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丹 陈建森
有学者认为,“中国古典戏曲美学的理论形态以论著、序跋和评点三种形式构成”。a谢柏梁:《中华戏曲文化学·戏曲序跋学》,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李志远《明清戏曲序跋研究》秉承了这一论断,将我国古代戏曲理论形态分为“序跋、评点和论著三种”,见该著,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1年,第385页。然而实际上,中国古典戏曲文本中还存在一种创作式批评,是剧作家借助演述者之口表达其戏曲创作观念、品评剧中人物或事件,引导观众审美取向的一种独特文艺批评形式。迄今为止,学术界尚未纳入戏曲批评史的范畴进行专门研究。其实,宋元戏曲作品就已存在剧作家对戏曲演述进程进行干预的现象,明传奇作家对宋元南戏北剧的演述干预进行会通,使之成为一种独特的创作式批评形式。以下试做探析。
蔡毅认为,“作家的创作动机……由需要、欲望冲动和目标意图三个要素所构成”。b蔡毅:《论文学创作动机的构成及其特性》,《云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4 期。明传奇作家不仅在剧本序跋中阐明其创作动机,而且为了便于观众接受,还通过演述者之口宣扬自己的创作意图。
宋元南戏作家已经有借“末”开场表达创作意图的,如无名氏南戏《牧羊记》首出“末开场”概述剧情并赞颂忠义、贤孝的行为,表明戏剧宣扬道义的创作用心。c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古本戏曲丛刊初集》第18种《苏武牧羊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54年。元杂剧作家则常在剧末由剧中地位较高的人物以“词云、断云”宣告题旨。又如无名氏《盆儿鬼》剧末包待制云:“(诗云)不是孤家好杀人,从来王法本无亲。余资并给残年叟,虚冢能招既死魂。莫道一时无义士,肯令三尺有冤民。从今揭榜通知后,留与人间作异闻”,a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卷6《叮叮当当盆儿鬼》,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503页。表明此剧赞扬能够为民做主、主持正义的清官。至明传奇作家,更将南戏北剧在开场和剧末借演述者表述创作意图的形式加以会通,成为以“副末开场”和剧末众唱的程式演述创作意图,大致可分为四种。
1. 以副末开场演述为抒怀感愤而作的创作意图。明传奇中这类占多数。明无名氏《高文举珍珠记》副末开场[鹧鸪天]词:“拉友寻春郊野回,胸罗春景发词蓓。珠玑万斛寒星斗,风月一襟饶壮怀”,b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古本戏曲丛刊二集》第2种《高文举珍珠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55年,第7页。其中表明剧作家受美景触发文思,借曲笔抒襟怀。冯梦龙《梦磊记》副末开场[玉楼春]词:“十年映断芸窗雪,两字功名成梦蝶。……月明天上方圆缺,曲尽词完板堪叠”,c魏国贤主编:《冯梦龙全集》第11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704页。词中表明借戏曲排解落魄文人的穷愁失意。
2. 以副末开场进行政治伦理教化。这也是元代戏曲的重要内容。元高明《琵琶记》首出“末”开场:“[水调歌头]……今来古往,其间故事几多般。少甚佳人才子,也有神仙幽怪,琐碎不堪观。正是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d[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1册《绣刻琵琶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借行当之口明确主张戏曲应当宣扬“子孝妻贤”的儒家伦理纲常。元柯丹丘《荆钗记》第一出“末”上场所念[临江仙]和[沁园春]词亦反复强调“义夫节妇、仁义先行”,借行当之口表明剧作家受传统儒家伦理观念的驱使,为宣扬仁义、忠贞守节而创作。
