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2018-02-20 23:57许周庄
西湖 2018年12期
关键词:傻子世界

许周庄

这是我第一次出国留学,第一次独自生活,但全然没有任何不安或兴奋感。我的日子就像东京街头穿西服打领带上班族的脸一样,千篇一律,暗淡无光,这种脸和我的日子早已是被编好的一套程序,没有任何生机地运转着。如果说有什么让我留下些许印象的事物,那我想既不是新宿涩谷街头的喧哗,也不是多摩陵园里因死亡而盛开的樱花林,那是时常出现的傻子。

傻子,一种特殊的群体,他们在我的国家里被善意地保护或可以说被外界理性的目光囚禁起来,在这儿却仿佛原力一般存在和飘荡于人间:电车中,又或是夜晚归途的小巷中,渺小却又无处不在。今早在等电车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怨妇般的叫喊声,紧接着我的后背被什么东西砸了,一转头,一个老头儿拿着硬币一枚一枚地砸向我,嘴里絮叨着什么。他那样子好像是把我当成了五十年前抢走了他的初恋的仇人,一枪枪射向我。可惜很抱歉我的日语程度不足以让我明白他在申诉些什么,要不然我真的想听听他那五十年前发生的故事,是清显与聪子那般的悲剧,又或是镜花先生笔下的男女悲剧?但此刻我所能做的只是跳上中央线,背离他那悲伤独立的世界,离他远去,从此恐再无交错之际。

东京的电车绝对是世界上最适合人发呆的地方。就像百元汉堡里干瘪至可怜的肉饼一样,人在这种情况下听着音乐,望向沿途从大楼林立的丸之内到武藏野荒芜的乡间风光,好像见证了一个帝国的兴衰史,不禁感叹在这般情境中发呆可真是上天的恩赐啊!

人在迷路、止步不前的时候,虽知道只能继续往前走下去,可还是忍不住往回作着无谓的徘徊。发呆也是同样一个道理,因为它就是一种思维上的迷路,脑电波的迷失。这时候思绪就坐上了机器猫的时空穿梭机,不知道到时光列车的哪个站点突然下车。而方才的老头便将我拽下到小学的站点,在这个站点有位他与我共同的同伴在等着我。

都说人在孩童时代是最单纯美好的,但我却认为孩童的世界要远比成人后的社会更加邪恶与混乱,因为那是人这一生中唯一不需要伪装和隐藏的时候,大人们对小孩有着一种天经地义的包容,这种包容包裹着他们保护着他们的同时也将恶的种子埋进了最天然肥沃的土壤,邪恶的心在这个时候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外,多年以后种子开花结果,又钻进皮囊里躲了起来。这也是为什么霸凌这类词语只能存在于学生时代的原因。

我们小学在北京东边的一片城乡接合部里,一端聚集了有钱人新盖的高档住宅,而另一端是幾十年前遗留下来的老平房。这世界总是这样,光明与黑暗对立,连有钱人也要与贫民相对而立。坐落在这分界线上的学校,简直一座天然形成的上演各种戏剧化故事的大剧院。剧院里有着花旦小生,也自然会有丑角。

当时隔壁班有个叫王土的男孩儿,他是我记忆里遇到的第一个傻子。至于他为什么是傻子呢?我也不知道确切原因,忘记了是谁说他是傻子然后便一传十、十传百了。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过只是学习很差,不会与人交往相处罢了。在学生时代,学习成绩和人缘其实就是评判一个人的全部,你这两样倘若全没有,被当作傻子也就像“美男子不谈恋爱就是同性恋”一样被自动归为既定的事实了。王土长着一副普通的模样,有点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黑得发紫又或发红的圆脸,年纪虽小但脸上皮肤粗糙得像是西部百日未曾降雨而干裂的大地一样。不过那时在我的小学里有着这样的脸的孩子有许多,那种脸仿佛就是普通人们后代的共通点,朴实又无华,这样的脸作为他们特有的遗传因子吧,一代代传承下去,直到成为他们身份的象征。王土在我印象中是个内向的人,不爱说话,但也可能是被人认为傻子后没有人愿意和他讲话造成的。有趣的是他却拥有一副遭人迫害的表情,一直低着头像是告诉世人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你们对我的审判了,给我定罪吧!另一面,他的嘴角却又时常浮现出一种意味不明的浅笑,很像电视剧里那些偶像小生突然来的邪魅一笑。世界的不公平之处就在于这同样的笑放在小生身上被称为帅,而放在王土身上则被认为他确实为一个傻子的证据。

