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乎林
(青海省社会科学院民族宗教研究所 西宁 810000)
“敖特尔”是蒙古语,意为“流动的、游牧的、迁徙的”。“走敖特尔”是蒙古族古老的游牧方式和轮牧制度之一。它是因草场紧缺或预防自然灾害而采取的临时走场和转场,即到较远的地方借用他乡的草场放牧。随着社会的发展,青海蒙古族聚居地区已经没有了纯传统意义上的走敖特尔形式,而是既有传统因素又有延续发展的趋势。这是否意味着蒙古族传统的游牧文化的内核有了质的变化?笔者本人是青海蒙古族,在2003年外出求学之前,一直生活在蒙古族聚居区,对青海海西蒙古族语言、社会、文化有一定的认知和参与。从2007年笔者攻读硕士学位开始,就更加关注和思考青海蒙古族社会文化的变迁轨迹,每年回乡探亲都会去蒙古族聚居区进行必要的田野调查工作,其中一项就是对于传统的“走敖特尔”放牧方式变化的考察。
(一)“走敖特尔”的基本含义
青海蒙古族走敖特尔具有季节性特征。通常是在春季、夏季和冬季。因为,春季对于牧民及牲畜来说是最为严酷和难熬的季节。经历了漫长的寒冷、风雪、枯草的冬季之后进入春季,牲畜膘情严重下降,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极其衰弱。因此,青海蒙古族春窝子(春营盘)都会选择相对温暖、多草、避免风雪灾害、返青较早的山阳草场。由于青海的春季反复无常,有时出现牧草返青晚的现象,尤其遇上雪灾、旱灾,牧民就会选择走敖特尔,以便达到保膘保畜的目的;夏季走敖特尔会选择阴凉、温润的山阴、山间平川等花草种类较多、牧草生长细嫩的地方,借以做到增加牲畜的肉膘;秋季是为了增加牲畜的油膘,要选择有青草、草质又好、气候凉爽的牧场,以保护牲畜的膘情和增强耐寒能力。冬季走敖特尔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为了保护新产羊羔和待产畜群,并能保障它们有足够的食草,安全度过冬季;另一种是如遇上雪灾等灾害时,牧民通常会选择走敖特尔的办法。走敖特尔通常是羯羊群,因为羯羊耐寒能力较强,存膘时间长,可供食的草类多。选择牧地时选择离冬营盘(冬窝子)较近的温暖的山阳地带,这也是为了留下冬季营盘的草场,使羊羔和待产的畜群拥有充足的食草。此外,冬天保膘的还有一个重要环节是“卧地”。“卧地”的好坏直接影响牲畜的存膘时间长短,要选择避风的温暖的凹地作为畜群的“卧地”,这样牲畜丢膘较慢。冬季走敖特尔的时间长短,要根据自然灾害的轻重和牲畜的膘情而定。如果灾害严重、冬营盘的草场紧缺,牲畜膘情差,那么走敖特尔的时间相对要长。
(二)“走敖特尔”禁忌风俗
“走敖特尔”一般是选择在每季相对固定的时间,具有季节性特征。搬迁走场时要选择吉祥的日子;要早起、太阳初升之前要搬离原驻地,青海蒙古族认为选择吉祥的日子搬迁对人畜都有利;搬迁时将家里的佛像、佛龛等要用专用的木匣子或干净的绸缎、布等包裹起来,放在高处或由主人亲自打包背上,避免踩踏、跨越。搬迁时对驻地要打扫干净,垃圾就地焚烧或掩埋,对草皮要进行恢复处理。对在搬迁过程中死亡的畜群要就地掩埋,避免瘟疫传播;搬迁时,暖瓶、水壶里的热水、热茶不可随意抛洒于草地和其他植物上。不可破坏草皮、植被、折断花草树木。火炉和火撑子里的火苗禁止乱倒,待火自然熄灭后将炉灰倒入洞内掩埋,搬家时要移动火撑子的三块石头,如搬迁至他乡则要带走火撑子的一块石头,他们认为火撑子的三块石头是一个家族香火的“守护神”。不得跨越炉灶,或脚蹬炉灶,不得在炉灶上磕烟袋、摔东西、扔脏物;不能用刀子挑火或将刀子插入火中、用刀子从锅中取肉等;搬迁过程中忌讳在河流中洗脚或沐浴,更不允许洗衣物或将不干净的东西投入河中。忌讳将搬迁用的马、牛、驼等牲畜系栓在蒙古包、帐篷上。搬迁过程中忌讳打骂牲畜和狗,尤其不能鞭打马头,认为马是牲畜中最有灵性的动物,是人类忠实的伙伴;在搬家前主人清晨起来要把狗喂饱,不能让狗挨饿。这些习俗尽管都很具体,甚至带有“迷信色彩”,但是它蕴含着一定的生活经验和科学道理。绝不可当做“迷信”来看待。从生态环境的保护、从事牧业民族的生活条件和规约来看,都是十分必要的,具有游牧民族文化的特点,反映出蒙古族人民的生活、生产智慧和生态观念的科学性。
