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顺
在拿到诗集《你好,生活》之前,笔者原本没有抱定特别高的期望,以至很难想象一个80后竟然对诗歌有着一份执著的热爱,他是认真的吗,他会写出令人“惊艳”的作品吗?这不是一个70后对80后的成见,而是他们活在了一个诗歌沦陷、诗情丧失且毫无诗意的年代——似乎是如此,尽管他们出生的时候恰逢中国当代诗歌变革发展最亢奋的阶段。然而,张艳庭加入的“80后诗丛”以十分强大的阵容向我的质疑示威,让我看到了诗人死而复生的希望。确实,八零后作为一个备受争议的靶心符号正在淡出舆论的视野,现在到了充分展示他们实绩的时候了。
这本诗集首先在装帧设计上吸引了我,让我油然而生一种阅读的欲望。较小的正度开本,活力夺目的橘红色封面,规整的黑体书名及作者信息,骑脊趁以白色铺底,内折页,摸上去虽然是薄薄的一册,简约却不简单。再翻序言、目录、内页,也都轻车简从,没有那么多铺张排场、繁文缛节。大概收录了六十多首诗,应该是诗人从长年积累中精选出来的自以为得意的作品,且以不超百行的短诗为主。从编选体例能够看出,作者是一个有心人。内文共分五章或五辑——生活:阳光之下、事件:生活标本、爱情:蒹葭苍苍、自然:诗意栖居、灵魂:归于宁静,紧扣“生活”主题,逐渐演进,显示了不同的诗歌表现内容或层次,体现出内在的精神逻辑关系。
初读之后,我曾在博客里写下了一段印象性文字。我说,正如书名“你好,生活”,张艳庭的诗让我看到了一个诗人在现实生活中行进的姿势,他不是拥抱,也不是拒绝,没有尖利的呼喊,也没有痛苦的挣扎,他走走停停,又胜似闲庭信步,外表像极了一个普通市民,那样自然自为自足;但他还是留了一手,将与自己或无碍或有关的生活场景一一装进了口袋,就像随手捡起一片叶子,夹进书页,再拿出来,便成了可以欣赏的物件,摆在那里,照样还是生活中的一个部分,但内里却发生了质的变化。每一首诗都有一个“我”在,都有一双颖悟透彻的眼睛,一颗思敏沉静的心。没有小欢喜,也没有大悲伤,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三言两语仅是个人的皮毛之见,实际上未能深入腠理,诗人也不是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小圈子、小情绪,哼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小调调,而是于中注入了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和个性思考。
张艳庭是一个生活的“诗语者”,他用诗来记录自己的生活,捕捉自己对生活的微妙感受,把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当成了书写的对象;他甚至在诗中毫无顾忌地谈论诗,探讨语言、技巧、标准及意义等问题,诗中有诗,从而有了一种“元诗歌”的倾向,可以想见他是一个在现实中离不开诗、勤奋写诗的人,他本身也就生活在了诗意的包围里。与别人的一次聊天,捡到一支羽毛,看了一场电影,听了一场音乐会,房地产公司的一次抽奖,一次远行,一阵风,一场雨,一个或好或坏的天气……都被他用笔一一点染而过。虽然涉及的全是生活中的日常事物、现象、片段、个人观感,但没有流于琐碎,而是熔炼、纯粹、精致,能够给人带来极好的愉悦,很多诗在个性表达中又具有了某种意义上的普遍性,发人深省。语言富有蕴藉,多种修辞手法纯熟运用,每一首都抵达了它应该抵达的境界,是一个浑然的存在。
读得多了,便深为张艳庭的诗所触动,因为他在以看似平凡的日常生活为对象的描写中,获取的生命体验和感悟可以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加以印证,产生共鸣。他的诗无不传达出这样的无奈:岁月、生活对生者的砥砺是如此无情无义,人不过是它们手下的玩偶而已。纵然有着深刻的领悟,诗人也难逃它的羁绊和囚禁,只能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循着生活的轨迹,安于现状,让躁动的内心和不屈的精神在落寞的角落燃烧、煎熬、扭动。老普希金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如何如何,早已成为过时的一句玩笑话,回忆和忧郁却留在了那里。