攀比像是作为上帝创造人类时便给予人类的一种本能,那时的我们自然也不时地在进行着攀比,向世间证明我们没有丧失运用这种本能。都是小屁孩、一无所有的时候,自然只能互相攀比起各自的父母亲。在这城乡接合部上所建的剧院里什么有趣的戏都有。有的同学说自己爸爸是某知名明星,还有的甚至说他爸爸是宜家公司的老板,虽然我怎么看他也是标准的黄皮肤黑眼珠,怎么跟金发碧眼的高大北欧人挂不上钩,但他那耀武扬威、嘴里念叨着他家里的直升机的样子,还真可以让很多人相信了。现在回想起来,电视里搞笑艺人费尽心思想出的笑话,还不如我们那时随便一说要好玩许多。而王土既然作为年级里唯一别的物种,他的父母自然会被议论起来。

“王土他爸是卖烟的,我上次还看见他给王土抽呢!”班上学习倒数的A说道。平时由于他的成绩差,加之经常挨老师骂,他的话我们一般都认为是屁话,但如今他这话用在比他还差劲的傻子身上,竟变得可信起来。

“不对不对,王土爸爸是捡垃圾的,可脏了!”B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红红的小脸像涂上了胭脂粉一样,樱桃小嘴就如便当米饭中间那颗点缀米饭的小果仁,最后配上修长的身材,听说她后来还当上了杂志模特。说出这话的时候,她手指指点点的,活脱脱就是个小珍珠夫人。

“哎,你来说说看王土他爸是干什么的呀?”教室里俨然变成了一个为审判王土而成立的临时法庭,每个人都在向被告施加着莫须有的罪名,而现在轮到我来控诉他的罪行了。

“他爸……他爸是扫厕所的!“

法庭上传来一阵哄笑,刹那间一间严肃的法庭变成了一出喜剧。我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脱口而出的,可能小孩子都觉得扫厕所是世界上最搞笑的事情吧,那我现在打扫厕所的兼职也算使这种荒唐的搞笑得到了延续吧。我不知道干坏事良心会不会痛,但我在说王土坏话的时候心一点痛感也没,这或许是年少的时候我们将邪恶的心肆无忌惮地曝露在外也不会受到批判的缘故吧,而一顿哄笑就能轻松惬意地掩盖掉诽谤恶言这类犯罪行为,现在想想那段时光真是可怕。

那场审判后的一天下午,还有一节课就要放学的课间,我看见王土像往常一样背着他那电影里穷苦孩子标配的破旧书包向门外走去,脸上还是挂着他那标志的被人谋害了一样的表情,低着头两眼却又无神,所以也不像是在地上寻找或者躲避着什么。在那之前,我还未曾与王土有过任何交流,他顶着那傻子的头衔,在我与他之间架起了一堵墙,而我如果不小心越过这堵墙,就会被别人扣上和他同样的帽子吧!但几天前那场审判中的激辩还是使我跨过这堵无形的墙壁,跟《河童》中的疯子主人公误打误撞掉入河童国不一样,我是有意识地选择走进傻子的世界。那位主人公再回到人类世界后被当成了疯子,这世界的人断然也不会理解我竟能同傻子产生某种共鸣,那我之后也会必然被当成傻子吧?这类想法在我走向王土的路上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王土,你爸到底是干吗的啊?”这是我第一次与所谓“正常人以外的物种”进行——应该可以被称为第一次接触吧,所以即使我心中排练了一万种对白方式,还是摒弃了好莱坞式的对白、日本人客气的那种方式,最终选择了最为直白的那一种。

他先是斜斜地瞟了我一眼,刹那间的眼神里既没有我所期待的惊讶不安也没有愤怒,有的只是那么一丝我未曾预料到的不屑。魔鬼露出獠牙了,接下来他咧嘴一笑,突然伸出手臂拽住我,轻轻一拉,我就顺势坠入了他的世界,一个傻子的世界。

“我爸啊,我爸是扣你小鸡儿的。”王土边说边把手伸向我下面那只雏鸟。

电影演员不管在演戏的时候多深情,结束的那一刻就会马上回到现实世界里,不带有一丝拖沓,王土也一样。他在他那世界里结束表演后就收起了一切表情,独自走向校门外大人的世界里去,只留下我一人独自站在那里,回味着刚才的奇遇。那时的我完全对王土的这句简洁至极的话没有任何概念,“什么叫扣我小鸡儿?”虽不得其解,但唯一残留的感觉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是觉得很美,简单但又美丽到有一种近似“今晚月色很美”的感觉。窗外的景色虽然跟往常一样,但年幼的我早已脱离了那生活了十年的平常世间,从而陷入了另一个奇妙的情境,也许傻子的世界就是这般奇妙吧!

