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真相”时代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

2018-02-20 05:06
学海 2018年2期
关键词:纷争保守主义信念

目前,研究网络诉求与纷争具有五个维度,即作为动员结构的网络及其诉求与纷争行动的“结构范式”、基于情感驱动下的网络围观及其诉求与纷争动员的“情感范式”、基于话语策略推进下的网络诉求与纷争剧目及其手法的“话语范式”、基于动员媒介的网络诉求与纷争及其互动演化的“工具范式”、基于治理绩效导向下的网络诉求与纷争行动反思的“治理范式”。①在“后真相”时代,应增加第六个维度,即基于情感与信念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的“意识形态范式”。“后真相”与意识形态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在“后真相”时代,基于情感和信念的意识形态有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性和必然性。深入研究“后真相”给意识形态带来的新变化、新诉求与纷争形态,对于增加主流意识形态的丰富性、提升公共权力的公信力具有重大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后真相”的本质是情感与信念优先于真相

“后真相”时代是以情感与信念为核心的时代,其对哲学、政治学、新闻学、传播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领域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学界精英和社会精英普遍弥漫着悲观主义的心态,认为“后真相”时代是一个“坏的主观性”时代。客观性、普遍性、真理性、真相、事实被个人与群众的情感与信念所排斥、解构、瓦解、剥离、重组。主观性取代客观性、个体性取代普遍性、真理的多元性取代真理的一元性、个人情感取代真相、信念取代事实、舆论和谣言构建和塑造事实、民粹取代精英、好的民主政治正在被坏的民主政治所取代。悲观主义只是一枚硬币的一面,硬币的另一面是乐观主义,即以互联网为平台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新时代已经到来。

有“后真相”时代就有“前真相”时代。在“前真相”时代,情感与信念也具有优于理性、事实真相的特性。勒庞《乌合之众》从认识论的角度揭示了“前真相”现象,他认为:“考虑事物虚幻的形状,远比考虑它们的真正形状更重要,因为只有它们,是我们能看到并加以再现的形状。有时不真实的东西比真实的东西包含着更多的真理”。萨托利从政治舆论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了“前真相”的本质特征,他认为公共舆论与知情有着密切关系,但即使如此,“个人仍然有不顾实情的意见,即对实情所包含的证据公然加以蔑视的意见。总之,个人有一些意见同知情与否无关,它先于知情,而且否认或拒绝知情。”②他们没有理性的偏好,不受制于直接的说理。他还说,某些舆论大潮明显地与公共知情有关,另一些舆论则否,他们来自“认同、宗教信条、意识形态信仰、种族情感等等,它们同知情与否没有关系,并且实际上是由于被歪曲了的信息或毫不知情而得到强化。”③萨托利认为,偏见本来是政治社会特有的现象,问题的关键不是偏见,如果偏见是独立自由的公共舆论的组成部分,偏见也就具有了监督公共权力的积极意义。基于偏见的意识形态结合在一起也具有一定的导向功能。由此看来,无论是“前真相”时代还是“后真相”时代都具有拒绝事实真相、拒绝知情、拒绝说理的同样特质。

在“后真相”时代,基于情感和信念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具有心理学基础。“动机性推理(motivated reasoning)是舆论同质性的心理基础,该理论认为个体会选择性接触那些与自己的信念或政治立场相一致的信息从而为自己的观点做辩护”。④就意识形态与舆论倾向的关系来说,“更多地呈现出一种核心信念—边缘态度的结构。意识形态构成了人们对于政治问题的基本态度和看法,这种信念具有基础性和广泛性的特点,即使对政治不感兴趣的民众也保有对这类信念的态度。”⑤网络既是众神狂欢的平台,又是被信息流裹挟的平台。个人分立的知识被网络海量信息所覆盖,个人分立知识的固定性被海量信息的流动性所代替,个人难以在分立的知识基础上立足。情感取代知识和信息,分立的知识地位和作用急剧下降。网民成了“幻影公众”,被海量的信息所裹挟,如果失去了情感和信念根基,人的存在就失去了价值和意义。网民们更愿意寻找言之凿凿的断言,融入一种相互取暖的情感宗教,事实真相被情感信念所取代,使社会事实的争论转化为“情感的困斗”和“信念的困斗”。

