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瓦尔登湖有个约定

2018-02-20 07:20
东方剑 2018年11期
关键词:瓦尔登湖小木屋木屋

那天,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周一,我刚到美探亲不足十日。女儿请假去昆西学车,我随她同往。因为在家待着实在无聊,而昆西靠海,我可以顺便去看看地球这一边的大西洋。

她学完了车,我也看过了海,时间尚早,女儿提议,去妈妈念叨了好久的瓦尔登湖看看吧!

我的确念叨过好多次瓦尔登湖了。读《瓦尔登湖》还是五六年前的事情,那会女儿还在国内读本科,那本书也是她买来的。那会的我更是没想到,那片在梭罗笔下,给我带来灵魂震撼和心灵抚慰的瓦尔登湖,就在她读研所在的波士顿西北边康科德城不远。她赴美留学后,第一次发微信朋友圈说去了瓦尔登湖,是她初到波士顿的夏天。那时我就和女儿约定,也和它约定,如果有一天我能去,我一定要去看它,看看亨利·大卫·梭罗笔下那个精神的慰藉之所,那个心灵的升华之处,那个智慧的凝聚之地。

女儿夏天去了一次瓦尔登湖,秋天又去了一次,冬天再去了一次。瓦尔登湖在她的镜头下,忽而山青水绿,忽而层林尽染,忽而冰雪覆盖;那湖水忽而波光潋滟,忽而水平如镜,忽而苍茫一片。联想到梭罗笔下瓦尔登湖的色彩斑斓,我的内心怎能不产生向往。如今,麻省正是春意浓浓,真的有机会在春天去瓦尔登湖了,我的心里不由涌起一阵激动。这些激动不时在我内心跳跃,直到我们在瓦尔登湖公园停车场停了车,才稍为平息。

在美国,大凡自然风光的景点,并不要门票,只用付停车费即可。停好车,在咪表上刷信用卡充好计时费用,沿着高大树木中间的林荫道走过去。我以为会走很远,没想到,才几十步之遥,一座小小的木屋就呈现在眼前的空地上——这是梭罗在瓦尔登湖畔自建并居住了两年两个月零两天的小木屋吗?女儿说,不是的,它只是后人依照书中所写和梭罗妹妹手绘的图纸,于1980年搭建的复制品。真正的木屋,在湖的另一角上。当时,麻省有关方面也是煞费苦心,是建一座颇具规模的纪念馆,还是照原样搭一间小木屋?后来,州政府听从了专家的意见,依图搭起十九世纪的老房舍,千辛万苦觅来类似的家具,和梭罗一样,复制的小木屋也只花费了28美元——这样的安排,冥冥中也给了梭罗一个交代吧,用心良苦。曾经有过的旧屋风雨飘摇,已是一百多年过去,现在,谁又能否认复建的木屋带给来客的直观冲击呢?两年多林中木屋的隐士之居,梭罗写出了闻名遐迩的《Walden》,译为《瓦尔登湖》。环顾周围那参天的古树,也不难想象,他为什么还给《瓦尔登湖》起了另一个名《or,Life in the woods》——《或者,林中生活》。

我们到的时间有点晚,木屋已上了锁。环顾四周,只见屋前有几个天然的树墩和平躺做凳的大方木、天然石凳。门前立有一座梭罗的铜像,他正迈开双腿往前走着,满头凌乱的头发,目光凝视着向前弯曲的左手,似乎手掌上握有一本无形的书,抑或掌上有他匆忙记下的字迹,右手向后甩着,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铜像旁,立着一幅梭罗及他在瓦尔登湖生活的解说牌。青松环抱,满地落叶和青苔,木屋和“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如当年。一如当年,也就是1845年到1847年期间,这里曾有的避世和孤寂。木屋三角形的屋顶上,有一个并不很高的拙朴的砖砌烟囱。那上面的砖,都是他一块一块搬来的建筑垃圾,用瓦刀一块一块砍去上面的旧水泥重新砌上去的。木屋一门两窗,门前只用一层薄薄的石头垫成台阶。看着眼前的木屋,我的眼前又浮现出他用一把仅有的斧头,一块一块削好木板,打好地基,搭好4美元25美分买来的旧屋架,钉好房顶和墙板,刷上涂料。当他第一天完全住在他的木屋时,是7月4日,美国的独立日,他也在这一天独立了。秋天锄完地,他砌好了烟筒。冬天风雪袭来之前,他糊好了挡风的灰泥。兴起时,他在门前刨一个土坑,架上柴火烤面包;把绿漆的斜面书桌搬到树下,在小鸟和松鼠的陪伴下,阅读、写字。他离群索居,可是他却自由自在。