自那以后,有了第一次那样美妙无比的经历,我虽深知无论是河童国还是桃花源,从另一个世界离去后,都不可能再返回了,但贪婪之心还是驱使着我对与王土的第二次接触产生了不可言喻的期待感。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每次在校园里见到王土时,都渴望着他还能像上次一样对我说些来自新世界的话语。但是我丝毫不能表现出来,因为终归我还是在这挂满牛顿爱因斯坦画像的教學楼里生活着,这里的老师与同学都是信奉着这些所谓伟人的臣民,他们既然无法接受傻子的存在,更不会接受我这种傻子信徒的存在的。

那段时间的我就是隐藏在江户幕府统治下的天主教徒,每天除了向上帝祈祷就只能隐秘地苟活在这世上。四百年前上帝选择了对信徒们沉默,今天上帝还是重复了他的选择,王土再也没有找过我。从门外看去,王土每天还是坐在那刚刷上新油漆可依旧只要一发动就吱吱作响的大电扇的教室里,里面时时传来对他的嘲笑与辱骂声。在那天之前,我只是以为王土对那些的不作为是源于傻子的无知,可那天后我却对他有了新的认识,我全然明白了原来傻子的世界拥有我们常人无法企及的思想与语言,王土的不作为完美印证了当时他对我那不屑的眼神,神不是无法惩治那些对他不敬的子民,神只是对他们不屑,这时沉默就是最好的反击!

可是无论是阴沉的雨天,还是红日当空的酷暑天,每当我与王土相遇时,他都无情地对我那寻求救赎的眼神不加理睬,在这样一次次的经历过后,我从期待到失望最后只得落入绝望中,我的心像学校外的大马路上大片飘扬的灰尘,迷失得无影无踪。每次放学后走在回家的道路上,看见那一排破败不堪的商店,走在年复一年烂透了的杨梅坠落在地上被踩碎而染红的路上,我都在想或许街区另一边王土生活的傻子世界,街景应是完全不同的吧。那里存在着光明之街,路上没有凋零而死流出的血,只充斥着生的希望,纯净而又明亮的商铺,也没有我这个世界里这些低俗的人嘲笑时张大嘴巴所散发出的恶臭,有的只是智慧所自带的芳香——那边就是死亡与黑暗的对立面!我清楚这样的无端猜想要是再进行下去,我将如大部分人类一样永远无知地活在天与地之间这细微如发丝的人间,等待着我的将是洗头时被水流冲进下水道彻底湮灭的命运。

人不该求知吗?贪得无厌的人类能相安无事地度过这晚年,不是因为他们被创造之初就被赋予了好奇心吗?这另一种本能无声无息地站在贪婪的对立面,制约着贪婪的蔓延。我在陷入这精神沼泽中时,也会被这种本能所救。我决心穿过虫洞亲自前往那个世界,我相信就如一百年前闯入河童国的“我”一样会被王土和他的同伴们所接纳,他们会帮助我证明这个猜想。

幼时的我最爱看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历险记一类的书,诸如“汤姆·索耶”这些看多了难免会将自己代入其中,这样,我就萌生了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历险记的想法。“王土的爸爸到底是捡垃圾的还是扫厕所的?”走在路上不免还是想着这个愚蠢而又老生常谈的问题,王土家的地址是我向他们班很多人打听出来的结果。说是家,其实也就是很多人都看见过王土出没的地方罢了。这学校另一头的路也配合起我的心境来,忽明忽暗,这里的世界既是墨绿色的,在后面也藏着肮脏的东西。孩子们对着一些紧闭的大门有规律地敲着门,门内探出个脑袋机警地快速向四周扫去后,将这些散落在外的小孩们招进去。我原本很清楚门的里面是什么,但大概是越来越靠近王土的缘故,我不相信新世界里也会有这般肮脏的东西。于是乎我就由他们联想到电视上的谍战片,小孩躲避的肯定是反动派,门后的也必然就是情报点了。

时而踩到各式的垃圾。做着规则运动的金属瓶一会儿滚到我脚下,被我踢飞到角落里隐藏起来。这又有何妨?电视与书里的巴黎还是那般富丽堂皇,可现实呢?脱去那层臆想出的华丽外衣,客观注视下的巴黎只不过是座“狗屎之都”,这简直比王土的世界有过之无不及。

