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意外:预防逻辑与一战缘起

2018-02-21 09:43文/刘
新视野 2018年5期
关键词:战争德国

文/刘 毅

1918年11月,持续四年之久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终告结束。尽管已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但关于这场战争的起因仍然众说纷纭,其中“意外战争论”依然有很大影响。因此有必要详细探讨:一战的爆发是否属于一场“意外”,是否如一些研究者指出的那样,即使国家并非有意如此,仍然会“滑入”战争泥潭?当时德国等主要欧洲国家进入战争状态的主要动机是什么?是否属于“不得不如此”的情形?此外,还有一些学者从体系层次的权力变动、国家层次的外交战略、国内层次的政治状况等方面,对当今世界与一战前加以比较,这种“历史类比”的做法也值得反思。

一 检视一战动因的意外性

战争动因的“意外性质”,主要是指战争未必是“故意”或主动决策的结果,而有可能是决策者对危机局势失去控制,无意间滑入大战。未预料的情形、新出现的状况都有可能计入原初的行动考量,由此充满不确定性。决策者并不能充分认识他们的行动后果,而他们往往将自己对决策的预期计入到“预决策”之中,这种差距导致一定数量的“意外战争”。

常见有关战争意外性的研究,首先涉及决策者个人动因。20世纪初几次国际关系危机中,德国的战略失误令威廉二世难堪,他甚至被国民戏称为“胆小的威利”,为此他多次向好友阿尔弗雷德·克虏伯宣称:“下次绝不会再退缩。”此后威廉二世确实不再满足于单纯的外交胜利,越来越有冒险精神:即使获胜几率微小,也愿意出手一搏。[1]研究七月危机期间第二帝国宰相贝特曼·霍尔维格的行为同样具有学术意义。贝特曼在1909至1917年间担任宰相。根据历史学家克雷格的评价,“贝特曼具有普鲁士官僚体系所有优点与全部缺点,是一个仔细的、精力旺盛的行政官员,有效率的谈判者,有勇气,有荣誉感,但缺乏创造力,知识面与眼界较窄,对外交几乎无知,对军事知之甚少”,既清醒又软弱,属于后俾斯麦时代“能干的庸人”。[2]研究者注意到,贝特曼在七月危机期间对大战持保留态度,对军方战争动议表态消极。他一开始就对奥匈帝国保持外交压力(希望奥匈暂停在贝尔格莱德,不要继续扩大战争目标)。但在7月29日贝特曼的态度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放弃原初立场,转而支持战争。导致这一变化的原因一般认为有两个:一是接到俄国已开始局部动员的情报,二是英国首相格雷发出的“非中立”警告。这些因素无疑属于“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个人因素的“独立性”值得怀疑。单纯以个人因素理解战争意外性,有可能混淆主从动因,将中间变量混同于根本变量。在外交决策学意义上,决策者的心理因素与小团体动力学属于干预变量,“组织过程”(organizational routines)则被视为更关键的动因。一般而言,组织过程解释主要是指这样的情况:军方或特定机构内部存在着自成一体的“机械式”运作程序;一旦设定将自行运转和推进,即“开弓没有回头箭”。针对他国的军事动员(mobilization)是一项典型案例。七月危机中,在德国发出动员令后,面对威廉二世的犹豫,总参谋长小毛奇回应是:“这是数百万人的复杂部署,现在已经不能停止。”军事组织在大型决策过程中的发言权力很大。组织过程“刚性”源于具体领域的专业知识和影响力。高层决策者一般而言并不清楚(或很难真正了解)具体组织程序的细节,这些安排被视为组织的“自治领域”。

组织过程模式的问题在于:军方的行动重点往往是打赢一场战争,而非阻止战争或展开政治对弈。具体政治条件或“讨价还价”并非第一考虑项。军事在开始之时可能作为手段,用于推行强制外交、作为威慑策略、降低行为风险、改善谈判条件等,后来有可能发展成为目的本身。除此之外,组织过程的危险性还体现在其“冻结效应”。计划制定者往往过分捍卫其成果,排斥必要的质疑或压力,同时对新信息抱有本能抵制倾向,深信其方案为最优选择,官僚政治当中的“潜规则”可能导致相关负责人互相“投赞成票”(或推卸责任),结果则是非理性的一错再错。[3]基于此,“意外性”也可能源于如下误解:相信对方的决策源于故意的敌对意图,而非源于僵化的组织约束。一战被视为刚性的组织例程导致战争的典型事件,亦即“动员意味着战争”,“1914年的重大决策是由士兵做出的”。