在“后真相”时代,基于情感和信念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具有认知主义基础。尼采在《超善恶》的序言中说:“视角是所有生活的基本条件。”在其遗稿“札记”中,他断言道:“没有事实,只有阐释。”尼采的这一论断被哲学界称为“视角主义”。人们通过个人信念对事实、真相进行阐释,使事实、真相更加符合个人信念而不是相反。“后真相状态呈现出一种深刻的挑战:我们以往长期信奉的公共交往原则和规范——事实胜于雄辩、真理越辩越明、真相面前人人平等,都不再是自明正当的,也不再能够有效地应对公共意见的分歧。”⑥康沃斯指出意识形态发挥着重要的约束作用,通过意识形态,人们的政治态度被整合到一个信念体系中,并保持逻辑上的一致性,进而影响人们理解政治信息、参与政治实践。⑦网民们对社会事实与真相进行符合个人情感和个人信念的解释和重构,构建具有个体化、群体化的意识形态,并冠以“政治正确”之名,争取使意识形态空间正当化和合法化。

无论是“后真相”时代还是前“前真相”时代,其认知学、政治学、心理学的本质是一样的。但“后真相”是网络时代的产物,它拓展了“前真相”的范围、深度和速度。“后真相”使非政治阶层走向政治阶层,使民主主义让位于民粹主义,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就是典型的例证,这两个例子都是通过网络完成的。“后真相”让沉默的群体以显性的意识形态话语方式参与政治,从这个意义上说,“后真相”只不过是把“前真相”推到极端化的产物。《牛津词典》给“后真相”的定义是“陈述客观事实对民意的影响力弱于诉诸情感和个人信念”的情况。从影响的广度和范围来说,“后真相”具有“客观事实在形成舆论方面影响较小,而诉诸情感和个人信仰会产生更大影响”的特点。

在“后真相”时代,情感、信念、理性、真相具有词典式顺序的特点。情感第一,信念第二,理性第三,事实真相第四。四者的位置不能互换,更不能互相取代。在情感满足之后才满足信念,在信念满足之后才能满足理性,在理性满足之后才能满足事实与真相。如果四者发生矛盾,情感永远排在第一位。没有情感,信念、理性与事实真相就会被视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无论事实真相以何面目视人,都不可取代情感,情感可以无视事实真相、屏蔽事实真相,视事实真相为无物。

“后真相”不过是彰显了其内涵中非理智的机会主义倾向。通过直接捏造事实或真相、制造和传播谣言、谎言来获得福利或利益。无论是基于情感还是基于信念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都具有虚伪性、伪装性和扭曲性。他们通过意识形态试图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甚至为了达到个人或群体的目的不择手段,哪种意识形态符合个人的目的就采取哪种意识形态,所谓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极易演变成机会主义的表演。机会主义的意识形态表演充满了不确定性,严肃的、调侃的、讥讽的、嬉皮士的、刷存在感的、玩世不恭的各种混杂式意识形态表演充斥于网络。

“后真相”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基本上属于情感和信念的诉求与纷争。“憎恨”与“政治正确”是其主要基调和基本形态。诉求与纷争的对象有两个,一个是非主流意识形态与主流意识形态的诉求与纷争,一个是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诉求与纷争,这种诉求与纷争以显性或隐性的方式表现出来。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诉求与纷争导致了群体性撕裂,过去表现在微博上的撕裂,现在表现在微信群之间的撕裂。在国家严格治理网络状态的情况下,无论是基于情感还是基于信念,“打酱油”“吃瓜群众”“表演式”的犬儒主义诉求与纷争现象仍是越来越多。

基于情感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

网络上的意识形态有多种,其不是系统化的,而是碎片化的。大多数网民对意识形态的选择不是基于理性,而是基于情感。意识形态的诉求与纷争源于情感,归于情感。也正因为情感而非理性,他们选择的意识形态诉求是变动不居的,哪种意识形态符合其情感诉求,他们就会选择哪种意识形态。意识形态的系统性被情感所解构和重组,正统的意识形态在被情感解构的过程中扭曲变形。意识形态在具有碎片化特性的同时,也具有亚意识形态的特性。

