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书院教育的社会影响及对成人教育的启示

2018-02-24 07:44
西北成人教育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书院文化教育

(华东师范大学 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研究所,上海 200062)

书院是中国封建社会所特有的一种教育机构,始于民间讲学。从唐朝中叶至晚清,在千年之久的漫长岁月中走过了产生、蓬勃、嬗变与陨灭的历程。书院一产生就受到来自社会各个阶层的重视和支持而获得了蓬勃的生命力,成为唐朝之后社会文化传播与文化创新功能的主要承担者之一。书院始于唐而盛于宋,这已是上世纪学界的定论。书院发展至明代后,以东林书院为代表采用新的讲习方式与内容并趋于面向民众进行讲学的书院的出现,以及明代晚期书院参与政治斗争的社会风气,使中国书院的发展在明代进入繁荣时期。因此,明代的书院无论在文化传播方面,还是文化创新以及价值取向方面均体现出了不同于前代的显著特点,其对当时社会文化的发展与传承均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书院教育的社会文化影响

书院在我国教育领域占据重要位置长达一千多年。从书院与文化的关系来看,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书院在对传统文化进行传播与推广的同时,也根据社会发展阶段的不同对文化进行着持续的选择与创新,明代书院在这方面的表现尤为显著。

(一)书院对主流文化进行传播

书院的文化内涵与精神特质主要来自于儒家之道。自汉武帝采用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起,至二十世纪初清政府改书院为学堂的两千多年间,书院完整的体现了儒家士人的价值观念、生活理想以及审美情趣。在经历过南宋书院程朱理学的繁荣,并了解到元代书院官学化所暴露出的弊端之后,明代书院成功实现了儒家以“道”为志的文化使命,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本价值观与人生理想推广普及至整个社会。

明代初期的统治者非常推崇程朱理学,重视文化教育,但他们并不喜欢书院,发展并完善各级官学是明初统治者在教育方面所关注的重点。因此在明初洪武(1368—1389年)至成化(1465—1487年)的近一百年间,官学得到了极大的发展;相反,书院却处于沉寂状态。①朱汉民.中国书院文化简史[M].香港: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2012.P39但是,书院作为一种成体系的教育机构,因其独特的价值和作用而并未被官学所取代。由于地方官学较少,官学对于生源的录取又有苛刻的条件,并不能面向所有想要读书的人。而创建于民间的书院虽然是儒家的教育机构,但并不排斥非儒学的士人,如明代常熟虞山书院就规定“百姓无论远近,其年高者或年虽少而颇知义理者,如有志听讲,具先一日或本日早报名”,均可到院听讲;“释子、羽流虽非吾类”,但不管是“悔悟而未归者”,抑或是“自负自高”者,皆“不妨姑令听讲,许坐于百姓之列,若有所讲说,许上堂立论。若果有见,许坐于诸生之后”。②耿橘,虞山书院会约,转引自卞孝萱,徐雁平.书院与文化传承[M].北京:中华书局,2009.P38因此接纳社会各个阶层读书人的书院就逐渐成为地方主要的教育机构。在家自学或前往私学、书院成为人们获取知识、改变命运的主要途径。讲学、传授科举所需的知识与技能成为书院的重要职能。

后来明代科举考试中八股文体的确立以及政治的腐败,使得出身平凡的读书人通过参与科举考试而入仕愈加艰难,官学与大部分书院“士风日陋”,逐步沦为科举的附庸。由各地士绅为解救时弊而创办或复兴的包括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石鼓书院、武夷书院在内的书院开始在民间兴起,掀起一股士人聚会讲学研习并传播经典著述的潮流,对明代及之后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二)书院对文化进行选择与创新

书院作为重要的教育机构将文化进行推广传承的同时对文化也进行着选择与创新。随着明代官学与科举风气的日益腐化,越来越多的文人甚至官员都投身于地方书院的研习与讲学之中。文人、文官以及文化之间的关系正如余秋雨先生在《阳关雪》一文开篇所论述“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①余秋雨.阳关雪[J].新课程(初中版),2006,(10).推动明代书院繁荣的重要人物王守仁、湛若水便是鲜明的例证。

