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美学的现代重构与汉语古典美学的复兴*

2018-02-20 00:27
学术研究 2018年10期
关键词:宇宙哲学美学

张 俊

以审美学(aesthetics)为主导的西方现代美学,自20世纪初经日本舶来中国,迄今已有百余年。中国美学百年学术之发展,无论是迻译介绍西洋、东洋之美学著作,还是整理华夏固有之美学传统思想,都已取得累累硕果。尤其是近40年来中国出版的美学书籍和论文,数量之巨,可谓汗牛塞屋,令人目不暇接。20世纪80年代,美学竟为中国知识界一时之显学,其余响至今不绝,泽被数代学人。美学在现代欧美主流学界一向为哲学之庶科,虽然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却往往被归入实践哲学或价值哲学最不重要的分支,一直忝陪末座。唯独在当代中国,美学一枝独秀,依托哲学、文艺学、艺术学诸学科建制蓬勃发展。但尽管中国的美学研究如此喧嚣热闹,在国际美学界的声音却相当微弱。如何走出美学的西方中心主义,走出中国美学的失语状态,成为近20年来中国美学研究者共同的焦虑和发自肺腑的自强呼声。

一、当代美学中国化的尝试与启示

现代美学作为一门典型的西方学术,其思想源泉和精神语法都植根于整个西方文化。百余年来的中国美学,很大程度上都只是用汉语讲西方美学而已。所以,走出西方中心主义,首先要回到华夏博大渊深的文化传统,让中国美学言说中国之美的思想与体悟。叶朗的意象美学、陈望衡的境界美学等,皆可视为是回归中国美学的古典传统,构建美学中国话语(中国学派)的积极探索。而无论是意象美学还是境界美学,都侧重在审美活动及美感生成本质问题上的理论创新,故虽云意象本体、境界本体,但其实缺乏形上层面的探讨,主要还是局限在审美学范畴内的美学中国化尝试。中国古典美学兼有形上与形下的维度,纵贯宇宙、人生、艺术,其中统合天人的德性美学与才性美学尤是西方美学鲜有论及的领域。将中国古典美学的重构局限在以艺术哲学为核心的审美学视界内,实为反裘负薪。

建立中国化的美学理论,树立中国美学的思想主体性,让“中国美学”(Chinese Aesthetics)从“美学在中国”(Aesthetics in China)真正成为“中国底美学”(Aesthetics within Chinese background/tradition),回归中华美学思想的传统固然是第一要义,然而,主张发展“中国底美学”并不是说必然排斥西方美学,反而应该积极吸收西方美学思想的丰硕成果充实我们自身的传统,弥补中国古典美学之不足,以期融合中西思想资源与视野,达到新的理论高度。中国现代美学的奠基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开出的“境界美学”,其作为“中国美学”或“中国底美学”的第一个理论范式,恰恰就是美学思想中西合璧的经典例证。所以,开拓汉语美学的新篇章,第一原则是“立足中华,融合中西”,即以汉语美学思想传统为根基,积极反思西方现代美学的弊端,探索中华美学应对之道,同时也应以西方美学为参照系和补充资源,不盲目排斥西方现代美学的思想成果。主张回归中华美学的固有传统,并不是主张复古主义,真正的目的是要返本开新,对自身美学传统进行创造性诠释(creative interpretation)。因此,重构汉语美学的第二原则就是“返本开新,继往开来”。传统是可以重塑的,惟其如此,才能实现汉语古典美学的现代复兴,使“中国底美学”具有现代性价值,形成真正能够与西方美学并驾齐驱的思想体系。建立具有中华文化精神特质的美学思想体系,固然可以有不同路数,但是,鉴于中国古典美学体系性的匮乏,重构中国美学的系统性将是中国美学现代转化的第一要务。中国美学的体系创造,必须兼顾形上与形下两个层面,主观与客观两个维度,宇宙、人生、艺术三个领域。一个完整的美学理论体系,一般必须包含三个部分:本体论、审美学说、艺术哲学。美学本体论是对美的形而上学探讨,对于中国美学的本体到底是道德本体还是情本体,抑或是存有本体,学界尚有认识分歧,但无论如何,建构中国美学的现代理论体系,不能盲从后现代主义的批评,忽视这个基础部分。审美学说与艺术哲学,以往学者多混在一起论述,论者建议二者最好分开建构。审美学说以感性论为基础,偏重审美主体,主要是关于审美活动主观精神维度(如审美感知、审美意识、审美判断力、审美想象力)分析的理论。而艺术作为审美实践的特殊客体,其美学理论——艺术哲学偏重客观维度的审美内容呈现之理论探讨。二者虽有交集,但内涵、外延俱不同,故在美学理论中理应享有各自独立的领域。

