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朓出守宣城考论

2018-02-19 23:55田丹丹
学术探索 2018年8期
关键词:宣城永明参军

田丹丹

(合肥工业大学 文法学院,安徽 宣城 242000)

谢朓是南齐著名文学家,与陶渊明、谢灵运并称为六朝三大诗人。谢朓曾任宣城太守,因而又称“谢宣城”,后世所编谢朓诗文集也多冠以“谢宣城”之名。谢朓任宣城太守时间只有不到两年,宣城太守并非他最高或任职最久的官职,但由于出守宣城郡期间他创作的诗歌数量多,文学价值高,影响深远,谢朓才以“谢宣城”见称。谢朓任宣城郡太守时期的文学创作一直广受关注,近几十年来,一些研究者考察谢朓出守宣城郡背后的政治原因,提出一些新见解。有一种观点认为宣城太守之任是齐明帝对谢朓不信任的表现,使得他备受打击。这一观点在目前学界有一定影响力,但笔者认为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一、谢朓任宣城太守前的仕历情况

谢朓出身于陈郡谢氏家族。陈郡谢氏自晋室南渡之后一直是士族高门。东晋初期谢鲲号为名士,官至豫章太守,死后追赠为太常,谥为康侯;谢鲲子谢尚官至给事中、尚书仆射,都督豫、 冀、幽、并四州,①见《晋书》卷79《谢尚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2071页。诸侄谢奕、谢安、谢万、谢铁、谢石也都任官清显。谢安曾力阻桓温篡逆,有功于晋室,其兄谢奕之子谢玄又领兵击退了前秦苻坚的大军,在淝水之战中取胜,陈郡谢氏在政治上达到顶峰,成为第一流高门甲族,和琅琊王氏并称“王谢”。

晋宋禅代之际,谢氏家族依然保持着高门地位,子弟多居清显之职,但在政治斗争中屡次受到冲击,进入萧齐之后情况也并未改善。谢朓生于宋孝武帝大明八年(464年),高祖是谢安次兄谢据,祖父谢述,父亲谢纬,母亲是宋文帝女长城公主。元嘉年间,谢朓家族卷入帝位之争。谢纬族兄谢晦②谢晦与谢纬都是谢据曾孙,是未出五服的宗亲。参与废黜杀害少帝刘义符和庐陵王刘义真,元嘉三年(426年)宋文帝以此为由将谢晦一家诛灭。③事见《宋书》卷44《谢晦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358~1360页。十数年后,谢述长子谢综与其舅范晔等人密谋废除文帝,元嘉二十年(445年)事泄,谢综、谢约伏诛,谢纬免死流放广州,最后虽遇赦回京,但最终只是做到正员郎中,官职与其高门身份并不相称。齐高帝建元四年(482年),谢朓“解褐豫章王(萧嶷)太尉行参军”。④见《南齐书》卷47《谢朓传》,中华书局,1972年,第825页,参见曹融南《谢朓事迹诗文系年》,《谢宣城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50页。东晋之后,以公府掾属起家成为士族出仕的一般常态,其中以参军、行参军起家的尤为常见,⑤参见(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44页。王伊同先生《五朝门第》第三章《高门在政治上之优遇》第二节《仕途》中即指出从刘宋时“参军亦贵游所历矣”,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45页。罗新本《两晋南朝入仕道路研究之一——两晋南朝的直接入仕》(《西南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4期,第84~93页)统计,从军府僚佐入仕者占直接入仕者40%,其中以参军、行参军人数最多。谢氏家族中以行参军起家的并不少见,如谢朓的叔祖谢裕“始为前军行参军、辅国参军事”,[1](P494)谢庄之子谢瀹“解褐车骑行参军”,[2](P763)谢朏“起家抚军法曹行参军”。[3](P261)豫章王萧嶷为齐高帝次子,永明初权重一时,谢朓以其府中行参军起家,与其高门身份基本相称,但由于家门衰微,他已经无法依靠家族平流进取。谢纬一门在刘宋遭受政治打击后,已是人丁单薄,正史中没有记载谢朓伯父谢综、谢约有子嗣,也未记载谢朓有兄弟。萧齐时陈郡谢氏中谢瀹、谢朏兄弟仍有一定政治地位,但他们同谢朓在亲族关系上已相当疏远,同谢朓很少来往。当时陈郡谢氏中谢超宗、谢璟和谢朓同属谢据一系,但他们的政治地位都不高。谢超宗是谢灵运孙,刘宋时以文章著称,为人恃才傲物,入齐后多次遭受冲击,永明初年因轻慢获罪赐死,其次子谢几卿后出仕,在萧梁代齐之前为太尉晋安王主簿。谢璟曾入竟陵王萧子良西邸,在萧梁代齐前任中书郎,齐末时官位尚不及谢朓,*《南史》卷19《谢裕传》附《谢璟传》:“(谢恂)子璟,少与从叔朓俱知名。齐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璟亦预焉,位中书郎”,第530页。都不足以给谢朓有力的政治支持。

