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与历史

2018-02-20 23:57韩松刚
西湖 2018年12期
关键词:排行榜秩序文学

韩松刚 

似乎是不经意间,排行榜已成为当代社会的重要文化景观。排行榜种类很多,以图书命名的,有好书榜,比如中国好书榜、新浪好书榜等等;以文学命名的,就持续性和影响力而言,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收获》文学排行榜,以及异军突起的《扬子江评论》年度文学排行榜,都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其他如中国网络小说排行榜,甚至于“一个人的文学排行榜”,也都是“排行榜”列队中的独特现象。

客观来说,各种眼花缭乱的文学排行榜并不迷人,甚至于已经让人有些倦怠,但这并不能阻挡一个个排行榜的热情经营,我们深陷于此,仿佛手执文学的秘密武器。究其原因,我想,不仅仅源于我们对文学排行榜自身影响力的自信,还源于试图构建一种自我认同的文学体系的朴素愿景。当然,在对文学排行榜表示深深敬意的同时,提及文学排行榜,我首先想到的问题是:我们到底需不需要排行榜?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排行榜?

考察文学排行榜发生的外在和内在动因,应该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话题,这涉及个人、时代、制度、思想、知识谱系、精神维度等等。当然,从发生学的角度来说,这种动因可能是偶然的(灵光乍现),也可能是必然的(工作需要);可能是认真而严肃的,也可能是积极而活泼的。但不论从哪一个层面来说,一个文学排行榜的产生,基本上是权利(或者权力)和制度相互运作的产物。即便是一个人的文学排行榜,也难以避免这种尴尬而命定的桎梏。

事实上,就目前中国文学创作的繁荣盛景来看,以几十个甚至于几个刊物主编和文学评论家的小小规模,以短短几天的匆忙时间,共同促成一个具有全国属性的文学排行榜,着实是一项十分考验人的工作,也是一件耐人寻味的文学事件。这中间的偶然、粗糙、碰撞,自不必说,这中间所牵涉的复杂的“关系”,似乎也难以说清道明。评榜的过程可能比榜单本身更有意思得多。我当然无意诋毁或者非议这些带着诚意、耐心、追求而制造出来的排行榜。我只是表达一点点疑惑。

我们深知,所谓排行榜,不过是一群人志趣的博弈。排行榜的产生,是差异与认同的较量,是相互妥协和退让基础上的共识,这种共识暗含着一种构建新的文学秩序的努力。因此,不会存在一个一模一样的文学排行榜。(如果存在,似乎也不错。)这种不同,一方面体现了文学自身的复杂和多元,但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这种秩序重建的艰难和困境。不过,这样的结果,并不让人焦虑,反而让人坦然,因为,“和而不同”之下,是个人鲜活趣味的存在,是文学差异的流光溢彩。

排行榜,简单来说,就是排座次。古代有封神榜,长幼尊卑,全乱不得。这就是一种秩序。因此,排行的另一层意思,也是对于作品身份的确认。但哪部作品该排,哪部作品不排,似乎并不是随意的,都有着深思熟虑和细细考量。关于排行榜的缘起,我没有去做考证。(这是很不负责的。)但大多的排行榜,无疑是商业化的产物。商业化,催生了文学市场的繁荣,但同时,也加剧了文学生态的断裂。因此,又催生了另一种排行榜,它的任务,是秩序的重建,是对裂缝的修复。我们谈论的排行榜就是这个意义上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考察排行榜,你会发现另一方文学的图景。那就是,我们对于排行榜的热衷,事实上,是当下文学创作碎片和失序的一种侧面体现:创作的多元,也意味着创作标准的弱化;创作的繁荣,不可避免地夹杂着参差不齐。这样的时刻,一种共识,一种基于文学和美学基础上的共识,就显得十分重要而必要。比如国内首次由文学评论刊物推出的《扬子江评论》年度文学排行榜,就是旨在通过评论家的共识视野去发现大时代里具有大格局、大气象的作品,推动当代文学发展。

因此,这一刻,我似乎为我开头提出的问题找到了答案,一个可能并不令人信服,但确实有一定道理的答案。排行榜这一现象的发生,构成了一种象征的临界:那就是我们正处于一个文学秩序断裂的时代,一个充满着新的美学原则的创作新时代正在到来,这样的时代令人百感交集:幸运的是,我们有寻求新秩序的勇气和愿景;不幸的是,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似乎还远远不能解决这些冲突和矛盾。

