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
(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7)
21世纪红色经典的研究蓬勃发展,如何科学地界定红色经典的含义,分析红色经典的生成机制以及全面认识其政治意识形态属性都有待进一步研究。
从经典生成的角度来看,斯蒂文·托托西认为经典化“意味着那些文学形式和作品,被一种文化的主流圈子接受而合法化,并且其引人注目的作品,被此共同体保存为历史传统的一部分”。[1](P43)揭示出“共同体”也就是社会政治意识形态在文本经典化中的作用,强调是文化的主流圈子的接受致使文本经典化。从文化认同的角度来看,个人文化认同是个人对文化的归属意识,也是文化认同的起点。“个人对文化的认同历程,又受到其所处的文化环境的影响,从而才能形成认同的一致性,使文化认同具有群体特征。”[2](P85)也就是说要达到群体认同,应该先从个人文化认同入手,而且个人文化认同的接受或排斥都与所处的文化环境有关。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都绕不开从到红色经典生成机制与接受的环境中去考察。
红色经典中的叙事属于元叙事,与社会体制具有天然联系,这既是制度对文化文学的催生机制,也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体制合法化的需要。剥离了红色经典与社会意识形态的天然联系,将会无限夸大文本的革命意识形态书写。
红色经典的元叙事能够使社会体制合法化,而社会体制的合法化也需要元叙事的辩护。韦伯曾说“一切权力,甚至包括生活机会,都要求为自身辩护”,[3](P127)这里的“辩护”就是指合法化的过程,也就是得到群体认同的必要。利奥塔将元叙事称之为宏大叙事,“用一个包含历史哲学的元叙事来使知识合法化,这将使我们对支配社会关系的体制是否具备有效性产生疑问:这些体制也需要使自身合法化。因此正义同真理一样,也在依靠大叙事”。[4](P2)红色经典主要产生于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建立的初期,其体制的认同感需要文学的辅助。
主流意识形态对红色经典生产的影响通过加强文艺工作者的“政治无意识”,从而对红色经典生产发挥作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历史现实催生了红色经典的产生。利奥塔认为叙事中典型即是主人公成败荣辱的经验,“这些成败的教训,不但使社会制度合法化(也就是所谓的‘具有神话功能’),同时也表现主人公(或成或败)是如何在既定的制度中适应自己,并形成正反两种生活模式。”[5](P77)这段话中强调了文本叙事的功能,同时也说明了文本的创作要在制度中展现,也就是制度对文本产生的激发作用。这和红色经典中的叙事具有一致性,几乎每一个文本都是在讲述主人公在社会主义这样的大背景下的成败荣辱,这种政治叙事将某些人视为解放的英雄,并通过英雄追求社会理想的行为,将这种社会理想化为人民群众的共同理想。
红色经典这种元叙事天然与社会政治意识形态息息相关,也就是文本叙事的产生是因为社会制度的变化,叙事文本必然为社会意识形态服务。割裂二者的联系,容易造成盲目否定红色经典的元叙事。
新中国的成立,一种新的社会价值体系出现,这必然对作家的世界观与人生观产生冲击,而这些碰撞势必会反映在文学创作中。忽视国内制度变化与红色经典文本生成的关系,会不可避免地将红色经典中社会意识形态解读为政治对文学的强制性影响,这违背了文学生产的基本规律。
红色经典是一种民族文化的呈现,而这种民族文化的缔造主体是知识分子,客体是社会制度。正如鲍曼所说:“几个世纪以来一直由知识分子无可争议地独占的权威领域———广义的文化领域,狭义的‘高雅文化’领域。”[6](P165)强调知识分子的权威性,就是赋予知识分子创作的主动性,红色经典创作主体也是知识分子,当时的文化环境中,红色经典几乎成为人民的共识,有利于社会主义价值体系的建立,这是无可否认的,但不能以此证明文本中的政治话语是强制性的。
社会主义制度的合法性是有赖于红色经典,红色经典的产生也是制度变迁的结果。“制度的建立、巩固和发展,制度的合法性,制度的有效性等,都必须依赖于相应的文化精神、文化解释、文化说服力等的支持。……为此,制度必然会催生相应的文化精神、意识形态、知识体系和文化作品等等。”[7](P276)红色经典就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催生的文化作品,不管是政治制度还是文化与经济制度都是一种开天辟地式的体验,这种新的生命体验反映于文学文本之中是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而以文化维持制度的合法性是社会发展的基本规律。