二、生命美学是复兴汉语古典美学的必由之路

上世纪80年代“美学热”兴起之后,各种美学流派蜂拥而至。这里且不细论西洋舶来的数十种美学理论,在西方美学思潮的刺激下,中国本土的理论冲动亦被逗引出来,相继涌现出十余种美学学说主张。“美学热”初兴之时,中国美学界基本上还未跳出20世纪五、六十年代围绕美的主客观性问题形成的四派学说(“主观”“客观”“主客观统一”“客观性与社会性统一”等四派)。随着李泽厚的实践美学在80年代早期的脱颖而出,“美学热”逐渐溢出美学界,成为80年代文化界、思想界的风向标。然而在短暂的兴盛之后,实践美学便在美学界内部遭遇到挑战,这种对美学话语霸权的挑战迅速扩展为美学理论体系的创新冲动,于是新实践美学、后实践美学、实践存在论美学、生命美学、生存美学、超越美学、否定主义美学、意象美学、境界美学、生态美学、生活美学、别现代等一系列的学说相继出现。不过遗憾的是,尽管美学界新说跌出,但至今没有形成当时实践美学那种具有绝对代表性的美学流派,也不复再现美学在80年代的辉煌。其实中国美学界的体系创新,与其巧立名目,自立宗门,不如沉潜下来,踏踏实实接续前代学者的工作,完善20世纪初以来便已开掘出来的生命美学。

近40年来中国涌现的美学理论,具有典型中华文化精神特质的只有意象美学、境界美学等少数流派。而意象美学、境界美学,作为美感理论实质上都可以涵摄于生命美学。如台湾学者李正治所言,生命美学是生命通向于道的美学,在此生命上升历程中,生命彰显不同层次的境界,生命美学本身也就可以称为境界美学。a参见李正治《开出“生命美学”的领域》,《国文天地》第9卷第9期,1994年。成中英也直言不讳地承认宗白华、方东美等人开创的生命美学及其对于儒释道传统的开掘于今意义重大,他所讲的本体美学也同生命深切相关,这在某种程度上等于承认其本体美学的思想来源与生命美学一脉相承:“所谓本体美学,就是回到美感直觉、美感体验与美感判断的内外在基础上,去体验、认识、发现与创造美的价值,并统一于具体的生命意识与生活实践;认识到生命自体、心灵自体的根源动力和整体观感的形成,是从本到体的一个创新过程,无论在感觉情感上还是在客观变化的宇宙体验上,其内在目的都是激发生命,创造价值并成为价值。而所谓价值,也不必理解为心身分离的精神自由,而是活生生的具体而全的生命实现,包含着丰富的自然与自由的内涵与形式。”a[美]成中英:《美的深处:本体美学》,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4-15页。如果中国有所谓古典美学的传统,无论是意象美学、境界美学,还是本体美学,都不如生命美学更能融通统会,高度概括并呈现中华古典文化中美与艺术的根本精神。如曾昭旭所讲,“中国美学是以生命之美为极致”,b曾昭旭:《充实与虚灵——中国美学初论》,台北:汉光文化,1993年,第25页。从美的本质来看,“美是一种生命整体存在感的涌现”。c曾昭旭:《充实与虚灵——中国美学初论》,第3页。中国美学以生命为本体,故而成就汉语生命美学的传统。中国生命美学包天含地,兼具形上与形下两个维度,上可通天道,下可达人心,解悟宇宙大化与精神生命之玄旨奥义,纵论天地之美与生命情韵,揭示气韵生动的宇宙机趣与酣畅饱满的自由精神,直透宇宙、人生与艺术之美的本质。因此,复兴汉语古典美学,生命美学是关键。