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孤独是诗人永恒的伴侣。诗人通过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的关照体察,发现了人的无能为力及其不断膨胀自生的神性,他往往是一个自暴自弃者,与世界、时代、社会保持着一种难以融入的紧张关系。这种关系是剑拔弩张的,不能调和的,集中体现为主体自我之间及其对外在客体的怀疑与审视。因此,无论诗人写了什么物体、事件、场景,都笼罩着一种深深的孤独感、苍凉感乃至绝望感,隐含着特有的哲学意味。诗歌《今天下午》是这本诗集的开场白,“下午”作为一个时间概念,被赋予了与现实世界隔膜的隐喻:
今天下午/我在语言的节奏中荒废了舞蹈/午睡绵延至梦中/醒来时天空灰暗/天空灰暗如/一张写满了错字的白纸//把房间打扫/把春天请进屋里来/而那些枯萎的植物/不会再对春天发言/我喂鱼食物/鱼并不理睬//我把自行车修理/自行车只是说了车轮的旋转/然后让我的脚离开大地/这一个下午/我对大地陌生/并没有种植//而一个偏离宇宙中心的屋宇内/正在上演着一场音乐剧/我把剧场控制在音箱之内/用文字来采摘音乐的节奏/把它们连缀成诗/而诗是什么?/这个下午并没有给我答案//
这首诗基本代表了张艳庭诗歌的整体风格,充分展示了诗人与这个世界互不相容的对立关系,而且诗人是以旁观者冷漠的态度来处理这种关系的,他把自己从客观环境或繁杂的世界中疏离出来,人为地造成了这种孤立,同时渴望在对文字的把玩中找到精神上的支持或依赖。但是,诗人永远不能超离于此在。他又经常假借外物来寄托自我,甚而无法分辨何者为物,何者为我,物我两忘或者交融的情况也很明显——当然与诗人的孤独相比,这只是一种技术上的假象,比如使用了移情、通感、拟人化等手法,骨子里却无法消除“天下一人”的超离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言:“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张艳庭的诗显然都有“我”在,有我也就让世界沾染了我的情绪,有了灵魂,成为我思想行动的表征。孤独在人的精神世界里有着独特的意义,必将在现实世界中得到映射。诗人选择的描写事物大都是靜止的,孤单的,不具有或者生命力弱化的,作为情感对象化的道具或盛放容器。比如上诗中写到的“鱼”,游姿缓慢,无视人的存在,既影射了人与他者的关系,与此同时人已经“鱼”化,也变得像鱼一样对周围环境无动于衷,静观自身。他把漂亮的锦鲤写成“一团黑绸”(《冬夜在出租屋》)也就可以理解了。
有人爱写墓地,有人爱写荒原,张艳庭则喜欢写“公园”。标题中出现“公园”二字的诗歌有许多,《在人民公园》《在森林公园》《月季公园的春天》《人民公园·傍晚》《人民公园素描》,其他一些游记诗如《园林中的太湖石》《在月山寺》等也是对公园的言说。公园是一个蕴含十分丰富的意象。根据功能来划分,也有许多类型。不管是景点型的、娱乐型的还是主题观赏型的,都是现代城市中的一个标志性场所,主要是为都市人提供工作之余、生活闲暇游玩的去处,通过游览、游戏、欣赏等方式放松身心,缓解压力。人到公园里,不用出城,就能感受到一种投入自然怀抱的体验,也就是说,公园作为人工建筑物,是对自然的模拟替代。它虽然沟通了喧嚣的城市与静谧的大自然,但也造成了两者之间的对立。这是作为景点型公园来说的,而所谓的自然公园、森林公园,在城市之外又把大自然强行割裂为不同的部分。公园在诗人眼里是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的浓缩,是集中反映的一个侧面。公园作为公共空间是一个舞台,有许多道具,人为的风景,还有人物出场,故事上演,有热闹的时候,也有冷清的时候,有流动,有静止,人与物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物与物的关系,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印证。“许多次/我以为我已经融入了它/或者它已经融进了我/然而事实上/我只是一遍遍地路过它/犹如它只是/一遍遍地路过这个城市一样//”(《在人民公园》)。公园里也有春夏秋冬,是诗人最爱吟咏抒情的对象。“阳光却似乎铭记了许多事情/欢乐、忧伤/季节的旋转好似一个花园/在秋天/我们得到了颓废的牡丹/得到了迟开的桂花/也得到了那片落叶上绣的霜//”(《秋天》)公园是对现实世界、生活场景的譬喻,其实是一个虚幻的诱惑,是姑且满足了人们一丁点儿需求的骗局,它又是人自己设置的,人人自欺,在公园精致的摆设中,投掷着自己的生命。