烈日当空,我的影子在艳阳之下勾勒出一支箭头,牵引着我的脚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箭头所指的彼端。他身着当时可能是我们那片所流行的屁孩时尚标志的山寨卡通背心,下身穿着因满是泥泞不知是灰色还是白色的四角短裤,充满污垢的脚趾与背心短裤下暴露出的黝黑皮肤相辅相成,只是脸颊在曝晒下更加红润甚至于绯红或者猩红。没错,那就是王土无误了。

那天的王土坐在一家普通不起眼的小店门口,趴在一张吃饭用的小圆桌上写着作业。约莫一两分钟,走近确认了那是王土后,我的视线转移到他身后的小店。哪怕让我重新想别的词语来形容那家店,“普通”还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同于现在街上明亮宽敞的连锁便利店,狭小、破旧、散发着平房所特有的霉味都是那时候我们那块儿小店的共同点。此时王土身后的这家小店具备了所有的共通点,普通便是它的表象。

店里走出了一位男子,到了王土的身边。此时的王土一边握着笔,一边做着可能是我们唯一共同爱好的动作——抠手。不知道是傻子不会做作业还是傻子不知道应该做作业,他正发着呆,而对悄然走到他身旁的男人浑然不觉。

“啪”的一声响起,王土脑袋瓜挨了那男人一巴掌。之前我虽和王土父亲从未谋面,但那个瞬间我意识到他就是王土的父亲。我坚信天下父亲的形象可能不尽相同,但父亲对儿子的行为是绝对地相似,他连贯的拍打动作融入这情景里,让我条件反射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下一秒发生的事又是自然不过了。

“干特么的什么呢!快点给我写,小心我抽你!”为父亲这个角色设计好的标准台词此刻也被他精准地说了出来。

王土父亲的发型同我到日本后见到的那些“Fashion Icon”极为相似,飘逸与凌乱的感觉交错着,腮边的胡须却是意外地很稀少,和他脏兮兮的长发显得不搭配,要不然真的像极了那一阵子流行的“犀利哥”。往细了看,他稀少的胡须也不无奇怪哩,因为他的五官可以说是棱角分明,脸上没有丝毫的赘肉,眼神既不是犀利哥那样迷离,更丝毫没有中年男子特有的疲劳所致的空洞,王土父親是位年轻爸爸啊!

看到这里,这个场景和里面的事物都显得这么自然与普通,这与我之前幻想出的“王土的世界”连截然相反都说不上来。这种普通与自然甚至连之前预想到可能会有的巨大失望感都无法产生,只有空白感。

已是空白的我茫然地走向王土,这种未曾料想的情况,连最后本该是高潮的对话都变成了例行的事般。

“王……王土,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为什么不应该在这?”

“这儿是你爸开的小店?”

王土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上次在校门口扣我时完全一样的笑容,但我知道这回笑容背后的含义绝对不同。接着他回头望向了店里,王土父亲正用同我此刻心境一样的茫然眼神看着我,此刻,这两种茫然相撞了。我也了然而低下了头,视线下的圆桌上摆放着王土写了一半的作业,歪七扭八的字迹提醒着,我的那份还正是空白呢。

那天晚上我回归到了常规的周末生活当中,第二天起来,这段经历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的后遗症,我的生活终究还是回到了这根头发丝里去。但是那时候茫然空白的感觉从何而来,源泉在哪里?这一直是童年不具特别思考能力的我所无法解答的。直到这些年我才慢慢找到了那个原点——那可能就是真实的王土太过普通了。不曾预想到的这种普通无情地击碎了我童年时代独有的幻想世界。恶意所构筑的世界被最简单的普通抹灭,内心变成空白后,留下的唯有茫然。

其实不单单是我,那时候我那些自以为只有他们才配称为“正常人”的同学要是亲眼看见王土的爸爸既不是他们心目中捡垃圾的,也不是什么扫厕所的,而只是普通小店的普通老板,心里恐怕也难逃这种波动吧。正如太宰治写道:“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而王土是傻子的事实不也正是我们所认定的,作为世人的我们幻想着王土作为一个傻子的特殊以及特殊的王土父亲,这种虚幻的东西只是幼小的我们邪恶内心的产物。作为傻子的王土在我们的世界里理应站在我们的对面从而受到世人的迫害,接受我们无情的恶,可惜真实存在的王土就是普通人,这种普通夹在我们的幻想与对立面的中间,使之成为我始料未及的。那天的那抹笑容也和之前的相同,只是我此前强加在他身上的错误理解罢了。

对了,那天王土父亲看我的眼神并不是茫然,因为它跟方才那个车站的傻子收获的目光一模一样。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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