随着社会的发展、教育的普及、牧民群众文化程度的提高和科学技术的进步,牧业生产的方式和观念也在发生着一定的变化。当前,青海蒙古族的“走敖特尔”这种传统文化和文化观念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在牧业生产方式上已经逐渐进入半游牧半定居状态,而且放牧手段开始从原始的骑马放牧或徒步放牧转化为乘坐机动车(如摩托、汽车等),那种传统意义上的游牧民已不复存在,四季具有相对固定的牧场,牧场均有固定的土木结构的房屋或彩钢房、牛羊圈和暖棚,草场基本上建起了铁丝网围栏。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草场、牲畜实行私人经营制度以来,草场按照各家的实际划分界线,尤其是近些年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牧民的私有化意识有所增强,各家的草场有了更加细致明确的分界线,只能在自家的草场内放牧,不可越界,传统意义上的随意性的走敖特尔已经不复存在。
目前,学术界对于游牧文化变迁持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是传统的游牧生活及生产方式即将终结,将由现代畜牧业生产方式取代;另一种是,传统游牧生产方式是一种可持续发展的模式,应当保护和传承。不可否认随着我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发展和进步以及教育的不断普及,牧民群众的文化素质、知识水平的不断提高,不言而喻,传统的游牧文化和游牧生产方式面临着诸多挑战与困难。最突出的表现在“走敖特尔”游牧方式,就面临着即将消失的危机。由于草场划归个体经营和游牧民大规模定居,青海蒙古族游牧环境不能像传统那样随意游移,而且牧民的生产经营观念发生了变化、畜群数量的周转率也在提高,加之传统单一的民族分布空间被打破,蒙古族居住蒙古包和帐篷的传统形式已被一般的砖混结构的房屋所代替;畜群过冬有的暖棚无需通过温暖的卧地来保膘,搬迁所用的交通工具也是摩托车、汽车等现代化的工具。此外,政府为帮助牧民预防雪灾、旱灾等自然灾害而储备大量的饲料和草食,牧民已经无需通过走敖特尔应对之。所以,有人幽默地比喻说“走敖特尔方式已是游牧文化的过去式”,这种传统生产方式的消失也将波及与之相应的文化习俗、禁忌及相应词汇的,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游牧文化正在发生变化与创新。
2016年冬季笔者在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德令哈市蓄集乡乌茶汗村调研时,该村牧民索XX,因连续几年牛羊肉价低迷导致牛羊几年未出栏,使得畜群数量过剩,冬营盘草场紧缺,急需转场来缓解草场压力,索XX与邻村的哈X达成协议以一年1.6万元的价格租用哈X春营盘两个月5000亩草场,可以说这就是现在意义上的走敖特尔。*访谈资料。地点德令哈市蓄集乡乌茶汗村,时间2017年2月11日。
文化的传承不仅是文化的延续,更是一种优胜劣汰的过程。一个民族的生存环境决定着他们最初的生计方式,而不同的生计方式孕育了不同的民族文化。青海蒙古族从游牧逐步走向定居,使传统的生计方式发生了改变,也是经过了长期的生产实践和社会的发展、教育的普及、科学技术进步的结果。牧民文化素质的提高,生计方式的改变,促进了民族文化在继承、弘扬的基础上有了不断的创新和变化。反过来,这种生产方式的改变,又必然会影响到牧民群众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等各个方面,新的生存观念会使他们更加自觉、科学地做出顺应自然、利用自然和改善自然的抉择。人类学家认为“系统中某一个部分的变迁一般会促成另一部分的相应变迁,甚至一个单独的技术创新也可能引起反应,结果形成一系列的变迁”*〔美〕克莱德·伍兹若,施惟达译,文化变迁,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22