木屋后,有一座半人高、斜顶的敞口梯形柴房。趴在木屋的窗户上,双手在两眼外搭上凉棚,能清晰地看到屋内的所有。一床一桌一壁炉,三张木椅以及一些琐碎家什。当然,这些也是复制品,真品藏在康科德博物馆。除却这些,小屋剩余的空间已经不大了。这三张木椅,想必就是他“寂寞时用一张,交朋友时用两张,社交用三张”的那三张木椅了。而那架沙发床,竟和书中梭罗多次提及的曾子、孔子、孟子等中国先贤一样,同样来自于华夏文明,梭罗只是为它加了四条木腿而已。由此可见,梭罗还是个开放接纳的中国迷。木屋何须太大,梭罗又需要多大的空间呢?一再说着“简化、简化、简化”的梭罗,把房屋以及一切奢华的家什都当作毫无必要。在他的眼中:“生命的必需品无非食物、住房、衣服和燃油。而人必需的,只是保暖,保持体内至关重要的热量。”只在和客人有灵魂碰撞交融时,他才需要足够的空间,让思想开航,到达辽远开阔的彼岸。而他最大的疆土,无疑该是他的心灵,而不是任何身外之物。我内心的小木屋就是这样的,还能有什么比它本来的样子更像它呢?就像人们形容西子一样,再不能增减半分来改变它本来的模样了。

从木屋的前方,沿着一道土坡向下。这里要插一句题外话,我在美期间,参观过好几座十九世纪的古庄园。那些庄园的建筑无一例外地,都保持着它们二百年前曾经有过的原汁原味,比如石砌的矮院墙、土筑的水渠、原生的大草坪、需几人牵着手才能合围的古树,以及简陋的砂石路、土路。瓦尔登湖也不例外。湖周的道路多为土路,好似走的人多了,自然形成的路一样,少有修葺的痕迹。走几十来米,就看到右侧有一方湖水,这就是瓦尔登湖了。作为凡夫俗子,人们日常的心理总会这样,对一个事情向往久了,对它的心心念念就会对它衍生出万般想象,使它在内心越发高大宏阔和完美无瑕。今时今日,我得以靠近瓦尔登湖,总怕也会滋生些许“看景不如听景”的失落。于是,我站在斜坡尽头,远观良久,舍不得靠近。视野里、树隙间的瓦尔登湖确实不如想象中阔大。在我的想象里,它至少还要大上十倍以上,似乎那样才能配得起它的名声。但眼前的瓦尔登湖,盛名之下,其实能副。它通身剔透玲珑,依然像一颗精致的蓝绿色的琥珀,镶嵌在林木环绕的空地之中。不由人不心动感叹:湖泊,就是大自然珠链上晶莹的宝石。它是山林之眼,是河流之源,是大地之心,是地球之魂,是宇宙玲珑的七窍。我们多么有幸,在生存的星球上有山川湖泊,有河流土地,有这些滋养了人类物质和精神文明的宝物。

踩着湖边浅黄的细沙,渐行渐近。刚才在远处看还碧蓝的湖水,颜色也越来越浅。待走到湖边,岸边的湖水也呈浅黄色的澄澈,是湖底黄沙掩映的缘故,还是今天阴天天空衬映的缘故,似乎也不大要紧了。反正我知道,瓦尔登湖在四季变换、天气阴晴、白昼转换,甚至在同一时段同一地点观察时,它的颜色都是多变的,近岸偏黄,渐而淡绿,继而湖绿湖蓝和洁白,那是树木、天空和白云投射在它身上的倩影。此时此刻的瓦尔登湖是平静的,如果有微风,它就荡起一层又一层丝绸般均匀而柔美的波纹;如果有野鸭,它就被一顶又一顶波的帆划破,鼓起三角形行走的辙;如果有海鸥,它就辐射起一个又一个的圈,形成大小不一的圆环。总体上,它可以算得上波平如镜。它与其他自然形成的湖不同,它绝不与岸上的任何树木花草纠缠不清。它和岸,泾渭分明,隔着干干净净的沙,如同隔着明明白白的境界。瓦尔登湖就是一座沙滩、石头和森林镶边的晶莹剔透的镜子,它变幻色彩,它波动涟漪,它呈现给它的来客——它内里的质地,它折射的天空,它诠释的宇宙一隅。假如在夜间,它之上,必定有星星闪烁,有弯月如钩,必定如另一个,也在熟睡的天空。

