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训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 哈尔滨 150080)
与以金圣叹等为代表的“文法”派小说评点家明显不同,李贽的小说评点很少属意于小说叙事技巧,而是呈现出十分丰富的时代文化意义。换言之,与其说李贽的小说评点是文学批评,倒不如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批评。究其根源,李贽是以思想家而非一般意义上的评点者身份进入小说批评领域的。李贽乃风行于晚明的泰州学派的殿军,他对阳明心学及泰州学派的理论主张极为推崇,曾以钦敬之心编撰《阳明先生年谱》《阳明先生道学钞》,除师事泰州学派开创者王艮之子王襞外,他对阳明弟子王龙溪及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之一罗汝芳的学说更是倾心尊奉,自称“无岁不读”二先生之书,“无口不谈二先生之腹”[1]122。李贽还以王龙溪知音自居,龙溪卒后他亲撰《王龙溪先生告文》以祭之,声言“其必以我为知言也夫!其必以我知先生也夫!”[1]120又翻刻《龙溪王先生文录钞》《批评龙溪语录钞》,以至“读之忘倦”,并“圈点其尤精且要者”[1]117。正因深深浸润于阳明心学及泰州学派之文化思潮,李贽公然以“异端”注李贽在写给挚友,同为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之一的焦竑的《答焦漪园》中写道:“今世俗子与一切假道学,共以异端目我。我谓不如遂为异端,免彼等以虚名加我。”自居,于是为“发抒其愤懑”,他通过《水浒传》评点来借海扬波,依山点石,以弘扬、传播阳明心学及泰州学派的理论主张。正因如此,李贽在《水浒传》第八十二回评中宣称:“梁山泊买市十日,我道胜如道学先生讲十年道学。何也?以其实有益于人耳。”[2]1207也就是说,李贽之所以耗费三十年之久来批阅《水浒传》,绝非仅仅出于文学批评与鉴赏这一目的,其《水浒传》评点本与《藏书》《焚书》等著作一样,在其思想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因此许多人纯粹从文学批评角度来审视其小说评点,是不得要领的。
在众多小说作品中,李贽之所以醉心于《水浒传》,是因为这部小说契合了他的“异端”之心,是实现其自我价值的重要途径。李贽曾致信与同为泰州学派门人的莫逆之交焦竑,自称“《水浒传》批点得甚快活人”[1]314,而其“快活”的根本原因则在于《水浒传》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心会”之作。在李贽看来,只有“心会”之作才能给他带来无限快乐,为此他在《读书乐》中写道:“读书伊何?会我者多。一与心会,自笑自歌。歌吟不已,继以呼呵,恸哭呼呵,涕泗滂沱。歌匪无因,书中有人。我观其人,实获我心。……未见其人,实劳我心。……歌哭相从,其乐无穷。”[1]226可以断言,《水浒传》乃李贽“心会”之作,他从中体会到读书的乐趣,以至每当他与《水浒传》中那些离经叛道的英雄好汉“心会”时,便屡屡以“活佛”“菩萨”等话语予以激赏。而且,每当小说人物之英雄壮举引发其共鸣时,李贽便在评点中往往出以“心会”之语。如他在《水浒传》第二十八回总评中道:“士为知己者死己者死。设令今日有施恩者,一如待武二郎者等待卓吾老子,卓吾老子即手无缚鸡之力,亦当为之夺快活林、打蒋门神也。”[2]407显然,施恩对武松的知遇之恩及武松的侠义之举契合了他的精神追求。及至临终,李贽在遗嘱中告诉后人:“我爱书,四时祭祀必陈我所亲校正批点与纂集抄录之书于供桌之右。”“我之形虽不可复见,而我心则开卷即在矣,读其书,见其人,精神且千万倍,若彼形骸外矣,又何如我书乎?”[1]179他所爱之书当然包括自己倾情“校正批点”的“心会”之作《水浒传》,因为其中融入了他极富个性色彩的思想理念与精神气质。