在我们做了以上阐述之后,必须看到,生产方式的改变,并不是文化传统和文化精神的消失。比如“走敖特尔”这种游牧生产方式,随着社会的变迁,传统的游牧生计方式必然会发生变化,但蕴含在这种生产方式的文化精神,生态观念,以及表现在牧民群众生活中的各种习俗、规约等,都是牧民群众的智慧结晶,依然会长久地传承和弘扬下去,进而得到进一步的创新和发展。
蒙古族游牧生产方式是以与自然的适应为前提条件的。是游牧民在几千年的游牧生产生活过程中,积累起来的如何协调人与牲畜、牲畜与牧草,如何处理牧草与草场之间矛盾的经验,并且在游牧实践中,逐渐创造的一整套适应自然环境条件的独具特色的生产、生活方式。“逐水草而迁徙”是描述草原游牧生活的常用词汇,被不少人误解为“简单”、“落后” 、“粗狂”和“原始”,实际上,这种生活方式极具科学性,在干旱少雨、贫瘠的草原生态环境下,迁徙本身是一种建设和科学的选择,是符合协调人、自然与牲畜三者关系的自然法则,反映出草原民族的具有哲理性的自然生态观的科学性。
青海蒙古族主要生活在青藏高原东北部的青海草原上,长期从事畜牧业经济,一年转场四五次,甚至更多。在这种游牧不定的生产生活实践中,积累和创造了丰富的经验,其中不乏具有科学价值,也正因为如此,青海蒙古族人民才能祖祖辈辈生存竞争,学会了顺应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存法则,取得了生存的主动权,走出了困境,得到不断发展、繁衍。其中,“走敖特尔”就是牧民群众将丰富的实践经验总结上升到理性认识的集中体现。如果简单理解这是牧民为了在不同的季节和环境将牲畜赶到不同的区域,保证畜群在各个不同季节和气候的条件下都能吃到最好的牧草的一种游牧方式,那只是表层的认识,深层次的意义是反映了蒙古族人民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深刻地认识到人与自然存在着互相依存的密切关系,总结出人顺应自然、利用自然和改善自然条件的一套规律和办法。首先,“走敖特尔”表面看是游牧的一种辅助和放牧的一种方式,实际上是游牧民为保持生态平衡,使人、牲畜、草原等和谐相处,相互依存,求得人畜和人畜所依赖的大自然更好地生存与发展所采取的一种生活、生产选择,是蒙古族生态智慧的具体表现,是他们长期与大自然接触和适应的科学成果和经验集合。在漫长的游牧社会发展过程中逐渐演变成为一种放牧习俗,成为人们必须遵守的规约,从而保证了生态的平衡与健康发展。在调研中发现,经验丰富的蒙古族牧民都知道,用过的草场只能第二年开春长满草才能重新使用,否则,不仅牧草不够吃,而且会加速草场的退化,从根本上威胁草场的再生。所以,轮牧是一种人类对自然界的对象性关系相适应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它属于最古老的游牧文明范畴。其次,“走敖特尔”也是蒙古族尊重生命、敬畏生命的生态文化的表现。青海蒙古族认为在大自然这个生态系统中,每种生命形式都有其平等的生存权利,没有贵贱之分,每种形式的生命都是神圣而值得尊敬的,所以他们爱护每一个新生的羔羊,尊重和珍惜每一个牲畜的生命,可以说蒙古族以“走敖特尔”的游牧方式保障和延续着每一个牲畜的生命。因此,“走敖特尔”是蒙古族人民聪明智慧的集中体现,是蒙古族人民关于人与自然的哲学思想的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