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雯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
《我的诗篇》作为全球首部工人诗歌纪录电影,讲述了六个身份背景迥异的打工者在平凡而又残酷的世界中的非凡诗意,在2015年就获得了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的最佳纪录片以及第13届广州国际纪录片节的最佳纪录片奖。由于预算不足,创作组向社会各界发起了该片的众筹支持活动。截止到2016年12月25日,《我的诗篇》已经在全国205座城市完成了1 000场众筹观影,覆盖10万余观众[1]。影片上映后票房收入虽远不如商业片,却收获了观众的良好口碑和“自来水军”的良心推崇。《我的诗篇》作为一部记录当下工人境遇的影片,创造性地从“诗歌”这一载体出发,将我国社会底层打工者的现实遭遇进行“诗化”呈现,这就犹如仙人掌花边的刺,纵使有花为衬,却依然残酷且直指人心。故本文围绕“诗”这一全片最为亮眼的载体,从工人诗人、工人诗会、工人诗歌三个角度尝试对纪录电影《我的诗篇》中诗歌艺术的创造性运用与结合进行分析。
我国工人阶层所涉群体广泛,但工人诗歌群体主要是指产业工人、农民工、下岗工人,不包括知识分子阶层、企业管理阶层[2]。导演秦晓宇在选取该片工人主角时,也花费了颇多心力,最终确定了叉车工乌鸟鸟、充绒工吉克阿优、制衣工邬霞、爆破工陈年喜、煤矿工人老井以及富士康坠楼工人许立志。六个主角无一例外都属于社会边缘人群,他们为了生计通过自己的劳动进行城市建设,然而却没有获得应有的尊重和相应的社会地位。在该片中,六位工人共同担任影片的主角,通过还原自己所撰诗歌背后的场景或故事,以旁白或独白的形式完成人物的叙述。
相比男性工人的沉默寡言,制衣工邬霞则显得乐观善言。她带着摄制组人员走近自己的衣柜,毫不羞啬地表达她对女性吊带裙的喜爱。14岁时,迫于家庭条件的局限,邬霞辍学从四川内江来到深圳打工,一待就是十几年。深圳目睹了她的悲凉与苦涩,也见证了她的成长与蜕变。十几年日复一日在制衣工厂的劳作,她人生的轨迹也在缓缓向前,她从独身变成了妻子,又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而父亲因患有严重抑郁症曾两次有过轻生之举。身份的改变、家庭的重担并没有改变她对生活的热爱,也正是影片中邬霞的存在,让整部片子灰蒙的色调中多了几抹光亮。正如她诗中所说的,“我不会诉说我的苦难,就让它们烂在泥土里,培植爱的花朵,”她愿意“昂起脑袋,向着阳光生长,像工厂灰墙上的爬山虎”。也正是这样一个看阳光大过于灰暗的女子,才能够写出《吊带裙》这样温柔而让人心醉的诗篇,“让你在湖边,或者草坪上,等待风吹”,才能够在结尾对陌生的女孩腼腆地说出“我爱你”。
与以往平铺直叙的客观记录不同,《我的诗篇》并没有采用纯流水线式的事件记录方式,而是在结构上引入了一场中国工人的“诗歌朗诵会”作为影片的框架,其就像一条主线,将六个主人公所朗诵的诗歌及其背后的故事单元所串联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诗歌容器。
影片一开头,跟随车流和天空的空镜头之后的便是一座挂有“新工人剧场”牌匾的京式建筑,伴随着国际著名诗人杨炼对此次工人诗歌朗诵会的介绍,工人诗人的诗歌朗诵拉开序幕。杨炼简单介绍了本次朗诵会的意义,让观众在接触到诗人之前就能够明白诗歌背后所传达的意义和精神思想,它是当代活的中国、真的中国、体现在文字里的中国,而中国工人实际上是第一次把这个中国原版的、真正的生存经验注入到诗歌的形式思考里,再次让中国的诗成为有形式的、有生命的、有深度的完整创造物。这样的工人诗会形式除控制了总的主题,还通过工人诗人的类似“真人见面会”形式加强了诗歌的可信度和感染力,提前积累了观影口碑。工人在一个与观众距离不过几米的朴素舞台上朗诵自己的诗歌,背后是陈旧的书柜、发黄的书籍、褪色的安全帽,以及挂在柜子边上带着尘土的工作服。现场的布置无不充斥着工人打工现场、生活场景的意味,伴随着昏黄的暖调光线,更容易让现场的观众在聆听的同时不自觉地走进诗人创作的记忆中。影片的结尾,摄影机囊括了舞台全景,灯光布景照旧,只是工人和观众都已离场。首尾的场景呼应,配以诗歌《最后》和吉他伴奏,让人观罢后感受到视觉上的圆满和精神上的迷茫,不自觉地牵挂这些工人诗人日后的人生与去向。