李贽之所以视《水浒传》为“心会”之作,是因为小说中那些快意恩仇的草莽英雄的所作所为,满足了他作为“异端”的文化复仇心理,这直接导致其小说评点呈现出显著的主观色彩。对此,常伴李贽左右的侍者怀林在《批评水浒传述语》中有明确交代:“和尚自入龙湖以来,口不停诵,手不停批者三十年,而《水浒传》《西厢记》,尤其所不释手者也。盖和尚一肚皮不合时宜,而独《水浒传》足以发抒其愤懑,故评之为尤详。”[2]1485毋庸置疑,李卓吾的《水浒传》评点实属“发愤批书”。在现实生活中,公然以“异端”自居的李贽“愤激”之情郁勃:“世固有有激而为者,不必问其为之果当也;有有激而言者,不必问其能践言与否也。其志可也,原其心可也。”[1]219这种“愤激”之心促使李贽将《水浒传》视为“发愤”之作,因此他在《忠义水浒传序》开篇便云:
太史公曰:“《说难》《孤愤》,贤圣发愤之所作也。”由此观之,古之贤圣,不愤则不作矣。不愤而作,譬如不寒而颤,不病而呻吟也,虽作何观乎?《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盖自宋室不竞,冠屦倒施,大贤处下,不肖处上。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鹊,纳币称臣,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2]1488
客观地讲,李贽从“发愤著书”这一创作传统出发,将施耐庵、罗贯中二人的创作心态与宋元时期的民族矛盾牵连在一起,认为《水浒传》一书别有寄托,这未免深文周纳,有刻意求深之嫌。表面看来,李贽是在探究《水浒传》作者的创作动机,而实际上这又何尝不是他本人批点《水浒传》之真实心理的夫子自道之语?李贽认为,“世之真能文者,此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1]97。由此可以断定,李贽是想通过《水浒传》这一“酒杯”,来浇自己胸中的“垒块”。
李贽之所以“心会”于《水浒传》,还在于这部小说所描写的人物及相关情节为其借题发挥、针砭时弊提供了便利。李贽《忠义水浒传序》云:“若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耻乎?是犹以小力缚人,而使大力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其势必至驱天下大力大贤而尽纳之水浒矣!”[2]1488这里,李贽的愤激之情虽就小说而发,意在为梁山好汉啸聚水浒辩解,但却有着极强的现实针对性,其《焚书》卷四《杂述·因记往事》曾论及“横行海上三十余年”的大盗林道乾,他“攻城陷邑,杀戮官吏,朝廷为之旰食”,而李贽却极力为之开脱,称赞他“才识过人,胆气压乎群类”,并进一步对朝廷用人弊端提出批评:“弃置此等辈有才有胆有识之者而不录,又从而弥缝禁锢之,以为必乱天下,则虽欲不作贼,其势自不可尔。设国家能用之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当胜兵三十万人已耶!又设用之为虎臣武将,则阃外之事可得专之,朝廷自然无四顾之忧矣。唯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也。”[1]155-156李贽认为林道乾入海为盗恰如《水浒传》中众英雄被“逼上梁山”一样,皆属“官逼民反”,这一观点在当时可谓惊世骇俗之论,难怪朱日丰《太上感应篇图说》对李贽“其取黑旋风,宗林道乾以为豪”[3]184的“异端”思想十分震惊。由此不难理解李贽何以会在《水浒传》评点中屡屡发泄其“一肚皮不合时宜”,显然“异端”思想家的禀性气质使他在小说评点中屡屡以社会批判家的姿态面世。
归根结底,李贽以《水浒传》为“心会”之作而用三十年时间对其详加批点,是因为他以“六经注我”的批评策略而将小说评点作为一种社会文化批评方式。对李贽而言,《水浒传》中的草莽英雄及相关故事情节已成为其思想观念的形象注脚,这与“文法”派小说评点家重在揭示小说叙事技巧,惯于诠释音义及典章制度的评点模式判然有别。