不过,组织过程解释也存在相应缺陷。最核心的问题是:组织过程需要与其他隐含的解释型变量进行复杂组合才能奏效,而非单独起作用。所以其作用有可能被夸张化。不完全的、非系统的解释需要其他因果变量加入并作为必要条件。军事例程在这些条件下,具有助推战争的可能性,但未必总是意味着战争。精心设计的军事安排也有可能提高威慑力,从而减少不切实际或“意外”的战争企图。宏观外交政策目标在逻辑上决定相应例程的大致走向,不能绝然否认总体意义上的战略安排与原初意图。军事动员过程可能不应该视为战争的一个原因,而应属于战争谋划的“开放阶段”,它意味着之前所有暗下谋划由此开始呈现,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

在组织过程解释中,关于“施里芬计划”的作用,有必要重新考察。1905年以备忘录形式出台的施里芬计划,根据德国的地缘与兵力情况,设计了“快速击溃法国,迅速回师东线,继续打垮俄国”的总体方案。这一计划无疑对20世纪初德国的军事战略行为产生较大影响。意外战争论认为,根据施里芬计划,德国误认为自己的胜利将是“迅速的、决定性的”,这种观念导致德国选择战争时的随意性或者无意性(inadvertence);一战的爆发并非深思熟虑的结果,而是一项“战略意外”。然而相关研究也指出:施里芬计划很可能不是一项真正的战争计划,也没有经过严格的测试或演习。它更像是一种精心设计的政治策略,真正目的是通过建立两线作战的前景,迫使议会和行政领导人同意扩军计划,改变征兵政策,扩充德国军队规模,实现强大陆军目标。这又与施里芬本人倾心于作战部队规模的想法很有关系。[4]

研究者也注意到,德国决策者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指望一个“快速和决定性”的胜利,而是充分考虑了战争的漫长和艰难性质。[5]德国总参谋长小毛奇认为:即将到来的冲突将会是旷日持久的,他告诉德皇威廉二世,对法战争形势将会是严峻的,“敌人无法取胜,但我们也不能轻易赢得决战,大家都将疲惫不堪,而我们最终会胜利”。1914年7月29日,小毛奇在致信宰相贝特曼时,讨论了未来的“世界战争”。小毛奇预言,这次战争将“粉碎欧洲文明”,消耗战成本相当高昂,但“退缩或放弃战争已经不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6]

随着研究的深入,研究者越来越多地注意到一战动因中的理性考量成分。各国特别是德国决策者并未“失去控制”而滑入战争,它们的战争预期至少是相对清醒和明确的。[7]那些将一战动因视为危机升级与“敌意螺旋”导致各方意外陷入战争泥潭的观点可能并不确切。这同样意味着,德国未必那样看重英国的中立,当然英国置身事外是最好的情形,德国也为之努力过,但其行为决策终究不取决于英国的态度。同样,德国与奥匈之间缺乏精确的军事协调机制,直到七月危机接近尾声时,小毛奇才开始与奥匈军事负责人商讨对俄国、对塞尔维亚作战的分工安排问题,但奥匈的反应也并非唯德国马首是瞻。

德国的战争决定具有相对独立性,从一开始就掌控着事态的进展,把握各种可能的机会。宰相贝特曼可能保留了某些关于“英国保持中立”的希望,但是小毛奇和军方代表基本没有这种想法,德国的政治军事演算并非基于英国中立。七月危机期间,贝特曼与小毛奇在风险和战争控制方面的分歧并不是根本意义上的对立。奥匈外长德迈著名的问题“在柏林,到底谁说了算,贝特曼还是小毛奇”实际上是无关紧要的。贝特曼认为“实际上情况也没有那样严重,英国会始终主张欧洲的势力均衡”。因此,德国在七月危机中的基本目标,是促使俄国与法国成为战争发动者与“侵略者”。贝特曼与小毛奇的分歧实际上是关于如何使“攻击首先来自斯拉夫人”,基于政治原因,甚至可以部分放弃“先机”。当德国最终确认俄国已于7月31日发布总动员令之后,“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面孔,人们在走廊里握手庆贺,终于消除了战争的障碍。”