西方是根据权利建立社会契约的,与西方相比,中国是感性、情感的国家。中国的意识形态具有丰富的情感性,甚至政治制度、治理体系很大程度上都是通过情感来支撑的。西方的情感治理是补充性的、附加性的,中国的情感治理是弥散的、无处不在的。李泽厚说中国文化是“情本体”,把国家看作一个道德情感维系的对象。人们对意识形态的热爱与选择,也主要是通过情感来完成。网民对意识形态的捍卫、维护、诉求,首先也是基于情感。在“后真相”时代,基于情感的意识形态诉求的特征更加鲜明。情感本身就具有扭曲事实与真相的特点,这与意识形态对事实与真相的扭曲具有同构性,二者相得益彰。

基于情感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主要体现在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左派与新左派、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上。他们对领袖人物、对国家、对人民的爱与忠诚使他们与主流意识形态具有天然的情感同构性。由于网络情感是个体化与群体化的,他们与主流意识形态又有着差异性、疏离性、片面性和矛盾性。网络情感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表现为差异性、疏离性、片面性、矛盾性等方面的诉求与纷争。其他主义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也都基于情感,但从强度来说,远不如这四个主义诉求与纷争的强度大。从诉求与纷争的对象来说,主要是两个方面,一个是不同的意识形态间的诉求与纷争。另一个是对主流意识形态和公共权力的诉求与纷争,因与主流意识形态具有一致性,这方面的诉求与纷争程度较弱。

第一,民族主义的情感诉求与纷争。民族主义的核心是爱国,这种千百年来形成的中华民族情感无可非议。民族主义情感诉求与纷争的特点是以小喻大,以微观喻宏观。他们把个体、群体想象为民族国家,甚至以个体、群体代表民族国家,将个体、群体的诉说想象为民族国家的诉说,个体、群体的情感想象为民族国家的情感,个体、群体的诉求与纷争想象为民族国家的诉求与纷争。个体、群体的想象代替事实真相,通过想象的民族国家力量即可以战胜资本主义、西方国家。但这种情感因为爱国而转化为对西方的憎恨与厌恶,以及对西方的妖魔化是不足取的。网络民族主义的情感诉求与纷争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与西方国家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诉求与纷争,另一方面是与国内非主流意识形态的诉求与纷争。无论是国际还是国内,其诉求与纷争都具有合理性,在国际上追求强国梦,在国内强调爱国主义情怀。民族主义的情感诉求与纷争的不合理之处在于极端性,把西方国家置于敌对状态,其典型标志是阴谋论盛行,即把西方当成假想敌,然后由个体或群体升腾为民族国家的想象,通过丑化与歪曲西方的基本事实宣泄憎恨,进而争夺更多的话语空间和地盘,让民族主义具有主导地位,达到污化和矮化西方国家和非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目的。他们把个人或群体的爱国情感置于国家利益之上,以狂热爱国的方式反全球化、反多极化、反文化多元化、反世界主义。他们的爱国具有盲目性和选择性,并把国家与人民对立起来,打着政治正确的爱国旗号制造国民之间的仇恨。

第二,民粹主义的情感诉求与纷争。民粹主义将自己视为道德感和社会正义感的权威代表。他们把个体、群体想象为人民,甚至以个体、群体的平等代表人民,将个体、群体的诉说想象为人民的诉说,个体、群体的情感想象为人民的情感,个体、群体的诉求与纷争想象为人民的诉求与纷争。个体、群体的想象代替事实真相,通过想象人民的力量即可以战胜一切。民粹主义的情感诉求与纷争主要体现在全方位对精英的抗拒上。他们已经受够了经济上、社会上、文化上“专家们的喋喋不休”,通过情感和个人信仰对社会精英进行情感拒斥和讽刺挖苦。各个阶层的精英都是他们讽刺、嘲弄的目标和攻击的对象。民粹主义情感的诉求与纷争的目的在于让弱势之民回归主流社会,使他们不至于被社会无情抛弃和边缘化。

第三,左派与新左派的情感诉求与纷争。他们把个体、群体追求的平等想象为全社会的平等,甚至以个体、群体的平等代表全社会的平等。他们将个体、群体的诉说想象为全社会的诉说,个体、群体的情感想象为全社会的情感。个体、群体的想象代替事实真相,通过想象平等的力量即可以战胜一切特权。左派与新左派都以回归或者重新树立政治权威来获得安全感和稳定感。“后真相”时代左派与新左派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也是情感在先,事实在后,在把平等情感意识形态极端化的情况下,平等情感取代事实或者屏蔽事实。左派与新左派的诉求与纷争,一方面表现为对其他意识形态的诉求与纷争,其主要对象是自由主义。另一方面表现为对社会现实的不满,认为当下社会忽略或弱化了平等价值。