家族无法为谢朓提供足够的政治支持,谢朓只能转而与权臣联姻,依附其他政治势力。据《南齐书·谢朓传》载,“(王)敬则女为谢朓妻”。[4](P827)王敬则“母为女巫”,曾“屠狗商贩,遍于三吴”,自谓“本南沙县吏”,刘宋时凭军功进取,后追随齐高帝萧道成,佐命有功,永明四年为侍中、中军将军,并与王俭一道“开府仪同三司”。*事见《南史》卷45《王敬则传》,又:“(王敬则)尝与暨阳县吏斗,谓曰:‘我若得为暨阳令,当鞭汝小吏背。’吏唾其面曰:‘汝得暨阳县,我亦得司徒公矣。’”可知王敬则早年确实以县吏起家,为人所轻贱,中华书局1975年,第1127页。谢朓与王敬则联姻是看中其权势,一般来说,南朝高门贵族注重婚宦,不仅仕宦求“清”,联姻的对象也要门第相当。朱智武《从墓志地名看东晋南朝陈郡谢氏之浮沉——南京出土6方谢氏墓志所载地名汇释》一文指出:南京出土的谢鲲等六方墓志中,共载谢氏联姻十四家二十五例,除顺阳范氏地位较低外,其余都是东渡江左的侨姓大族。[5]王敬则出身卑微,是典型的寒人,谢朓出身高门,他与王敬则家族联姻可谓婚姻“失类”,这种联姻完全是出于政治考虑,而婚姻“失类”也从一个侧面证实了谢氏家族的衰落。与这次联姻类似的是谢朓与萧衍的联姻。萧衍出身南兰陵萧氏,受齐明帝萧鸾重用,建武二年(495年)为太子中庶子,领羽林监,位在谢朓之上。*《梁书》卷1《武帝纪》,第2页。萧衍曾将次女许配谢谟,谢朓死后,萧衍代齐建梁,又以谢谟“门单”为由,将女儿改配,*《南史》卷19《谢谟传》,第535页。可见谢朓死后,谢谟已经无力支撑门庭。谢朓缺乏强有力的政治后台,与萧衍结亲和娶王敬则女为妻一样,都是与当时掌握实权的人物联姻,以期在政治上得到有力支持,重振家门。