明传奇注重借副末开场为政治教化服务。明邵璨《香囊记》开场:“(末上)[沁园春]为臣死忠、为子死孝,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观省名行,有缺纲常。那势利谋谟、屠沽事业,薄俗偷风更可伤。怎如那岁寒松柏、耐历冰霜”,e[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2册《绣刻香囊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其中劝谕人的忠孝名节比生命更重要,直接宣扬儒家伦理纲常。此外,明传奇作家还借副末开场试图纠正民众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或从历史事件中吸取人生经验。如丘濬《伍伦全备记》“末”开场[西江月]词云:“每见世人搬杂剧,无端诬赖前贤,伯喈受屈十朋冤,九原如可作,怒气定冲天。”f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古本戏曲丛刊初集》第37种《伍伦全备忠孝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54年。为蔡伯偕、王十朋鸣屈申冤。
3. 以“副末开场”演述全性保真的人生理想。明传奇作家继承元代神仙道化剧传统,宣扬出世高蹈的人生理想。如明孙钟龄《东郭记》开场:“[西江月]〔末笑上〕莫怪吾家孟老,也知偏国皆公,些儿不脱利名中。尽是乞墦登垄,长袖妻孥易兴。高巾仲子难逢。而今不贵首阳风,索把齐人尊捧。”g[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28册《绣刻东郭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该剧中乞饮东郭间的“齐人”,与臭味相投的王驩、淳于髡、陈仲子等无耻之徒,开始时在坟间乞食、偷鸡摸狗,后来凭借逢迎献媚、权门行贿等卑劣手段博取荣华富贵,做官后又互相倾轧,勾心斗角,丑态百出。剧作家于副末开场假托古人,对明代官场的黑暗腐败进行无情的嘲讽和揭露。
4. 以“副末开场”宣扬及时行乐。与将戏曲视为代圣人立言和承载教化工具大异其趣的是,明代一些剧作家视戏曲创作为游戏笔墨、悠游岁月之乐事。如更生子《双红记》“末”开场念[西江双月]:“传奇本供欢笑,何须故作辛酸,刑囚逼虏与遭兵,冻馁流离顾窨,魂断穷途绝塞,谗疎节孝忠贞,令人泪眼更愁颦,却替古人耽闷。到底虽然欢庆,其间痛楚难禁。从今丢罢怨和嗔,特开风情侠性。”h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古本戏曲丛刊二集》第53种《重校双红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55年,第5页。作者认为戏曲应予人以欢乐,以人之饱受痛楚来宣扬忠孝节义的做法颇不足取。陆采《明珠记》副末开场[圣无忧]词云:“人世欢娱少,眼前光景流星。青春不乐空头白,老大损风情。喜遇心闲意美,更逢日丽花明,主人情重须沉醉,莫放酒杯停”,i[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7册《绣刻明珠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言语间将传奇作为劝乐遣兴之具,宣扬及时享乐的人生观。
元杂剧已有剧末以“剧中人、下断”方式宣扬儒家传统道德观念,念“断词”的一般为剧中尊者或长者。如无名氏《九世同居》剧末:“(王伯清云)你一行人跪着,听我下断:圣明朝四海安康,行王道褒奖忠良,张公艺九世同居,天颜悦喜气洋洋……立牌坊孝义之门,免差徭万古名扬。”a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卷7《张公艺九世同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175-176页。颂扬了忠良贤孝和施仁重义的儒家道德观。
元南戏则以“剧中人”身份唱念曲词来表达,如元柯丹丘《荆钗记》戏文剧末场上众人合唱:“[尾声]荆钗传奇今编巧,新旧双全忠孝高,须劝诸人行孝道”,b[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1册《绣刻荆钗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2页。鲜明地表达了奉劝观众践行忠孝的意图,与副末开场昌明“义夫节妇、仁义先行”如出一辙。而明传奇剧末众人合唱既有对副末开场演述创作意图的复述,又有借事明理,喻世警世。如明徐元《八义记》演春秋时期八位义士帮晋国赵氏孤儿报仇事,剧末场上众人合唱[越恁好]曲:“事皆前定,事皆前定,冤冤相报寻,一还一报,遭诛戮怎逃命。