红色经典在很大程度是“后政治”的。陈晓明教授认为所谓“后政治”,“就是说它既是政治的,又不是政治的,它是艺术的,又奇怪地具有暧昧的政治寓言。这显然是一种第三世界在特殊的历史时期特有的现象”。[8](P260)“后政治”的提法很符合红色经典的特点,其价值就在于不再对红色文本的艺术性进行全盘抹杀,同时,也强调特殊的历史时期对文本生成产生的影响。
对红色经典的误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轻视当时的国际环境对文本创作的影响。尤其是进入21世纪,和平与发展成为时代的主题,战争的记忆逐渐远去,反历史主义倾向日益抬头,对于正确认识红色经典中革命意识形态书写势在必行。
红色经典的革命意识形态书写是反抗西方文化霸权的重要资源。佛克马认为“经典的变化可能是由政治形势的变化促成的,但另一方面,经典也可以成为一种政治工具”。[9](P44)说出了文学经典化的过程中,政治形势与经典的关系。红色经典之所以高度民族化甚至政治化是由于它已然成为反对欧洲文化中心,反对殖民主义文化霸权的重要武器。轻视当时的国际环境对文本创作的影响,对于文化霸权依旧存在的今天是十分不利的。不仅让我们丧失抵制霸权的文化武器,也不利于我们正确认识和评价民族文化。
红色经典的革命意识形态书写是亚非拉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亚非作家会议上,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是殖民者和被殖民者斗争的重点内容。“为巩固殖民统治,瓦解殖民地国家的反殖民主义的斗争,殖民者倡导文学与政治分离。而殖民地作家则认为,政治与文学的分离是欧洲颓废艺术的重要特征,为了民族独立和国家解放,必须建构文学的政治性,文学必须为反殖民主义服务。”[10](P235)不可否认,为了追求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工具性,红色经典丧失了某些艺术性,但当时的社会政治现状、国际环境,以及当时亚非拉等第三世界的国家的政治制度都处于尚未完善阶段,亟须重塑民族心理,宣扬民族文化,红色经典应运而生,而且发挥了巨大作用。
对于红色经典的解读,有必要回到历史现场,注意文本与历史的互文性,也就是要在深入挖掘文本的艺术性的同时,对文本与历史的关系进行开放式的解读。在历史中阐释历史作品,在作品中发现文本反映历史并超越历史的部分。正如武新军教授所说:“‘十七年’文学中高度政治化的文学规范,是由当时复杂的国际、国内矛盾决定的,而不是某个人主观意志的结果。”[10](P238)开放式的文本解读要求结合文本产生的历史环境,这有利于避免对红色经典合法化的误读,对于解决文学与政治的二元对立模式也将提供方法论上的借鉴。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曾指出“现代主义的特征是乌托邦式的设想,而后现代主义却是和商品化紧紧联系在一起的。”[11](P171)这就形成了某种悖论,坚守现代主义的红色经典如何在商品化的后现代主义时代立足,成了亟待解决的问题。
在新中国成立的初期,红色经典是团结广大人民群众,树立民族自信心,坚定社会主义制度与共产主义理想的不竭动力。“经过世界观改造,作家、艺术家已经不容置疑地站在党的立场上,有效创造和完善了一整套的‘革命历史神话体系’。”[8](P261)这套革命历史神话体系在商业时代被解构,变得通俗化,提高收视率成为终极目标,关于社会主义理想的描写被缩减。
和红色经典文本相比,影视作品中的亲情被无限扩大,“泪点”成为最好的“卖点”。自古亲情的感人至深都牵动着人的灵魂,但是红色经典文本中的亲情永远是让位于社会主义理想的,或者写亲情是通过亲人惨死在敌人之手以凸显敌人的残暴。比如《青春之歌》文本中的许宁,虽然最开始因为母亲的缘故没有为革命挺身而出,被捕的时候脑海中思想的是如果为革命和战友离开就不会有在家坐以待毙的情况发生,出狱后,还是为了革命理想,瞒着母亲舍弃在上海安逸的科员工作去了陕北。《林海雪原》中开篇便是鞠梅英全家及全村人的惨死,写出了土匪的冷酷残忍。但是在2016年金姝慧导演的影视作品中,鞠梅英却得以幸存,并以悲痛的形象以及回忆感染观众,同时也在无形中提醒观众土匪的暴行。2014年由徐克执导的《智取威虎山》选取《林海雪原》的片段拍成电影,其中马青莲与栓子的亲情成为电影的线索,这是文本中没有的情节,而且为了增加看点,还在开场时把马青莲塑造成一个妖艳的风流女子。