三、20世纪汉语生命美学现代复兴的传统

中国现代生命美学之发轫,可以追溯到20世纪初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尔后吕澂(《美学概论》)、范寿康(《美学概论》)、张竞生(《美的人生观》等)等哲学家也都有所涉及。不过,在20世纪30年代以前,生命美学并没有系统的发展。往后,随着宗白华及现代新儒家诸子d“除了对王国维的境界说,及其以生命悲剧意识探讨《红楼梦》之美学路向,给予高度肯定外,方东美、唐君毅、徐复观、牟宗三等人也都各自展开其生命美学之论述。”参见龚鹏程编著《美学在台湾的发展》,嘉义:台湾南华管理学院,1998年,第20页。加入此论域,尤其是方东美(1899—1977)和宗白华(1897—1986)相关著作的问世,中国生命美学才规模初具。另外在台湾,新士林哲学代表人物罗光(1911—2004)等学者,受新儒家生命哲学启发,融合天主教士林哲学与儒家哲学,也在20世纪下半叶发展出另一派生命美学学说。可以讲,在西方学说流派席卷中国美学界之前,中国生命美学属于孤峰突起、挺然独秀的学说,以致陈望衡在其20世纪美学史中论断生命美学是中国现代美学的主流。e陈望衡:《20世纪中国美学本体论问题》,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5页。

中国大陆在1949年之后,人文学术生态语境发生巨变,早期在文艺意识形态领域苏俄马克思主义美学曾一尊独霸,改革开放后学界开始了对各种西方美学流派的译介与追捧,国内各种美学学说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各领风骚三五年,而中国美学的主体性却迟迟无法树立。在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理论喧闹中,生命美学这种由哲学界先贤开掘出来的、最具中国本土文化精神的美学学说,似乎被集体遗忘了,边缘化了。尽管许多重要学者(朱光潜、蒋孔阳、高尔泰、周来祥、叶朗等)偶尔仍然会提到生命美学,但真正服膺此学术传统并愿意赓续此传统的学者却寥寥无几。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与实践美学的论争中潘知常等学者祭出“生命美学”的大旗,如今俨然生命美学学派之执牛耳者。但其“生命美学”并没有真正接续民国学者开启的生命美学传统,甚至没有充分依托中国生命哲学既有的精神资源,故其“生命美学”不属于中国传统生命美学的范畴,或者说只是中国生命美学传统的一个当代歧出。港台地区在当代具有原创性的两个学派——新儒家和新士林学派,倒是在其哲学体系建构中发展出了极具代表性的汉语生命美学理论。而这一点,恰恰是被大陆的“生命美学”学派选择性回避的。

四、建基于生命哲学的现代汉语生命美学建构

中国的生命美学,必定是奠基于生命哲学的。没有生命哲学,就不可能有生命美学。

中国现代生命哲学的阐发与建构,肇端于熊十力,新儒家诸子于此着力最多且成就最大,梁漱溟、方东美、唐君毅、徐复观、牟宗三等皆有重大贡献。新儒家不仅将生命哲学视为儒学的正宗,也视之为整个中国传统哲学的正宗,如方东美讲,“中国哲学的中心是集中在生命,任何思想的体系都是生命精神的发泄”。a方东美:《方东美演讲集》,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70页。“几乎所有的中国哲学都把宇宙看作普遍生命的流行,其中物质条件与精神现象融会贯通,浑然一体,毫无隔绝,一切至善至美的价值理想,皆可以随生命的流行而充分实现。”b方东美著,李溪编:《生生之美》,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25页。甚至中国士林哲学也认同新儒家这一基本哲学立场,譬如罗光便讲,“中国的传统哲学是一种生命哲学”,c罗光:《中国哲学的展望》,《罗光全书》第16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6年,第26页。“中国哲学在将来的发展,若要继续以往中国哲学的传统精神则要走向发展精神生命的路线”。d罗光:《中国哲学的展望》,第31页。