如今谢得伊两人,重回帝京。冤家怎生饶过恁”,c[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5册《绣刻八义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96页。这是对副末开场中“除奸佞,冤冤相报”的复述。而如汤显祖《邯郸记》剧末场上众人唱[北尾]:“度却卢生这一人,把人情世故都高谈尽。则要你世上人梦回时心自忖”,d[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9册《绣刻邯郸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则借度脱沉溺于功名富贵的卢生,劝谕世人跳出名利网、回归本真。
要之,明初受官方教化育人政策的影响,出现了一批标榜“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的教化剧,随着官方禁锢的放松,明代文人或改编宋元戏曲,或编撰新传奇杂剧,嘲讽时世、移风易俗、自抒襟怀、娱乐遣兴的剧作逐步涌现。明传奇作家将宋元南戏副末开场和剧末众唱以及元杂剧剧末“词云、断云”融会成相对固定的演述程式,或进行政治伦理教化,或倡导全性保真,或宣扬及时行乐,明确表达剧作家的创作意图,应当视为中国古代戏曲理论批评的一种形式。
元末高明在《琵琶记》中借“末” 开场念诵:“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知音君子,这般另作眼儿看。休论插科打诨,也不寻宫数调,只看子孝共妻贤”。e[明]毛晋主编:《六十种曲》第1册《绣刻琵琶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此开后世剧作家通过剧本表达戏曲创作观之先河。明传奇作家在剧本中多借副末开场表达自己的戏曲创作观。
1.既要乐人,更要动人。王季思认为“所谓‘乐人’,指的就是喜剧的艺术效果;所谓‘动人’,指的就是悲剧的感人力量。”而“所谓‘乐’,乃是仅仅停留于浅层的愉悦;所谓‘动’,则是心灵深处的震动。”f王季思主编:《中国古代十大喜剧集》,合肥:齐鲁书社,2002年,第4页。
明初丘濬《伍伦全备记》“末”开场[西江月]词云:“亦有悲欢离合,始终开阖团圆,白多唱少,非干不把腔填,要得看的个个易知易见。不免插科打诨,妆成乔态狂言,戏场无笑不成欢,用此悚人观看……使人手舞足蹈,亦不自觉。但他做的多是淫词艳曲,专说风情闺怨,倒被他坏了风俗。”g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古本戏曲丛刊初集》第35种《伍伦全备忠孝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54年。这表明传奇需有曲折动人的情节、通俗易懂的曲白和令人笑乐的科诨,须以打动人心、有益风教为旨归。诙谐谑语是乐人的方式,过多则猖狂,戏曲始终要以出入纲常为旨归,声律这类乐人要素应服务于纲常这样严肃的主题,故亦应谨慎使用。朱鼎《玉镜台记》卷首“末”开场 [燕台春]词云:“赖扶植纲常,维持名教,中流砥柱……古今词传,纷纷迭出,雕镂矫柔,虫技轰轰……调古音清,白雪阳春……雄词惊四座,压倒群英”。h[明]毛晋主编:《六十种曲》第12册《绣刻琵琶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他认为宣扬纲常名教是戏曲的核心,对音律和曲词分别提出古雅和雄壮的要求。
明代有的剧作家更注重戏曲的舞台属性,如单本《蕉帕记》卷首[满庭芳]词云:“净洗铅华,单填本色,从來曲有他肠。作诗容易,此道久荒唐。屈指当今海內,论词手几个周郞。笑他行。非伤绮语、便落腐儒乡。”i[明]单本著 池万兴评注:蕉帕记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页。认为戏曲不同于诗歌,剧中曲词要贴合人物个性,并提出剧曲须依腔合律的要求。
2.将无作有。明黄粹吾《续西厢升仙记》“末”开场[满庭芳]词云:“休言事迹荒唐。浮生世态,一梦熟黄粱,莫诧将无作有。”a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古本戏曲丛刊初集》第45种《玉茗堂批评续西厢升仙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54年。无名氏《鹦鹉记》“末”开场[鹧鸪天]词云:“戏曲相传已有年,诸家扮演尽堪怜。无非取乐宽怀抱,何必寻求实事填”。b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古本戏曲丛刊初集》第43种《苏皇后鹦鹉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55年。他们认为戏曲故事不必追求事实和根据,只需符合艺术真实即可,认为传奇故事相传有年,虚实难辨,拿到舞台搬演就需要巧安排,将无作有。