影视作品在改编的时候将题材进行移花接木式的拼接,还会增加一些虚构成分,有的时候过分夸张,也是被调侃为“神剧”的重要原因。比如《敌后武工队》,影视作品中的主人公个个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难免有和武侠题材混搭的错觉。《林海雪原》影视作品中的醉花是增加的人物,人物阴柔至极也足够狠辣成为新的卖点,这些都是为了迎合观众的审美而进行的改编。但是一些关于革命激情与社会主义理想的部分却被删减,比如处决栾平时,文本中,杨子荣代表人民对栾平进行了审判并处决,电影中则删去了这个情节,消解了“代表人民审判你”这样经典的台词。
一些影视作品的改编很成功,但是一些红色经典的改编商业性过重。布迪厄指出“我们看到了与时代与金钱妥协的征兆……到了今天,市场慢慢被公认为是合法的判决机构”。[12](P27)在这样的时代,商业文化的世俗气息对社会主义的神性光环进行解构,从而影响了个人的文化认同对红色经典合法化的解读。
红色经典在文本中塑造了很多英雄人物,很多形象都十分生动。“创造‘社会主义新人’实际上就是要树立一套崭新的社会主义文化价值体系,它是一种全新的文化想象与政治认同。”[13](P40)虽然有为政治服务的倾向,但是英雄形象确实在精神层面为广大人民群众树立了榜样,成为时代的精神象征,增加了民族自豪感。在21世纪的影视改编中,为了增加娱乐性,对这些英雄人物的形象进行了消解。
无爱情不成剧被现代改编奉为圭臬,使英雄人物陷入爱情的纠葛之中成为影视作品消解英雄形象的手段之一。2006年张晓光导演的《青春之歌》中,王晓燕与郑君才的感情被扩大描写,影视剧中的王晓燕在得知郑君才的内奸身份后,因为郑君才的求婚而决定为其隐瞒。而文本中王晓燕跟踪郑君才发现真相后便和林道静表达了歉意,要与郑决裂。2002年李文歧执导的《林海雪原》中杨子荣的形象也是如此,这个民族英雄陷入了和槐花的恋情之中,都是为人物编写一段风流韵事以迎合大众的娱乐心理。
通过虚构情节,以缺陷人物性格消解英雄人物形象。2002年的电视剧《林海雪原》将杨子荣设计成有些痞气甚至粗俗的形象。2006年的《青春之歌》,第一集便写林道静和教员发生冲突,这是为了突出林道静正义感,敢于和不良行为做斗争,但难免给人鲁莽冲动的印象,尤其是后来南京请愿中,当林道静发现林伯唐是负责发放物资的负责人,拒绝接受“施舍”,让学生团体陷入困境,这些都和文本中塑造的林道静形象大相径庭。2014年由徐克执导的《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这个机智高大的英雄形象在最开始被塑造成吊儿郎当,唱曲玩闹的不靠谱形象,并且一意孤行,无组织无纪律要只身去闯威虎山,这些欲扬先抑的手法是为了增加影视作品的看点,而且首长二零三的英雄形象也并没有文本中那么足智多谋。英雄形象的消解,有的形象被广大人民群众所喜爱,成为平民英雄,有的则用力过猛,商业化气息过于浓厚。这些不成功的英雄形象塑造,无疑对个人文化认同造成了不良影响。
文化的商品化是经济发展不可避免的趋势,“随着文化的高雅目标与价值屈从于生产过程与市场逻辑,交换价值开始主宰人们对文化的接受”。[14](P20)个人文化认同也受市场经济的影响,也就要求我们在将红色经典商业化的同时,保留其中的精髓,适度改编,充分利用现代传播手段宣扬优秀的民族文化。
“现代世界的特征,就是接受代际之间的冲突,接受由于不断的技术化,每一代的生活经历都将与他们的上一代有所不同的信念。”[15](P11)这种不同的信念很多时候是人生观与世界观的差异,这也是造成21世纪个人文化认同对红色经典误读的重要原因。
多变的世界政治格局,经济的全球化让文化的交流更加便利,促使了文化的多元发展,对个人的文化认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郑晓云教授指出“形成人们对本文化的认同有两个方面的因素:一是人的文化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在不断地调适自己与所处的文化环境及所接触的文化的关系,接受自己所处的文化对自己的塑模。……其二是族源、血统所形成的文化认同”。[2](P41)和文化资源相对匮乏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相比,21世纪的多元文化促使审美意识的多样化,以族源与血统所形成的文化认同主要是宗教信仰之类的前喻型文化,渐渐屈从于后喻型文化。而成长在20世纪末期以后的人,接受了多元文化环境对自己的塑造。