李贽崇尚个人性灵抒发的自然与率真,反对虚伪做作,为此他提出著名的“童心说”,并将其作为小说人物评价的基本标准。“童心说”乃是“以情抗理”的时代文化思潮的产物,其渊源有自。深受李贽敬仰的王畿提倡“赤子之心,纯一无伪,无智巧”,认为“狂者志大而行不掩,乃是直心而动,无所掩饰,无所窝藏,时时有过可改,此是入圣真路头”[4]411。同样被李贽奉为导师的罗汝芳认为“天出生我,只是个赤子。赤子之心,浑然天理”[5]。受二人启发,身处晚明思想解放大潮中的李贽进一步提出“童心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1]97他认为“童心”乃人之天性,纯真自然,绝无假饰。由此出发,李贽提出自己的衡文标准:“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1]97正是基于这一原则,李贽明确将《水浒传》归为“天下之至文”。
其实,李贽给予《水浒传》如此高的评价,亦非属意于其卓越的叙事艺术,而是缘于这部小说所描写的草莽英雄恰成为其“童心说”的绝佳注脚。因此,是否具有“童心”便成为李贽褒贬《水浒传》人物的基本标准。例如,李贽对心地纯真的李逵予以高度赞扬,他在第四十三回总评中云:“只有假李逵,再无李逵假。”第五十二回总评亦云:“李生曰:我家阿逵只是直性,别无回头转脑心肠,也无口是心非说话。”他在第六十七回夹批中也称赞李逵为“直人”,谓李逵之言“都是天籁”,“妙处只在一言一动都不算计,只是任天而行,率性而动”。这些都是对李逵葆有“童心”的充分肯定。相反,对于那些丧失“童心”的人,李贽则大加挞伐,如他在评点中多次直斥宋江为“假人”。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评点中,李贽对“童心”的褒扬往往与其对假道学的抨击结合在一起,如其第四十八回总评云:
卓老曰:王矮虎还是个性之的圣人,实是好色,却不遮掩,即在性命相并之地,只是率其性耳。若是道学先生,便有无数藏头盖尾的所在,口夷行跖的光景。呜呼!毕竟何益哉!不若王矮虎实在,得这一丈青做个妻子也,到底还是至诚之报。[2]719
这里李贽肯定王矮虎之“好色”,与他《答邓明府》中所谓“如好货,如好色”乃人“所共好而共习”[1]39的观点是一致的,而他尤其看重的是王矮虎“不掩饰”“率其性”和“志诚”的“童心”,这与假道学的“藏头盖尾”与“口夷行跖”形成鲜明对比。再如,李贽在第四回眉批中认为鲁达若“一知礼教,便不是佛了”,在第五回总评中称“率性不拘小节是成佛作祖根基,若瞻前顾后,算一计十,几何不向假道学门风去也”,这也与其《童心说》所谓“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的观点并无二致。李贽在《水浒传》评点中对“童心”的推崇,对假道学的指斥,无不体现出他作为“异端”思想家的个性气质,他总是借海扬波,依山点石,这不能不让人联想起现实生活中他与耿定向之间长期的激烈论争。
李贽在小说评点中对“童心”的大力赞赏,对假道学不遗余力的抨击,实际上是为弘扬阳明心学及泰州学派尊重个人意志的价值观念。王阳明“心本论”的实质就是“尊心”,即尊重个人意志。泰州学派王艮认为“身与道原是一体,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谓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谓之尊道”[4]716,这里王艮所谓“尊身”也即“尊心”,他强调“尊身”是“尊道”的前提,对个人意志的尊重是其核心内涵。李贽完全认同王艮之说,其《明灯道古录》云:“人即道也,道即人也,人外无道,道外亦无人。”[6]372他所谓“人”实际上指的就是“心”[注]李贽此说与王阳明《传习录》所谓“心即理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之说一脉相承。,仍把个人意志放在第一位。正是基于这样的理念,李贽才会在小说评点中对“行止由心”的李逵、鲁达等人予以激赏。