在搬演历史题材的戏曲中,明传奇作家则主张纪实。如冯梦龙《精忠旗》“末”开场念[蝶恋花]词云:“发指豪呼如海沸,舞罢龙泉,洒尽伤心泪,毕竟含冤难尽洗,为他聊出英雄气。千古奇冤飞遇桧,浪演传奇,冤更加千倍。不忍精忠冤到底,更编纪实精忠记。”c魏同贤主编:《冯梦龙全集》第11册《墨憨斋定本传奇》上,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371页。所谓“纪实”,应指符合艺术真实。
3. 排场要得宜。无名氏《八义双杯记》“末”开场[鹧鸪天]词云:“因事迹、费心思,离合悲欢要得宜,谨按传奇非妄诞,拟同乐府并相难”,d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据之影印为第54种《八义双杯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55年,第1页。表明戏曲的悲欢离合场面安排要根据剧情发展合理调配。这与王骥德《曲律.论剧戏第三十》中提出“传中紧要处,须重着精神,极力发挥使透……若无关紧要处,只管敷衍,又多惹人厌憎,皆不审轻重之故也”e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集)·《曲律》,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137页。之精神颇有相通处。
乐人与动人,均体现了明传奇对戏曲本质特征的思考。与传奇的序跋相比较,明传奇借剧中的副末开场表达乐人与动人并重,强调娱乐性,注重将无作有和排场,这对清代李渔的戏曲理论有重要影响。
宋元书会才人写完戏曲台本却隐而未退,仍然将自己的创作视界隐藏于戏曲演述者的话语中,参与剧场交流互动,我们称之为剧作家对剧场演述的“干预”。此时的演述者暂时充当了剧作家的替身,由此而形成了宋元戏曲演述者“声口”与“视界”不相一致的超视界演述现象。宋元戏曲中的演述干预主要有预述干预、指点干预、评论干预和总结干预四种形式。剧作家通过“演述干预”控制剧场演剧的进程,引导观众的审美取向。f陈建森:《宋元戏曲本体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本段引自“演述干预”一章。
明传奇作家会通宋元戏曲的评论干预形式,表达对人物和事件的评判,引导观众的审美取向。
1.明传奇作家在借副末开场提点关目或总述剧情的同时品评人物,激发观众的伦理认同。如沈采《千金记》由“末”开场念[满庭芳]词:
南渡功臣、中兴良将,平金奋志驱兵。太师秦桧主和议,奸佞朝廷,屡诏班师,东窗下与夫人设计,陷害岳家父子,屈死非刑。更堪怜堕井银瓶,那秦丞相被冤魂迷弄,心疑忌,往灵隐去斋僧,遇叶守一从头点化。报应甚分明,方显忠良谗佞,千古谩评论。g[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3册《绣刻千金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
这段词在总述剧情中用“功臣、良将、奸佞、谗佞”等词语明显表露褒贬倾向,对秦桧陷害忠良进行批判,对岳飞无辜枉死表示痛惜,通过演述者之声口引导观众褒忠斥奸、明辨是非。郑之珍《劝善记》中卷“末”开场念诵“词华不及西厢艳,但比西厢孝义全。”h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古本戏曲丛刊初集》第65种《新刊目连中卷》,上海:商务印书馆,1954年,第1页。剧作家借“末”之口劝导观众去实践孝义善行。明传奇作家借“末”开场,在提点关目或总述剧情的同时品评人物,一是由于明传奇叙事宏大、繁冗,有必要在演剧前对剧情概述提点,二是由于“观众通过故事大意来决定是否打赏”。i刘二永:《古典戏曲副末开场中“家门”的存在原因探析》,《艺术探索》2016年第5期。