明代初期,程朱理学在书院传习的内容中仍占据统治地位,但已经成为一种思想内容逐渐僵化的官方哲学,各级学校传习的理学,不过是一种应付科举取士的章句之学。②朱汉民.中国书院文化简史[M]..香港:香港中和出版表限公司,2012.P40明初的大部分书院所讲授的便仅以科举考试的内容为范围,抛弃了“致知”“穷理”的为学之本。为改变学术界这种思想僵化、学术空虚、道德虚伪的状况,为官被贬后的王阳明与曾经科举弃考的湛若水提出了一套以“心”为本的学术理念,其中王阳明提出“致良知”,形成阳明学派,湛若水主张随处体验天理,形成甘泉学派。这两个学派尤其是以王阳明为代表的阳明学派与畅兴两百年之久的程朱之学大相径庭,学术分歧如同水火。王、湛二人学说的兴起,形成了一股影响巨大的学术思潮,多种学说参与到论辩之中,明代著名的东林书院便为批判王学的典型代表,并形成东林学派。明代书院中的讲会组织、讲会活动特别盛行,不同学派不同观点的人通过讲会的宣讲与辩论促进了文化与学术的发展与繁荣,其祭祀、藏书等活动又推动了文化的传承。

(三)书院的教育功能将文化进行了分类

明代书院的教育对象非常宽泛,年龄跨度非常大,从开蒙的儿童至各个年龄段的成年人都可进入不同类别的书院中学习。书院教育所涉及的内容也非常广泛,按照教育目的不同主要可以分为普通书院、学术型书院、专科类书院三大类,相应的教育内容也可以划分为普通文化知识、高深的学术研究、特种知识与技能三个类别。

1.讲习普通文化知识的普通书院

普通书院中所传授的普通文化知识主要是指儒家基本理论与基础知识,明代书院教学因具有较强的科举应试等功利目的,而使得儒学的知识体系在教学中得不到完整的传承。书院教学向科举靠拢的事实虽让人无奈,但在八股文以代圣贤立言的旗号下,其所划定的内容无疑也包含了儒家最基本的理念与知识。清人黄文炜作甘肃肃州《酒泉书院记》称:“析其舍为两院,一课成人,一训小子,择州文学二人为之师,余复敦延名宿开服风之帐,集道辖之贡监文武生同月课而岁程焉”。③黄文炜,酒泉书院记,转引自卞孝萱,徐雁平.书院与文化传承[M].北京:中华书局,2009.P36由此可知这一层次知识的主要受众既有成人也有少年,统称为书院生徒,其中未成年的生徒称作童生,普通书院对于童生的年龄并没有具体的限制,其年龄基本在古代公认的成年下线15岁左右。如福建南安师山书院就规定“童生十六岁以下,先熟读《孝经》、《小学》、《四书》、《六经》,以植根底”。如果上述这些书“未经读毕,切不可躐等,遽教以子史、时务等书,致荒本业而坏初基”。④黄懋和,诗山书院课规十则,转引自卞孝萱,徐雁平.书院与文化传承[M].北京:中华书局,2009.P37

2.专注于高深学术研究的学术型书院

学术型书院以进行高深的学术研究为主要工作内容,以培养学术人才为目标。从数量上来讲,中国古代进行高深学术研究的学术型书院较少,这一种书院在明代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为历代学术名家在民间聚众讲学的地方,例如明代王守仁创办或曾主持讲学的位于贵州的龙岗书院、贵阳书院,江西的濂溪书院、会稽书院。湛若水在广东创办的云古书院、大科书院,广西的甘泉精舍,广州的天关书院、明诚书院、龙潭书院、独冈书院、莲洞书院等。以至于《明儒学案》中对他的评价为“平生足迹所至,必建书院以祀白沙,从游者殆遍天下”。除此之外还有以批判王学末流,倡导程朱之学为宗旨,在整个书院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东林书院。另一类为明代开始出现的省会书院,其由政府组织设立,山长皆为一时名流,生徒也是一省之中挑选出来的精英。省会书院中的生徒虽然也参加科举考试,但其教学的重点在于德行道义、学术传承,其内容远超普通书院,因而成为各省的文化教育中心。学术型书院上接万古学统而开其新绪,使儒学常新,下启普通书院而导其流变,影响一代学风,于教育与文化的发展都具有重要的意义。①卞孝萱,徐雁平.书院与文化传承[M].北京:中华书局,2009.P40