总之,一战的决定不能认为是某种“意外”,所谓的“意外部分”最多是发生在如何具体执行这一决定。为此,有必要超越“意外战争论”,进一步探究“选择战争”的动因问题。在现有的研究中,有关“预防动机”和预防性战争的分析可以提供较多启示。

二 预防动机的概念与成因

关于一战前各国的预防动机及其表现方式,杰克·斯奈德(Jack Snyder)有一个精要的概括:德国希望战争,从而阻止俄国不断增长的军事实力;法国希望战争,因为巴尔干局势将使俄国进入战争,法国将不会单独面对德国进攻;奥匈希望战争,因为德国曾经给它一张空白支票,给巴尔干事务来一个彻底了结;俄国希望战争,因为它已经决心不再像之前那样软弱,军队已经做好必要准备,而且法国也承诺一起参战。[8]

为什么理性的国家会选择代价高昂的战争,而不是选择相对便宜一些的政治外交博弈?詹姆斯·费戎(James Fearon)认为,这取决于各方对自身实力的隐秘估计(获胜的侥幸),对另一方承诺的可信性持怀疑态度(未来的不确定性)以及决策本身的不可分割性。[9]实际上,德国对俄国军力的增长非常敏感,担心“未来属于俄国,(俄军实力的增长以及)波兰的铁路系统将成为我们持续强化的噩梦”。基于“战争不可避免”与“战略地位下落”的形势,德国认定战争宜早不宜迟。[10]其他国家也持类似观点。早在1913年,法国元帅费迪南德·福煦在写给英国指挥官亨利·威尔逊的信中提到:“战争不应该长期拖延,俄国肯定会卷入巴尔干冲突,法国、德国都不能置身于外。”法国一名将军在萨拉热窝事件后,在信中写到:“我们永远也不会遇到更好的机会。”但更重要的是,这些国家并不认为本国已经做好战争准备。小毛奇对奥匈总参谋长康拉德写信称,德国可能不会迅速战胜法国,“我会竭尽全力,但我们并不优于法国人”。大卫·赫尔曼认为,协约国若有更多选择,就会再等一等,然后决战,塞尔维亚危机改变了这一想法。[11]这是由于再等下去的形势将更不利,不如现在冒险。

此类动机属于一种“预防逻辑”:在不利(或可能有利)与更不利(或确定不会有利)之间,选择前者。预防式战争意味着:现在就采取行动打击对方的力量,虽然战争本身代价较高,但不行动的后果更糟。这种不利情形主要是指外部关系。基于国内政治需要而认为应该立即发动战争,则属于另外一种战争动因。在讨论战争的理性解释时,费戎指出,国家选择战争的可能情形至少包括:无政府状态;预期收益大于预期成本;合理的预防性战争;因为缺乏信息而失算;误判他国相对实力;等等。[12]其中的风险情况是:预防性战争的可能成本难以精确预测(风险未必大);本国实力地位面临削弱(风险相对大),与此对应的不确定性也包括当下战争与延迟战争两种情形。[13]

基于预防动机的战争主要是源于他国军事实力(潜力)相对于本国的上升(改善)态势,力争在相对有利的情况下有所行动。在一般意义上,此类动机类似于决策心理学中的“前景理论”(prospect theory),即倾向于对损失赋予更大权重,以现状为参考点,处于继续获益的状态则倾向于规避风险(保守);处于继续受损的状态则倾向于寻求风险(激进)。预防性战争(preventive war)与“先发制人战争”(preeminent war)有一定差异。前者多属于长线筹划,有可能以“敌方先发动进攻”而引发战争。[14]