2.明传奇作家常借开场的“末”念诵下场诗品评人物及事件,激发观众的伦理同情。宋元南戏《杀狗劝夫》第一出《家门大意》中,“末”念下场诗:“两乔人全无仁义,蠢员外不辨亲疏。孙二郎破窑风雪,杨玉贞杀狗劝夫”,a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10卷《杨德贤妇杀狗劝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5页。批判了胡、柳以坑蒙拐骗、甜言蜜语离间亲情。元末高明《琵琶记》首出“末”下场诗云:“极富极贵牛宰相,施仁施义张广才。有贞有烈赵真女,全忠全孝蔡伯喈。”b[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1册《绣刻琵琶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42页。剧作家通过“末”的声口评价剧中人物,褒扬仁义、贞烈、忠孝。而明代梁辰鱼和范受益等改编的《寻亲记》首出“副末开场”之下场诗云:“张员外为富不仁,周维翰因妻陷身。背生儿弃官寻父,守节妇教子寻亲。”c[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3册《绣刻寻亲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页。剧作家借“副末”之口赞扬书生周羽的妻子郭氏为夫守节、教子寻亲的义行,批判张员外仗势欺人的恶行。
3.明传奇“净、丑”一类行当上场自报家门时,念诵具有反讽意味的上场诗,引发观众否定的笑声,从反面引导其审美取向。元关汉卿《窦娥冤》杂剧第一折“净”扮赛卢医念上场诗:“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d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1卷《感天动地窦娥冤》,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184页。这里让演述者以行当身份揭露所扮演的赛卢医不学无术、招摇撞骗的德性。
明传奇作家沿袭了宋元戏曲净、丑“自嘲、自损”的桥段。如陆采《明珠记》第五出《奸谋》“净”扮卢杞上场“自报家门”:
〔净上〕〔笑介〕自家不是别人,卢丞相的便是。幸然遭际圣明,端的恩宠无二。一味甜言,直教天子点头,半腔歹意,惊得百官心碎。断公事只逞私心,决民情全凭势利,……生前得逞雄豪,死后犹然得意。〔内云〕怎的得意?〔净笑〕若不去三家村中做牛,便罚去十八层地狱受罪。e[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7册《绣刻明珠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1页。
剧中让卢丞相自我抖露其媚上欺下、作威作福的奸邪品性,引发剧场观众对剧中人卢丞相的嘲讽和否定。王錂《春芜记》第四出《宴赏》中,“净”扮登徒履上场唱完[菊花新]一曲后念道:“趋炎附热,色厉内荏,事喜败而忌成,言铄金而销骨,无奸不做,人人道俺是穿穴队里班头,有隙即投,个个说我是势利场中领袖。夫人任氏,貌比无盐,性同跋扈,全无妇道的四德三从,只有降老公的千方百计。”f[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11册《绣刻春芜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7页。登徒氏自曝其能言善辩、睚眦必报的奸险性格,抖露任氏貌丑而无德的品行,引发观众的否定评价。与宋元戏曲相比,明传奇中的这类脚色“自报家门”多由四句诗变为韵文,篇幅明显加大,由单一的念白变为念白与唱曲兼用,体现了明人更加重视戏乐效果。
4. 明传奇以剧中人视角评论剧中人的方式,引导观众的价值取向。在元关汉卿《单刀会》杂剧中,关键人物关大王在第三折方出场,然其性格德行已通过第一折中鲁肃与乔公的问答、第二折中鲁肃与司马徽的对话得到充分展现。元无名氏《马陵道》杂剧第一折前的《楔子》中,“冲末”扮鬼谷子上场自报家门:“贫道有两个徒弟,一个是庞涓,一个是孙膑。此二人来到山中寻得贫道,拜为师父,学业十年,兵书战策,无不通晓。我观此二人,孙膑是个有德有行的人,庞涓久后得地呵,是个短见薄识、绝情绝义的人。”g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1卷《庞涓夜走马陵道》,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344页。对二人的品性做出截然不同的评价,为日后庞涓嫉妒和陷害孙膑埋下伏笔。
明传奇沿袭元杂剧剧中人品评剧中人的演述干预形式。如明孙柚《琴心记》第七出《挑动春心》:
