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守墓人

2018-02-22 09:20韩浩月
风流一代·青春 2018年1期
关键词:村支书县城院子

韩浩月

少年时,离开大埠子的我万般不情愿回到大埠子,三叔每次都是语重心长地劝我:“你要回来,给你父亲上坟。

大埠子距离县城35公里。以前那里交通极为不方便,路坑坑洼洼,雨雪天泥泞无比,每次去都觉得无比漫长。

但不管怎样,每年至少春节前的小年要回去一趟。上坟要赶在小年这天去最好。三叔都会在他家门口或者村供销社门口,等待我一个人到来,或者带着弟弟、妹妹和我们的孩子等一支队伍过来。

上坟对于三叔来说,具有很郑重的仪式感,因此他要安排三婶包水饺、炒菜,他带着我们剪火纸。这个流程要历时三四个小时,常常让我心急如焚———上完坟天就快黑了,还要赶路回县城,没法不着急。

但有一次,三叔在我父亲坟前对我说了一段话,让我再也不着急了。

他说:“你们都走远了,不想回来了,以后你们的孩子,也慢慢忘记这里了。没关系,只要你还能来就好。以后的子孙们,不想来就不来了,反正我还在这里,还能守几十年。只要我一天还能动,就能来给你父亲、你大爷爷上坟。”

三叔说这段话时哭了,我也哭了。从此老老实实,到了点就来大埠子,为的是给亲人上坟,也为的是安慰三叔。

三叔已经五十多岁了,他还能在那十来座坟墓前守多长时间?他说没关系,他不在了,还有三弟在。

三弟是名长途货运司机,经常全国各地跑,但无论跑多远,回来的时候,还会把他的大车开回大埠子,陪着他的父亲。

我很多次建议三叔和已经结婚了的三弟,彻底离开大埠子,到县城去居住。毕竟城里生活条件好一些,挣钱容易一些,孩子得到的教育也比乡下强,但三叔固执地不愿离开。

最关心你的人,总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才出现。你不需要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的,从来不打扰你。三叔就是这样的人。

等到我有了一点能力,可以帮助家人的时候,却发现在漫长的时间里,帮助最少的,竟然是三叔。他从不向我要求什么。

只有一次,三叔打电话给我,说村里拆了他盖的小店,村支部书记答应补偿他的宅基地,却在拆迁之后没了消息。村支书是我童年时的玩伴,三叔问我可不可以帮他打个电话。

犹豫了好几天,终于在一天夜里喝完酒之后,我拨通了村支书的电话。在電话里,没有得到很好的沟通,最后我急了:“你答应的事情必须要办到!”

“我要是就办不到呢?”村支书大概也喝了酒,拱了火般回答我。

“那等我回大埠子揍你!”我恶狠狠地答。

果然暴力在一些时候能起到非凡的沟通效果,村支书在电话里“哈哈”笑了起来,说:“你三叔就是我三叔,我就是逗逗他,哪能不给他补偿呢?”

后来,想起我在一个深夜丢掉颜面为三叔去争取利益,就会觉得有些快慰。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帮他说话。

三叔在大埠子村的北边,有一座住了很多年的院子。每次进了村庄,拐弯把车停到他院子门口,就要踏进他家门的时候,心里总是感到无比的亲切、踏实。

在我小时候栽下的银杏树,已经长得很高大了。院子中央的压水井,生了锈,但还是轻易能压出水来。女儿两岁的时候到三叔家,就喜欢玩那个压水井,如今七岁了,每年过去,仍然会压水玩儿。

在我四十岁之后,脑海里时常会冒出一种想法,有没有一种可能,在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我也回到大埠子村,在村里租一间房子,或者干脆住到三叔家里。

空闲的时候,我们爷俩喝一杯酒,谈谈往事,在他有了酒意说着话想要哭的时候,默默递上一支烟。

这是年轻时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愿意想的事情。这个时候,也真正明白了,三叔为什么甘愿在那个偏僻的村庄,当一个孤独的守墓者。

他守住的,其实不是一位位去世的亲人,而是一份他自认为珍贵的情感,还有他觉得温暖的情境。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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