关于预防动机,反驳意见认为:二战后苏联实力的增长,并未引发美国的预防行动;而在一战前,美国实力的增长也未导致英国先发制人的打击。实际上,一战作为预防式战争,主要是由于当时总体仍是进攻占优(cult of offensive)。在国际关系理论中,有关预防动机的讨论多见于进攻性现实主义(offensive realism)与防御性现实主义(defensive realism)的争论。简单而言,二者的分歧在于:国家行为的主要动机是权力还是安全。进攻性现实主义主张国家以权力最大化为动机;防御性现实主义认为国家以生存(安全)为主要目标。进攻性现实主义认为安全具有稀缺性质,权力最大化才能实现安全目的;防御性现实主义则认为目前国际安全秩序已基本建立并得到初步稳固。

1914年的情形大致上属于进攻性现实主义,攻防平衡总体有利于进攻方。德国的情形可以概括为:(1)需要扩展帝国的权力,从而实现安全目标;(2)权力扩展相对容易实现,征服行为代价偏低。[15]斯蒂芬·范埃维拉(Stephen van Evera)指出,战前各国倾向于高估扩张的可行性,使国家间背叛行为的成本降低,敌意螺旋更容易生成,而且难以扭转。“无论我们做什么,一定会得到最糟糕的回应,所以最好首先就实施非合作行动。”[16]

进攻主导的世界中,行为者主要关注眼下情形而非长远事务,外交的空间与时间被严重压缩。在“机会之窗”激励下,对比利时等中立国的入侵行动就容易理解了。1914年8月,威廉二世检阅待发部队时称:“两个星期内,我们就将击败法国,然后转回身击败俄国,进军巴尔干建立新秩序。”“窗口逻辑(window of opportunity)”成为德国军方的普遍观念。小毛奇早在1912年12月就直接提出:“(我相信)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因此越快越好。”奥匈元帅康拉德在1914年5月认为:“再等下去意味着我们的机会日益减少。”德国军方发出警告,认为俄国军事力量将在未来几年中迅速扩大,将完成武器系统更新,铁路系统更加完善;而在目前,这一切还没有成为现实,俄国面临国内革命;法国尚未做好战争准备;英国正面临殖民地与内部事务的困扰。德国军方意见是,现在发动战争还有可能不失败,“难道我们要等到对手都做好准备才行动”。奥地利外交大臣在1914年7月的意见是,最好马上开战,“未来形势变化将不利于我们,时间不在我们这边”。

战争的“预防逻辑”就其核心要件而言,仍是对进攻的崇拜(cult of offensive)。战争的规划者未必对防守的优势完全无知,而是过分看好“进攻方案”(全有或全无,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在法国,军队同样“痴迷进攻”,法军统帅克莱门特宣称:“进攻是唯一适合法国军人的气质,我们决心直接面对敌人。”“伟大的战争将会是短暂的,没有犹豫的,体现了我们民族的精神。”[17]范埃维拉在分析欧洲在一战之前的“进攻崇拜”时指出:当时欧洲普遍高估邻国的敌意,同时错误估计了“搭上战车”的代价;同时欧洲国家将领土扩张视为经济与社会回报的便利来源,许多欧洲人甚至将战争本身视为有益行为,认为国际战争有利于国内安定,刺激政治肌体“健康生长”。进攻崇拜的逻辑认定:进攻者的收益总体上将会更好,首先发动进攻将更有可能降低战斗的成本,即使进攻不利,也未必会完全失败。[18]

值得注意的是,德国在当时的战争目标或行动偏好,和上述“预防逻辑”未必存在直接的关联性。本文论述承认一战的爆发主要源于一种进攻主导(形势缺乏弹性缓冲)条件下的预防式行为,同时也部分否认个人因素、国内利益集团、意识形态等因素(意味着强调对外政策的相对独立逻辑),但不能完全以战争结果判断动机归因。军事失败并不能证明战略偏误,军事征服也未必能验证原初战略逻辑。预防逻辑只是在战前论证和准备阶段起关键定向作用,战争爆发后的形势走向仍充满不确定性。

