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威
(贵州财经大学文法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刘尧汉等在《考古天文学的一次大发现——彝族向天坟的结构与功能》一文中认为:“向天坟的主要功能不是放置骨灰,而是作为天文台”,是彝族人民“据以观测太阳运动定冬夏和斗柄指向定寒暑的观象台或天文台”[1]204。在刘尧汉先生等的研究中,他们看到了向天坟的天文学内涵,从彝族十月太阳历等方面进行深入剖析,但却忽略了向天坟的丧葬文化内核。席克定则认为,向天坟“严格地说来,彝族古代的这种墓葬,同我们今天一般所说的墓葬,是有区别的”[2]。席克定在其观点之中论述了向天坟的社会功能,却忽视了向天坟的文化功能。
张中奎在《侗歌蕴含的人观研究》一文中关于人观的论述认为:“人类学视野下的人观,指的是一个相对固定的族群所共同持有的生命价值观念。简单来说,就是对于‘人是什么’的认识以及相应的社会行为模式,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活着?我到哪里去?’的看法”[3]。在笔者看来,向天坟所包含的不仅仅是墓葬、“天文台”和其背后的十月太阳历遗迹及图腾崇拜等文化,更是彝族先民对待生命的方式,是彝民源于自然,终归自然,生死轮回,天人合一的人观。笔者沿着这一思路,就彝族向天坟文化进行剖析,以探求彝族先民的人观。
世界各民族的文化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和发展轨道,唯有如此才能保证民族的发展与延续,特别是在生产力落后的上古时期。彝族天人观体现出了彝民对自身、对社会、对自然的探讨和看法。彝族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有自己的独特文化,也有中华民族的共性文化。对待天地,即对待人与自然的态度上汉彝文化几乎是一致。古代中国所论述的天,既包括可以看见的天空,又指整个自然界,又指万物生长之父。《周易》中对天的论述很有代表性,《乾·彖》:“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4]4,把天视为万物之源。而在彝族文化中,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是世间万物皆来源于天地,即来源于自然,但终归于自然。同时视天地为万物之源,在崇拜自然的同时又有主观性,认为万物之始人为主,是彝族祖先创造了世间万物,人来源于自然,但更是人的主观能动性对自然的改造而来,可见彝族人观中“我从哪里来”“我是谁”的认知。
中国人讲求顺天而行,不可逆天而生,如《周易·坤·文言》:“至哉坤元,万物滋生,乃顺承天”[4]16,就是不违背自然法则,达到《系辞》所说“自天祐之,吉无不利”[4]319。在彝族向天坟中,是一种人来源于自然,自然养育,逝世之后终回归于虎,终归于自然的理念。在彝族的创世诗中关于天地的起源的说法具有自身的独特性,同时体现出来的是一种人来源于自然同时改造自然的观念。因为在一些民族的创世说中,都是由自然界中的或是非自然界的事物所演化而来的。在彝族的创世说中,则是由彝族祖先的改造之后,才让自然界中的事物演变为天地湖泊或是其他事物,以供人类生存。同时,在这种文化起源说的影响之下,会对后世产生教育的影响,在生产生活中是对祖先的崇拜,继而产生的图腾崇拜,加强民族文化认同感和感情纽带,民族更加地团结。少数民族氏族或族群的团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源于同氏族血脉的传承,民族习俗、语言、文化能够得以长久保留,其渊源则是来自于祖先“开天辟地”创造自然的丰功伟绩的影响,也是由于这种浓烈的民族情感和对祖先的崇敬之情。