但诗歌朗诵会只是一条形式上的线索,并不构成电影的必然部分,是影片的外在结构。有了诗会作为主线,整部影片就有了一个完整的骨架,而要充实其血肉,则需要一个个真实而具体的情节单元。《我的诗篇》的内在结构就是六位打工诗人的人生遭遇。他们的身上充斥着不同的个性,但因为同是离家进城打工、其背后所反映了大多数打工者的共性,故导演组将他们汇集在一起,共同开始一段属于工人诗歌的旅程,一起揭开诗歌背后的乡愁、生存、工殇职业病等深刻问题。导演秦晓宇曾明确表示,“希望通过这六个人物可以大致拼贴出中国工人整体的处境与命运;换言之,用六个工人的生活与诗,来完成对中国工人阶级的宏大叙事。”[3]与传统纪录片不同,《我的诗篇》并没有强烈的叙事冲突和情节高潮,多是从诗回归到影像,尽可能地通过跟拍还原诗歌背后的场景,而非简单的故事叙述。从这个角度来看,该片的后期创作意味较为浓厚。而在对六个不同工人的经历展示中,摄制组采用了交叉蒙太奇的剪辑呈现方式,不仅避免了同一个人物长期出现的观众审美疲劳,不同的诗歌味道和画面场景的切换也让观众在各类感情和精神世界中来回游走,丰富了影片的观看效果。
在本片中,诗歌是灵魂、是空气,它无处不在,深入骨髓。《我的诗篇》全片围绕工人诗歌背后的故事展开介绍,片中的诗歌贯穿始终,或渲染当下的场景气氛,或配合画面突出背后的主旨。如果说这些打工诗人是形,那么他们所写的诗歌就是神,外现于形,又围绕于形。他们选择写诗,除自身对诗歌文学的爱好外,更是被生活所逼迫出的“诗意”,这些诗歌让他们繁重而压抑的生活有了另一个宣泄的出口,让他们与未知的世界对话而获得暂时的解脱,更重要的是,在诗歌的世界里,没有阶层,人人平等,能够让他们重拾生命的尊严。
而纵观全片,最触动人心并让人唏嘘不已的就是富士康坠楼工人许立志。自2010年1月起,富士康就发生了“十三连跳”事件,其背后所掩饰的是资本工厂对工人的机械化奴役和控制,从富士康工厂周围层层叠叠的防跳网就可以看出它们限制的不仅是工人们的身体自由,更是精神和内心的控制。许立志最为人所知的一首诗歌《流水线上的兵马俑》在形式上模拟了流水线生产的序列,当开工的铃声响起,一支劳工的大军就开始行动。转瞬之间,这群全球化时代的打工者就返回了古老而专制的秦帝国,成为一支生产的生力军与殉葬品。在富士康的流水线上,工人们的名字都是被抹去的,被一串作为工号的数字指代,而许立志一一恢复了他们的名字,既算是一种祭奠,也更像是一种绝望。他还将花生酱的说明书写成《一颗花生的死亡报告》,用独特的视角展现了生产厂商就是谋杀者,厂址变成了死亡地点,而花生酱的生产日期就成了花生的死亡日期。生死本是反义词,但他却用“生产”来书写“死亡”,这不仅仅是去书写花生之死,也是用比兴的手法借物抒情,用花生被压榨成花生酱来隐喻工人被压榨至死的命运。可以说,许立志这一类的工人诗人的诗,来自于被现实逼出的灵感,在《我弥留之际》,他“想再看一眼大海,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可是这些我都办不到了。”他的诗歌,带有一种凄凉的美感,面对社会长期形成的规则和阶级现状,这些处于社会底层的打工诗人们无力去改变,诗歌是他们的喃喃自语,更是这个中国社会深处最真实的声音。而这,正是《我的诗篇》想要尽力传达给社会的。
影片结尾,叉车工乌鸟鸟求职无望,打算改行做一个杀猪匠;吉克阿优仍在充绒,同时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邬霞的大女儿即将入学,她要面对的是异地教育的昂贵学费;陈年喜生了一场大病,刚完成颈椎手术;老井的生活还像从前一样,许立志的诗集《新的一天》也已通过众筹的方式出版。每个主人公似乎都有了结尾,但似乎又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创作了无数或平凡或让人动容的诗歌,却连自己的现状也无法改变。关于工人诗歌的价值,秦晓宇肯定了它们背后所具有的经验厚度和直指人心的文学力量,同时具有为底层立言的意义和历史证词的价值。尽管工人诗歌在形式上不表现为一场运动,却是由普通打工者这一广大底层群体所发起的,就像将孤独的演奏汇为宏大的交响乐,让社会无可回避且认真聆听其中的诉求。也许一首诗,一部片子并不足以改变社会行走的轨迹,但至少让匆匆前行的路人偶尔驻足观看,尝试思考。笔者以为,这就是这部片子的价值所在。将纪录手法与诗歌艺术相融合,这本身就是一种大胆的尝试和创新,这也是《我的诗篇》最值得欣赏的地方。可以说,它为今后纪录电影的创作开辟了一条全新的探索之路,而这条路需要勇敢有梦之人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