3.传授特种知识与技能的专科类书院

随着社会需求的多样化,专注于特种知识与技能教学的专科类书院相继出现。元代时期已经开始出现开展医学教学活动的书院,发展至明朝的医学书院兼备有文学之师与医学之师,开展文、医两科教学的同时还兼学军事知识。医师除教学之外,还要接待“乡之术七剂者”,设立门诊,开展实际的医疗活动。②卞孝萱,徐雁平.书院与文化传承[M].北京:中华书局,2009.P41相比于医学书院,军事书院出现的较早且数量更多,宋元明清历代的书院中均可找到例证,其目的是能够让学生在学习文化技能的同时兼习武事,强身健体的目的大于习武从军。其中明代书院更加重视文武并重的诉求,书院中军事武力教育的比例提升。嘉靖年间,江西九江出现以“射圃”命名的书院和肄武书院,辽阳也建立了武书院,招武臣子弟或武举人肄业,命知文学者任教,以武经、六艺为教学内容,学生参加武举,有二十余人考中武进士。③卞孝萱,徐雁平.书院与文化传承[M].北京:中华书局,2009.P41这表明军事书院的教育已经发展至较高水平,并开始和武举相结合,成为国家培养军事人才的重要机构。

二、书院教育对社会风气的影响

明代书院所传播的大多都是封建正统思想,参与书院的创办与运营的也多为各地方的士绅。士绅通过对知识的占有并与政权的结合,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知识阶层,在明代地方充当着社会权威、文化规范的角色,对传统秩序的稳定和延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④蔡志荣.书院与地方社会[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P128因此,书院精神对社会多方面有着深远的影响。

(一)书院精神影响并代表着时代精神

一个时代的精神只有一个时代的文化与文明可以体现。书院作为传播文化、教化文明的重要机构,其所推崇的理念都可在同时代的民意中得以体现。例如,明代初期士人重视科举、学风浓厚,书院的规模不断扩大,数量也持续增多,书院遍及各州县,“学而优则仕”的观念深入人心。到明代中期,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对于普通读书人不再可行之后,回归书院研习经典,传授知识实现“名学风、变士风,以成天下治”的目的成为当时民众的共同心声。明代后期出现的东林书院所倡导的讲会之风、积极参与当时的政治活动,其在当时社会的影响力达到“远近明贤,同声相应,天下学者,咸以东林为归”的程度,足可见其在当时社会中的影响力。

(二)书院对朝政的评议引发政治冲突

明代没有正式代表民意的部门,书院既为讲学之所,有时也会成为议政的机关。其最为典型的代表非东林书院莫属。明代后期宦官专政,政治腐败,无锡东林书院的学者在讲学之余评议朝政,并在京师开设书院,如国家颁布的政令不妥当他们便“赴汤蹈火,仗义执言”,因而受到魏忠贤等人的极度憎恨,他们残酷迫害东林党人,并下令尽毁东林书院以及与之相关的书院。据《东林书院志》记载,当时无锡知县的公文要求“不许存留片瓦寸椽,限日具将毁,星驰申报”。由此反应出书院自由评议的精神与封建专制主义的冲突。

(三)书院的自修与研究风气影响着后世的治学风气

明代书院能够成为儒家士人的精神家园,完全在于它是儒家士人的修道之所。以道为精神内核的儒家文化广泛地体现在书院的建制、规制、学术、学规等各个方面。自修与研究是书院精神的核心,从山长至学生无一不有自由研究的态度,重视思想创新、潜心著述。书院中灵活的教学制度与上世纪风靡一时的道尔顿制非常相像。以学为本的教学方法使得自由讲学与学术研究互为依托,使书院对汉学和教育的发展起到了有力的推动作用。

三、对当前我国成人教育发展的启示

明代书院在两百多年内经历了四次兴衰轮回,出现了以王守仁、湛若水等为代表的学术大儒,以及以东林书院为代表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典型书院,对社会的文化、教育、精神信仰及后世的教育发展等方面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纵观明代书院的组织形式、教育方式、内容及入学标准都与当代终身教育、终身学习理念存在诸多契合点,对当前成人教育工作的开展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一)教育内容方面,适当提高国学等传统文化的比重

明代书院最初为应考科举而设的书院到后期逐渐趋于精深学问研习,但其教育内容一直都以国学文化为主并延续至清末。但进入二十世纪以后,我国思想文化经历了全面的西化过程,其中西化作为彻底的领域便是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当前我国高等教育的价值取向、教育内容及方式在很大程度上都借鉴于西方的“University”,与一个多世纪之前的“太学”在各个方面都存在着巨大的实质性差别。以至于许美德(Ruth Hayhoe)在《中国大学:1895-1995一个文化冲突的世纪》一书中描述中国大学百年来的演变历程时将其称之为“欧洲大学的凯旋”。①许美德.中国大学:1895-1995一个文化冲突的世纪[M].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0.P18