文学是人学,但文学有时候解决不了人的问题,人有时候也解决不了文学的问题。这令人纠结的文学,让人又爱又恨。

排行榜是对一年来文学创作的扫描和检测,就像一年一度的体检,评委这时充当了医生的角色,通过种种筛查,最后判定哪些人健康,哪些人有问题,哪些人病入膏肓。当然,这其中也难免误诊,于是还要进行复查,直到最后确诊。健康的进了榜单,有病的自然就被淘汰。

因此,排行榜也就有了实际的意义。这个意义很清晰,就是哪部作品是不错的,至少在医生看来是不错的。但上榜的人毕竟数量有限,因此,不上榜也不能说明你的作品不行。上榜,需要运气和机缘,而不上榜的理由,肯定不仅仅一个。下面,即以我参与《扬子江评论》2017年度文学排行榜的经历,来谈一谈与排行榜有关的一些感想。

《扬子江评论》2017年度文學排行榜的出炉经过38位中青年批评家和6位一流文学期刊主编的初评,以及15位全国知名权威的批评家、学者、评论刊物主编终评两个阶段。从这个榜单的结果来看,基本上实现了最初的愿景,老中青三代批评家,在文学的“共识”之下,正合力创建中国当代文学一年一度的文学格局。这个格局之中,既有王安忆、苏童、毕飞宇、余华、韩少功、赵本夫、方方等一大批名家大家,也有张悦然、孙频、双雪涛、文珍等新生一代力量,当然,更有不少创作实力强劲的“70后”作家,显示出一个排行榜合理、均衡的审美趣味。

以长篇为例,上榜的五部作品,分别是石一枫的《心灵外史》、赵本夫的《天漏邑》、刘庆的《唇典》、杨铁平的《世界的光》、李宏伟的《国王与抒情诗》。这几部作品,大都是历史叙事与现实书写的合体,这几部作品的上榜,是“共识”之下历史观和现实观的现代审美诉求。其中,李宏伟的作品看似是个特例,但这部披着“科幻”外衣的作品,内核依然是“现实”,正如作者自己所说,“《国王与抒情诗》是我看到的现实的胚芽或庞大身影,我尽力将它辨认清楚,并指认给愿意的人看。如果有人认为,这部小说里的现实并不那么‘现实,我会提请他注意威廉·吉布森那句被重复了很多遍的话,‘未来早已到来,只是尚未普及——未被普及的未来正是我们的现实。”

在这个长篇榜单中,最大的遗憾是“80后”默音的《甲马》一票之差未能入选。默音,是云南边陲的一位“80后”作家。她历时八年创作了这部小说。小说跨越西南联大、知青们的景洪农场、千禧年之前的上海,围绕“母亲为何抛弃家族”这一问题,展开了生动而驳杂的叙事,小人物与大时代的交叠、日常生活与传奇经历的交融、古典传统与现代手法的交会,让这部40万字的小说有了十分不同的格局和气象。她用历史照见当下,用他人照见自己。其他如任晓雯的《好人宋没用》、徐则臣的《王城如海》等等,都是这一年度十分出色的长篇小说。

以长篇小说为例,仅仅是为了表达我一点偏私的个人之见。就是,一个排行榜背后,实际上是无穷无尽的可能和局限。一部好的作品会有自己的特点和风格,但也会有自己的小缺陷,这和上不上榜当然无关。对于一个读者来说,我要面对的是作品中所展示出来的力量与意义,以及对于这种力量、意义的深刻感知和情感辨识。我想要了解的关于生命和人性的一切,都能从此书中得来。这就是一部作品的价值所在。

这当然是我个人的想法,就如同推荐作品,当然是我个人趣味的偏好,但想必也代表了大多数参与排行榜评选的评论家的普遍心态。推荐一部好作品,要依靠知识储备和美学判断,但有时候,可能也只是凭感觉、看心情,这不是不负责任,这也是阅读和欣赏的一部分,而且可能是最为生动和有趣的一部分。一本正经,有时候不合时宜;而机缘巧合,就是文学的魅力。

在一个一个微弱的基础上,我们堆积了成百上千的作品,等待新的评判和裁决。但有时候,定然是一声断喝,就滚下榜来;也可能是一个眼色,又魂归榜位。(命运并不全在自己。)这其中的小争论、小心思,自然是五彩缤纷,乱花渐欲迷人眼。不过,你永远不能低估了评委的基本阅读品味,那就是,上榜作品,至少在某一个层面上,确实还不错。蒙混上榜,概率微乎其微。