第四,自由主义的情感诉求与纷争。不可否认,自由主义是产生于西方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但如果没有土壤,自由主义也很难在中国生存和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网络的发展是自由主义的土壤。市场经济带来了自由、平等、竞争、法治的观念,网络给人们带来自由表达的平台。自由主义情感诉求与纷争的特点是强调个人、突出个人权利,把集体主义化为个人主义。他们把个体、群体追求的自由想象为所有人的自由,将个体、群体的诉说、情感想象为所有人的诉说,将个体、群体的想象代替事实真相,认为通过自由的力量即可以战胜一切。自由主义情感的诉求与纷争,主要是因为一部分网民热爱自由,并从自己的情感出发表达自由。他们的诉求与纷争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为自由主义者伸张网络表达的空间和范围;另一方面是针对其他意识形态对自由主义的憎恨,主要对象是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左派和新左派。

第五,保守主义的情感诉求与纷争。保守主义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西方保守主义,一种是中国保守主义。西方保守主义分为保守主义和新保守主义。保守主义保的是秩序当中的自由,新保守主义在持续推动秩序与自由的同时,更倾向于保传统的自由。中国保守主义与西方保守主义具有质的不同,保的是传统文化。他们极度推崇中国传统文化,大力宣传中国传统文化。他们对反对传统文化的人通过各种方式进行攻击。中国保守主义的激进态度使得他们的政治选择与左派与新左派同源,即都具有选择好人政治、贤人政治、新权威主义政治的取向。

“憎恨”是基于情感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的主要基调和基本形态。挖苦、嘲讽、调侃、愤怒、悲情、戏谑、仇恨、怨恨等情感都贯穿着“后真相”时代的意识形态线索。这种情感具有累积的效应,由愤怒到宣泄,由不满到怨恨,由个体性怨恨到群体性怨恨,最后演变为群体性事件,并使网络群体性事件与现实群体性事件互相推动。这种情感维度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与三个因素有关:即社会主义基本矛盾的转化、公平正义问题的彰显、公共权力滥用或不作为问题。网民们通过“憎恨”取代、掩盖、屏蔽、抹杀事实真相,以达到宣泄情绪的目的。

基于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

情感与信念具有一致性,也具有差异性。如果说情感是动态的,可以变化的,具有不稳定性,那么信念一旦形成就具有相对的稳定性。网民在博客、微博、微信形成粉丝共同体、微信共同体,一方面出于情感,另一方面则出于信念。人们可以超越情感,但却难以超越信念。各种不同的网络群体,形成价值共同体或信念共同体。情感可以化解和转化,但信念一旦形成,就很难化解和转化。信念与意识形态融为一体,信念就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并通过网络汇集、传播、扩散,产生巨大的公共舆论诉求与纷争力量。

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左派与新左派、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的情感诉求与纷争与信念诉求与纷争具有一致性,又具有差异性。总体来说,情感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与人口规模成反比,与可持续性成反比,与持久性成反比,即人口规模越大,情感诉求与纷争程度越小;可持续性时间越长,可持久性越长,情感诉求与纷争就越弱。信念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与人口规模成正比,与可持续性、可持久性成正比。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的过程是个人情感转化为信念的过程,是个人信念得以不断传播、扩散的过程,也是个人信念不断得以强化又反过来固化情感的过程。基于信念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传播范围广。“卢梭已燃起上千人的热情,边沁主义才说服了一个人”。“理性主义周游四方,经验主义足不出户”。⑧同理,经验主义与个人情感相关,理性主义与个人信念相关。个人情感是小众,个人信念才是大众。在“后真相”时代,基于情感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的传播范围,远不如基于信念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的传播范围,只有把个人情感转化为信念,才能扩大基于情感的意识形态传播范围。基于信念的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具有规模无限扩大性、持续性和持久性的特征。