三 预防行为与一战的缘起

在理解德国的预防动机时,有必要诉诸长线历史思维,分析德国在此前面临的不利情境与战略失意。在历史上,德国直到非常晚近才形成民族国家,与奥地利长期共存;曾经被认为是“欧洲政治最成熟、最有可能首创中央集权国家”的区域,由于自身和外部诸种原因,形成以各邦为独立中心的政治邦联,长期散乱无力,在敌国入侵之下丢失大片领土;作为三十年战争主战场,德意志诸邦丧失三分之一人口和财富,结果是通过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将分裂状况固定化,并在之后两个多世纪内作为欧洲诸强默认的固定国策,甚至成为一项“道德准则”。这种历史境遇造成诸多心理后果:首先是根基不足,不具备广博的“目的观”或大局观;其次是充满分裂、羸弱、战争的历史记忆,导致一种深刻的不安全感,不能抑制关于威胁的想象,而时刻以最坏情况猜度他国;其三是由于政治支离破碎、战祸不断,倒向军事管理和权威崇拜,形成典型的军事帝国主义。后俾斯麦时期的德意志迅速滑向强权主义,“追求世界均势”成为整个民族的主流思潮和集体目标。[19]

事实上,20世纪初德国行为的深层心理因素,除英国造成的心理阴影外,还包括对美国、俄国崛起的心理忌惮,后两者的强盛态势和巨大规模,导致德国认定如不迅速出手,将不得不相形见绌,永远处于更不利的二流国家地位;这就意味着,可以充分利用自身优势的“机会窗口”实在有限。七月危机之前,德国获知俄国与英国开始在伦敦秘密进行谈判,被潜伏在俄驻英大使馆的德国间谍探知。小毛奇获知此事后更加不安,英俄这一举动在德国被认为是“包围圈”收紧的信号。[20]德国了解到,至1917年,俄国与法国将完成新一轮扩军计划,士兵数量将获得压倒性优势,特别是俄国波罗的海舰队与战略铁路系统都将建成。而在当时奥匈帝国正处于危机四伏的衰落状态。因此,当1914年6月28日德皇获悉斐迪南遇刺消息时,当即认定“这是千载一逢的机会”。当奥匈帝国皇帝约瑟夫·格兰茨将求取德国支持的亲笔信转交威廉二世之后,德皇认为“如果我们放弃这次有利机会,将是可惜的”。他在随后召集帝国的高级将领与大臣商议,将军的回答是:“我们已经没有问题,动员计划已就绪,军队和往常一样做好了准备。”

俄国与法国的战争动机同样强烈。此前俄国曾在1909年波斯尼亚危机、1912年摩洛哥危机、1913年巴尔干危机中数次让步退缩,这次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后退。7月20日法国总统彭加勒与总理一起赴俄国访问,两国强调彼此“珍贵友谊”,表示将在战争中密切合作。英国早已敏感于德国强大的工业与生产能力,特别是担忧德国海军实力剧增。英国认定自己也已经做好战争准备,应该尽早击败这个危险的对手,不宜再拖延。但英国的老成之处在于:它想要通过“伪装手法”,使德国不至于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而且还要尽力避免承担战争责任。因此,它在与德奥高层晤谈中,表现出同情与友好的姿态;在与法俄两国的外交沟通中,极力怂恿战争,并保证给予支持。直到奥匈对塞尔维亚宣战两天后,英国首相格雷才召见德国大使,表态称:如果冲突限于俄奥之间,英国将中立;如果德法卷入,英国就会被迫做出紧急决定。

四 预防逻辑与历史特殊性

一些从事国际关系研究的学者,试图在一战与当今之间进行历史类比。笔者认为,这种类比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总的来看,20世纪初的世界,就本质而言属于“进攻占优”开始向“防御占优”转换的进程。1898年,和平主义者伊万·布利奥赫(Jan G.Bloch)完成长达六卷的大型著作《未来的战争》(La Guerre Future),断言由于新武器技术巨大威力、工业社会战争性质变动,未来全面战争将会是各方陷入僵局、遭遇巨大消耗的无胜者之战,通过战争方式解决外交问题的方式已经过时。1899年,布利奥赫应邀出席海牙世界和平会议,宣讲其有关战争与和平的新论点,但被欧洲各国领导人驳回或忽视。后续历史证实:欧洲势力均衡原则的“收紧过程”仍然迅速而有效,但它是以烈度远超以往的方式完成的。[21]“进攻占优”意味着“未来的短暂性”,意味着“预防行动”的“机会窗口”或“脆弱窗口”成为一种显性考量因素。