这些哲学先贤都无一例外地承认生命是中国哲学精神关怀的基本主题和核心价值,中国哲学未来的发展也必须依循精神生命哲学的路向才能奠立中国哲学的主体性。作为中国哲学分支的中国美学,理所应当循此路径发展才能结出美学本土化与主体性的硕果。所谓美学的中国话语或中国学派,只有在尊重中国固有哲学精神传统的基础上,才能建体立极、纲举目张,生发出根基稳固的系统。本质上生命美学是生命哲学的一个维度,其必须依托生命哲学的形而上学基础,侧重艺术与生活之审美精神实践层面的意义开掘,并兼顾生命境界的终极关怀。

汉语学界,真正系统发展生命哲学并打开生命美学这一理论维度的哲学家屈指可数。在这个意义上,晚年被奉为生命美学一代宗师的宗白华甚至都不具有代表性。宗白华美学谈精神生命与艺术生命侧重感悟而忽视形上系统建构,故其论美之文虽时有如珠妙语和深刻的艺术洞见,但终究缺乏生命哲学的体系根基,空灵飘逸有余而周详深厚不足。改革开放后宗白华靠着超凡的艺术鉴赏判断、优美的文风以及青年时代积攒的文名,吸引了无数的文艺思想爱好者,对当代中国文艺美学影响深广,然而平心持正看来,依其美学思想之规模,尚不足以使中国生命美学有系统而长足的发展。新儒家第一代、第二代几位核心人物于生命哲学皆有不俗的贡献,但能同时兼顾生命哲学与生命美学系统建构的哲学家,仅方东美一人而已。新儒家之外,这方面能够与方东美媲美的人物,也惟有中国士林哲学的罗光一人而已。构建美学的中国话语(中国学派),中国美学需要重新出发。重新出发的中国美学,应主动接续民国哲学界诸贤开创的生命哲学与生命美学之统绪。此统绪之赓续,需要部分中国美学界有识之士放弃对流行理论与思潮的盲目追逐,回归传统,吸纳和消化既有的哲学成果。而在这个传统中,方东美与罗光的生命美学无疑是最重要的两座里程碑,堪为当代中国生命美学体系重构之借鉴。

五、生命美学现代建构的两种进路:方东美与罗光

方东美(1899—1977)是最早展开生命美学系统论述的中国哲学家,他在学生时代便已关注西方生命哲学的问题,先后撰著《伯格森“生之哲学”》(1920)、《唯实主义的生之哲学》(1920)、《伯格森生命哲学之评述》(1922)等论文。从美国求学归来后,他主动回到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中去探寻生命哲学的根基。而正是在这个根基上,方东美建构出了他的“生生哲学”以及现代中国第一个生命美学体系。发表于1931年的《生命情调与美感》一文,便可视为是其生命美学思想的第一篇代表作。宗白华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他影响才开始思考生命美学问题的。方东美的生命美学,虽启发于西方现代生命哲学,却最终深深植根于中国哲学尤其是儒家哲学的生命本体论述。他的生命美学,既是其生命哲学体系的一个维度,也是其最内在的有机组成部分。所以他的生命哲学是不可能脱离其美学而单独成立的,这点使他区别于其他现代新儒家。其他新儒家代表人物基本上都偏重道德形而上学的哲学思想建构,独方东美特别倚重美学。这源于他对中国人的宇宙观念与生命价值的独特体认:“我们中国的宇宙,不只是善的,而且又是十分美的,我们中国人的生命,也不仅仅富有道德价值,而且又含藏艺术纯美。”e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58页。