文化认同受年龄因素的影响,年龄的差异会导致认知个体对同样的文化做出不同的判断。“国家文化的变化,政治制度的变更,政权归属的变化,政策、法令的影响,其他临近民族社会的变化,战争等等因素都会对一个民族的文化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2](P218)对于经历过新中国建立、国内战争、合作化等经济制度调整的人来说,红色经典的价值不言而喻,而对于21世纪的青年,战争的记忆很遥远,历史知识主要运用于各种考试。相对来说,世界新奇的异域文化的吸引力很大,加之现在处于后喻型文化时代,是中青年的文化时代。红色经典追求宏大的叙事,在史诗般的内容中表达新的社会生活理想,其文学叙事包含着的明确民族国家发展的意识观念,难免不被21世纪的青年理解,从而导致个人文化认同的误读。
在文化发展变迁的过程中,有些文化因素被不断强化、规范,有些则会被慢慢遗弃。文学作品的接受也都有一个过程,其传播兴衰的反复更是文学的基本规律。大赋的兴盛曾一度引发洛阳纸贵,但到了现在却被界定为润色鸿业。很多文学作品在当时并没有获得大家的认可,但却在后世得以流传,这在很大程度上和时代的审美差异有莫大关联。“我们今天进入了历史的全新时代,年轻一代在对神奇的未来的后喻型理解中获得了新的权威。”[15](P27)当年轻一代成为文化接受的主体时,为了适应文化传播与教育方式的多样化,红色经典的传播要以不变的内核,灵活多样的形式迎接文化多元的挑战。
传播方式是影响文化变迁的外部因素。在21世纪,文学作品的接受出现了反向化倾向,也就是人们首先接触了影视作品,被吸引之后才有可能去阅读文学作品本身。这种传播方式让影视作品对读者造成的影响更大,这就意味着改编作品的好坏直接影响读者对红色经典文本的评价。在观众看来,影视作品与文学作品是等同的。这就导致影视作品的好坏直接影响到大众对红色经典文本的看法,也就是个人文化认同对红色经典合法化的解读。
现代经济政策的调整与世界发展的大趋势共同促使了数字时代的到来,也促使现代社会的传播方式变得更加多样化,人们的阅读习惯随着传播方式的丰富出现了很大变化。“现代社会的日常生活完全被图像和信息所包围。”[16](P1)这里的信息和图像都是指电子信息和图像,影视作品在大众日常生活中的比重远大于文学文本本身。红色经典的传播在20世纪40到60年代传播以小说为主,60到90年代以电影和样板戏为主,到了21世纪则以电视剧为主,人们对红色经典的认识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影视作品。
红色经典中的很多作品是根据真实历史事件所创作,但是在改编的影视作品中历史知识硬伤与穿帮镜头无疑成为人们对红色经典产生认同的障碍。一些影视作品为了追求商业利益,将作品无限制加长,造成情节严重拖沓。历史知识性错误,如年代,在有的影视作品中,抗日战争刚刚开始,便出现了“为了抗战八年的胜利”这样的台词,未卜先知。除此之外,写错战役的发生年代,人物的生平错乱,不仅影响观感,也很有可能对青少年的历史观造成不良影响。
在传播方式多样化的今天,为了能让更多人正确认识红色经典,需要借助多种渠道,鼓励人们阅读文本。与此同时,要加大影视改编的监管力度,尽力避免历史知识的传播错误。与此同时,改编技巧的提高,社会主义价值理念的传达要借助更加人性化的方法与技巧,避免生搬硬套。文化的多元对于红色经典的合法化是机会也是挑战,只有改变策略,适应时代的需要才能可持续发展。
任何文学作品的经典化都需要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文本本身与复杂的社会各个因素会彼此影响。正如蒂文·托托西所言,“实际上经典化产生在一个累积形成的模式里,包括了文本、它的阅读、读者、文学史、批评、出版手段(例如,书籍销量,图书馆使用等),政治因素,等等”。[1](P44)21世纪个人文化认同对红色经典的合法化存在误读,这是文化多元的环境对一元化叙事的前喻排斥,也是商业元素改编红色经典对读者造成的误导,盲目批判更是因为忽视了文本产生的社会历史状况。
要言之,对于红色经典的所有解读都应该放到文本产生的历史环境中去检验。法国艺术史家丹纳说:“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精神和风俗概况。”[17](P7)一代之有一代之文学,用现在的审美标准去评价红色经典难免有些苛刻。探究红色经典合法化误读的种种原因,对于政治的文学书写、文化的影视改编以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传达都有着积极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