代初何先生在《汉魏之际社会经济的变化》一文中说道:“我提出四条变化:一、从城市交换经济到农村自然经济,二、从编户齐民、奴隶到部曲、客,三、从土地兼并到人口争夺,四、从民流到地著。战国秦汉城市交换经济发达,魏晋南北朝自然经济显著。变化之机在三国两晋。中国秦汉土地兼并、争夺土地现象严重,魏晋南北朝争夺对象不是土地而是劳动力、人口。变化之机在三国两晋。战国秦汉流民问题严重,魏晋南北朝劳动者依附在土地上,离开土地的自由受到限制。变化之机,在三国两晋。”《中国古代社会》中由“古代到中世纪”中所讲的三个方面的变化,就是从《汉魏之际社会经济的变化》中所列这四条线的变化中调整出来的。四条线归并为两条线,增加了一条“宗教的兴起”。
《中国中世社会》是《中国古代社会》的姊妹篇,两书合起来是何先生对中国社会发展道路的全部论述了。宋以后的社会,何先生也有考虑,但没有写书的计划,写了几篇论文阐述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中国古代社会及其向中世社会的过渡》(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一书是由两部分组成。上编《中国古代社会》,作为专著1991年出版,在学术界产生重大影响,被誉为“魏晋封建说”的“扛鼎之作”,至今已再版三次。下编为《中国中世社会》,是何师兹全先生的遗稿,首次面世。《中国中世社会》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的姊妹篇,何先生构思已久,真正动笔应该是在20世纪90年代,即《中国古代社会》脱稿之后。何先生的计划,是将中国传统社会的发展做较长时段的研究,把自己大半个世纪以来的思考,完整系统地展现出来。《中国中世社会》正是何先生整个计划的主要组成部分。计划写40万字,每章约10万字。
原本构筑完整的中世社会,由于何先生的仙逝而仅完成了绪论和第一部分“三国、两晋”。庆幸的是保留了未完成书稿的提纲,可以为后学完整体会和了解何先生对中国中世社会的学术思想提供线索和进一步思考的空间。
中国古代社会到中世社会的历史脉络及其变化是何先生关注的重点领域,将《中国古代社会》和未完成的《中国中世社会》近10万字书稿合编为《中国古代社会及其向中世社会的过渡》,既体现了何先生对中国古代社会到中国中世社会的整体思考,也是何先生八十年学术生涯心血的结晶。我们在整理和编辑中,根据遗稿,编定目录时,保留“绪论”和第一章,加了一篇何先生已完成但未确定篇次的《秦汉地主与魏晋南北朝地主的不同》,附在第一章后面,并保留了完整的目录。
通过已完成的“绪论”和第一章,以及未完成的章节目录,《中国中世社会》部分大体框架已清晰可见。“绪论”部分,是统领全书的纲领,追溯了中国社会史研究的历史,回忆了《食货》半月刊的应运而生,阐述了历史研究和社会史研究应材料和理论并重的观点,强调了辩证唯物史观仍然具有前途和生命力,并回顾了自己走上中国社会史研究道路的历程。“壹 古代社会走向中世纪(三国、两晋)”,重点论述依附关系的深化和意识形态领域的“没落”,再次明确了何先生汉魏之际封建说的首创之功并持之以恒的观点;“贰 十六国北朝时期”,重点论述北方社会经济因少数民族的入主而发生了自然经济占优势的逆向发展和封建化的过程,随着佛教的进入和传播,寺院经济的强势崛起成为这一时期的特点;“叁 四世纪初到六世纪末的南方社会(东晋、南朝)”,重点论述门阀士族的衰落和城市经济的兴起;“肆 城市的复兴和依附关系的衰歇(隋唐时代)”,重点论述整个社会经济的转型,导致了城市和商品经济的复兴,引发了依附关系的衰落和租佃关系的发展,寺院经济也发生了转变,中国看到了文艺复兴的曙光。何先生在思考中国古代社会及其向中世社会过渡的过程中,在分析中国古代社会的“四个变化”的基础上又提出“三个变机”,“绪论”中就此进行了阐述和归纳:“50年代初我写过一篇《汉魏之际社会经济的变化》。我提出四条变化:一、从城市交换经济到农村自然经济,二、从编户齐民、奴隶到部曲、客,三、从土地兼并到人口争夺,四、从民流到地著。战国秦汉城市交换经济发达,魏晋南北朝自然经济显著。变化之机在三国两晋。”何先生将四条线的变化合并为两条线,又加了一条,归纳为:一、城乡经济的衰落;二、依附关系的发展;三、宗教的兴起。“中国中世社会”的框架也正是围绕着三条变化的线索展开和深入的。
何先生仙逝后,我们找到了他的手稿,400字稿纸,约10万字,一笔一画,我组织学生对手稿进行了录入和整理,与《中国古代社会》编为一本,书名为《中国古代社会及其向中世社会的过渡》(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以期能更好地体现何先生对古代社会和中世社会历史过程及变化的思考。何先生延续了他的一贯原则,从长时段、从社会矛盾发展的深层原因分析社会变化,而非“表面地、浅层地看问题”。注重考察中古时代中国历史的发展道路和发展规律,并将其置于世界历史发展的大框架中考察;注重考察社会经济领域具有关键意义的变化及其深层次原因;在注重考察经济基础对社会发展变化作用的同时,也注重社会意识、思想与之的互动作用。虽然中世社会部分仅有绪言和第一章,但何先生拟就的2~4章提纲,已经向我们昭示了下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酝酿和演进[2]。