方东美的“生生哲学”是以生命为宇宙终极本体的哲学。不同于熊牟系新儒家甚至冯友兰、贺麟等人,他的哲学思想不是从宋明理学的心性论脉络中展开的,而是直接返回到原始儒家,重新从《周易》“天地之大德曰生”出发,紧扣“生生之谓易”这一生命创造原则,奠立生命哲学的本体论基础,进而从宇宙论角度阐明“生生之美”的价值论意涵,再从“化育成性”中去探讨生命的审美鉴赏和艺术创造意义,从而成就其生命美学建构的哲学基础。他讲:“中国向来是从人的生命来体验物的生命,再体验整个宇宙的生命。则中国的本体论是一个以生命为中心的本体论,把一切集中在生命上,而生命的活动依据道德的理想,艺术的理想,价值的理想,持以完成在生命创造活动中,因此《周易》的《系辞大传》中,不仅仅形成一个本体论系统,而更形成以价值为中心的本体论系统。”a方东美:《方东美集》,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年,第446页。这就是其“生生哲学”的思想根基。因为“生生哲学”,方东美成为第一个从《易经》开展出哲学体系的现代哲学家,这个哲学体系集中体现为以生命为本体的宇宙论和价值论学说。而方东美的生命美学,就内在于其生命宇宙论与生命价值论中。方东美具有美学特质的“生生哲学”作为新儒家生命哲学的典型形态,固然基于《易经》,生成于儒家传统,但其哲学思想灵光乍现的起点却来自庄子那句“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庄子·知北游》)。方东美讲:“天地之大美即在普遍生命之流行变化,创造不息。圣人原天地之美,也就在协和宇宙,使人天合一,相与浃而俱化,以显露同样的创造。换句话说,宇宙之美寄于生命,生命之美形于创造。”b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第55页。天地万物之美,都源自宇宙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普遍生命,是天地创造力与化育力的自然结果。生命的本性就是面向至善纯美的创进不已。这种生命创造力量,体现在人身上,就是美的修养、美的创作、美的欣赏。一切美感,都系于生命情府。这种以生命创造为本质的美感,体现于艺术,必然以“生意”“妙趣”或“气韵生动”为最高审美标准:“因为,艺术与宇宙生命一样,都是要在生生不息之中展现创造机趣,不论一首诗词,一幅绘画,一座雕刻,或任何艺术品,它所表露的酣然生意与陶然机趣,乃是对大化流行劲气充周的一种描绘,所以才能够超脱沾滞而驰骋无碍。”c方东美:《中国人生哲学》,第204页。

除方东美“生生美学”外,罗光(1911—2004)的“生命哲学的美学”可以说是唯一将美学建立在生命的形而上学基础上的生命美学学说。罗光无疑是受方东美及新儒家诸子的影响,才在新士林哲学的土壤中发展出其生命哲学体系的。美学,在其生命哲学体系中始终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他跟牟宗三一样,认为没有美学任何哲学体系都不完整,因此,尽管前半生著述都没有美学专论,但风烛残年仍要补足美学一环:《生命哲学的美学》(1999)。尽管《生命哲学的美学》是罗光唯一的一部美学专著,但他对生命美学的思考却是贯穿其生命哲学体系的。在其诸种人生哲学、生命哲学著作中,生命美学议题或多或少都有所涉及。

罗光的生命哲学虽然也是从《易经》的宇宙论与创化论中发展出来的,但他同时融合了天主教士林哲学(Scholastic philosophy)存有论,从形上的层面探讨生命哲学的体系建构,将存有(being)、存在(existence)视为形而上学的根本问题。罗光反对西方形而上学静态抽象地谈论存有——存在的本体,或者把存有视为本质与存在的结合。他认为只有回到《易经》的“生生之谓易”,即生命的运动中才能把握存有与存在,才能彰显宇宙创化和人的生命之能动精神,建构起真正的形而上学。在他的哲学体系中,存有即生命,万物存在都是生命的运动。“所以说万物都是活动的,万物都有生命。”d罗光:《生命哲学再续编》,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4年,第2页。按照《易经》的观点,“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周易·系辞上》),宇宙万物的化生与变易是阴阳二气刚柔并济、相互推引产生的结果,这种宇宙大化流行的创生力乃生命运动的本质。宇宙是一个生命整体,万物都浸润在这一整体生命洪流之中,各种实体存在的本体也都是生命。人与万物共享生命的恩泽,为宇宙生命的组成部分,但却因为拥有源自造物终极实体的精神生命而为万物灵长。人的灵性生命,源自天地造化之理,为宇宙生命在万物中最精美的体现,故其能够尽心尽性,参天地,赞化育,追求真善美的本体价值而成全自我的生命,提升生命的境界。所以,爱美是精神生命的本质。人的精神尤其是情感对美有特别的欲求。

