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麒麟
(华侨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泰国自1932年通过一群留学英国归来的青年军官发动军事政变而建立起君主立宪政体,开启了民主化进程。然而,随后的民主化可谓是命运多舛,泰国绝大多数时段都处于军人政权统治之下,而民主时段则很短暂,通过民主选举上台的文人政府都没有任满一届。泰国民主的这一番境遇在1992年的“五月事件”之后,似乎出现了转机。尤其是在1997年新宪法颁布之后,泰国连续出现了任满一届的川立派和他信文人政府,这让民主化研究者非常自信地认为,泰国已经摆脱了之前军人威权政权与民主政权交替的困境,全球第三波的民主已经在泰国扎稳脚跟。然而,2006年至今,一系列的街头运动再次搅乱泰国政局,2006年9月和2014年5月的两次军事政变让泰国民主出现崩溃现象。这不仅打碎了民主化研究者一厢情愿的美梦,而且使得泰国再次成为民主化研究的重要对象。
民主化被视为一种以西式“党争民主”为形态的政治转型和稳固的进程,而军人、国王以及不平等的社会经济结构又被视为泰国民主生活中独特的环境要素。那么,这里便面临一个问题:泰国自2006年以来的民主困境是特殊个案,还是亨廷顿所谓的第三波民主化的普遍现象?换言之,泰国的民主困境是泰国上述独特要素使然,还是西式“党争民主”本身的内在弊病使然?这涉及如何理解和剖析泰国民主困境的形成机理问题。为此,本文试图通过厘清西式“党争民主”的内部要素与泰国独特的环境要素之间的关系,来理解和剖析泰国民主困境的形成机理,以揭示出泰国民主困境的症结所在。
2006年以来的一系列街头运动和两次军事政变,再次掀起了学术界对泰国民主困境问题的研究热潮。从目前所掌握的文献看,这方面的研究多集中在泰国民主困境成因的探究上。
众所周知,泰国素来有军人干政的传统,自1932年开启民主化进程以来,就发生了18次军事政变,出现了多次的军人政府,甚至目前还处于军人代理政府时期。因此,有些学者认为军人干政的历史传统是泰国民主困境的重要成因。[1][2][3](P46~49)不可否认,由于泰国民主困境的最极端形式就是民主崩溃,而这是由军人发动军事政变直接导致的,因而军人问题是理解泰国民主困境的重要视角。但这并不意味着军人干政的历史传统与军事政变、民主崩溃之间有着直接的必然联系。如果它们之间存在着直接的必然联系,那么为何泰国还会出现军人主动让出政权、进行民主建设的情形,为何还会有20世纪90年代初到2006年之间长达10多年的文人政府时期?与此相关的问题是,是什么因素引发了军事政变?显然,为了更好地揭示泰国民主困境的成因,还需要进一步解释军事政变的成因。
从2006年和2014年的两次军事政变可以发现,军人是在不断升级的街头运动之后,才发动军事政变的。就此意义而言,街头运动作为泰国民主困境的另一表现,算是军事政变的一个前序原因。为此,一些学者又试图从不平等的社会经济结构视角来分析街头运动的原因,并以此作为军事政变和民主困境的成因。在这些学者看来,正是因为泰国的城乡区域经济发展不平衡,不同社会阶级的收入分配不平等,才导致了下层阶级代表的“红衫军”与中上层阶级代表的“黄衫军”的街头对峙,使泰国民主陷入街头运动和军事政变的困境。[4][5][6](P1~20)应该说,不平等的社会经济结构会对民主的稳固产生不利影响,这个观点被许多其他研究所发现。[7][8](P495~516)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不平等的社会经济结构与街头运动之间存在着直接的必然联系。毕竟不平等的社会经济结构实际上是不会主动去引发街头运动和影响民主巩固的,而只有借助一定的动员机制才能直接产生影响。换言之,不平等的社会经济结构需要借助一定的中间变量,才能有效地来剖析泰国街头运动乃至民主困境的成因。
除了军人干政传统和不平等的社会经济结构之外,还有学者从泰国特色的国王地位来解释泰国民主困境的成因。他们认为,正是作为传统保守势力的国王,在泰国政治和人民心目中的影响力过大,使得其对政治事态所施加的影响力,如对军事政变的纵容和默许,往往会影响到泰国民主的稳固。[1][9]不可否认,国王的特殊地位和作用是泰国民主困境的重要影响因素。但是,这并无法解释为何会发生街头运动,并不能完全解释军事政变为何会发生。显然,国王的特殊地位和作用也不是泰国民主困境的主要原因。