瓦尔登湖的英文名叫Walden pond,直译的话,应为瓦尔登池塘。池塘和湖似乎是有区别的,在我的直觉里,池塘小而浅,湖大而深。但是我和绝大多数读者一样,赞同译者译作湖,一方面读起来更厚重,和它文字的格局和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相当。另一方面,瓦尔登湖确实不大,0.5英里长,圆周1.75英里,面积不过0.24平方公里,环湖跑上一圈,也不过二三十分钟的事情,但是它深,深得让人那么释然了它颜色的深,更释然了它背负的名声内涵。是的,它外表虽不扬,不够刺激眼球,不能目所不及,但它是个有深度有内涵的湖,这已足矣。很多人说它是个无底湖时,梭罗用一根鱼线和一块石头探出了它的深度:107英尺。难怪梭罗说:“湖面这么小,而有这样的深度,真是令人惊奇。”折合成米,它的深度大概在33米、十层楼那么高。瓦尔登湖,是一座倒立的塔。它的塔顶,深深扎在土地之央,根深水茂,源无止境。

瓦尔登湖又何须太大呢?这片一万两千年冰川融化形成的澄澈水泽,维持梭罗两年两个月零两天的日常,已足够丰富。梭罗在这里播种又收获,捕鱼又摘果,阅读又写作,迎客又交友,看湖水何时结冰,望林中何时化雪,观飞鸟在林间啁啾,察兔鼠在地板下做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瓦尔登湖就是他的全世界,在这里,他就是他自己的王。若有人问他,住得这么偏僻能干什么呢?他一准会回答你:“单是观察四季,就已经够忙了。”时间也不过是他垂钓的溪。他躺在他的溪上,过着自得其乐的慢生活。

虽然是阴天,是周一,又是傍晚,天气预报不久还会有雨。麻省的春天就是这样,一天之内,经历春夏秋冬、迎接阴晴风雨,都属正常。沙滩上仍有一些游人,可以想象它平日的热闹。孩童在湖岸上、湖水里嬉戏玩耍,和地球另一边的孩子一样欢笑打闹着,有挖沙的,有筑堡的,有打水仗的,有打水漂的。成年人们,有的坐在沙滩椅上吹风,虽然美国人实在太爱晒太阳了,可今天着实没有阳光。有个别不怕冷的,在不远处的湖水里游泳,不由不让人感叹,无论地球哪个地方,总有一些人的体格超乎常人,特别强壮耐冻。有的躺在沙滩上看书,一本书、一块面包、一瓶水。想象一下,换了是我,也可以在湖边逗留一天也不会寂寞。手里有书,便有了全世界,不是吗?看着眼前的美景,听着孩子们的欢笑声,我似乎一下子也松弛了下来,忘却了身后曾经有过的一切:烦恼、欲望、忙碌、焦躁……以及所有的身外负累,只愿凝神定气,目光专注,守着瓦尔登湖的澄澈和平静,度过残生。

眼前的沙滩虽然湿润,但依然是细沙粒粒。我脚上的网纱高跟鞋里外,已钻进了许多沙子。这让我觉出了我与这大自然的格格不入。曾几何时,自己是许过愿的,中年以后要重塑心态,回归自然,素面朝天,布衣裹身,再不为虚荣和俗世的欲望而委屈自己。看看脚下这鞋,看看眼前这水,竟然对瓦尔登湖和自身产生了几丝愧疚。