李贽在小说评点中主张人物塑造须做到个性化,这与心学及泰州学派尊重个性的理论主张也完全合拍。道学家以“天理”抹杀人的个性,而李贽的精神导师王阳明则重视人的个性特征,主张“人要随才成就”[7]21,他指出:“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7]104他承认人各自具有不同的秉性。受阳明心学影响,李贽以“童心”冲决一切“条教禁约”,提倡个性张扬,他以“异端”自居的前提就是他坚信每个人都拥有与众不同的个性,这也是他为何“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而反对权威、反对偶像的根本原因。正是基于“童心”说,李贽特别强调人之个性的可贵:“夫道者,路也,不止一途;性者,心所生也,亦非止一种也。”[1]87“千万其人者,各得其千万人之心,千万其心者,各遂其千万人之欲”[6]365,“夫天下至大也,万民至众也,物之不齐又物之情也”[6]364。他认为对人不可强求一致,应“随其资性”而成就。以此为出发点,李贽在小说评点中尤其注重人物的个性特征,他在《水浒传》第三回总评中提出“同而不同处有辨”的观点:“《水浒传》文字妙绝千古,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如鲁智深、李逵、武松、阮小七、石秀、呼延灼、刘唐等,众人都是急性的。渠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数,各有身分,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去自有分辨,不必见其姓名,一睹事实就知某人某人也。”这些草莽英雄大多性情鲁直,但他们又各具面目而足以让读者辨别清楚。其第九回总评又云:“施耐庵、罗贯中真神手也!摩写鲁智深处,便是个烈丈夫模样;摩写洪教头处,便是忌嫉小人底身分;至差拨处,一怒一喜,倏忽转移,咄咄逼真,令人绝倒。”他认为只有人物形象个性特征鲜明,才能“咄咄逼真”。同时,李贽还认识到个性化人物的语言应符合其身份,如第四十四回杨林对石秀道:“四海之内,皆是兄弟。”对此李贽评云:“太文雅些。”他认为这样的语言不符合杨林作为草莽英雄的身份与个性特征。
要之,“童心”是李贽评判《水浒传》人物的基本准则,这与他在现实生活中指斥“假人”与“假文”的文化批判并无不同,体现的是“以情抗理”的时代文化思潮。
阳明心学在晚明“流为狂禅”[8],奉阳明心学为圭臬的李贽也“鼓猖狂禅”[4]815,这极大地影响了他的精神气质与文化性格,并在其《水浒传》评点中得到充分显示。王阳明“以禅之实而托儒之名”[9],而且他公然以“狂者”自居,称“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7]116。其后,王艮、王畿、颜钧等泰州学派成员又“跻阳明而为禅”[4]703,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狂禅思潮推向极致,尤其是将王阳明的“狂者”气质发挥得淋漓尽致。例如,泰州学派开创者王艮“气骨高迈,亢不惧祸,奋不顾身”[10]1483,王畿“少年任侠,日在酒肆博场”[10]1478,颜钧“游侠,好急人之难”[4]703。对于力倡狂禅的泰州学派成员所展示出来的“侠”气,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也以“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龙蛇”“掀翻天地”“赤身担当”[4]703评之。对此,李贽的认识更为深刻,其友人袁宗道云:“余客岁见宏甫(李贽,字宏甫),问曰:‘王心斋之学何如?’先生曰:‘此公是一侠客,所以相传一派,为波石、山农、心隐,负万死不回之气。波石为左辖时,事不甚相干,挺然而出,为象蹴死,骨肉糜烂。山农缘坐船事,为人痛恨,非罗近溪救之,危矣。心隐直言忤人,竟捶死武昌。盖由心斋骨刚气雄,奋不顾身,故其儿孙如此。”[11]在李贽看来,泰州学派成员都具有“侠”的特质。[注]《柞林纪谭》亦云:“伯修问:‘王心斋何如人?’叟曰:‘也是一个侠客,所以相传一派,为波石,为山农,为心隐,各有杀身不悔之气。波石为左辖时,事不相干,挺然而出,遂以死,肉骨糜烂。