第一,基于信念的民族主义诉求与纷争。民族主义的信念是民族国家必胜,从而把民族国家置于神圣的地位,任何侵犯民族国家的言行必须予以驳斥,对国家的任何质疑都是卖国行为、汉奸言论。个人信念很显然是个人主义的,民族主义是集体主义的。集体主义逻辑认为,个人是没有意义的,也是没有价值的,个人只有依附于集体才具有价值和意义,民族主义是集体主义在民族问题上的表达。个人只有依附于民族才具有价值和意义。个人信念与民族主义融合,要超越个人信念,让个人信念服从于民族主义信念,个人信念只有通过民族主义才能显示出个人价值。个人信念通过民族主义得到整合、升华、固化。民族主义群体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事情,由精英提供的民族主义信念,“他们或者全盘接受,或者一概拒绝,将其视为绝对真理或绝对谬论。”⑨网络民族主义信念具有天然正确的优势,其诉求与纷争给政治和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民族主义极易演变成涉及面广、破坏性很强的群体性事件。

第二,基于信念的民粹主义诉求与纷争。民粹主义的信念是人民必胜,从而把人民提高到神圣的地位,人民的声音即上帝的声音。人民的声音不能反对,只能服从。反对人民的声音就是反动的声音,是螳臂挡车。有人认为,“从社会心理学来说,是有意回避或不说出真相的犬儒主义。‘后真相’世界默许的价值观,就是犬儒主义,虚无主义则是其极端形式,但‘后真相’现象的土壤及其典型症候,还是民粹主义。”⑩民粹主义同样是集体主义或者是集体主义无意识的表现方式,但民粹主义不一定是犬儒主义、虚无主义的土壤。民粹主义是宪法保障言论自由的必然结果,是互联网带来的必然产物。宪法保障言论自由并不保障精英视野中的政治正确,却能保证宪法言论自由的政治正当性。人们通过互联网表达民粹主义思想也是宪法保障言论自由的政治正当性的必然延伸和逻辑结果,其过程是个体化、群体化的,这种个体化、群体化的表达只不过是加上了人民必胜的想象或幻像。通过人民的想象或幻像,在论坛、博客、微博、微信等交流平台组成松散或者紧密的粉丝共同体或者微信共同体,通过共同体进行想象或幻像的方式扩大人民的力量,进而对反人民的力量或者对公共权力的不当运用进行诉求与纷争,或者对自由主义及其背后的个人主义逻辑进行诉求与纷争。

第三,基于信念的左派与新左派诉求与纷争。左派与新左派的信念是平等必胜,从而把平等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说平等是一种情感,那么追求平等则是建立在情感基础上的坚定信念。平等可以超越自身的界限,在社会各个领域不断蔓延。在托克维尔看来,平等总是散发着一种“使弱者把强者贬低到自己的水准”的“邪气”。平等具有两种危险倾向:一种倾向是“使人们径自独立,并且可能使人们立即陷入无政府状态”;另一种倾向使“人们会沿着一条漫长的,隐而不显的,但确实存在的道路上走上被奴役的状态。”他们实现平等的方式不是追求法治平等和机会平等,不是追求公平正义的平等,而是追求平均主义的平等,在政治上通过超凡魅力的领袖来实现。

第四,基于信念的自由主义诉求与纷争。自由主义的信念是自由必胜,从而将自由提高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自由主义浮出水面,并通过网络得以快速传播。网络自由主义的诉求与纷争主要指向公共权力,其次才是针对其他不同的意识形态,其中主要又针对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左派和新右派。他们试图以自由主义的价值重新改造、塑造公共权力,甚至试图将公共权力、现有的制度与体制推倒重来,让公共权力、制度、体制体现并臣服于自由主义的价值。自由至上的信念使他们目空一切,他们认为传统文化、现行制度和体制都缺少正当性、合理性和合法性,自由主义的理性主义和至善论实则是专制主义的翻版。自由主义对其他意识形态的批判使其陷入了自由的悖论。

第五,基于信念的保守主义诉求与纷争。保守主义的信念是传统与秩序必胜,从而把传统与秩序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保守主义源于柏克对法国大革命的反思,他强调传统、秩序、等级、精英、贵族、社会环境等因素的重要性,现代保守主义在维护秩序的同时加上了自由与平等的基本元素,甚至有人认为保守主义就是保守自由主义,强调消极自由。保守主义并不反对变化,但反对激进的变革。中国的保守主义与西方保守主义不同,强调中国传统秩序的稳定性与合理性,强调传统秩序的目的是对抗西方有益的文明成果。在网络上,他们强调中国传统文化,赞扬中国传统政治秩序。无论是基于情感还是基于信念,他们在政治上的极端主张都是贤人政治、威权政治、好人政治、王权政治、新权威主义政治。