〔旦上〕玉佩传情远,仙香出袖微。寄言江上客,从此觅神妃。奴家闻爹爹相邀贵客,不免到堂前偷觑一回,多少是好。呀!你看他清标应物,如春月之濯柳,英气逼人,似野鹤之出群。高才幸遇,雅况难通,怎得临身,使奴默觊。〔生〕小子更衣就来。〔暂下〕〔旦〕你看他下席更衣,是天使然也。不免将声低咳,使他感意凝眸。〔咳介,生惊撞见介〕呀!这是那一阵仙风!h[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11册《绣刻琴心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0页。
剧作家分别从生旦视角品评对方的风神,代相如、文君立言、立心,同时为下文情事张本。汤显祖《紫钗记》第四十二出《婉拒强婚》,演述韦生奉命为卢府说媒,见李益左右迟疑,遂对李益做出评判:
(韦吊场)我且在此评跋他一番:[金井梧桐]才子忒多才,才子多人爱,插上了短金钗,又襂上个同心带。看他呵,心儿里则弄乖,口儿里则道白。李生一句分明罢了,却又嘱付我柳影风声莫浪传。呀, 这段风声也不索燕猜莺怪。待说与崔允明去。小玉姐呵,送红颜这一段腌臜害。a[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9册《绣刻紫钗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13-114页。
李益的态度转变是其性格和剧情发展的关键,剧作家借剧中人韦生之口对李益乖离誓言的行为进行谴责,引导观众对其个性有更深入的认识,这段“评跋”引导观众批判负心汉形象。
5. 明传奇作家以剧中人身份念诵收束诗,评论剧中主要人物和事件,引导观众的审美取向。戏曲一出结束时由场上人物念诵带有小结性质的下场诗,本文称为收束诗。收束诗通常为四句,前两句绾结剧情,后两句抒发议论,对该出所涉人物和事件进行品评。宋元间徐《杀狗劝夫》戏文第七出《孙华拒谏》,演孙华受损友蛊惑而将兄弟赶出家门,孙华妻(“旦”扮)、妾(“贴”扮)劝说他顾念骨肉之情,依然无法改变其心意。该出收束诗:“(旦)兄弟无辜赶出门,(贴)忠言逆耳反生嗔。(旦)自家骨肉尚如此,(贴)何况区区陌路人。”b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10卷《杨德贤妇杀狗劝夫》,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26页。其中借剧中人之声口对孙华不听忠告、不念亲情进行谴责,对观众起警示和劝诫作用。明无名氏《精忠记》传奇剧第三十三出《同毙》叙秦桧夫妇以谋反之名残害张俊李广等五十三人,被阴司小鬼索魂毙命,亦有收束诗曰:“人生切莫使奸心,若使奸心祸必侵。莫道阴阳无报应,冤冤相报自来寻。”c[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4册《绣刻精忠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83页。这首诗表达了剧作家对秦桧夫妇为非作歹、死于非命事的否定性评价,以告诫世人作恶必得报应。
6.明传奇作家以剧末下场诗评论人物或事件,向观众点明演剧意旨。元杂剧在剧末以剧中尊者或长者念诵下场诗,其明显标志是以“诗云”起首,总评剧中主要人物与事件,其中包含着剧作家的评论。如元李唐宾《梧桐叶》杂剧剧末:“(任继图诗云)夫妻守节事堪怜,仗义施恩宰相贤。金榜挂名双及第,洞房花烛两团圆。”d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5卷《李云英风送梧桐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365页。这里借剧末下场诗赞颂任继图、李云英夫妻乱离中不忘前盟、矢志守节,褒扬宰相牛僧如收云英为义女、促其夫妻团圆的义行。
明传奇作家亦常借剧末下场诗总评全剧的人物事件,引导观众的审美取向。如明沈受先《三元记》剧末众人合念下场诗:“子擢三元父受封,皇天有意表阴功。须知万里前程事,只在方方一寸中”,e[明]毛晋编:《六十种曲》第5册《绣刻三元记定本》,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98页。诗以剧中“连中三元”的事勉励世人常存积德行善之心,多积阴德,自会受到皇天嘉奖。
“评论干预”是古代戏曲作家进行创作式批评的一种特殊形式,戏曲作家将自己的审美视界隐藏于演述者的话语之中,借演述者之口干预剧情演述、评论人物事件,在剧场主体间的交流互动中,“当观众在剧中发现自己的影子时,特别容易感动。”f李瑄:《“梅村体”歌行的文体突破及其价值》,《文学遗产》2017年第3期。明传奇中的创作式批评不仅丰富了我国古代戏曲批评的理论,而且为中国古代文艺提供了一种新的批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