除了从上述军人干政传统、社会经济结构和国王地位等特殊的环境要素之外,一些学者从民主政治运作的内部要素来探寻泰国民主困境的成因。其中,一些学者认为,政客他信的腐败是泰国民主困境的重要成因。[1][9][10]众所周知,他信的腐败丑闻引发了“黄衫军”的不满,从而产生街头抗议,但是这并无法解释“红衫军”的街头运动,无法解释“红衫军”和“黄衫军”之间的对峙,从而无法有效地解释泰国民主困境的成因。另外,还有学者认为,宪法法院中立性不足、宪法更改频繁等法制方面的建设滞后,也是泰国民主困境的重要成因。[1][4][11](P333~355)不可否认,宪法法院对泰爱泰党、人民力量党以及为泰党等亲他信政党的解散裁定,引发了“红衫军”的不满和街头运动,但我们要追问的是,宪法法院为何要做这样的裁定?显然,这需要结合其他因素进一步说明。此外,还有些学者从作为西式民主核心支柱之一的政党制度视角来解释他信的腐败,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解释泰国民主困境的成因。[1][12][13][14]但是,现有研究主要是借助政党的社会根基、组织和适应性等制度化指标来分析政党的社会整合能力不足问题,并以此作为泰国民主困境的成因,却忽视了政党政治有序运作的共识前提,遗漏了泰国政党社会整合能力不足的共识危机成因。
综上所述,虽然目前关于泰国民主困境成因的研究,已经有部分学者触及民主政治运作的内部要素上,但较多的分析还是集中在军人、国王和社会经济结构等泰国独特的环境要素上。另外,尽管已有学者从民主政治的内部运作层面寻找泰国民主困境的诱因,而且也抓到了政党政治这一核心诱因,但是,对政党政治诱因的分析,还停留在政党政治的社会整合能力层面上,而未能深入到其背后的共识危机问题。鉴于此,本文试图从作为民主有序运作前提的政党政治共识视角,阐述由政党竞争所诱发的政党政治共识危机是如何引发街头运动,进而导致军事政变的,并借此来剖析泰国民主困境的形成机理。
以政党竞争、执掌、参与或干预国家政权并对社会产生影响为要义的政党政治,是为了顺应西方民主政治发展的需要而产生的。作为政党政治生活的主体,政党通过利益表达、利益综合、竞选组织和政府治理等方式,成为国家与社会之间的联系中介,发挥着社会整合的基本功能,从而成为西方民主政治运作的轴承。据此,政党政治才成为现代西方民主政治的存在形式,才被广泛视为西方民主政治的代名词。二战后,为了顺应冷战需要,西方民主政治更是直接被定义为“党争民主”,从而成为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评判标准和标志特征。在此情形下,竞争型的政党政治成为民主化的核心评判标准。
当然,政党之间的竞争欲发挥社会整合的功能,促成西方民主政治的有序运作,是以一定的政治共识为前提的。一般而言,政党政治共识指涉的是,作为西方政党政治主体的各个政党在有关政党政治生活的价值观念和规范准则等方面所享有的共同认同。对于政党政治共识,我们可以依据美国民主理论大师乔万尼·萨托利的政治共识结构层次划分方法,来具体理解它对于民主有序运作的前提作用。
政党的国家共识是属于最高层次的政党政治共识,它指涉的是各个政党必须要有共同的国家认同,包括对国家的存在价值及规模边界的共同认同。由于民族国家是现代民主政治的场域条件,[15](P52~57)美国民主理论大师约瑟夫·熊彼特才指出,“只有所有起作用的利益集团实际上不但一致地忠于国家,而且一致地忠于现存社会的结构原则的时候,民主政府才能充分发挥其有利条件。无论何时,这些原则受到怀疑,引起了国家分裂为两个敌对阵营的争论,民主政治就在不利条件下运行。一旦涉及的各项利益与理想是人民拒绝与之妥协的利益与理想,民主政治可能根本运行不了。”[16][P429]
政党的政体共识是属于中间层次的政党政治共识。它指涉的是,为了维系国家共同体的存在,各个政党在宪政体制层面和选举制度等具体制度规则层面上,都要取得共识。显然,若在民主与非民主政体偏好问题上,政党无法取得共识,那么极有可能直接促使民主崩溃。若是在选举制度等具体制度规则层面上,无法取得共识,也将无法使得民主得以有序运作。在多元族群国家中,政党若无法在政体上取得共识,将很有可能激化既有的族群分裂,导致国家认同的危机,即国家共识危机。
