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艳
生活本身的传奇性,是任何伟大的艺术家和文学家都望尘莫及的。
我奶奶不是亲的,她是带着前夫的两个孩子嫁给我爷爷的。那个时候我爸才两三岁,正需要人照顾,奶奶嫁过来以后,又给我爸生了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奶奶的娘家是个大户,家里有十几条商船,在水路上运送货物,当地俗称排帮。排帮家的姑娘不比岸上人家的小姐。奶奶从小便跟着她的父亲走南闯北,跑码头,经风雨,见世面。
十七岁那年,奶奶随她的父亲来到南京码头,不知怎么和南京姚家商户的大少爷对上了眼,全然不顾姚少爷已有了妻小。奶奶屈尊为妾,和姚少爷过了几年恩爱的好日子,生了一双儿女。然好景不长,这“齐人有一妻一妾”的鸿福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的。在女儿五岁、儿子三岁那年,姚少爷得了风寒,这病搁现在充其量算个微恙,但在当时竟是膏肓之疾。姚少爷是重情重意之人,在顽疴难起病骨支离之际,把我奶奶和一双儿女唤至床前,交于奶奶一个皮匣,皮匣里是银票、金条和首饰。他明白我奶奶在南京举目无亲,唯一的依靠和亲人就是他了,自己这么一撒手去了,大夫人定是容不得我奶奶的,这些钱留备他身故后我奶奶她们娘仨的不时之需。
果不出所料,姚少爷尸骨未寒,大夫人生怕多出三个人来和她分家产,心急火燎地赶我奶奶和她的一双儿女出门。奶奶坚持为姚少爷守完了五七热孝,带着一双儿女,沿着她来时的水路,回了娘家。
说到这里,各位看客以为我奶奶就此和南京恩断义绝,我也是这么想的。然而所谓世事难料,我大姑,就是我奶奶和姚少爷生的女儿,在数十年后重下南京,重走了一条与她母亲如出一辙的老路。此节暂且按下不表。
奶奶回到了娘家,她父亲毫不犹豫地收留了女儿和外孙、外孙女。年轻守寡的奶奶情绪颓唐,也无心给父亲掌管排帮,终日消磨在麻将桌上。
在牌桌上,我奶奶结识了我爷爷,那时候,我爷爷刚刚丧妻,我爸也才蹒跚学步。奶奶毕竟是从南京回来的女子,举止做派不同这小镇上的女人,据我爷爷说,奶奶当时穿的旗袍都是十彩软缎的,大襟上别着金牙签,腕子上的金镯子比蒜薹还粗。我爷爷也是排帮世家出身,风度翩翩、不卑不亢。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年龄家世又相当,在牌桌上这么一来二去的就有了意思。经好事者撮合,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虽说一个是续弦,一个是改嫁,却也是明媒正娶。奶奶的父亲非常看好我爷爷,十八抬嫁妆浩浩荡荡地抬进了刘家的大门。
常言道,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再婚后不久,爷爷在牌桌上一输不可收拾,还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奶奶的金牙签、金镯子都被爷爷偷出来卖掉或当掉。这期间,奶奶又为爷爷生了一双儿女。
当时,不知听谁说豫南有家申城医院戒烟非常有名,为了给爷爷戒烟,奶奶带着五个孩子,辖迫着我爷爷举家北迁,来到了豫南。
在申城医院里住了三個月,爷爷总算戒掉了大烟瘾。出院后的爷爷无所事事、意志消沉。奶奶想,再多的家产也禁不住一家七口这么坐吃山空,便出去给当地一户甜品富商做帮佣。
奶奶识文断字,又见过世面,针线活也好,这帮佣一做便是几十年。几十年里,她先是给这户人家带孩子,接着,又带孩子们的孩子。她每隔三五天回一次家,给自己的五个孩子们洗洗衣服,带点儿好吃的,改善改善生活。
渐渐的,孩子们长大了。我大姑在家操持家务,我大伯去了那家甜品商人的铺子里学徒,只有我爸爸和我小姑、小叔上了学。由此可见,奶奶不是个偏心的继母,因为从姚家带来的两个孩子大一些,她理所当然地让他们挑起了家庭的重任。至今,妈妈跟我说起奶奶时,感激钦佩的语气仍然溢于言表。
奶奶的嫁妆里有满满四箱子嫁衣,老话儿说“好女不穿嫁时衣”,每年夏至那天,奶奶都会拿出那些十彩软缎旗袍,一件件的挂在晾衣绳上晾晒。这些真丝经不起经年累月的存放,倾炙的骄阳下,能够听得见纤维噼啪断裂的声音。
奶奶的嫁妆里还有两箱子古玩,象牙扇子、山水字画、紫檀木四扇屏、掐丝珐琅鼻烟壶、景德镇的茶具酒具,这些精美的古玩在“破四旧”的时候被红卫兵们抄了去,他们站在桥上把这些瓷器和藏品疯狂地扔进了浉河。
一天,奶奶在甜品商人家汲水的时候,不小心滑倒在井沿边上,孩子们闻讯把她抬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奶奶死了,她的名字不见经传,她的故事也不为人知,偶然间,我在爷爷玉石烟盒的里面看到奶奶的一张黑白小照,背面两个行草小字——珏贤,我想那应该是奶奶的闺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