永明年间(483~493年),谢朓政途较为平稳。《南齐书》记载,谢朓起家之后曾“度随王东中郎府”,此后又转为卫军王俭东阁祭酒。公府掾佐中,祭酒比行参军、参军要清显,卫将军王俭又是权重一时的士林领袖,安陆侯萧缅与王俭书称:“盛府元僚,实难其选”,“时人呼入俭府为芙蓉池”,[6](P615)谢朓居此职充分说明此时他的文学才能已得到士人认可。这之后谢朓转为太子舍人,也是东宫属官中的清显之职。永明八年(490年),巴东王、荆州刺史萧子响获罪身死,随郡王萧子隆继任荆州刺史,加镇西将军号,谢朓再次入随郡王军府为镇西功曹,后转为文学,与萧子隆一道赴荆州任所。宋齐时,行参军、参军、公府祭酒都是七品,而诸王友及文学是六品,谢朓转随郡王文学,品秩明显有所提升。在此之前,竟陵王萧子良“开西邸,招文学”,谢朓也参与其中,与沈约、王融、萧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并称“竟陵八友”。和萧子良一样,随郡王萧子隆也爱好文学,齐武帝称之为“吾家东阿”,《南齐书》载:“子隆在荆州,好辞赋,数集僚友,朓以文才,尤被赏爱,流连晤对,不舍日夕。”萧子隆对谢朓十分器重,但不久,“长史王秀之以朓年少相动,密以启闻”,齐武帝敕令谢朓还京,这件事约在永明十一年(493年)。*详细考证见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学史料丛考》,中华书局,2003年,第339页。回京后,谢朓迁为新安王萧昭文中军记室。

就在永明十一年,萧齐政局开始出现变动,谢朓的政治生涯也随之出现新动向。七月,齐武帝病逝,竟陵王萧子良与太孙萧昭业争夺帝位,尚书令萧鸾助萧昭业即位,萧子良失势,不久忧卒,萧鸾独揽大权。在萧鸾夺权期间谢朓有何表现,史料并没有明确记载。但萧鸾主政后,谢朓很快就以本官兼尚书殿中郎。萧鸾永明十一年为尚书令,隆昌元年又为录尚书事,谢朓兼任尚书殿中郎就在此期间,曹融南先生《谢朓事迹诗文系年》认为这是“受萧鸾接遇之始”,[7](P456)从此谢朓正式进入到中央任职。之后,萧鸾杀萧昭业,废其为郁林王,立新安王萧昭文为帝,进位骠骑大将军,开霸府。萧鸾霸府建立,用谢朓“为骠骑谘议,领记室,掌霸府文笔。又掌中书诏诰”,“骠骑谘议”即“骠骑谘议参军”,谘议参军在军府掾属中地位很高,仅次于长史、司马,政治前景非常可观。记室即记室参军,“掌文墨章表启奏”,常由其他掾属兼任,[8](P200)谢朓被任为记室主要是由于他的文才和门第。南朝帝位禅代往往会经历霸府政治,为府主进一步称帝做铺垫,霸府掾属则是为登基后组建新政权做准备。*《南史》卷20《谢弘徵传》附《谢胐传》:“明帝谋入嗣位,引朝廷旧臣”。参见陶贤都《魏晋南北朝霸府与霸府政治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59~161页。

经历了霸府掾属之后,谢朓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仕途的另一阶段,开始进入中央任职。谢朓所撰《海陵王墓志》,题为“长兼中书侍郎谢朓撰”, 海陵王即萧昭文,建武元年十月萧鸾登基,十一月萧昭文卒,则谢朓“长兼中书侍郎”应在建武元年十一月之前。李孟、曹旭《谢朓年谱汇考》指出“长兼”是一种任职方式,品位低于正员。*《中古文学研究·中古作家年谱辑要(卷三)》,第86页。之后他曾又“除秘书丞,未拜,仍转中书郎”,中书郎即中书侍郎,是五品中的清显之职,这次任职是正员,较之前又有提升,在这之后他才出任宣城太守。谢朓在《赋贫民田》一诗中 “中岁历三台”一句,就是指这一年中历任尚书殿中、秘书丞、中书数职。

谢朓出守宣城之前的仕历情况如上,我们拿他和同时其他几位文士的做个比较,就会发现他在永明年间虽然迁转平稳,但升迁速度并不是很快:

萧衍,起家巴陵王南中郎法曹行参军,迁卫将军王俭东阁祭酒……累迁随王镇西谘议参军,寻以皇考艰去职。明帝辅政,起高祖为宁朔将军,镇寿春。服阕,除太子庶子,给事黄门侍郎,入直殿省。(《梁书》卷1)

王融,举秀才。晋安王南中郎板行参军,坐公事免。竟陵王司徒板法曹行参军,迁太子舍人……寻迁丹阳丞,中书郎……会虏动,竟陵王子良于东府募人板融宁朔将军、军主。(《南齐书》卷47)