政党的政策共识,是属于最低层次的政党政治共识。它指涉的是,为了维系政体乃至国家的共识,各个政党要在对政策异见者采取协商和包容的态度,以及政策的公共性价值原则问题上,都应享有共同的认同。在某种意义上,通过公共政策输出,实现和满足社会的公共利益诉求,是政党能否真正实现社会整合的关键所在,因而也就成为以政党政治作为存在形式的民主的有序运作的关键所在。就此意义而言,政党的政策共识,将有助于维系政体共识乃至国家共识,从而成为民主有序运作的根基。
由上可以看出,政党政治共识是政党竞争的前提条件,是民主有序运作的前提条件,它可以分为国家共识、政体共识和政策共识三个层次,其中,政策共识将助力政体共识,进而助力国家共识。然而,由于政党的“派系”天性、“寡头统治”倾向以及“经济人”行为,致使政党竞争除了社会整合面向之外,还会呈现出社会分裂的面向,[15](P33~37)从而有可能破坏政党政治共识,出现政党政治共识危机,也由此造就了政党竞争的共识困境。政党政治共识危机,是指各个政党在有关政党政治生活的价值观念和规范准则等方面未能享有共同认同。其中,若政党出现政治共识危机,将有可能导致政体共识危机,进而有可能导致国家共识危机,而这样的政党政治共识危机,将无法保证政党的有序竞争,也就将无法保证民主的有序运作,甚至会导致民主崩溃。2006年以来泰国出现的民主困境,就是由政党竞争所诱发的政党政治共识危机所引起的。
虽然泰国早在1932年就开启了民主化进程,但其民主化进程步履蹒跚,经常被军事政变和军人政权所打断。而这一现象在亨廷顿所谓的全球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席卷之下,在1992年的“五月事件”之后,获得了很大的改观。泰国的军人政府被迫下台,产生了文人政府。尤其是1997年宪法从内阁成员不得兼任议员、选举的专门管理、参议员的直接选举、政党活动以及新闻自由等方面,带来更多的民主实践空间,该宪法被视为泰国真正确立起西式“党争民主”,真正完成民主转型的标志。泰国也因此被视为“东南亚地区中实行民主最为彻底的国家”。[17](P326)
1997年宪法颁布之后,泰国政府在政治实践层面,积极促进军人职业化和中立化,并于1999年举行了史上首次的参议院选举,2001年举行众议院选举。在2001年大选中,由他信领导的泰爱泰党,以泰国史上首次由单个政党在议会选举中赢得绝对多数席位的方式赢得选举,他信自己也成为新一届政府总理,并且于2005年实现连任。持续10多年的民主选举以及政府能够届满现象,在泰国民主史上是首次。因此,在许多人看来,这一切似乎说明泰国的民主已经稳固了。然而,以2006年1月他信对新加坡出售家族电信公司的股份时没有缴税的“售股丑闻”为导火索,由“人民民主联盟”组织领导,代表商人、公务员、军队和城市居民等中上层阶级利益的“黄衫军”反他信街头运动,扰乱了泰国政局,再次让人对泰国民主稳固的结论开始持怀疑态度。
迫于“黄衫军”街头运动的压力,他信解散了众议院,并于2006年4月提前举行大选。由于民主党、泰国党和大众党等三大反对党的联合抵制导致部分选区未能依法产生议员,选举被宪法法院裁定无效,又被决定改期进行。但是,反对派则表示不愿再次在选举中面对他信,又开始发动街头运动。为了平息政局动荡,恢复社会和经济秩序,趁他信赴美参加联合国大会之际,泰国军人集团在2006年9月19日发动了政变,推翻了他信政府,解散了议会,终止1997年宪法,成立由军警组成的“国家安全委员会”来接管国家政权。时隔15年再次发生军事政变,彻底否定了泰国民主已经稳固的论断。
他信的海外流亡以及他信政府的倒台,随即引发了由“反独裁民主联盟”领导,以农民与城市低收入者等下层阶级为代表,支持他信的“红衫军”的持续街头运动。迫于“红衫军”街头运动的压力,军人集团在发动军事政变后,于2007年8月主持制定了新宪法,并举行了大选,成立了以亲他信的沙马为总理的文人政府。这才使得“红衫军”的街头运动暂告一段落。然而,由于沙马政府及其随后的他信妹夫颂猜为首的政府都是亲他信的,因而“黄衫军”持续举行大规模的反政府街头运动,先后指责沙马和颂猜政府是他信的傀儡,要求他们下台。在“黄衫军”的街头抗议和施压下,反他信的阿披实政府得以上台,也才使得“黄衫军”的街头运动得以停止。