山农以行船事,为人所恨,非罗近溪救之,几至以死,不但谪戍而已。心隐直言忤人,前遂于杀人媚人之手。盖以心斋从来气骨高迈,亢为惧祸,奋不顾身,故其儿孙都如此。所谓龙生龙子,果然非虚。’”对于其精神导师的狂禅做派,李贽大为赞赏,他赞泰州学派成员为“英灵汉子”,有“气骨”,为“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1]79。自然,作为泰州学派一代宗师的李贽本人也是晚明狂禅思潮的中坚,他“好刚使气,快意恩仇”[3]16,自称“每见世人欺天罔人之徒,便欲手刃直取其首,岂特暴哉!纵遭反噬,亦所甘心,虽死不悔,暴何足云!”[1]58当然,作为思想界的大侠,李贽勇于自任的“侠”气主要表现在他以笔为剑,对道学家予以猛烈抨击,对《水浒传》中鲁达等人的狂禅做派则不吝激赏之词。
就本质而言,李贽对《水浒传》中那些行侠仗义的草莽英雄极为偏爱,其内在动机在于他欲借《水浒》“鼓猖狂禅”[4]815,因为以鲁达为代表的梁山好汉的确是再典型不过的狂禅标本。鲁达是《水浒传》重点刻画的人物形象之一,侠骨棱嶒是其最突出的性格特征,他“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12]。《水浒传》中举凡描写鲁达的情节如“大闹五台山”“大闹杏花村”“大闹野猪林”等,都意在渲染其“狂”与“侠”的精神气质,小说反复以“大闹”二字加于鲁达,确实非常突出地彰显了其侠肝义胆的狂禅精神。其他如“拳打镇关西”等情节,也突显了鲁达的铮铮侠骨。可以想见,鲁达醉打山门、毁坏金身乃至呵佛骂祖的种种狂禅做派,必然会引起曾落发为僧且“鼓猖狂禅”的李贽的共鸣,因此他才会在评点中屡屡以“李和尚”“秃翁”自称,并四十余次以“活佛”“佛”之类字眼加于鲁达。
《水浒传》中具有狂禅做派的草莽英雄并非限于鲁达一人,也不限于僧人这一身份,像李逵、武松等也被李贽视为狂禅的标本,并多次被赞以“佛”“活佛”之类字眼。例如,李贽将李逵视为复仇的旋风,称赞他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2]1485。对那些表现梁山好汉侠义精神的故事情节,如林冲怒杀王伦,宋江杀阎婆惜,武松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雷横愤杀白秀英,朱仝放走雷横,解珍、解宝杀死贺太守,石秀劫法场,阮小七杀官兵等,李贽也皆以“佛”“菩萨”“罗汉”等语赞之,仍是着眼于这些草莽英雄身上所体现的狂禅精神。每当梁山好汉的侠义之举引发李贽的强烈共鸣时,他自己往往以狂禅派面目出现在读者面前,如第六十二回写燕青与石秀“孤身独立”劫法场营救卢俊义,对于他们拼却性命、“胆智双绝”的侠义之举,李贽表现出由衷的赞赏:“如两君者,真卓老所愿百拜为师者也。若夫依徊顾盼,算利算害,即做天官,何能博李卓老一盼乎?”这里李贽所流露出来的情感与个性气质,与他本人极力推崇的“志士侠义,则临难自奋,之死靡他”[1]191的狂禅精神完全一致。同时,李贽认为“侠义”与“童心”一样乃人之天性自有,即“义固生于心也”,“士之忘身以殉义者,其心固如此”[1]345,这样的观念也体现在他的小说评点中,如其第五回评便指出鲁达的侠义之举皆属“率性而行”。
说到底,李贽是借《水浒传》说法,其评点之所以独具个性特征,是因为他敢于以“异端”自居,敢于以自己信奉的阳明心学及泰州学派的理论主张作为其小说评点的文化资源,而这恰赋予其小说评点以丰富的时代文化意义。他在小说评点中很少关注小说叙事技巧,而是惯于借题发挥,或批评时政,或抨击道学,或张扬“童心”,或鼓倡狂禅,这一切都体现了“以情抗理”的时代文化思潮,使其小说批评带有显著的主观抒发和社会批判色彩。李贽在《寄京友书》及《与袁石浦》中两次公然宣称:“大凡我书,皆为求以快乐自己。”[1]70由此观之,包括《水浒传》评点文字在内的李贽所有著述的终极目的都是求得个性精神的自由张扬。李贽认为《水浒传》作者是借小说创作以“发泄不平”[2]1483,而他自己以三十年时光来评点这部“英雄传奇”,又何尝不是出于同样的内在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