任昉,丹阳尹刘秉辟为主簿。时昉年十六,以气忤秉子。久之为奉朝请,举兖州秀才,拜太常博士,迁征北行参军。永明初卫将军王俭领丹阳尹,复引为主簿……迁司徒刑狱参军事,入为尚书殿中郎,转司徒竟陵王记室参军,以父忧去职……服除,拜太子歩兵校尉、管东宫书记。(《梁书》卷14)

萧琛,起家齐太学博士……(王)俭为丹阳尹,辟为主簿,举为南徐州秀才,累迁司徒记室。永明九年,魏始通好,琛再衔命至桑干,还为通直散骑侍郎……迁司徒右长史。出为晋熙王长史、行南徐州事。(《梁书》卷26)

以上这几位文士年岁都与谢朓相仿,其中,萧衍与谢朓同岁,王融小谢朓三岁,这两人门第、起家也与谢朓相近,永明末,萧衍迁谘议参军,王融迁中书郎,并且品轶都在谢朓之上(谢朓时为随郡王文学)。任昉比谢朓年长四岁,在丁忧之前已经入为尚书殿中郎,萧琛也因出使之功,由司徒记室入为通直散骑侍郎,比谢朓早一步入为王官。和他们相比,谢朓在永明年间的迁转情况不算特别理想。

而相比永明年间,萧鸾主政后,谢朓迁转频繁,升迁速度明显加快,一方面是多年迁转之后谢朓已经拥有了一定政治资历,另一方面显然是萧鸾的恩遇所致,故而《酬德赋》中回忆:“事紫泥之秘勿,腰青緺而容与,沾后惠以朅来,竟卒获其笑语”,谓己掌握中书诏诰,关乎机要,表达了对萧鸾的感激之情。可见建武初年,萧鸾对谢朓是较为信任和重用的。

二、出守宣城的政治意义

齐明帝建武二年,谢朓出守宣城。谢朓一直把建康当作故乡,离开建康出守之时,他在《京路夜发》《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等诗中表达过对于都城建康的不舍和思念,有学者因而将谢朓出守宣城视为仕途失意或萧鸾对谢朓不信任的表现,多从齐明帝萧鸾猜忌性格及王敬则与谢朓的翁婿关系立论。李猛《谢朓年谱汇考》中所论,萧鸾的猜忌,主要是针对握有权势的高武诸王、旧臣,其他方面还是相对较宽松。*《中古文学研究·中古作家年谱辑要(卷三)》,90页。萧鸾由旁支夺权即位,统治基础并不十分稳定,对士林多采取积极拉拢的态度,建霸府后积极拉拢朝中大臣和高门士族。虽然谢朓是高武旧臣王敬则女婿,但他“门单”势孤,对萧鸾并不构成威胁,并且还和依附萧鸾的萧衍过从甚密,*《中古文学史料丛考》中《谢朓与永明末政局》条认为谢朓得萧鸾恩遇与萧衍有很大关系:“朓之见信明帝,盖别有因。疑其返都,见子良大势已去,即转而附明帝,故得入霸府。又以子谟与梁武次女婚事,结好梁武,而梁武本附明帝者也”。曹道衡,沈玉成著,中华书局,2003年,第408~409页。故而萧鸾对谢朓表现出信任重用,以便利用他的文才为自己服务。