沿着瓦尔登湖东边的林荫小道,走不多远,穿过他时常举着望远镜观察飞鸟的湿地,就到了一块空地,这里就是梭罗的小木屋遗址了。树荫斑驳、松风阵阵,一边是春水荡漾波平如镜,一边是绿树掩映野花遍地,谁又会嘲笑这里的简陋呢?倒是在内心涌起一股敬佩的情绪来。遗址由数根用铁链围绕的石柱组成,木屋和柴房的地上各铺有一块石碑聊作介绍。遗址旁边,有众多粉丝们搬来一块块石头用于纪念他的石堆。石堆旁边立着的解说牌上写道:“我到林中生活,因为我想过一种深思熟虑的生活,只面对生活中最必要的事实,看看我能否学到生命教给我的一切,以便我将死时,确信我曾经真正地活过。”所有的一切,返璞归真,庄严肃穆,都在无声地捍卫着木屋曾有的领地和尊严。

住了两年两个月零两天后,梭罗离开瓦尔登湖畔这片他租住的爱默生家的世外桃源,仍然回到师友爱默生家里居住。而康科德,终因有了梭罗、《论自然》的作者爱默生、《红字》的作者霍桑、作家教育学家和《小妇人》的作者奥尔科特父女等文学巨匠,后来被亨利·詹姆斯称为“美国最大的小地方”。梭罗建造的小木屋,在他离开后不久就销声匿迹了。有人说,它先做了谷仓,又被后来租住的两位农民拆除;有人说,它毁于一场大火。梭罗后来对《瓦尔登湖》八易其稿,精心修改,于1854年出版。而五年内,也只卖出了两千册。直到梭罗1862年离世,也没有再版过。《瓦尔登湖》虽未给他带来生前之名,却为他奠定了经久不衰的身后之誉。如今,《瓦尔登湖》已享誉全世界,成为亿万读者掌中的心爱之物,仅在中国,就有45个译文版本之多。难怪诗人罗伯特·佛洛斯特会说:“这本书,超越了美国所有的一切。”有人说,《瓦尔登湖》在中国出名,是源于海子1989年自杀时,身边带的四本书里有一本就是《瓦尔登湖》,而且海子也写过一首叫《梭罗这人有脑子》的诗。这个说法的真假,恐怕只有出版社能说清了,但至少说明海子自杀之前,中国已有了《瓦尔登湖》。离开瓦尔登湖和小木屋后,我做了别的一点考证。据资料记载,1872年,梭罗的好友布朗森·奥尔科特、也就是《小妇人》作者奥尔科特的父亲,来到木屋遗址旁,凭记忆放下了第一块石头,以此标识这里是小木屋的遗址。1945年,梭罗离开这里近一百年之后,业余考古学家罗兰·罗宾斯在这里挖掘了三个月,终于发现了小木屋烟囱的地基石,真正确认了小木屋的确切遗址。

我在瓦尔登湖,发呆、沉思,任思绪天上地下乱飘逗留的时间,可能不足两小时两分零两秒,相比梭罗的两年两个月零两天,好比湖泊与水井、大江与小溪、森林之火与火柴之光、哲学与闪念之别。《瓦尔登湖》是湖是江是森林是哲学,我的思绪是井是溪是火柴是一闪念。好在我们的内里都是水与火,都是思想的水源和思考的火种结出的美好记忆。只是他的水火浩瀚炙热,我的水火浅薄渺小而已。一湖水也罢,一碗水也成;长明火炬也罢,寥寥火星也成,只要能润生活苟且之渴,能融处世清寒之冰,一世也好,一时也罢,终有止渴、取暖之功,善大善小,都算善焉。

平素的浮躁、嘈杂,俗世的艰难、利欲,带给人多少心灵的干涸和贫瘠,我们的生活,忙忙碌碌,欲望缠身。我们的环境,无序利用、严重污染。我们很少有停下脚步,聆听天簌之音,任万物生,知行合一,和大自然和谐相处的能力和时间。这个时候,多想想梭罗所说的吧:“无论你的生命如何卑贱,你要面对它,活好它;不要躲避它,更别用恶语咒骂它。它不比你更糟糕。你最富有的时候,也可能美德最贫瘠。”离开瓦尔登湖,我心的行囊里多了它,我把它藏在心里带走了。

我和它重新有了新的约定:“不要过你应该过的生活,过你想过的生活。”希望从此后,甩掉功名利禄的负累,远离俗世喧嚣的热闹,能够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淡泊心境,乘一匹梦中的马儿,用瓦尔登湖般澄澈的精神之水,滋润干涸的心灵,阅尽人间美好,走完恬淡宁静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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