在罗光生命哲学的美学中,美的本体是生命,宇宙万物皆享有生命,万物皆为美,故美是宇宙实体的特性,实体充实而有光辉便称为美。因此,美不是一种纯粹主观的愉悦,美是客观实有的。当然美感是绝对主观的,美感源自精神主体具体的审美活动,是一种无目的的情感的愉悦体验。美只能在情感上引起美感反应,只能靠情感去直接感受。从生命哲学的角度看,美是生命的充实发展,美感则是生命的直觉体验。因为共享同一创生力,宇宙实体生命互感互应,人的生命之气也因此与万物之气感应相通。当人与相应层次的实体相遇,这个实体的生命表现为充实而有光辉的形相美,人的精神生命就会与其生命之美产生感应,从而心灵获得满足的愉悦。由此可见,美感的本质是生命之美的共鸣,是生命与生命、美与美的交流与交融。因为美感中包含着趋向无限之精神自由,所以美感可以充实人生,提升生命境界。而因为美在生命,因此无论自然美还是艺术美都是“活的”,都以生气充盈为美学的标准。艺术是具有充实精神生命之个体追求生命本质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艺术不能脱离生命情感的反应。因为万物生命相通相感,所以艺术强烈生命情感的表现一般都能激起欣赏者情感的回应。艺术活动中的情感,本质都是生命的表现。艺术表达的价值目标,在生命美学看来就是气韵生动。“美术中的‘气韵生动’,即是表示‘美’是生命的充实发展。”a罗光:《生命哲学的美学》,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99年,第41页。

六、结语

生命美学,不能理解为研究生命审美现象或更狭义的人生审美现象的学问,其本质是以生命为本体的美学。生命美学的基础在生命哲学,后者是前者的母体和源泉,前者是后者的有机组成部分。离开生命哲学,生命美学就是无源之水;离开生命美学,生命哲学的价值体系就是残缺的。所以,生命美学必然不能局限于审美学,它也是形上美学的天然部分。汉语生命美学的现代建构,在本体论、审美学与艺术哲学三个维度上都不能偏废。

现代汉语生命美学的建构,必然要植根于《易经》“生生之谓易”生命哲学传统,同时亦须融汇儒释道,会通中西的生命哲学思想,树立生命的哲学本体地位。首先承认永恒而无限的宇宙生命的客观存在,才能从形而上学层面建立生命宇宙论与价值论的终极依据。宇宙大化流行,生命创造化育。宇宙与心灵、物质与精神、天地自然与人都在普遍生命的洪流中周行,交融互摄,流衍互润,互感互通,共同呈现生命化育创进的精神。宇宙生命的价值向下流贯一切,呈现生命之至真至善至美境界,精神生命也必以真、善、美为其价值目标。所以,美的根基在于生命,天地万物之美都源自生命。美感是充实生命的互应。其体现于审美主体主要是美与善的价值呈现。在中国古典宇宙论中,人在天地人三才中独得天地之灵秀,生命之美由之集中呈现于人的才性与德性。所以才性美学与德性美学是汉语生命美学体系建构特别需要重视的部分。其中才性美学可直通艺术哲学的领域。这种源于充实生命互感互应的美感体现于艺术品,主要是生气与妙趣的自然呈现。艺术家生命力量充沛,艺术品表达则如行云流水、生意昂然,因此艺术哲学应该将“气韵生动”设立为艺术创造与审美的首要精神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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