我们应该认识到出守外任的确是离开政治中心,但不能简单认定由中央外任就是仕途不顺。首先,从品秩上来看,齐明帝主政期间,谢朓受到恩遇,出守宣城郡之前任中书侍郎,中书侍郎是五品中清显之职,郡国太守、内史同样为五品,他出守之地宣城郡下辖广德、淮安、宛陵等十一县,是大郡,对当时的南朝政府有重要意义:从地理上来看,宣城临近南京,是近畿要地,因为地理位置重要,南朝出任宣城太守或内史者多为皇族和高门甲族。*胡阿祥《先唐时代之宣城:江南奥壤,山水诗都》,《安徽史学》2016年第3期,第130~137页。谢朓《在郡卧病呈沈尚书》中“淮阳股肱守,高卧犹在兹”,就将自己出守宣城比作西汉季布出守河东、汲黯出守淮阳,“股肱守”原指季布所出守的河东郡是近畿大郡,*《汉书》卷37《英布传》:“布为河东守……上默然,惭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中华书局1962年,第1977页。参见《谢宣城集校注》,第331页。关系重大,这里用西汉河东郡比喻萧齐时宣城郡,印证了宣城郡在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另外,在齐明帝萧鸾时期,宣城地位较为特殊,是所谓的“龙兴之地”。早在刘宋升明二年(479年),萧鸾就曾为淮南宣城二郡太守。延兴元年(494年),萧鸾立萧昭文为帝,进骠骑大将军号,同时封宣城郡公,后又进为宣城王,由宣城王进而称帝。由于宣城这一特殊地位,让谢朓出守宣城正说明了萧鸾对谢朓的重用和信任。而谢朓在诗歌中也表达过对此次外任的重视,如《始之宣城郡》中“幸沾云雨庆,方辔参多士”,“烹鲜止贪竞,共治属廉耻”,既感念萧鸾的恩德,又有励精图治之意,《赋贫农田》首句“假遇非将迎,靖共延殊庆”感恩颂德,“既微三载道,庶藉两歧咏”,“俾而仓廪实,余从谷口郑”,则是以古时政绩卓著的地方官自比,这些也都从侧面说明宣城太守一职的重要。

如果从经济的角度来看,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一诗中“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自言宣城之任可以充分满足怀禄之愿。这一说法并非虚言,在南朝一般的太守内史秩二千石,如吴郡、会稽、宣城这样的大郡太守多加秩至中二千石,*《汉书》卷37《英布传》:“布为河东守……上默然,惭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中华书局1962年,第1977页。参见《谢宣城集校注》,第227页。基本俸禄并不低于同一级的中央官员。并且外任官员除了基本俸禄禄田之外,还享受“送故迎新”“杂供给”等制度允许的额外收入,实际收入远超同一级别的中央官员,*黄惠贤、陈锋,《中国俸禄制度史》,武汉大学出版社1996年,74页。故而一些中央官员甚至会主动要求外任太守或刺史,以获取经济利益,比如谢颢就曾“以母老须养,出为安成内史”。[2](762)宣城是临近京畿的大郡,开发较早,工商业十分发达,《宋书·刘敬宣传》:“宣城多山县,郡旧立屯,以供府郡费用,前人多发调工巧,造作器物”,[9](P1412)由此可以推断,宣城太守在俸禄外的额外收入应该是相当可观的。

最后,从南朝官员的一般迁转情况来看,由中央外任太守、刺史等是很平常的事情,并不一定出于什么特殊的政治原因,很多官员在外任后不久就回到中央任原职甚至进一步高升,如:

褚澄,尚宋文帝女庐江公主,拜驸马都尉。历官清显,善医术。建元中为吴郡太守……寻迁左民尚书。(《南齐书》卷23)

刘善明,除善明为屯骑校尉,出为海陵太守……还为后军将军、直阁。(《南齐书》卷28)

王琨,累至左军谘议领录事。出为宣城太守,司徒从事中郎,义兴太守……还为北中郎长史,黄门郎,宁朔将军,东阳太守。(《南齐书》卷32)

谢瀹,迁司徒左长史,出为吴兴太守……在郡称为美绩,母丧去官,服阕,为吏部尚书。(《南齐书》卷43)

谢朓和当时许多士人一样由行参军起家,经过多次迁转,在由中书侍郎出守宣城之前他还没有外任的经历,这次外任宣城太守不到两年,他就又重任中书侍郎,回到中央任职,之后在建武四年,他又再次外任南东海太守,并且以晋安王谘议参军的身份“行南徐州事”,后因启报王敬则谋反,受赏迁为尚书吏部郎,萧遥光与徐孝嗣等联名启诛谢朓时谓此次升迁为“自尔升擢,超越伦伍”,[4](P827)可见在宣城之任以后,谢朓在政治上是持续上升的。