由于阿披实政府是自2007年大选以来首个反他信的政府,因而“反独裁民主联盟”又发动“红衫军”进行街头运动,拒绝承认在军方压力之下直接由众议院议员选举产生的不具有合法性的阿披实政府,要求重新选举新的政府,并要求让他信无罪回国。“红衫军”的街头运动愈演愈烈,致使2009年的东盟首脑峰会被迫取消,2010还年占领曼谷商业区数个月。最终,阿披实政府派军队强行驱散“红衫军”,造成了军民流血冲突的惨状,也才使“红衫军”街头运动被迫停止。
在随后的2011年大选中,无从政经验的他信妹妹英拉为首的为泰党赢得选举,英拉当选为泰国历史上首位女总理。在英拉政府执政不久,反他信集团又开始蠢蠢欲动。尤其是在2013年英拉政府试图通过修订宪法的方式来引入特赦法案。而这一举动被认为是在为他信回国免受牢狱之灾开路,因而受到反对派民主党的强烈反对,由此引发以“黄衫军”领袖素贴为首的“人民民主改革委员会”所组织的街头运动。迫于压力,英拉政府解散议会,并于2014年2月提前举行大选。但是,由于反对派民主党和“黄衫军”街头运动的抵制,使得这次大选逾期举行,从而被宪法法院裁定无效。另外,宪法法院还以将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长他汶违法调离的理由,终止英拉的看守总理资格。此外,英拉被以无视和放任大米收购计划执行腐败的失职罪名受到指控。为此,支持英拉政府的“红衫军”则再次进行街头运动,从而与“黄衫军”再次形成对峙状态。
随后,在“红衫军”的组织“反独裁民主联盟”和“黄衫军”的组织“人民民主改革委员会”之间进行政治调解失败后,以巴育为首的军人集团于2014年5月22日宣布政变,由军方组织“全国维持和平与秩序委员会”来接管国家行政事务,泰国再次遭遇民主崩溃。在政变不久后,军人政府推出了新宪法草案,却遭到了否决。2016年8月,军人政府推出的新宪法才获得公投通过,到2017年4月6日才由新国王签署正式颁布实施。依据新宪法,泰国新的大选预计到2018年9月至10月间才能举行。因此,目前泰国仍然处于军人代理政府阶段。
自2006年以来的10多年间,泰国遭遇到一系列街头运动和两次军事政变的民主困境。军事政变往往在严重的街头运动之后出现,致使泰国民主似乎陷入到街头运动和军事政变交替进行的恶性循环之中。
国王地位及政治影响力、军人干政传统以及贫富分化的社会结构这些被视为泰国的特色,是自1992年尤其是1997年真正完成民主转型以来泰国民主政治运作的环境要素。但是,这些要素并不是泰国自2006年以来以街头运动和军事政变为表现形式的民主困境的诱因。欲探究泰国民主困境的诱因,应该从民主的内部运作着手。
泰国自1992年开始卷入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实行西式“党争民主”。因此,政党成为泰国民主运作的内部核心要素,政党政治成为泰国民主的存在形式,政党竞争成为泰国民主的主轴。如前文所述,政党要在国家、政体和政策层面达成共识,这是政党竞争和民主有序运作的前提条件。就此意义而言,泰国民主困境的诱因就是政党竞争,其症结在于政党竞争所诱发的政党政治共识危机。政党的政策共识危机往往会导致政体共识危机,甚至国家共识危机。就泰国而言,正因为政党竞争所诱发的政策共识危机,才导致了政体共识危机,也才引发了街头运动,进而导致了军事政变。
1997年宪法颁布后,他信所领导的泰爱泰党在竞争的刺激下,首先施行民粹政策,从而造就了政党的政策共识危机。泰爱泰党凭借着“新思维、新做法,为国民服务”的竞选口号,以及扶贫发展的民粹政策承诺,赢得占泰国总人口70%的农民等下层阶级的支持,从而赢得了2001年大选的胜利,顺利成为议会的第一大党,成为执政党,他信也由此出任泰国第23任总理。[18](P118)泰爱泰党执政后,切实推出“100万铢乡村基金计划”“30铢治百病计划”以及“一村一产品计划”等惠农措施,积极兑现选前的承诺。[19](P322~323)这些民粹政策使广大下层阶级尤其是农民获得了巨大的实惠,为泰爱泰党赢得了广泛的支持率,从而使得泰爱泰党再次赢得2005年大选,他信实现连任,成为泰国史上首位实现连任的总理。然而,作为执政党的泰爱泰党施行民粹政策,表征出的却是政党的政策共识危机。毕竟政策的公共性集中体现在维护和实现全体社会成员的公共利益,而泰爱泰党的民粹政策不仅只维护和实现农民等下层阶级的利益,而且还通过控制媒体自由,多征税等损害中上层阶级利益的方式来施行的,因而这种“劫富济贫”式的政策,显然未能对民主党等反对党及其所代表的中上层阶级的利益诉求采取包容和维护态度,未能在政策的公共性价值原则上取得认同,从而造成政党的政策共识危机。这样的政策共识危机,便引起了民主党等反对派的不满,他们在背后支持“黄衫军”的街头运动,拒绝接受2005年大选的结果,要求他信下台,这就意味着在选举制度规则上出现了认同危机,从而出现了政党的政体共识危机。由政党的政体共识危机所引发的“黄衫军”的街头运动,最终引发了国王默许的2006年军事政变,将整个民主政体直接推翻。