应该看到,一战的背景因素,特别是战争源地内部构造的复杂程度远非当今可比。在同盟协约结构下,传统欧洲政治的妥协媾和机制失效,模糊的跨阵营协作消失,关于对方战略动机和军事实力的疑惧不断升级;在基本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对盟友的绝对必需、对失去盟友的绝对恐惧,导致第三者肆意行动和危险挑衅;安全困境绝对化意味着国际安全的绝对稀缺,导致先发制人的强烈动机。而当前国际社会并不存在此种全面紧张的竞争氛围,霸权国相对衰落但绝对领先;问题区域、热点冲突的烈度不仅远低于一战或二战,甚至弱于冷战时期。事实上,当今绝大部分国家将主要精力投向国内发展,而非国际战争。

如何认识“长和平(long peace)”的性质,事关国家对相互关系的信心与耐心。当代的世界和平越来越具有某种质性的含义,当然在程度和表现方面仍然存在微观差异,主权纠纷、安全冲突、内部战争仍然存在。论者对于和平的界定,通常采取否定方式,即和平就是没有战争、不存在有组织暴力的状态。依据此项逻辑,“和平”被赋予某种消极、被动的含义,可能充斥军备竞赛或紧张对峙,缺乏必要的安全感。肯尼斯·博尔丁称之为“不稳定和平”,一种基于“威慑”与“对冲”的均衡状态,通过均势得以实现和维持。实际上,有必要且有可能从积极方面定义和平。基于合作关系,可以界定国际关系各方都能接受的无战争状态,即行为体不谋求以武力来改变现状,而通过合作调整各自政策偏好,形成相互认可的目标,克服可能出现的纷争。合作基础当然是已初步形成的国家间战略依存状态,某个行为体的变化影响其他国家的行为选择。行为体通过连续合作能够获得多于其他形式的收益,有利于减少不确定性,维持基本和平势态。

老师还可以加强家校联系,得到家长的支持,充分发挥家长的监督作用。预习完课文之后,学生先试着解答这些思考题,家长再检查孩子预习的效果如何。如若发现无法解答,说明预习得还不够,有必要指导孩子再读再悟。直到解答正确以后,学生会产生成就感,从此课前预习的积极性就更高了,老师在课上讲解时,学生也将更加大胆、踊跃地说出自己的所想所得,何乐而不为呢?

更关键的要素在于,当前国际机制、国际法、政治文化、国际伦理、意识形态的进步,作为结构性要素具有独立意义。这些是20世纪初未能充分实现或根本未能实现的要素。例如,在英德敌对状态形成和加剧的年代,“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国际权势观、极端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帝国主义思潮,包括各国国内体制与动员机制缺陷,在交错作用下引发巨大灾难。而目前依托国际机制、国际合作获得的收益和国际资源,远多于战争、冲突,由此形成一种“自愿行为约束”与互动默契。和平的战略文化、防御性现实主义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进攻主义、英雄主义。尽管仍存在某些偶然因素,即使不考虑核武器的威慑作用,和平发展的可能性作为一项独立动因,正在得到强化而不是相反。大国之间互不开战的默契,可能是当代国际关系的独有特征,为“战略机遇期”提供了重要的外部条件。核武器导致的恐怖平衡,使战后国际社会彻底改观。核武器的作用在于威慑而非使用,有助于维持总体和平状态。近几十年,战争(冲突)的禁忌在增加,军事手段的权重与便利程度下降,来自各方面的制衡和约束力量趋于显著化。由此观之,第一次世界大战本身的特殊性质,是一项关键的“反类比”要素。

在理解有关一战的类比问题时,“预防行动”的意义在于:它有助于认真谨慎地应对国际政治中一直存在的偶然性(不确定性)问题。固然当前“总体和平”与“合作扩展”成为国际政治基本面,但仍需避免陷入过度自信与战略随意状态。在20世纪初,欧洲人自信于国家的理性,相信各国能够和平处理危机事态,在最后一刻制止战争。[22]法国政治家让·饶勒斯指出,千百年来欧洲已经经历了如此多量的危机与战争,各种危险与压力测试已经非常充分,人们已经可以正确应对威胁,冷眼旁观巴尔干事态。但事实上长时间的和平使各国陷入自满和随意之中,不再想像大战的可能性,更敢于冒“最后一刻”的风险,推进“边缘政策”。