由上述论述可知,谢朓出守宣城只是一次极其平常的迁转,是为日后的进一步升迁做铺垫。在谢朓十多年的仕宦生涯中,宣城之任不到两年,时间较短,实际上带有过渡阶段的色彩。《南史》记述人物仕历往往较《南齐书》简略,《南史·谢朓传》对谢朓出任宣城一事略而不记,可能就是认为这一任职在谢朓仕历中并不是很重要。而出守宣城并非苦差,也并不意味着仕途失意。相反的,谢朓经历了出守之后,回到建康不久就迎来新的升迁机会,但他也像父辈一样深陷皇权争夺的漩涡中,下狱诛死,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三、谢朓的宣城之任与山水诗创作

虽然出守宣城在谢朓的政治历程中只是一个过渡阶段,但这段经历对他的文学创作乃至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评价却有着重大意义。谢朓在永明年间与诸文士唱和,有许多咏物、酬答诗歌,这些诗歌多平仄调协,描写人情物态委婉生动,具有“永明体”的特点,说明他深受当时诗歌潮流影响。创作于永明年间的诗歌为谢朓赢得了文名,但他诗歌创作的高潮却是在宣城时期,这一时期的创作多为山水诗。在谢朓之前,谢灵运以山水诗见长,多有秀句,对山水文学的确立有突出贡献,但谢灵运山水诗多有板滞典重、过于险奇之病,而谢朓写山水多情景交融,意境圆融,语言自然清丽,标志着山水诗走向成熟。谢朓现存的山水诗多作于宣城任上,在宣城期间创作的诗歌总数约占他现存诗作三分之一以上,*参见王仲镛《读谢朓的宣城诗》,茆家培、李子龙主编《谢朓与李白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3~4页。故而后世称其“谢宣城”。

宣城之任对谢朓来说,是暂时离开了政治和权力中心,带有“吏隐”的色彩,谢朓在宣城期间诗歌创作取得的成就,除了永明年间的创作经验积累,还得益于这段“吏隐”时光给予了足够的创作空间。由于家族的不幸遭遇和政局动荡、仕途艰难,谢朓对政治的残酷性有清醒的认识,他心怀隐逸之思,但始终无法完全放弃政治,只能选择“吏隐”。在他十余年的政治生涯中,至少有三次离开建康,一次是永明末年,作为随郡王萧子隆僚属随之赴荆州,一次是出守宣城,还有一次是出守南东海。这其中荆州之行因王秀之密启告终,紧接着就是政局巨变,出守南东海任上又遇王敬则谋反,只有宣城太守任上相对平静,暂时避开了政治争端。谢朓的诗歌如《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中“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始之宣城郡》中“心迹苦未并,忧欢将十祀”“江海虽未从,山林于此始”等句,都包含着对“吏隐”生活的向往和期待。到任宣城之后,“吏隐”生活真正实现,处理政务之余,游览当地山水,和郡中僚属联句唱和,谢朓也以“府君”的身份成为主导人物,*参见《谢宣城集》中《祀敬亭山春雨》《往敬亭山路中》联句。这样的文学创作气氛相对轻松自由,给诗人充分的创作空间,让诗人得以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并获得进一步的提高。

在谢朓的宣城诗作中,有对家乡故友的思念之情,也有对政治斗争的畏惧和对隐逸的向往,但不应当因此简单地认定此时谢朓此任就是仕途受挫,并把谢朓的宣城诗放在政治受挫的背景下解读。出守宣城在谢朓的政治生涯中并非荣升,也谈不上贬谪受挫,只是一次平常的迁转,这段任职经历甚至被《南史》省略。但谢朓在此任上实现了难得的“吏隐”,有了较为轻松自由的创作空间,迎来了创作的高潮,而数年后谢朓陷入政治漩涡以悲剧收场,令人叹惋,也让宣城诗作成为谢朓诗歌创作最后的高峰,成为文学史上一段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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