彝族文化是彝族先民不断改造世界的结果,也有儒家文化的影响,形成了改造自然、顺应自然的天人观念,再次回答了“我是谁”这一哲理性问题。在古代生产力极其低下的情况下,彝族先民有这种敢于改造自然、顺应自然的文化,是很难得的。而在向天坟的结构和丧葬仪式中,通过“披虎皮”火化后将骨灰放置于向天坟中,且不同的向天坟的开口会有一些不同,其中所包含的是一种图腾崇拜和民族宗教的信仰等民族文化元素。而这些都最终是通过向天坟的丧葬仪式和向天坟的构造形式来呈现和联系,这即是一种仪式的表象系统的体现,沟通天地、神、人等的一种形式。所具体阐释出的彝族先民在一套完整的生死系统,生为民族繁衍发展,死后庇护生者,守护祖先,对于“我为什么活着”的切实回答。
在向天坟的埋葬之中,构造形状为“葫芦形”留有凹口,方便灵魂的进出,在进行向天坟葬礼的时候,“披虎皮”火化而放入凹口之中。彝族《指路经》中记载了创世还有婚俗葬礼等内容,可见在彝族文化中丧葬习俗占据重要的地位,而在彝族先民的丧葬习俗之中,火葬盛极一时,在今天看来是非常环保的一种丧葬礼仪,而在古代曾一度被中原统治阶级所禁止。根据古代汉文书籍记载得知,彝族火葬习俗起源于原始社会末期,开始于秦汉,盛行于宋元时期,衰落于明清。但在当时,彝族的火葬不为中央王朝所接受,所以受到了地方官等封建统治者的禁止。清道光年间任大定知府的黄宅中在《谕民二十条》中规定:“夷民恶俗,有焚骸火葬之事,屡经前府出示严禁,如敢再犯,从重治罪”[5]50。向天坟其实是彝族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其内核更是一种民族信仰,彝族地区至今仍然在延续着这种丧葬形式。彝族先民认为人死后是以另外一种状态存在,其灵魂会分为三种形态,会有不同的归宿,但终归是在庇佑活着的人,在守护祖先。《毕摩经》说“头魂回祖地,脚魂守坟地,心魂守祖灵”。在向天坟的葬俗中,也就使个人离开一种确定的位置而转入另一种同样确定的位置。人死后依旧与亲人相伴,并庇佑活着的人,这既是一种对灵魂归宿的祝愿,同时也是对生活的祝福。
向天坟所蕴含的是彝族源于自然,改造自然,最终归于自然的文化理念,葬俗很明确地告诉了人们,我们来源于何处,将去向何方。向天坟蕴含的是彝族先民的智慧,是彝族人民世世代代处理人与自然,人与天地之间关系的认知,这与汉民族的儒道文化异曲同工,也是彝民对于“我到哪里去”的具体回答。而在现存的向天坟就其结构外形和象征意义分析,则是一种达到天人合一,源于自然与天地相联系,回归自然的民族价值观。
向天坟是彝族文化的一个具体的凝练,其外形结构和文化内核都是彝族文化的体现。彝族向天坟形如金字塔,被国内外专家学者誉为“东方金字塔”[1]233,其所包含的是彝族的民族价值观、图腾崇拜、祖先崇拜、天人观思想等。
彝族地区向天坟分布最多的是贵州省威宁县,现存六七十座向天坟,但较完整的只有四五座。就现存的彝族向天坟的外形结构而言,大体可分为圆环、单圆台、三圆台堆垒金字塔三种类型。三圆台由大、中、小三个圆台堆垒而成,第三台顶用石砌成凹口向天。单圆台则有两种,一种台端平面圆心用石砌成凹口向天,一种台端向天平面用土填满。圆形向天坟酷似井栏,环口向天,因此叫向天坟[6]。凹口形状像“井”同时也像一个“葫芦形”结构,这与彝族的“葫芦崇拜”“葫芦祭祖”有很大的关联。
葫芦崇拜是彝族图腾崇拜之一,将葫芦作为多子多孙的母体来崇拜,同时也将其作为祖先灵魂庇护所来崇拜。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向天坟的开口是一个“葫芦形”的构造,同时也体现彝族人民对于自己民族来源的认识和在葬礼之中的回归,从中所阐发的是彝族先民对于“我是谁”“我来自哪里”的看法或是回答。而从彝族的向天坟结构可以看出,彝族先民对于祖先崇拜和祈求祖先庇护灵魂,是彝族文化中对天地人三者连通方式的认知。
在很多民族文化之中,存在很多习俗或是现象,仅仅从表象去看或许看不出任何的文化联系,而将其与该民族的文化联系在一起,是一个民族文化的联通和文化的显现。彝族的向天坟文化即是如此,在其背后所包含的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凝练。“葫芦”的结构是彝族先民对于祖先的崇拜和祈求庇护的心愿,既包含着彝族人民“葫芦祭祖”的观念在其中,也是彝族人民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认识,还包含着对后人的教育和引导功能。当我们单独去研究向天坟背后的文化时,必须与彝族文化的源与流紧密结合起来,而其背后则是天地人关系的体现。