虽然2006年的军事政变结束了他信政府,随后也解散了泰爱泰党,但由泰爱泰党所造就的政党政治共识危机的影响依然持续着。具体而言,虽然泰爱泰党化身、亲他信的人民力量党赢得了2007年的大选,成为执政党,但执政不到一年,其间还经历了沙马和颂猜两任政府。这其中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人民力量党试图通过修订宪法,协助他信等泰爱泰党原有领导层重返政坛。这必然引起那些被泰爱泰党的民粹政策所伤害的民主党等反对党的不满,同时使得围绕着议员直选和任命的比例问题而产生的选举制度争执更加凸显,政党的政体共识危机再次凸显出来,从而再次引发了“黄衫军”持续的街头运动。在此情形下,人民力量党也就被宪法法院裁定解散,民主党的领袖阿披实也才由众议院直接选举为新任总理。而亲他信的“红衫军”却以阿披实政府不是通过大选产生的为由,拒绝承认该政府的合法性,从而发动了大规模的街头运动。迫于压力,阿披实政府在2011年举行大选,而亲他信的反对党为泰党赢得了选举,成为执政党,英拉政府也由此上台。执政初期,为泰党比较注重平衡与民主党、军队集团和国王等势力的关系,政党之间存在着一定程度的政策共识乃至政体共识。不久之后,为泰党又开始延续泰爱泰党的民粹政策风格,推行农民大米收购计划,再次造就新的政策共识危机。尤其是为了让他信无罪回国,为泰党更是推动通过赦免法案,再次引起了民主党等反对党及其所支持的“黄衫军”的强烈不满,再次造就政党的政体共识危机,随即引发了“黄衫军”的广泛街头运动,最终导致2014年的军事政变。
综观2006年以来的泰国,正是由于政党竞争所诱发的政党的政策共识危机,才导致了政党的政体共识危机,也才引发了“红衫军”“黄衫军”的街头运动,进而导致了两次军事政变,致使泰国民主陷入困境之中。不幸中的万幸是,尽管泰国南部存在着马来族的民族问题,但由于专门的族群政党组织缺失,政党的民族主义倾向比较弱,政党的政策共识危机不带有民族主义的色彩,才没有升级为政党的国家共识危机。
综上所述,正是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席卷下,泰国于1997年真正完成了民主转型,实行了西式“党争民主”,政党竞争成为主轴。然而,政党竞争却诱发了政党在政策和政体方面的共识危机,从而将国王地位、军人干政传统以及不平等的社会经济结构等独特的环境要素激活起来,促成了自2006年以来的一系列街头运动和两次军事政变,致使泰国民主陷入困境之中。简言之,政党竞争所诱发的政党政治共识危机,是泰国民主困境的症结所在。这也就证明了政党政治共识对于民主有序运作的重要性,同时也反映出西式“党争民主”下政党竞争的共识困境,即政党竞争需要政治共识作为前提,可是它又会诱发政治共识危机。因此,泰国2006年以来的民主困境,主要是由政党竞争所诱发的政党政治共识危机这一民主政治内部运作问题导致的,并不是简单地由国王、军人和社会经济结构等独特的环境要素所导致的。由政党竞争诱发的政党政治共识危机问题,在乌克兰和“阿拉伯之春”的国家中也普遍存在着,也是这些国家民主动荡不安的主要原因所在。就此意义而言,泰国自2006年以来的民主困境,并不是特殊的个案,而是第三波民主化国家的普遍现象。
泰国民主困境的症结在于政党政治共识危机,因而只有形塑政党政治共识,才可能使泰国民主避免再次陷入街头运动和军事政变交替进行的恶性循环之中。为此,通过政党政治共识之于民主有序运作的重要性方面进行宣传和教育等政治社会化活动,建立政党之间有效的协商对话和妥协包容等机制,来形塑政党政治共识,这是泰国摆脱和避免民主困境的关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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