这确乎是一个新时代,一切新的事物风起云涌,新的文学样态层出不穷,文学真的也是日日新苟日新。可是,喧嚣和热闹背后,文学的真实面貌怎么好像突然就面目全非起来?这不是大家熟悉的文学。文学排行榜,标识了那些对文学有志向之人的努力和愿景,这当然不能说是一件坏事,但我们永远要警惕的是,切莫让文学排行榜仅仅成为后现代主义的文化幻象。

排行榜,是文学发生的另一个过程。一个历史化的过程。一个对抗虚华文学现实的客观化过程。如果从这个意义上看,我无疑是进一步厘清了自己在第一部分就提出的质疑,我们需要文学排行榜,是的,需要,需要很多个,很多个,以此来确认文学的发生、文学的高潮和文学的存在。

但这个历史化的过程是可疑的。这种可疑源于排行榜自身的犹疑。任何一个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文学排行榜,都不是一个坚固的产物,它是意念的围织,经不起认真的推敲,更不能晃动,否则,便轰然倒塌,便烟消云散。你只能围观,只能看看,你可以品头论足,可以指手画脚,但不能靠得太近,更不能动手去摸。

但它产生了,就存在了。接着,就被历史化了。它成了文学不可改变的一部分,它建构并影响着局部、细小的文学生态。它在自我生成、自我建构的过程中,完成了对于当下断裂的文学的征服与逃离。它的存在是在这样一个意义上,即我是我自身历史价值的一部分,是历史可能性的一种潜力。

当然,一个个文学排行榜,它自身有它的一种功用,即便被铺天盖地的信息覆盖,它可能还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继续发生着作用:它被用作讨论的对象,被当作新的不厌其烦的谈资,它正在被认可和否定,正在被某个不知名的读者当成新的阅读指南,正在被某个志向远大的青年作家奉若新的创作典范……排行榜正在进入不同的历史。一个处处被提及而几乎看不见的想象的历史。

对于作家,它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一个作家的一部作品入了榜,似乎不如拿了某个重要文学奖项令人鼓舞与雀跃,但毕竟是入了榜,也就如同有了一个历史化的标签一样,尽管不必逢人便说(恕我冒昧,我们的作家哪有这么浅薄和无知),但内心里毕竟是产生了光。这似乎是排行榜的幽深诡秘之处。我们能够做的,是用我们自身的行动去避免这种狂妄和虚假。

各类排行榜,就是各类文学观念的论争,就是秩序重建过程中的排除异己。这绝非一个封闭的系统,但也并不具有广阔的开放性。它在被建构以及自我建构的过程中,体现了一个鲜活的文学发展进程。这个过程,也是历史化的时刻。这样的时刻短暂而又重要。这个历史化的过程极为迷人。为什么?因为,每一个文学排行榜,都以自己最为真诚的态度,从文学的汪洋大海中,寻找新的从头开始。这是不同方向和面向的历史,它头绪万千,却丰沛圆融。这个过程也极为虚幻。为什么?因为,文学的生产正在以幻觉般的速度泡沫般翻腾,一切的开始,可能都是不同面向的重复和无意义;一切的冒犯,只是基于一定框架内的隔靴搔痒。

中国的历史,历来以社会和政治为重,排行榜在某种意義上,也是社会和政治的产物。它当然关乎趣味,关乎知识,但似乎很少关乎个人。这样说好像也不妥,排行榜,排的是作品,但你能保证说排的不是人吗?另外一个人。

排行榜体现了获得某种认可的愿望。但所有的排行榜几乎都是令人沮丧的。这是一个具有“现实”意义、充满“现实”意味的排行榜,任何想要在这个排行榜上实现的美学理想,都是大打折扣的不理想结果。排行榜似乎是中国人思想深处秩序感的当代表征,与现实融合,考虑周全,不容有失;有时怀着一种朴素而善意的目的,小心翼翼去探索。

当然不存在一个普遍意义上的“正确”的排行榜,也不存在一个广泛性的可靠的文学排行榜,但是的确存在各种各样的排行榜,这其实就够了。真正的文学,都是反潮流的,都是去单一化的,把一个作家放到排行榜里,他说不定真的不高兴呢?一个真正的好作家,哪会去关心排行榜这种事。

我想,一个理想的排行榜,它需要体现智慧,体现均衡,体现信任;一个理想的排行榜,它需要争议、争吵,甚至大打出手;一个理想的排行榜,是真正交流的产物,是思想更新的结晶,是互联互生的文学新秩序。

理想,就是很难实现的一些模糊东西;历史,就是很难发现的那些隐秘存在。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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