向天坟所蕴含的文化和奥秘,不是像学术界前人仅从天文学的角度去理解的那样,是一座“天文台”、一个“观测点”。向天坟文化所象征或是所体现的是彝族对于自身民族发展的记忆,同时也是一种对远古文化的景仰崇拜,以及对民族文化发展的美好祝愿。这回答了彝族先民的意识之中,对于“我从哪里来”这一人生哲学问题的回答,而其背后是彝族文化,象征着彝族生生不息的发展和延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逝者魂归上苍,受到祖先庇护,逝者保佑生者的祝愿。
在彝族的人观思想中,最终归为的是一个实体的人和一个“虚拟”的灵魂。《毕摩经》记载:“头魂回祖地,脚魂守坟地,心魂守祖灵”,在彝族人民的观念之中,人死后会有三个灵魂,死后会留下一个灵魂来守护自己的尸体;第二个灵魂则是回到亲人所设的灵堂或是祠堂中接受供祭,这体现出了死后亲人寄托的哀思和逝者对于亲情的眷念;第三个灵魂则是回到彝族的发祥地与祖先团聚,这是一种族群的认同和对祖先的一种崇拜。同时,有另外一种说法,在魂归天际之后,灵魂会被告知按照星的秩序归位,这里也体现出了彝族内部严格的等级秩序划分。由此,联系到彝族向天坟,也就不难解释彝族向天坟为何会有“井”字形开口向天,或是说“葫芦形”的开口面向星辰,且会面向不同星辰。所体现的是对于等级制度的严格划分和便于灵魂出入归于相应的星辰,与祖先团聚,守护亲人。在向天坟的丧葬仪式之中,又有“披虎皮”火焚而葬一说,这也是对于祖先神和图腾崇拜的体现,转化成一种生死观,或者说是民族观亦可。这与世界上许多民族死后轮回的观念是相近的。在彝族文化中,彝民希望作为虎族的后代,死后披虎皮火化入向天坟而葬,向着星辰有一个好的归宿。回归虎族是彝族人民对于自然的一种认识和理解,既是彝民丧葬文化的体现,同时也寄托了彝族的人观思想,即生于斯,死于斯,回归于斯。
彝族文化观念中对于人死后会有三个灵魂的说法,一个灵魂守护自己的尸体,一个灵魂回到灵堂或是龛上接受亲人的供祭,另外一个灵魂则是回到民族的发源地与祖先团聚,这也正如泰勒所说的灵魂的迁移和来世的生活。现代社会,人们似乎已经忘却了先民的人生智慧,而是以一种现实主义的观念去对待生死。而向天坟所体现出来的彝族先民生死轮回观念值得我们反思。
“彝族认为人死只是肉体的消亡,其灵魂犹存,所以丧葬礼仪的全部内涵便主要针对那个不死的灵魂,举凡装殓吊唁、停灵祭奠、出殡埋葬、设灵祭灵、指路归祖等等,无不以此为直接对象。”[7]这是彝族人民对于生死的一种态度,是一种美好的向往。这与汉族的落叶归根、生死轮回以及善恶报应的观念是相通的。
向天坟作为我国西南彝族墓葬群中分布较广的一种墓葬形式,其墓葬都在墓顶留有一个向天的圆形凹口,以便于死者火化之后盛于瓦罐中的骨灰埋葬到凹口处,并且还要在坟中央垒起一堆向着天上相应星辰的土堆。这是面向星空星座,同时也蕴含着灵魂出入的意味。这一点与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其他民族有相似性。在考古发现中,上古先民的墓葬中,人尸多头向西,小儿尸殓于瓦罐而罐底或盖上皆钻有空,考古学者认为是当时人已有灵魂出入之用[8]21。星辰崇拜有直接渊源关系,更是与民族的图腾崇拜和生产生活有直接的联系。这也是在彝族的文化之中,认为人死后有三个灵魂存在的表现,最终逝者没有与亲人与族群分离,而是化为灵魂之后,守护亲人守护祖先。