整体来看,在全球化的时代发展背景下,学校教育的全盘西化已成为不可逆的必然趋势,但由此引发的传统文化的没落以及民族精神的缺失已经对当前的社会产生了较明显的负面影响。尤其是对于已经进入社会的成年人来说,成人教育所提供的学习机会和教育资源主要集中于能够提升人力资本的知识与技能提高方面,对于成年人的心理疏导及精神充实等方面的关注非常欠缺。而蕴含深厚人生哲理且根植于民族精神中的传统国学文化,恰好能够有效弥合以上方面的缺失。使成人教育能够真正实现知识与道术修养的同步提升。

(二)教学方式方面,灵活多样,重视问难辩论

讲会制度与问难辩论的教学方式是明代书院教学的一大特色,目的是为了启发学生的思辨性思维,培养学生的自学能力,因此课程的安排比较灵活,每次讲会之间的时间间隔通常为十天以上,留较为充裕的时间供学习者自学。这与当前成人教育的目标非常相似,但是在教学方式方面,当前的成人教育依然普遍采用以教师为主导的讲习方式,很大程度上忽视了成人已具备一定的知识经验储备及比较完善的认知逻辑体系的现实。成人在参与学习的过程中的角色依然以被动的知识接受者为主,这就在一定程度上使成人的学习积极性受到影响。因此在成人教育教学方式的设置方面应该尽可能的开展多种形式的教育学习活动,借助当前多媒体、网络教育技术手段建立交流互动学习平台,鼓励成人学习者与教师及学习者之间的沟通互动,充分调动成人群体的学习积极性教学相长,促进成人学习者转化学习的发生。

(三)组织形式方面,打破年龄分层推进代间学习

所谓代间学习(Intergenerational Learning)系指安排不同世代,一起进行学习活动。它强调在不同情境中进行沟通、互动、分享彼此感受与意见,藉由彼此的合作,而完成有意义的任务。②黄富顺.高龄学习[M].台北:五南出版社,2004.P284明代书院在学员年龄构成方面并没有特别明确的要求与划分,只要学习者具备一定的知识储备就可以参与相对应的学习活动,在学习的过程中不同年龄层次的群体通过交流辩驳增进彼此的学识。当前随着出生于二战后婴儿潮的一代步入老年阶段,整个社会也开始进入高龄化、少子化的状态。出生于二战婴儿潮的老年人在文化知识、身体健康水平等方面的总体水平普遍高于之前的老年群体,社会人力资源的短缺及他们自身学习诉求的提高,使老年群体开始成为成人学习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老年群体参与学习的内容也不再限于唱唱跳跳等精神文化生活领域,而呈现专业化发展的趋势。但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使部分老年人在参与学习的过程中遇到了多种障碍,促进老年人与年轻人之间的代际学习是解决以上问题的有效办法。

(四)运营机构方面,鼓励社会多种机构参与开展成人教育活动

明代书院因一直没有得到官方的正面支持而始终处于民间自组自建的状态,其经费主要来源于民间捐赠及学生缴交的学费,政府对书院的忽视以及官学入学资格的提高使得书院成为民众获取知识的主要途径,并推动了文化的下移。明代书院为了迎合民众不同的学习需求将书院划分为不同的层次与学科类型,为了促进书院的普及书院讲义也趋于大众化叙述,尤其是王学的兴起推动了理学阐释的日常化,大众化的讲学方式开始形成。正是由于明代书院灵活多变的组织形式与运营机构才使得明代晚期出现了文化的繁荣。反观当前我国的成人教育,教育教学活动的运营机构依然以传统高等教育机构及地方教育局直属的培训单位负责,且多数的教育活动为可获得学位的补偿教育,所教内容与成人群体的生活生产实践存在脱节。适当放宽开展成人教育活动的权限,鼓励多方机构参与组织教育教学活动不仅能够促进终身教育理念的推广与普及,而且根据成人学习需求定制的灵活多样的课程有助于成人学习效率的提高。

弄清各朝代书院的发展历程对于研究我国教育发展史有着重大意义,但明代历时较长,政府对书院持消极态度使得书院兴废不一,名称更换频繁,四次的大规模的书院毁废使得研究资料匮乏,如何最大限度的重现明代书院的发展状况,分析其利弊因素为成人教育学的发展提供借鉴仍将是后续研究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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