“政治正确”和“必胜信念”是基于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形态的主要基调和基本形态。对立、树敌、斗争、战斗都贯穿着意识形态线索,这种信念具有稳定性和长久性,通过“政治正确”和“必然信念”取代、掩盖、屏蔽、抹杀事实真相,以达到捍卫信念的目的。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现象在国家治理的过程中,也具有很大程度的表演性。

“后真相”时代的“战争状态”与消解

基于情感与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的优点在于防止公共权力滥用,使公共权力行使更加公正化、文明化、透明化,使公共权力主导的意识形态具有动态性、开放性、包容性、整合性,并落实法律的权威。但基于情感与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也充满着缺欠与不足。

第一,基于情感和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使人们彼此处于“战争状态”。现在互联网发达,论坛、博客、QQ群、微博、微信成为人们聊天谈论的主要平台。在这些平台上,人们似乎可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谈。大家感觉进入了大家庭,也如进了自由市场,自由进出,寻求情感和精神寄托。一时间抱团取暖成了网络主题词。网络平台冲破了地缘关系、血缘关系、亲情关系,进入了网络新型关系。人口高速流动而没有寄托,流动的社会就成了“乌合之众”的社会。网络既能化解“乌合之众”,也能变成“乌合之众”的N次方,网络社会是“乌合之众”的悲剧,也是“乌合之众”的喜剧。不同情感和不同信念的人形成不同的共同体,各种共同体之间不是相互依靠,而是相互排斥,情感和信念进行着残酷的撕裂。微博粉丝群、微信群、微信朋友圈这些不同的共同体处于“战争状态”。不同的微信群处于“战争状态”,即便是同一个微信群也会处于“战争状态”。在一个微信群即使情感和信念相同,由于长期以来阶级斗争理念的熏染,网民也习惯性地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他们把潜水的、观点稍有不同的人视为敌人、叛徒、告密者。增加了人们的紧张感和挫败感,让人无所适从,使人们的情感无所归依,信念无所寄托。

第二,基于情感和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是充满偏见的诉求与纷争。秀智商是信念诉求与纷争的基本表现方式,网民们把与自己信念不同的人视为愚蠢、愚昧、无知,“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是秀智商的基本表达。这种表达方式人为地把人分为智力群体和非智力群体,制造智力群体与非智力群体的矛盾,破坏了人人平等的价值观,互相侵犯和侵害人人平等的社会尊严和政治尊严。人为制造对立的后果就是撕裂社会共识,为情感认同、信念认同、理性认同、共识认同设置障碍。

第三,基于情感和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是不妥协的诉求与纷争。妥协是民主政治的灵魂,没有妥协就没有民主。“后真相”时代基于情感与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非但不是妥协的,而且把不妥协极端化。不妥协的诉求与纷争只是黑格尔所说的“坏的主观性”的诉求与纷争。这种“坏的主观性”诉求与纷争是建立在情感与信念基础上充满偏见的诉求与纷争,只会增加对抗,促使社会分裂而不是和谐。情感和信念的诉求与纷争只会增强个人与群体、群体与群体、群体内部之间的分裂,难以培育公共理性,更难以与公共权力及其意识形态形成良好的互动边界。

第四,基于情感和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是“坏的理想主义”的诉求与纷争。情感和信念导致“坏的理想主义”,让现实主义服从于理想,让理想在现实中充分实现。“坏的理想主义”受个人或群体情感驱动,受个人信念支配,把个人重构的理想推而言之,以个人的理想作为社会的理想,通过理想主义推动专制主义,正如赫尔德林所言:“正是人类把国家建成天堂的努力,使国家变成了人间地狱。”

为了消解“后真相”时代基于情感与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造成的缺欠和不足,应该采取以下几个步骤和措施:

第一,推进法治化建设。习近平同志在十九大报告中已经指明了法治建设的方向:“加强宪法实施和监督,推进合宪性审查工作,维护宪法权威。推进科学立法、民主立法、依法立法,以良法促进发展、保障善治。建设法治政府,推进依法行政,严格规范公正文明执法。深化司法体制综合配套改革,全面落实司法责任制,努力让人民群众在每一个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义。加大全民普法力度,建设社会主义法治文化,树立宪法法律至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法治理念。各级党组织和全体党员要带头尊法学法守法用法,任何组织和个人都不得有超越宪法法律的特权,绝不允许以言代法、以权压法、逐利违法、徇私枉法。”习近平同志从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面强调了法治建设的措施和意义,对化解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的极端化具有指导意义。基于情感和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必须在宪法的范围内。诉求与纷争的目的是维护宪法权威而不是破坏宪法权威,是对破坏公平正义的诉求与纷争,是对“以言代法、以权压法、逐利违法、徇私枉法”的诉求与纷争,并把宪法权利转化为民法权利。保障公民宪法权利,就要限制公共权力,防止公共权力的行使超越宪法。依法执政的核心就是依宪执政,依宪执政的核心就是维护社会主义核心政治价值。

第二,保障主流意识形态安全。稳定包括政治稳定、经济稳定、社会稳定,稳定必须以维护主流意识形态安全为重要内容。基于情感和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只有维护和巩固主流意识形态安全才具有意义。民族主义强调的爱国、民粹主义强调的人民、左派与新左派强调的平等、自由主义强调的自由、保守主义强调的秩序、文化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同构性内容保证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安全,其极端性则具有破坏主流意识形态的可能性与现实性。基于情感和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因其个体化或群体化特质,更容易对主流意识形态构成威胁。主流意识形态要保证其意识形态的安全,必须对非主流意识形态具有整合、引领的能力,把个人和群体的情感与信念融入到主流意识形态中,并保留不同意识形态的差异性、多元性、个体性和群体性。

第三,设置基于情感和信念的网络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的界限。网络是非主流意识形态的聚集地、集散地,网民在互动的过程中,都会被分化和整合,不同的意识形态互相激荡、交流、渗透、融合、促进。比如,有人盲目主张狂热的爱国口号,与之持有不同意识形态的网民强调理性爱国;有人盲目主张极端自由,与之持有不同意识形态的网民提出自由要有法治的限度;有人盲目主张人民的神圣性和绝对性,与之持有不同意识形态的网民提出要重视政治精英的作用;有人主张绝对平等,持有理性意识形态的网民主张平等的限度;有人故意混淆不同意识形态的内涵和界限,网民就会通过自己的专业知识进行厘清。各种网络意识形态具有自我制约和互相制约、自我净化和互相净化、自我构建和互相构建的能力,从而有效地防止了各种不同网络意识形态极端化的倾向。

第四,用正义情感和信念化解敌对情绪和网络暴力。基于情感和信念的意识形态在网络上的表达,引发了一系列不同于现实的政治问题和政治现象。这些政治问题或政治现象或者成为民意的组成部分,既可以推动政治文明的提高与完善,也可以阻碍政治文明建设的进程,增加制度和体制改革的难度,并使改革产生不确定性和复杂性。情感与信念都是建立在不同意识形态支配的道德感的基础上,通过道德感来纯化政治和塑造政治。这种道德感无论受什么样的制度、治理和意识形态支配,都会以正义的情感和信念为核心。情感的极端化,因爱成恨,既是现实暴力的心理因素和表现,也是网络暴力的心理因素和表现。无论处在何种背景下,“情感的困斗”和“信念的困斗”的极端化都是形成网络政治语言暴力的直接原因和表现形式。没有“情感的困斗”和“信念的困斗”的极端化,也就没有网络暴力。只有从情感和信念入手,才能较好地化解网络政治的语言暴力。离开情感和信念去解决网络政治的语言暴力,甚至以暴制暴,只会增加网络政治语言暴力的概率。

总之,“后真相”时代网络意识形态的诉求与纷争时代是基于情感和信念诉求与纷争的时代。“后真相”时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好时代与坏时代并存。只有积极面对“后真相”时代,应对“后真相”时代的挑战,抓住“后真相”时代带来的发展机遇,才能让非主流意识形态诉求与纷争维持在一定的界限与范围内,为社会主义法治服务,提高公共权力的文明化程度,提升社会主义宪法的权威水平和品质。

①倪明胜:《文献与探索:网络抗争动员研究的五种范式与反思》,《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

④⑤⑦马得勇、张志原:《公共舆论的同质化及其心理根源——基于网民调查的实证分析》,《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

⑥刘擎:《共享视角的瓦解与后真相政治的困境》,《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4期。

⑨[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冯克利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第36页。

⑩邹诗鹏:《后真相世界的民粹化现象及其治理》,《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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