拉帕波特认为:“人类是通过信仰、知识和目的的帷幕来看自然的,并且是按照他们关于自然的意象——而不是自然的实际结构——来行动的。然而,他们的行动既作用于自然本身,自然本身也作用于他们,滋养他们或消灭他们”[9]97。在人类社会中即是如此,在人类历史上或是现在都无不体现出这一道理。人类与自然相处融洽,很好地处理自然与人类社会的时候,达到的是一种和谐共生,更多的是自然对于人的滋养,人也得以繁衍发展。相反,如果人破坏了自然规律导致自然失衡,自然受到很大的破坏,人类也会受到很大的惩罚。为何倡导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要保护自然其实也是一种天人合一的运用,只有达到了天人合一,同时能将天人合一的观念运用到我们的自然环境的治理中去,才能谋求更好的生活和更大的发展,这是祖先留给我们受用不尽的财富。彝族人神共创天地,而有了后来的世界。在洪水神话之中,形成“葫芦”救祖的祖先崇拜,这样的文化一代代的传承下来,即是一种信仰来看自然,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向天坟的丧葬之中,通过披虎皮火葬,葬骨灰于向天坟之中,体现的就是一种来源于自然、回归于自然的价值观。其行动作用于自然本身,同时自然也作用于他们,滋养着彝族人民。这是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天人合一得到的回报,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体现。
不仅在彝族的文化之中,灵魂和肉体是二元的结合,在诸如汉族文化等中华文化体系下的民族文化中,都有这一思想文化的体现。在彝族的丧葬仪式中,最终采用的是火葬,这是一种对于人来源于自然终究回归自然的体现。彝族火葬文化是一个高度集中体现,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态度上,彝族先民选择的是来源于自然、回归自然的方式。人逝去之后,躯体和灵魂有了很好的归宿,让躯体回归自然,如《毕摩经》所说:“头魂回祖地,脚魂守坟地,心魂守祖灵”。
在中华民族文化中,各民族文化是相通的,正如彝族史诗中记载的关于创世之说,人来源于天地,天地又为人神所开创。这也正是儒家以天、地、人为一个整体,承认天、地对于人的影响,但又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即强调人对自然的相对独立性和意识的作用。只要把天感知化、人格化、有意志化,这样的天人合一便不是真儒所说的天人合一,而是自上古便有的天人合一观——带有天人感应色彩的天人合一![8]86很多民族都有这一思想,这也是我国很多少数民族地区为何植被保护得好,人与自然相处融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华民族的智慧体现。在杜尔凯姆看来,世界被划分为两大领域,一个领域包含的是所有神圣的事物,而另一个领域则包含世间所有世俗的事物。而信仰、神话、教义和传说,都是表象或表象系统,在实际的生产生活中它们不仅表达了神圣事物的性质,以及归于神圣物的品性和力量,而且也表达神圣事物之间或神圣事物与世俗事物之间的关系[10]37。在生产生活中,有很多都是通过一些看似很简单的表象形式或表象系统,所包含的则是今人对于祖先的寄思或是有某种功能的体现或是对于什么的祈祷,更多的是一种禳灾避难祛除病痛的祈求,而最终祈求的“神”或是归属都是祖先或是自己民族的图腾。在彝族文化中采用向天坟的葬俗,通过火葬是对人的躯体和灵魂的一个辩证看待。其中也包含着祖先神的崇拜和图腾主义的体现,通过向天坟的形式进行死者的丧葬安置,其是一种表象而已,但正是这种表象所传达出来的是一种民族价值观的体现,彝族向天坟葬俗文化,明确地回答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活着?我到哪里去?”这一系列问题,对于今天我们的文化发展以及如何看待人与自然的态度,都有着重要的借鉴作用。
向天坟丧葬文化蕴含着彝族先民与自然的关系,这是一种源于自然、终归于自然,是生死轮回、天人合一的人观体现,是对于“人从哪里来,将去向哪里”这一终极问题的回答。向天坟所蕴含着的彝族人观,指引着彝族先民走过一生,并一代代的传下来,形成彝族先民的天人观思想。正如弗洛伊德所说,要是每一代人都有自己创造一套对待生命的方式,那么社会不仅无法进步,而且极有可能倒退。所以,彝族先民的智慧一直传承下来,指导着彝民社会文化的发展和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