何先生行走了一个世纪,他所经历的一百年,中国和世界发生了多少事。至今,他谈起我们从书本上景仰或乐道的“大人物”,就像是谈起家常之事。陈独秀、张国焘、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胡适、傅斯年、何思源,虽然这些人都已经过世,但他们的事业、事迹,以及他们掀起的世纪波澜,却始终伴随着他,同行百年。
何先生年轻时,好读书,不喜闲谈,凡有人来访,若无具体谈资,则不置一词,空耗时光,大小眼相瞪,直到来客自觉无趣而悻然告退。仙逝后,灵堂后告别大厅中挂的是他手不释卷的大幅照片,天上人间都是书生。
何先生在北大上学的前后同学,他列举了劳幹、胡厚宣(前一班),杨向奎、高去寻、全汉昇、李树桐(同班),张政烺、邓广铭、傅乐焕、王崇武、王毓铨(下一班),杨志玖、孙思白、任继愈(再下一班)等先生,大多成为中国史学界泰斗级的人物。
何先生最好(四声)讨论大问题,动辄涉及几千年历史发展,涉及中外历史比较,涉及学派源流,涉及意识领域异同。近一个世纪的纷争都在他的视野范围和学术思考中。学术视野和学术研究因人因事是有层次之分的。何先生在学术研究中始终坚守的三点最为人称道:一是大局观,二是注重研究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三是将中国历史放到世界史的整个进程中考察。从他所写文章的题目也可略知一二。
何先生在85岁时,对此后的学术事业还有很多规划:
一是写一本通的中国寺院史,这个源头可以上溯到20世纪30年代对寺院经济的拓荒,为此何先生制定了详细的工作计划,有编写计划的缘起、具体工作计划、参编人员等。
二是抢救中国尚存的寺院,计划对中国的寺院尚存或虽不存但有记载的进行全面、大规模的考察,整理出《中国寺院大全》,这一想法是有可能落实的。20世纪80年代,何先生对我简单说了这个计划,希望我们这些学生也能参加,我很高兴,幻想着走遍中国大地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寻访那些或香火不绝金碧辉煌,或岁月久远断壁残垣,或隐在深山老林,或仅剩传说的那些神秘的寺院。迟迟没有下文,幻想仍是幻想。后来得知,是因为海外资助方有些强人所难的前提条件,何先生婉言拒绝,计划自然也就搁浅了。
三是续写《中国古代社会》的姊妹篇——《中国中世社会》。这一计划应该是何先生90岁以后开始着手的。
四是写历史通俗读物。何先生曾经说过:“将来我老了,我要写一套章回体通俗本中国通史。”这个计划一直没有着手,师母郭先生倒是写出了《唐太宗演义》《唐明皇》《女皇武则天》《朱元璋外传》《中唐演义》《先秦宫廷秘史》等,都是采用章回体的通俗历史读物。
何先生几十年来反复思考的还有几个问题:一是共产国际和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历程,二是中国历史学发展的历程,三是自己的学术和人生道路,四是对自己人生的定位“大时代中的小人物”命运的反思,五是对20世纪30年代以来中国革命和中国命运的思考。在他学术生涯的最后几年,他经常强调的是世界必将走向大同。
何先生对学术的探索永无止境,何先生没有停留在以往的成果上,而是继续探索新的问题,对此前仍未解决的理论问题也不放弃。在《文集》的“自序”中,何先生还着重谈到他认为社会史研究中还遇到的几个理论理解不好,应该再做进一步探讨:1.国家出现时的进步作用问题;2.交换经济(或说商人资本)在人类历史上所起的作用问题;3.农奴制在人类历史上两次出现的问题;4.“封建”一词的含义问题。上述问题也都属于社会史研究的范畴。其实,关于这几个问题,何先生已经探讨得比较深入了。应该说,何先生对上述问题都有自己独到的理解,提出来是因为他认为学术界的讨论不够充分,认识不足,以中国商周之际与欧洲中世纪封建社会比较,中国西周封建说抓着了周族像日耳曼进入封建的一面,而忽略了罗马一面,而罗马古代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化是当时的主流。
这四个问题时代跨度很大,从国家的出现,到中国社会的几次转型,四个问题又是有联系的,涉及人类社会进入阶级社会的源头问题(国家出现时的作用),多次引起争论的、重要社会转型期的问题(封建问题),两次曲折阶段出现的情况(农奴制),长时段的社会运转的关键因素(交换经济)。可以感受到,何先生瞻前顾后的目光,始终关注的是社会结构、生产形态及其发展变化,聚焦在社会经济史领域。
先贤的“择善而固执之”“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是何先生终生信奉和坚持践行的经典名句。做人和做学问何师兹全先生都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参考文献:
[1] 何兹全文集:第1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 宁欣.“中国中世社会”是怎样形成的——何兹全《中国古代社会及其向中世社会的过渡》读后[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5):142-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