如果说“公园”意象突出体现了诗人与外界事物之间复杂的矛盾关系,而频繁使用的“镜子”意象则是诗人自己对自己的照见和映射,是一种自剖。列车上的陌生女子“她对着镜子梳妆/把长发一丝一丝盘起/把面孔一遍一遍照在镜中/把眼神一次次抬得高过星辰//”(《列车上的陌生女子》),女子在镜中孤芳自赏,旁边的“我”站在桥上看风景,写诗的人则扮演了在窗外看风景的人的角色,或许,女子不定还在镜中看“我”,我又通过镜子看她,一层覆着一层,只有镜子是暗中偷笑的中间物。在《唯一的真相——悼张枣》中,诗人“从一个人消逝的镜子中”照见了自己同样作为一个诗人的命运前景。“一个人的故事被许多人讲述/镜子里我看不见人生的真相/当觥筹交错遭遇黑色的门/那打开它回头微笑的人/已被许多醉去的人遗忘//”(《春天的丧事》),镜子是以讹传讹的转述,是难以分辨的不真实的人生。所以,诗人决定“还是趁着岁月平淡去流浪/给身后的镜子/留下一张永不回头的照片/只剩下温暖的手/抱着我的诗篇//”(《草莓草莓——写在草莓音乐节》),刻写了一帧定格的人生镜像。《秋日的雨》《冬天的阳光》《秋日还乡》《月季公园的春天》《诗所忽略的那一部分》中的镜子则是抓不住的反射,是幻影,是谎言,充满了不留一点儿痕迹的虚假。“我最终的结局是/那些谎言过于深刻/以至于我无法理解/而被生活放逐到了内心的中央//”(《那些谎言》)。但是,镜子是现实的客观存在,它无所不在。似乎总有人在“移动着一个个镜子”,“镜子不断重复照着/一个失去容颜的人/他在风声的碎片中引用河流/引用滾烫的鲜血/来烫伤没有说话的人//”(《大雪欲来》),这面镜子是转走时光的刻录机。无奈之下,“生活的镜子很多/我只在诗句里照见自己”(《2002年》)。这时,镜子也就成了诗,诗人是在用诗歌来反照拿岁月当镜子照的人,“一个玩弄乡愁的人/最终被放逐于心灵的他乡/在一面镜子中度日//”(《镜子中的蓝》),原来自己不过是一个镜中人而已。所有的人也是镜中人。最后,诗人只好盛赞镜子,心底里发出“啊”的慨叹,因为“镜子的一生都是为了照见别人”(《镜子的一生都是为了照见别人》),而“你脚踩着镜子/向我语言中的往事告密”,所以“谎言比讲述它们的人更纯洁”(《谎言比讲述它们的人更纯洁》)。
除了直接使用“镜子”一词,诗人还写月亮、太阳、水等,其实在对一切事物的观察中,它们都具有了镜子的照射功能。至此,诗人面对镜子完成了他全部的叙述。
在物理学上,镜子呈现的影像与物体之间的距离是物体与镜子之间距离的两倍,人从镜子中看到的物体的影像与人的距离大于人与物体之间的距离,但是通过镜子这个媒介可以看到不用直视的自己和物体。因此,照镜子在拉远了人与世界的距离的同时,提供了一种更好的观察世界的方式。诗人把全世界的物象和意象都放到了镜子中进行显像关照,包括自己,最终吐露的是对宇宙时空的感性物语以及理性审思。
拉康在他的“镜子阶段”理论中指出,镜子阶段的功能在于建立机体及其现实的关系,即建立“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关系;然而人与自然的联系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像孩子一样对完整自我的幻想有一个分裂的阶段,在“自我”之外,还有一个“它我”。在“后记”中,诗人说这些诗歌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源于对真实自我的寻找”,而这些诗歌“它们就像是一面面镜子,倒映出了我灵魂的影像,反射出了我的生命之光。”诗歌一旦写出就具有了不依赖于诗人的独立性,连诗人都不能诠释它。笔者认为,诗人的自说自话并不能穷尽自己的诗意,因为他不了解镜子中的自己——它我。
公园和镜子只是笔者从粗浅的阅读中得到的两个突出的意象,简单拉列出来,以窥其叙述逻辑和精神理路。其实,作为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歌,任何从中寻找什么思想和意义的做法都是拙劣的,不如静心捧读,好好欣赏,如果理解了诗人的意图,再加上自己的阐发,哪怕是“误读”,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