反复危机事态不断累加和迭代,可能导致国家不再关注具体危机得失,而是陷入负气赌赛。[23]在围绕第二次摩洛哥危机的外交冲折中,不是因为摩洛哥变得更有价值,或是法国变得更好战,而是由于德国的进攻姿态对法国的尊严施加额外侮辱,加剧敏感与不信任,推动军备竞赛升级与民众敌意的螺旋上升。在类似情况下,即使存有防御动机,也会面临一种不断激进化的攻击倾向;再多回旋余地也会透支。这种“攻防逆转”的可能性尤其值得反思和警惕。

注释:

[1]Annika Mombauer,“The First World War:Inevitable,Avoidable,Improbable or Desirable”,German History,Vol.25,No.1 (2007),pp.78-95.

[2]徐弃郁:《脆弱的崛起——大战略与德意志帝国的命运》,北京:新华出版社,2011年,第266页。

[3]Jack Levy,“Organizational Routines and the Causes of War”,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30,No.2 (1986),pp.193-222 ;Marc Trachtenberg,“The Meaning of Mobilization in 1914”,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15,No.3 (1990),pp.120-150.

[5]Jack Levy,“The Initiation and Spread of the First World War: Interdependent Decisions”,Foreign Policy Analysis,Vol.7,No.1 (2011),pp.183-188.

[6]K.M.Wilson,“Understanding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August 1914,”The Historical Journal,Vol.37,No.4 (1994),pp.885-889.

[7]Keir Lieber,“The New History of World War I and What It Means for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2,No.2(2007),pp.155-191.

[8]Jack Snyder,“Better Now than Later: The Paradox of 1914 as Everyone's Favored Year for War”,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9,No.1 (2014),pp.71-94.

[9]James Fearon,“Rationalist Explanations for War”,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9,No.3(1995),pp.379-414.

[10]Jack Levy,“Declining Power and the Preventive Motivation for War”,World Politics,Vol.40,No.1 (1987),pp.82-107.

[11]David Herrmann,The Arming of Europe and Making of First World War I,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6,p.217.

[12]James Fearon,“Rationalist Explanations for War”,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9,No.3(1995),pp.380-381.

[13]Jack Levy,“Preventive War: Concept and Propositions”,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s,Vol.37,No.1(2011),pp.87-96.

[14]Jack Levy,“Prospect Theory,Rational Choice,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Vol.41,No.1 (1997),pp.87-112.

[15]Jack Snyder and Keir Lieber,“Defensive Realism and the New History of World War I”,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33,No.1 (2008),pp.174-194.

[16]Stephen van Evera,“Why Cooperation Failed in 1914”,World Politics,Vol.38,No.1 (1985),pp.80-117.

[17]Stephen van Evera,“The Cult of the Offensiv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First World War”,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9,No.1 (1984),pp.58-107.

[18]James Fearon,“Rationalist Explanations for War”,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9,No.3(1995),pp.379-414.

[19]Annika Mombauer,“The First World War:Inevitable,Avoidable,Improbable or Desirable”,German History,Vol.25,No.1 (2007),pp.78-95.

[20]John Langdon,“Emerging from Fischer's Shadow: Recent Examinations of the Crisis of July 1914”,The History Teacher,Vol.20,No.1 (1986),pp.63-86.

[21]Peter Gellman,“The Elusive Explanation:Balance of Power Theory and the Origins of World War I”,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15,No.2 (1989),pp.155-182.

[22]Niall Ferguson,“German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First World War: New Perspectives”,The Historical Journal,Vol.35,No.3 (1992),pp.725-752.

[23]Jack Levy,“The Role of Crisis Management in the Outbreak of World War I”,in Alexander George,eds.,Avoiding War: Problems in Crisis Management,Boulder: Westview Press,1991,pp.62-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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